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偕君行 作者:向歆   行文正剧版: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赐其一段狗血身世   再将其丢到乱世,扔其一堆破事,改朝换代也乃常事   既然如此麻烦,所以该奋起反抗还是躺下装死?   那就……不要怕,谁敢拦我冲上去乱棍打死!   夫妻日常版:   谢同君:听说今日宫中设宴?   张 偕:夫人放心,我一定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谢同君:那么出门前是否该有一番表示?   张 偕:偕一定谨遵谢氏三从四德,不敢违背! 谢氏三从四德  从不欺我瞒我负我糊弄我,从不气我惹我斥我轻视我,从不厌我烦我舍我忘记我! 小妾要不得、打骂要忍得、说话要记得、脾气要就得!    公开栏: 1、本文正剧,非传统重生 2、架空历史,一切以作者个人喜好为准则 3、男主不会当皇帝;1V1;HE 4、封面底图侵删 内容标签:重生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平步青云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同君;张偕 ┃ 配角:桓如意;谢歆;樊虚;张媗;桓缺;刘姬等等众 ┃ 其它:情有独钟;平步青云 ================== ☆、宫变      深秋的天空高远澄澈,天边蜷起大朵大朵橙红的云彩,将整座皇宫镀上一层凄迷的绮丽艳光。   远处突然浮起一条黑黑的细线,如同潮水一般飞快的涌向富丽的皇宫。马蹄声震耳欲聋,腾起阵阵灰尘,将士们冲天的呐喊声几乎冲破牢固的宫门。   “关——宫——门——”本来正在打瞌睡的守门郎将一个激灵,嘶吼一声之后,他手忙脚乱的推着同伴一起回到宫内,大力将宫门抵上。然而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到,就在不远的身后,一支队伍忽然从皇宫深处冲出来,悄无声息的将长剑捅进了他们的胸膛。   “属下幸不辱命,恭迎主公入宫。”领头将领吴昭冷冷觑视一眼这些人的身体,大手一挥,吩咐属下重新打开宫门。   “吴将军辛苦了。”宫门一开,迎面便是泱泱看不到尽头的整齐军队,队伍最前面的骏马上坐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倨傲而冷淡的看着抵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马上的男子名叫桓陵,乃先刘襄王桓宛之子,他相貌英俊,姿态高贵凛然。朝着跪在地上的吴昭虚虚一扶后,突然振臂一挥,他身后的数万军队立刻井然有序的奔向各条宫道。   震耳欲聋的整齐步伐声渐渐分散到各处,桓陵见状,得意地朗笑出声,骏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朝阳宫。他身后的几个男轻男子也立刻驾马跟上,向着昭阳宫纵马而去。   “主公,属下请命,先行一步往懿云殿。”行至昭阳宫门口,一名紫衣男子越众而出,单膝跪于桓陵面前。   桓陵心有不悦,但面上却微笑道:“宣威侯是要寻令妹吧?这次逼宫令伪帝退位,令妹功不可没,宣威侯不必有后顾之忧,快些去吧!”   “谢主公。”宣威侯谢歆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这才翻身上马,急速奔向懿云殿。   尽管前朝人声鼎沸,哭闹声混成一片,此刻的懿云殿却是寂静无声,两名小婢收拾好了金银玉器,鬼鬼祟祟看了看无人的门口,这才小心翼翼的缓步移出。然而没等她们走出两步,一柄青铜长剑突然从旁边狠狠刺出,一下贯穿了两人的脖子。   “陛下……”其中一人转过脑袋,惊惧的短叫过后,长剑突然被人从她脖子里猛的拔出,余下的声音被尽数扼断在咽喉里。   面前这满面戾气的男子,正是大家都在苦苦寻找的兴武帝桓缺。   看着面前瞪大眼睛跌倒在地的宫女,桓缺冷冷一笑,声音低沉森冷:“背信弃义叛主者,死!”   他目光冷凝,眉宇之间是浓浓的戾气,沾满血污的身上还在滴滴答答往地上滴血,青铜剑被他握在手里,随意的用手拎着衣角擦了擦,又重新垂在地上。   “谢同君……”他推开紧闭的屋门,嘶哑而阴沉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温柔:“同君……”   唤着唤着,原本满腔的爱意化作仇恨铺天盖地卷来,桓缺想起从前的种种,声音渐渐变了调,甚至带上了一抹嗜血的杀意:“谢同君!谢同君!”   屋里的谢同君早就醒了,她难以置信看着屋里古色古香的长案素纱,金炉玉盏,惊骇的十指紧握,袅袅香风从炉眼中徐徐散出,熏的她头痛欲裂。   听到外面充满恨意的呼唤,她下意识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苦笑一声,她勉力将头上的步摇拔下藏在袖子里,缓缓闭上了双目。   记忆断线处,是她独自一人远行至美国,在一处山道上,正当暴雨倾盆举目无人时,一位开着汽车的女士答应带她到村庄里去,只可惜上车之后屁股还没坐热,突然遇上山体滑坡,两人甚至来不及逃生,便被下滑的泥石流卷进了深不见底的深谷之中。   万事有因皆有果,当年师傅游方天下,愿望就是周游世界各国,可愿望还没实现便不幸罹难。那时她才十七岁,收拾好失去亲人的绝望心情之后,便毅然办了休学,独自背着背包上路。没想到的是,就在刚刚,在她在完成师傅遗愿的旅途中,同他一样,以同一种方式跟这世界告别。   一醒过来便看见那两个小婢在收拾东西,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总算窥得如今的一点状况。   就在今天,皇帝堂兄永陵王桓陵逼宫,宫婢黄门早已经收拾了东西偷偷逃走,如今宫里早已乱成一团。   “谢同君!”一股血腥气突然扑面而来,谢同君忍住呕吐的欲望,尽管心里已经吓的魂飞魄散,但她仍压抑住心底的惧意,紧闭双目,等待着最佳时机拼死一击。   “谢同君!朕自问这些年来待你不薄,你为何伙同宣威侯杀朕肱骨,夺朕江山?”桓缺冷冷的看着她,想到她与人里应外合谋夺他的皇位,只恨不得一剑将她捅死。   听到这样恍似从地狱传来的声音,谢同君又惧又怕,只觉得那手指像冰凉的毒蛇,在享受着折磨猎物的快感。正当她几乎忍不住失声尖叫时,脸上手指的力道骤然加重,桓缺突然狠狠捏住了她的下巴,发出一道低沉哀痛的悲泣:“谢同君!你跟我说,为什么?!当年你因不满谢张两家的婚事而出逃,如今又为什么帮着谢家和张家谋害我?你从张家逃出来,走投无路之时明明救你的是我,可你为什么到如今还对张淮念念不忘?当年是他先抛弃了你!你为何不恨?为什么?”   桓缺的声音越来越大,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他的身子因为仇恨而忍不住剧烈发颤,指甲狠狠嵌进谢同君的皮肤里,鲜红的血滴沿着白皙的脸颊滑落。   一阵剧痛袭来,谢同君只觉得下巴似乎已经被人捏断,冷汗从背后涔涔而出,消磨着她最后一点神智。   掐住她下巴的两根手指遽然收拢,桓缺颤抖的双手渐渐下移,一直移到她的脖子上,他双手青筋毕现,狠狠卡主她的脖子。   血气凛冽间,谢同君似乎感到一股阴风扑面而至,脖子上的剧痛和阴冷的窒息感让她重新清醒过来。缓缓喘了口气,她猛然发力,藏在腕中的步摇狠狠贯出,猛的划过桓缺的脖子。   “谢同君!”桓缺猛然惊呼一声,迅速从榻上弹跳而起,左手抚上自己的脸孔,顾不得脸上喷涌的鲜血,又恨又怒的瞪视着她,颤声道:“你这毒妇!毒妇!你竟然狠心至此!”   谢同君缓缓张开眼睛,这才发现站在她面前的,竟然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男子。他年约三十上下,眉目冷峻,精致的脸孔上满是血污,一双上挑的狭长双目寒意逼人,满含狠戾的恨意。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暴戾、狠仄,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让人忍不住全身发寒。   谢同君瑟缩一下,不敢在同他对视,猛地垂下目光,却触到桓缺身上那件玄色冠冕朝服。   “谢同君!你到底有没有心?”见她神色恍惚,桓缺面上怒色更甚。他心里又恨又气,声音里的沉哀压的她几乎透不过气来:“朝中大臣因你是弃妇之身反对你当皇后,朕便想尽办法力排众议,为此朕与刘氏撕破脸皮,废了那贱人的后位,这才惹怒刘典反戈,甚至与桓陵里应外合,逼朕下位!你呢?你做了什么?!你在这件事里头出了几分力?你害了我几分——”   桓缺面色绯红,怒目圆睁,使得那张英俊的面庞看起来狰狞可怖,恍若厉鬼:“他张淮到底有什么好?为了保住他,你竟不惜图谋朕的江山,以帮他将功抵过!你跟朕说!他到底哪里好?朕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说到这里,桓缺突然猛地咳出一口血来,他凄凄一笑,无意识的松开手里的剑,颓然倒退两步坐在地上,衬着惨白面孔上的血迹,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他双目紧闭,好一会儿才缓缓张开,眼底却已经满是一片空茫之色,再说话时,嗓子都已经哑了:“你是不是还恨朕?恨朕纵着刘氏害了你的一双儿女?可朕也是被逼无奈啊……他们也是朕的孩子……是朕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朕也同样心痛!”   “朕贵为九五之尊,却对那妇人曲意逢迎!朕做梦都想杀了她,为我们的孩儿报仇!可你终究还是恨着朕!你不信朕!不!你不是为了孩儿恨着朕!你是为了张淮!你根本就没有心!”他猛然站起,双手紧握成拳,慢慢走到床榻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语转哀声:“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爱着你……同君……若是你当年没从张家逃出来,我也就不会遇见你了,也就不会中了你的魔障……纵然一开始是为了利用你,可我最终还是真心待你的……同君,我马上就要死了,你陪着我,好不好?咱们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啊……”   看着他逐渐空茫的目色和张成爪状的五指,谢同君从那种不由自主被他带进去的哀恸中回过神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桓缺的眸子癫狂而空洞,狰狞突谲的十指突然猛的掐上她的脖子,狠狠捏了下去。   “唔……额……”谢同君猛地瞪大双眼,疯狂的挣扎着抓他的手,她的双脚胡乱踢着打着,却觉得眼前的东西越来越模糊,唯独剩下那一双阴鸷而绝望狠戾的眸子。   “同君,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你的夫君叫桓缺,不叫张淮……”桓缺狠狠压制住她的脖子,直到她的双手终于无力的垂下。   害怕她没有死透,桓缺过了片刻才终于松开早已僵硬的十指,看着她乌沉的面色和瞪起突出满是血丝的眼睛,郑重的牵起她的左手,带着笑意低喃道:“同君,即便是死,我们也是要死在一处的……这样,来世投胎的时候,你才不会忘了我……”   最后眷恋的看了一眼床上已无生气的女子,桓缺忽然哈哈大笑,猛然捡起地上长剑,决绝凛然的将它抹向脖子。   片刻后,一骑疾行的骏马停在懿云殿前,殿里的血腥味还未散尽,馥郁的宫香仍旧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看起来一切都和平常一样。   宣威侯谢歆静立门前,过了好久才缓步走入,看着面前静静躺在榻上的妹妹和卧在榻沿的桓缺,谢歆闭了闭眼,长长的叹了口气。   “小君,我们回家吧!”   他声音嘶哑,慢慢的将桓缺的手掰开,用锦被细细擦净了谢同君的手和脸,将她的衣物整理干净,一把将她抱起,这才对着身后的下属吩咐道:“将伪帝尸身交给大司马吧!”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就收藏个吧~ ☆、重生      “姑娘……水来了……”恍惚之间,温热的液体被渡入口中,心口憋着的那团气终于散开不少。   谢同君勉力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面素青的纱帐,帐上软勾花纹古朴,祥云团簇,纱帐不远处是一张半长案几,上面放着一盏精致的雁足灯。   “姑娘醒了?”小婢绕梁放下手中的茶盌,又惊又喜地看着她,激动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谢同君愣愣的的看着她,不知今夕何夕。   面前的女子显然还是个小姑娘,年约十三四岁,包子脸,大圆眼睛,一头稀疏的青丝披散而下,安静地垂在肩膀两侧,挡住青色深衣的交领。   “啊!”突然想起临死前那可怖的一幕,她蓦地清醒过来,推开面前的女子就要往外跑。   “姑娘!姑娘……你要做什么?!”绕梁被她的疯狂举动吓了一跳,一把抓住她胳膊,死死将她拖住,口中哀哀哭泣:“姑娘好不容易才醒过来,难道又要为他死一次么?”   “你放开我!放开!”谢同君失声尖叫,可浑身软绵绵的没一丝力气,不仅没挣脱钳制,反而“咚”的一声栽到地上,冰凉的地板磕上脑袋,顿时一阵剧痛传来。   “姑娘你没事吧?”绕梁强忍着惧意,颤巍巍的将手放到她额头上,脸上泪水横流,低声祈祷:“老天保佑,保佑我家姑娘平安无事……快些清醒过来……”   温热的手指一触到额头,谢同君猛地一个激灵。   热的!难道我还没死?!   她又惊又喜,忍不住低泣出声,在地上躺了好半天,才勉强冷静下来,不动声色的问那小姑娘:“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戌时了,姑娘睡了整整一天,吓死奴婢了。”看她恢复正常,绕梁终于重新露出了笑容,小心翼翼将她扶到床榻上,轻轻为她掖好被子,扁着嘴小声嘟囔:“都怪张家大公子,要不姑娘也不会受这样的罪……”   “张家大公子?张淮!那我是谁?我是谢同君!我是不是谢同君?”谢同君失声,猛地从床榻上跳了起来。   “姑娘!你还念着他做什么呀?”绕梁哀从心中来,恨恨的将眼泪擦干,颤声:“他既然敢跑,就得承受谢家的问责!我倒要看看,到那时他还敢不敢如此羞辱姑娘!”   谢同君一颗心瞬间跌落至谷底,难道这就是命吗?命该如此她重生到谢同君的前世,然后再被桓缺杀一次?心底闪过一丝不甘,她下意识握紧双拳。   “姑娘叹什么气呀?”没觑见她眼底的恨意,绕梁继续絮叨:“要我看,张家二公子比大公子好多了,姑娘昏睡的时候,二公子来看过好几次呢!”   谢同君没听桓缺提起过此人,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只好沉默以对。绕梁看她兴致缺缺,心里又急又气,咬牙道:“姑娘怎么还这般执迷不悟?现如今咱们谢家的脸都丢尽了,难道姑娘还打算真当他的妾不成?也不看看他算个什么东西!受的起吗?”   绕梁兀自絮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缓的敲门声,谢同君的心立刻提了起来,警惕的看着外面:“谁来了?”   “肯定是二公子。”绕梁神秘兮兮的朝她眨了眨眼,一溜烟儿跑向门边,速度快的她想阻止都来不及。   “绕梁,夫人可醒了?”伴随着一道低柔的声音,一个年轻男子缓步走进屋里,他走到外间便站定了,不再往屋内移步。   这人便是张二公子张偕,昨日本该兄长张淮大婚,可一大早迎娶新妇时,张淮忽然无故失踪,为保全两家颜面和新妇名声,平息谢家的怒火,张偕当机立断将新妇迎娶进门,并对外一口咬定与谢家定亲之人乃是他张偕而非张淮。   谢同君不愿接受这个结果,竟然在新婚之夜触柱寻死,张家老夫人梁姬气急攻心,卧病在床,张偕此刻正是从母亲那处过来。   晕黄的灯光下,他清秀的脸上笼着一层微不可见的淡淡的倦色。可即便如此,嘴角也挂着一丝柔和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醒了呀……啊!怎么这么快又睡着了?刚刚您敲门时还醒着呢!”绕梁扒开纱帐一看,又是着急又是懊恼。   “许是昨日太累了,让她歇着吧。”听到绕梁满是漏洞的回答,张偕也不揭穿,嘴角笑意依旧:“母亲生病,我今晚要去侍疾,便不回来歇着了,你好好照顾夫人。”   “啊……诺。”绕梁不情不愿的应了声,垂头丧气的问他:“那您明日什么时候回来?”   张偕沉吟片刻,略微提高了声音,淡淡笑道:“明日夫人身体好些了,你来我母亲房里寻我。好了,快去吧!”   他不再停留,甚至连眼角都没往床榻那边扫过,吩咐完这些话便转身走了出去。那步子虽急,却不失平稳优雅,长长的身影拖曳在冰凉的地板上,翩然消失在寂寂黑夜里。   外面窸窣声起,谢同君忙不迭睁开眼睛,却只瞧见一角深灰色衣料从她门前翩然而过。   “姑娘!你可真是的!”瞥见探身偷看的谢同君,绕梁气的险些红了眼圈。   谢同君兀自笑了笑:“这位二公子倒是个识趣的人。”   刚刚临走前那一番话,明摆着是说给她听的。若明日绕梁去找他了,就说明谢同君愿意接纳他,若没去,至少也有身体不适当理由,以后见面,明面上也不会太尴尬。   上一辈子原主因从张家出走而结识桓缺,最终落的惨死下场。这辈子,她一定要避开这个悲剧。   经历了死过两次的惊险,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放下心来,所以当她陷入黑甜的梦乡,再次醒过来时早已日上三竿。   “啊——”看到面前的素纱薄帐,谢同君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姑娘,你醒了?那我去请二公子过来?”绕梁被她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跑到床榻边。   看到绕梁,谢同君猛的回过身来,砰砰乱跳的心逐渐安定——她已经回到了谢同君的前世,不必担心桓缺会掐死她。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她拍了拍双颊,挤出一丝笑来。   随手拿起榻边的衣裳,仔仔细细研究半晌,发现这件桃色衣裳竟然是一件曲裾深衣。   续衽钩边,两环三绕。   想起桓缺穿的那件玄色冕服,心底的疑惑再次抬头——她来到的地方,是百家争鸣的先秦,还是恢宏华丽的汉朝?   在小命暂时无恙的情况下,这两种可能的情况都让她对这个时代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反正在现代也是孑然一身,换一个生活环境,对她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神游太虚中,在绕梁的帮助下,谢同君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裳,迫不及待的就往出走。   “哎哟!”刚刚没走几步就险些跟人撞上,她惊慌之下灵活闪躲,可身上的曲裾深衣却像是绑在她的腿上,只听“刺啦”一声,整个人已经狼狈的仰躺在地。   这下丢人丢大发了!谢同君默默捂住脸,只恨自己没将地上砸出个坑来让她躲进去。   “弟妹,你没事吧?”邓姬暗暗收紧了袖中双拳,微颤着身子勉强笑着伸手扶她。   弟妹?谢同君心里一个咯噔——她嫁的是张家老二,这女子叫她弟妹,难道她遇上的是张淮的原配夫人?   昨晚已经旁敲侧击的将所有事情打听出来,因此一对上那双含怨强笑的温柔脸孔,谢同君忽然有种无处所遁的心虚感。   正在她发愣之际,身体忽然一个腾空。一双手臂从她颈下穿过,一把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谢同君没来的及惊愕便跌进了一双温柔若水的眸子里,这双眼睛微微弯着,看起来像两弯小小的月牙,纤长的睫毛轻轻舞动,如同阳光下蹁跹的蝶翼。   有生以来头一次被这样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注视,谢同君心头一阵狂跳,赶紧红着脸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一般来说,古代男女之防甚严,能这般大方抱住她的,除了张二公子张偕之外,谢同君不做他想。   “夫人无恙吧?”张偕察觉到谢同君的异样表现,虽然心里疑惑,却配合的松开手,关切的看着她。   “啊……没……没事,谢谢你。”暗暗舒了口气,她看着他身旁关切注视着自己的邓姬,犹自尴尬。   “这是大嫂。”张偕即使开口,打破两人的尴尬。   “大嫂好。”谢同君硬着头皮,干巴巴的打招呼。   见到她如此无礼的表现,邓姬眉头微蹙,袖下的双手紧紧收拢,心里隐隐发涩,一抹隐秘的怨愤幽然升起。   若非张偕最后力挽狂澜娶了谢同君,只怕如今她就要跟另外一个女子共侍一夫。以谢同君的家世和谢歆霸道凌厉的作风,以后张家哪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神色复杂的看了谢同君一眼,邓姬将双手交叠至腰侧,微微矮身见礼,隐忍微笑:“弟妹有礼。”   谢同君尴尬的看着她的神色和动作,心头大感不妙,下意识偷偷觑了一眼旁边的张偕。见他仍旧目色柔和,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早知道就应该在起床时让绕梁教教她礼仪的,现在也不会如此尴尬,看邓姬的神色,百分之百是误会她故意轻视长嫂了,说不定还会以为自己咽不下这口气,故意挑衅她。   看来张家也是一盆浑水,谢同君暗暗叹气。   邓姬对她的尴尬恍似未觉,露出一抹柔和的笑容:“你初来乍到,对家里还不熟悉,便让仲殷陪你四处看看吧。绕梁,你随我来帮老夫人煎药。”   绕梁应了声诺,悄悄朝谢同君使了个眼色,这才亦步亦趋的跟在张大夫人邓姬身后。   “夫人请随我来吧。”张偕身子微侧,走在谢同君左边,引导着她往别处走。   张府占地面积极大,屋宅众多,但大部分都荒置着,清晰可见斗拱上蛛网盘踞,房门前锁生绿锈。   “怎么有这么多屋子都闲置着?”谢同君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试探着跟张偕说话。   毕竟张家的环境对她来说是相对安全的,她要在这里生活下来,知道的越多越对她有利;再者,毕竟她以前要嫁的是他哥哥,听他说话,可以看看这位夫君对她是否心有芥蒂,是否值得依靠信任。   “张家从前是贵族,后来逐渐式微才会没落如此。”张偕其实并不在意谢同君心里在想什么,他伸出修长的双手,推开面前一道门,温柔的看着她:“这里是厨房,家里所有人是一起吃饭的,从前你没来时,由大嫂、我和小妹轮流做饭,如今你来了,娘应该会让你学着做饭。”   “你还会做饭?”谢同君面色古怪的看着他,觉得自己从前的认知发生了偏颇:“不是有古言说君子远庖厨么?”   张偕原本在观察她的神色,听到这话,不由微微一怔,但下一瞬,那抹柔和的笑意就重新浮上他嘴角:“我以为你会先担心该怎么做饭的问题。”   他说话时,总是先带了三分笑意,这无疑给了谢同君一支强效镇心剂。她渐渐放下紧绷的神经,笑嘻嘻道:“难道做饭不是小菜一碟吗?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帮忙吗?”   “二哥,二嫂,吃饭了!”张偕还没接话,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   谢同君下意识转身去看,正巧看见一道碧色身影从廊角处姗姗而来,她莲步轻移,步履婀娜,腰间琅嬛相击,鸣声清越,头上额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远看着,恍似从古代仕女图上走下来的仙子。    ☆、新妇      等走近了,才见这女子年约十七八岁,额头光洁,明眸皓齿,一张粉面如四月盛开的桃花,说不出的娇媚。   谢同君眼前一亮,情不自禁的赞叹:“真是个美人儿!”   “这是我妹妹,张媗。”张偕在一旁介绍。   张媗虽是女子,却生性傲气洒脱。她不屑于谢同君的懦弱作为和人品,只淡淡一笑,笑容中透着几分疏离,矮身向她见礼:“二嫂谬赞了,二嫂才是真正的大美人儿呢!”   谢同君有样学样,也朝她矮身见了一礼。   “琮儿,还不出来见过二嫂?”张媗微微侧身,身后突然闪出一个十岁上下的小童来,小童面庞清秀,与张媗有三分相似,头上用金色束带扎着双鬏,身上穿着赤色衣裳,像个善财童子。   听到姐姐的吩咐,他敛眉站好,双手交叠至额,恭恭敬敬朝她一揖:“二嫂有礼。”   看着这小孩故作稳重的样子,谢同君觉得说不出的可爱,好容易忍下了蔓延到嘴角的笑意,还了一礼后,毫不掩饰对他的喜欢,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赞叹道:“真可爱。”   “二嫂……”张琮一张小脸涨的通红,猛地后退一步,一本正经道:“《论语》中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二嫂随便摸我的头,乃是无礼之举。”   听他说完这么一番有理有据的话,谢同君大大的一怔。面前这个沉稳有度的孩子,真的只有十岁吗?是古人太过早熟,还是单单只有他如此早慧?   “琮儿!”见她怔愣不语,旁边张偕生怕这位谢家大姑娘生出什么幺蛾子,轻叱一声,不赞同的看了一眼弟弟。   张偕一开口,张琮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低着头后退了一步,朝着谢同君俯身一揖:“对不住,琮儿失礼了。”   看见他委屈的样子,谢同君忍不住笑了:“不是你失礼,是我失礼才是,你的一番话倒是让我受教了。不过你小小年纪,竟然读过《论语》?真厉害!”   “学过皮毛而已,担不得二嫂夸奖。”张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他明明还没长开,眉眼之间满是稚气,说话做事却偏偏老气横秋,既可爱又有几分可笑,谢同君忍不住道:“看你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你的夫子是不是特别严厉?”   张琮摇摇头:“我还没上学,是二哥在教我读书识字。”   谢同君偷偷觑了一眼旁边的张偕,看他眉目含笑一派闲适的样子,实在很难将他通那种整日里板着个脸,拿着戒尺只会之乎者也的夫子联系起来。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窥视,张偕侧头,隐晦的打量着她。   好敏锐的人!谢同君摇摇头,胡乱搪塞:“只是很难想象你板着脸教琮儿读书识字的样子。”   虽然跟刚刚认识的人这么说话不妥,但她却毫不担心会不会不小心做错什么。第一、她是新妇,张家人不了解原主的脾气秉性,故而不必畏首畏尾。第二、多跟张偕说话,有利于拉近两人关系,迅速打入张家内部。   张偕微微一怔,心里疑惑更甚,面上却露出一抹笑意:“夫人为什么会觉得夫子就是板着脸的呢?”   谢同君奇怪地看着他:“难道夫子不是板着脸的吗?”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   “因人而异吧。”张偕淡淡一笑,并不看她,脚下步伐不疾不徐。   谢同君锲而不舍:“那你教琮儿念书时会板着脸吗?”   “想不到夫人……”张偕并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极缓的笑了一下,他眉尖若蹙,眼底的探寻一闪而过,最终却是笑眯眯的看着她:“如此性情。”   谢同君心里警铃大作,侧过头来,佯作好奇的问他:“那你想象的我是什么样的?”   “我没想过。”张偕浅笑着摇头。   “谁信?”她也不在意,突然侧过头紧盯着他的脸:“是不是想的都是不好的,怕说出来得罪了我?”   “我的确没想过。”张偕温然巧笑,神色不变。   几人走入屋里,首先看到的便是屋正中一张长长的案几,几上摆了五六样吃食,地上铺着半旧的蒲席,一位五十上下的妇人正坐在席上,同身边跪坐着的两人说话,蒲席的另一侧,两个小童正在自顾自的玩耍,一个年约五六岁,另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   见他们四人过来,这三人突然停止了交谈,两位较为年轻的妇人站起身,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其中一位她刚才还见过,正是大嫂邓姬。年老的那位也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她,就连刚刚玩的正高兴的那两个孩子,也都一齐瞪视着她。   一时间,室内针落可闻。   这阵诡异的静默维持三秒之后,谢同君刚刚放松的的心渐渐提了起来,只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难堪的尴尬。   “母亲,儿子携新妇拜见母亲。”无声的寂静中,张偕忽然拉着她端端正正的跪下,朝着席上的梁姬叩首。   谢同君心头一松,下意识紧握主张偕的手。只不过两辈子加起来还没跪过人,她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入乡随俗,本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原则,立刻乖巧的附和道:“儿媳拜见母亲,愿母亲身体安康,笑颜永驻。”   “好孩子,起来吧。”梁姬拍了拍她的手,将她拉起来,这才吩咐余下的人:“都坐下吃饭吧。”   趁着吃饭的机会,她将在座几人全部扫了一遍,张偕的娘亲梁姬是个没什么架子的人,生的慈眉善目,说话也温和慈祥,张偕那双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就是跟他娘像了个十成十。大嫂邓姬身边的妇人年约二十上下,长相清秀,神色谨慎而恭敬。   安安静静的吃完了饭,绕梁将桌上的饭食都撤了,梁姬这才跟她一一介绍众人:“这位是你大嫂邓氏,这是李氏,媗儿跟琮儿你都见过了,我就不多说了,这两个小的是你大哥的孩子,越儿跟睿儿。家里人口简单,你大嫂也是极好的人,有什么难处,你尽可找她。”   “诺。”谢同君恭敬的应声,重新跟众人见了礼,又对着邓姬矮身一礼:“以后就劳烦大嫂了。”   邓姬心头虽然不满,但面上却笑着应声,垂首时略带探究的从她面上扫了一眼,柔声嘱咐那两个小童:“你们还不见过二婶。”   “哼!”张睿才刚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张越便一把拉住弟弟,还不忘恶狠狠的瞪了谢同君一眼,小声叱骂弟弟:“她是欺负我们的人,不许你叫她!”   “越儿!”邓姬心里觉得出了一口恶气,面上却尴尬的看了眼谢同君,朝着两个孩子低斥一声,拉过张越便扬起巴掌朝他屁股上拍去。   “没事的没事的,以后熟悉了就好。”谢同君连忙阻止。   “老二媳妇是新妇,有不懂的地方,老大媳妇需得耐心教导,莫管从前有什么龃龉,既然成了一家人,那便要放下芥蒂,互相扶持。我老了,也没有别的心愿,只想看着子孙和乐,家人之间关系和睦。你们都是好孩子,从没让我操过心,希望以后也会如此。”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梁姬歇了歇,笑眯眯的看了一眼众人。   “诺。”所有人都低头应是。   “好了,我乏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梁姬说完便由李姬扶着起了身,穿好了丝履慢慢往门外走去。   其余的人都各自回屋,谢同君有心跟张偕打好关系,借口熟悉府邸,让张偕待她四处闲逛。两人走到后院,看着篱笆里头四处乱跑的鸡鸭,她心里一动,随口问他:“你能不能帮我捉一只公鸡?”   张偕心里越发的疑惑,但面上看起来却依旧从容平静,嘴角的笑容丝毫未变。听到这个请求,也没露出什么诧异的神色,走进鸡圈里捉了毛色最亮最大的那只公鸡。   谢同君千挑万选,将公鸡折磨的又叫又跳,半晌才选出了两根看起来比较坚硬的粗毛。   勉为其难的将鸡毛带回房间,谢同君让绕梁替她找出一把刀,按着书上的方法,将鸡毛从根部切了一道斜口,又吩咐绕梁打了盆温水来将鸡毛浸泡进去,等到鸡毛软化之后,她将做好的羽管笔拿出来,端着半碗水往张偕的书房走。   午睡的大好时间,张偕却紧闭房门在屋中苦读,谢同君进门便直奔主题:“你有墨吗?”   “有,这是……”看着她将墨研好后掺进那小半碗水中,开始用羽毛吸墨水,张偕有些惊讶:“这是笔?”   “怎么样?不错吧?”古代的墨砚跟现代的墨水很不一样,前世的时候,她师傅曾经得到过一块千年古墨,那种墨十分粘稠,附着性极强,墨色清亮,书写即干,甚至遇水不化。   “你刚刚在看什么?”将笔搁在案几上,她伸着脑袋去看张偕手中一卷厚厚的竹简。   “你识字?”想起曾经听到的关于这位谢家大姑娘的传闻,张偕心里越发的疑惑。   这是……小篆?看着竹简上萧散超逸的字体,谢同君惊讶极了,虽然她一个字都不认识,但这的的确确是小篆没错。   “借竹简一用。”瞥见案几上空白的竹简,谢同君飞快抽过来,端端正正在上面写下一行字——同君小记。   反正别人不认得她的字,她完全可以把自己知道的东西记录下来。历史的轨迹并没那么容易改变,虽然她暂时逃过一劫,但谁知道以后会不会阴差阳错的走上从前的老路呢?   为避免过于被动,她仔仔细细回忆着附身到谢同君前世时桓缺曾提到过的每一个名字,每一句话,一字不差的记在竹简之上。   “这是你自己的特殊记号么?”张偕一直静静地等着,看她没有继续的打算才开口。   “算是吧。”谢同君苦笑,这些曾经是通行文字,然而现在,它们只能代表自己的特殊符号。   张偕眉头微蹙,探寻的看了她一眼,却没再继续说什么。   “你在看什么书?能不能读出来让我听一下?”将竹简和笔墨整理好,谢同君自发自动的在张偕身边坐下。   “是《论语》。”张偕微微一笑,笑容儒雅中带着几分腼腆。   瞥见竹简上的磨损,她笑着打趣他:“都说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卷《论语》的尺简都被你抚摸的如此光滑了,心中宏志可见一斑呀!”   张偕心中猛地一惊,但面上依旧平宁温和。他情不自禁的抚上尺简,眉目温润,淡笑着摇头:“偕为儒家弟子,自然应当熟读圣人宏论,否则便愧为蒋夫子的学生了。”   “原来只为敷衍夫子啊……”没想到这人看着老实,竟然还会有如此想法,果真古今中外的学生都是一个德行么?   表面看起来,这个家里唯一对她心无芥蒂的便是张偕,谢同君有意旁敲侧击的多打听一些事情,但仔细想想,终究作罢。   这里的事情,她完全可以慢慢摸索了解,此时太过心急,却有可能露出什么马脚。   她遗憾的将她的札记和笔墨收拾起来,同张偕告别。   “夫人若是愿意读书识字,以后我每晚休息前可以教你。”张偕站起身来,替她打开房门。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谢同君忙不迭应下。    ☆、成见      “姑娘在做什么?”绕梁抱着两件衣裳从外面进来,看见谢同君坐在屋里发呆,顿时一阵心惊肉跳,生怕她又想不开。   “你来的正好!”谢同君回过神来,一把将她拉到案几面前坐下,郑重其事的问她:“张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张大公子的事,其余的就不知道了。”绕梁愣了愣,有些狐疑的瞧着她:“姑娘问我这个做什么?”   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谢同君生怕是自己露出了马脚,赶紧摆出一副苦脸来:“人家都说新妇难为,我又身份特殊,打听清楚各人的脾气秉性也免得以后行差踏错……”   “姑娘出嫁前,大公子便曾劝过姑娘,张大公子并非姑娘良配……”见她不是打探张淮的消息,绕梁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心酸,愤愤不平的开口:“谢家家大业大,姑娘本该是嫁到其他豪族去做当家主母的,哪需如此看人脸色?”   谢同君摸摸鼻子,看来不止张家对她有成见,谢家对张家似乎也并不满意啊!但木已成舟,她也只好打起精神来:“那你便跟我讲讲张淮的事吧!”   “姑娘该不会还是对张大公子念念不忘吧……”绕梁瞪大眼睛,神色似怜似恼:“姑娘今日不是已经看到邓姬了吗?想她十四岁嫁入张家,为张大公子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情分自然非同一般。他又怎么可能贬妻为妾,真心待姑娘好呢?姑娘何苦还要……”   “邓姬身旁那位李姬又是谁?”怕她没完没了的唠叨,谢同君赶紧转移话题。   “那是邓姬的陪嫁媵妾。”绕梁一边漫不经心的整理着手边的衣裳,一边若有所思的蹙起眉头:“说起来,邓氏曾经也算是諑郡的富足之家呢!”   “媵妾?”谢同君顿了顿,想起媵妾的作用,忽然面上一喜:“那我的陪嫁媵妾呢?”   “姑娘莫非痴傻了不成?”绕梁将怀里衣裳塞到她手中,语气里满是倨傲得意:“大公子心疼姑娘,怎会让媵妾来给姑娘添堵?”   “没有吗……”谢同君顿时焉了下来,无力的挥挥手里的衣裳:“这些是什么?”   “是二公子的衣裳,有些磨损了,老夫人让我送来给姑娘缝补。”绕梁将屋里的针线盒子拿出来放在她面前的案几上,不放心的再三嘱咐:“姑娘既然嫁为人妇,那么以后二公子的衣裳就要靠姑娘浆洗缝补了,姑娘可千万别怠懒……”   “知道了知道了……”怕她又唠叨,谢同君忙不迭的答应,心头却叫苦连天。   梁姬把这些东西送过来,无非是想看看她手艺如何。缝缝补补她倒是会,可古代女人精通的不就是针黹女工么?就怕她技艺拙劣,入不了梁姬的眼。   谢同君不习惯古代生活的无聊,一边不情不愿的穿针引线一边拉着绕梁闲聊:“你知道张三姑娘张媗么?”   说起这个,绕梁倒来了兴致:“听说这位三姑娘端庄守礼,举止优雅,谈吐不俗,只可惜……”   “什么?”谢同君停下手中活计,好奇的看着她。   “张三姑娘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却还未曾许嫁。”绕梁叹息不已。   “十八岁……很老么?”   “是呀!她比姑娘你还大三岁呢!”绕梁忍不住的惊叹:“年过十七还未曾许嫁的女子,在諑郡只姬三姑娘一人,举国上下,只怕也是少之又少呢!”   谢同君简直目瞪口呆——张媗大她三岁,这么说,她才十五岁!岂不是还未成年?   满打满算,十五岁顶多也就才上高中的年纪吧?竟然就嫁人了?虽然看过几本古代小言,但当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谢同君还是觉得怪怪的。   “那……那张偕今年多大年纪了?”   “二公子前些日子才及冠,姑娘忘记了么?”绕梁纳闷地看着她,喃喃的自言自语:“我就知道,除了张大公子,旁人的事你是绝不会关心的……”   及冠?那就是二十岁?古人结婚还真够早的……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心不在焉的做着手中的针线活,不知不觉天就晚了下来,谢同君将手中衣裳叠好,随绕梁一起去正房用饭。   “咦,二哥呢?”还没进屋,张媗就迎了出来。   “他还在书房。”谢同君一怔,随口回答。   “二嫂该不会是没叫他,却自己一个人来吃饭吧?”张媗眼角微微上挑,似嘲非嘲地看着她。   果然是来者不善!谢同君隐晦的瞟了一眼屋里,毫不意外没见到梁姬,难怪张媗会在此刻发难。   她定了定神,顺口胡诌:“他今日一整日都呆在书房里,想必是心有困惑,不如我将饭食端到书房内,也免得影响他读书。”   “哼!”张媗诧异的看她一眼,只觉得她与传言中那个怯懦的女子大有不同。可一想到她昨日的自杀行径,心头瞬间浮现几分不屑,似笑非笑的冷觑着她,好半晌才开口,意有所指:“没想到二嫂倒是个伶牙俐齿的聪慧之人……不过既然二嫂来端饭,不知为何却没将食盒拿来呢?”   她将“聪慧”二字咬的很重,谢同君懒的想她话中深意,只是淡定的继续瞎扯:“我今日才来,对府里还不大熟悉,想着书房离此处不远,就着饭碗端过去也是可以的。”   “原来如此。”张媗心中越发的惊疑,状似无意的说:“听说谢家大姑娘素来只养在深闺,只懂得伤春悲秋,为人天真单纯,不通人情世故,因此木讷寡言,今日看来,传言却不可信啊!”   谢同君虽然极善隐忍,却不愿白白受人欺负,她抬起头来,不硬不软的反击:“我倒是听说,张家三姑娘素来端庄守礼,谈吐不俗,今日看来……果然名副其实。”   “你!”张媗心里十分惊异,忽然眸子一转,想看看这位谢姑娘到底能忍到底能忍到什么地步,倨傲而冷淡的瞧着她:“既然二嫂认为我端庄守礼,那我便跟二嫂讲讲这礼,不管二嫂从前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我们张家不比谢家,既然嫁了进来,就必须遵守礼仪,上奉婆婆,下侍小姑……”   “你们在说什么呢?”静静隐于廊下,静观局势已久的张偕忽然在此刻插话。   “二哥你来了?”张媗高兴地迎上去,经过谢同君时得意洋洋的轻嗤一声,用力一撞。她倒要看看,这位谢姑娘这次该如何反击。   谢同君灵活的避让开来,借着宽大裙裾的遮挡,下面双腿微错,单手揪住张媗胳膊,一拉一推,下面左脚前伸半步,一下子绊的张媗一个趔趄。   幸而张偕就在前面,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你!”张媗气的面颊通红,怒气冲冲的指着谢同君。   谢同君眉头一挑,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小姑不会要怪到我头上吧?我可是站在这里动都没动。”   “二哥你看二嫂!”张媗气的跺脚:“刚才分明就是她……”   “好了,饭菜都凉了,快去用饭吧!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路都走不稳了?”张偕宠溺的摸摸她头顶,对着谢同君歉然一笑:“小妹被我们宠坏了,夫人恕罪。”   前后态度一对比,亲疏立现,张媗虽然不服气,却还是极得意的看了她一眼。   谢同君毫不在意的忱忱微笑:“夫君说的是,还是先吃饭吧!”   张媗的挑衅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但她这次不仅没生气,反而探究而疑惑的紧盯了谢同君好久。   张偕笑意吟吟的拉着谢同君跪坐下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只是在坐下时,不经意似的蹙着眉头意味深长的觑了她一眼。   张偕在场,张媗没再出言挑衅。但一顿饭下来,谢同君仍旧有些食不知味,只因对面的张媗总是时不时将目光落到她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邓姬倒是从头到尾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恍似入定的老僧,只偶尔嘱咐张睿认真用饭。   气氛压抑的可怕,谢同君草草吃了几口饭就准备站起来,张偕却不经意似的挪了挪腿,将她的裙裾压在膝盖下面。她疑惑的看向他,却发现对方仍旧在极为慢条斯理的用饭,动作优雅,气度雍容。   张媗一直静静的观察着这边,将两人的小动作尽纳眼底。此刻,她忽然放下饭盌,朝着谢同君嫣然一笑:“二嫂吃完了么?要不要一起出去逛逛?”   “媗儿,我跟你说过什么,你又忘了么?”张偕也把碗筷摆好,开口却是教训妹妹。   只是他面无表情训人的时候看起来也毫无威严,因此张媗只是调皮一笑:“我知道,跟尊长在一起吃饭时,要先等尊长动筷,散席时,要等尊长先起身嘛!可如今二嫂对府中不熟,我想带她出去看看嘛!”   她忽然抬头,朝着谢同君眨眨眼睛,路出一个善意的微笑。   谢同君想知道这位小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连忙点头,诚恳的说:“我对府里不熟悉,不如让小姑带我四处转转吧?”   她说话的时候没看张偕,而是问询的看向邓姬。要说长,长嫂如母,这里还真没人比她长。虽然人家似乎有些不待见她,但这也算是小小的拍了个马屁吧?   一直游离在众人之外,没参与任何讨论的邓姬这才抬起头来,点点头道:“弟妹说的是,那你们先去吧。”   “大嫂太惯着她们了。”张偕笑着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看着她俩:“既然大嫂同意了,你们就去吧。但是,下不为例。”   “好了!真啰嗦!”张媗素来不怕这位脾气温和的二哥,朝他做了个鬼脸,挽着谢同君的胳膊就往外走,顺便将默默吃饭的张琮也捞上了。   听着外面两人渐渐远去的的说话声,张偕浅笑着站起,双手交叠,对着邓姬一揖到底,诚恳道:“大嫂自嫁入张家以来,日日为家里操持劳累,偕甚为感激。如今她年纪还小,又要劳烦大嫂多多担待了。”   “你这是做什么?”邓姬连忙起身,一把拉住他胳膊阻止他真的拜下去。她心里虽然十分不喜谢同君,但谢同君已经嫁给张偕,她只能将怨愤埋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的如此见外……也罢!谢姬既然嫁进了张家,我身为长嫂,自然该提点着她些。”    ☆、识字      从正屋出来,张媗拉着谢同君往她房里走,面上笑意盈盈,丝毫不见刚刚咄咄逼人的强势:“反正时间还早,二哥还要在书房呆小半个时辰,二嫂去我那里坐坐吧?”   “好啊!”谢同君干脆的答应,手上还拉着不停反抗的张琮。   “二嫂……这……不合礼数。”张琮一张脸憋的通红,又羞又恼的往后退。   “怎么不合礼数了?”谢同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因为自小就缺少亲人陪伴的原因,她对小孩子总有种情不自禁的怜惜。   “你是兄嫂,而我……我……”   “你年纪不大,心思还挺多的嘛!”谢同君捏捏他的脸,笑眯眯的看着他:“这样岂非更不合礼数?但你能奈我何?”   “我……我……”张琮绞着衣角说不出话来,只把嘴唇咬的嫣红。思索片刻,终于低低的叹了口气,放弃挣扎。   旁边的张媗见此情状,忍不住笑起来:“我本以为二嫂真如传说的那般沉郁伤怀、羞涩内向,没想到二嫂竟是这么个趣人儿!这下大哥肯定后悔死了!”   “他有什么可后悔的?”谢同君不以为然的扯了扯嘴角。   “你不知道,我大哥生性最为跳脱,没一刻是闲的住的,要是你嫁给他,俩人凑在一起才算有意思呢!”张媗自幼便认为那些端庄矜持的女子木讷又无趣,此刻已然将与传言不同的谢同君引为知己。   看她脸上笑意真诚,谢同君不去深究原因,只是放松紧绷的神经,笑眯眯的看着她:“可我现在已经嫁给你二哥了呀!你不怕他听到这话生气么?”   “怕他?”张媗一愣,随即不顾形象的哈哈大笑:“你不知道,我二哥生性温吞,从小到大从没跟人红过脸,我跟我大哥惹了事,从来是他在后面收拾烂摊子,现在你又嫁进来,只怕二哥又要头痛好长一阵子了……”   谢同君目瞪口呆,当哥哥的还不如弟弟懂事,难怪会在婚礼当场逃跑,她是不是该庆幸最终嫁的不是张淮?   “姐姐怎可如此……如此……”张琮从谢同君身侧探出小脑袋,仔细想着形容词。   “我们女孩子说话,你插什么嘴?二哥没教你非礼勿听么?”张媗敲了敲他的脑袋,笑嘻嘻的挽住谢同君胳膊,讨好的朝她笑道:“不过虽然我二哥好欺负,你可千万手下留情才是。”   “我又不是你,怎么敢在他面前放肆?”前世谢同君就是孤女,只有师傅在身边照顾着,从来没体会过被哥哥姐姐护着是什么滋味儿,心中歆羡之意油然而生。   “想家了?”张媗拍拍她胳膊,兴致勃勃的提议:“要不明天我带你出去逛逛吧?你自幼养在深闺,肯定没见过市肆,明日带你出去见识见识如何?”   谢同君怦然心动,虽说前世看过不少古装剧,但那毕竟是现代人还原之后的产物,现在有机会出去,不看看真是对不起自己的好奇心。   还没开口应承,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双阴鸷森寒的眼睛,谢同君呼吸一滞,咬住嘴唇。   据桓缺所说,谢同君是从张家出逃之后遇见他的,那就有很大可能说明桓缺此时此刻就在这个地方,如果出去不幸遇到了桓缺……   谢同君猛地打个寒颤,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见她沉默不语,张媗抓着她的胳膊又摇又晃,继续引诱道:“二嫂,我们出去看看吧!你要是怕二哥生气,大不了就赖在我头上,实在不行,反正二哥下个月要去长平求学,我们就跟他说是帮他准备行李如何?”   看她急的抓耳挠腮的样子,谢同君失笑:“这么想去?你不怕自己端庄温雅的的形象毁于一旦?”   “怕什么?”张媗脸一红,不好意思的笑道:“明天出去时,我偷偷换上二哥的衣裳不就得了?”   “你二哥的衣裳你穿的上么?”张媗看起来也就一米六几,张偕怎么看也在一米八以上:“再说了,你耳朵上有耳洞,脖子上没喉结,胸不平,声音不粗犷,哪怕穿着男儿衣裳,别人也知道你是女人哪!”谢同君一本正经的打击她。   张媗顿时泄了气,沮丧道:“那怎么办哪?”   谢同君咬咬牙,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现在的桓缺还不认识她不是吗?就算她现在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不可能莫名其妙就把她带走吧?想到这里,又觉得松了口气。   “不能就这样出去吗?”看他们穿的衣裳,最晚不过魏初,那时程朱理学还未出现,妇女受到的束缚应该没有宋明时期那般严苛才对,可现在看来,谢同君又不敢确定了。   “那倒不是。”张媗神色愤然:“只不过自从幼帝去世之后,徐坚篡位,自立为帝,搅的民不聊生,百姓纷纷起义,社会动荡不安,我二哥怕我出事,就不再让我随意出门了。”   “那你的意思是——现在是乱世?”谢同君心尖一颤,下意识抓紧了张媗的胳膊。   “哎哟……”张媗惊叫出声:“二嫂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谢同君怔怔的松开手,脑中一片混乱。她来的,到底是个什么时代?虽然前世读完高二之后就休学离开了学校,但她却从未放弃过看书,印象里,先秦时期没有皇帝一说,秦朝更没有外臣篡位之事,而魏晋南北朝的确是个混乱的朝代,但她清楚的记得,绝对没有一个叫徐坚的人篡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难道?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脑海里盘桓不去——架空,有没有可能,她来的是一个架空的时代呢?跟中国古代一段时期的历史有着相似的背景,相似的文化,但却是不同的时空。   “二嫂?”张媗猛地一推,谢同君防不猝防之下竟被她推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这么一摔,她的三魂七魄才算归了窍。   “夫人?”一道温润如雅的声音同时从身侧响起,谢同君猛的回头,却一把被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二哥……”张媗连忙跑到张偕身后,惊魂甫定地看着他,小声道:“你不知道,二嫂刚刚魔怔了似的,可吓人了……”   “呃……只是个误会而已。”回过神来,谢同君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暗暗后悔自己大惊小怪。架空又怎样?难道她还能重新选择一次吗?   旁边的张偕松开手,嘴角似弯非弯,眼底温润如玉:“夫人今日已经是第二次摔倒了,身体真的没问题么?”   看着他琉璃眸子里掩藏的淡淡忧色,谢同君像是被定神了般,竟然一时忘记了回答。   “嘶——”   胳膊上猛的剧痛,谢同君低头一看,张媗的两根葱白玉指正毫不留情的掐着她的皮儿,痛的她全身毫毛都竖了起来。   “二嫂,回神了!”张媗笑的不怀好意,一双琉璃美目不住地在她和张偕身上扫来扫去:“来日方长,二嫂此刻还是矜持些吧!嗳,也不知道是谁传出你喜欢我大哥的混账话,现在看来嘛……”   谢同君的脸“轰”的热起来,又是尴尬又是恼怒,不停地给张媗打眼色让她住口。   “媗儿!”张偕变了脸色,难堪的喝止她。   “其实我觉得……”张媗察觉自己言行有失,赶忙闭紧了嘴巴。偷偷觑了觑谢同君的脸色,见她没生气,这才重新笑嘻嘻的开口:“我一时忘记了嘛!下次肯定不乱说话了。”   “你都多大了,怎么说话还这么没分寸?”张偕无奈的叹气:“到时候嫁入夫家,谁还会容着你的小性子?”   “我张媗要嫁的人,肯定得是人中龙凤才行……不过嘛……”她眼珠子一转,讨好的看着张偕,笑嘻嘻道:“也要像二哥你这么温柔。”   “好了,还不赶紧回房去。”张偕的语气温和下来,纵容的看了一眼妹妹。   “有了二嫂就不要妹妹了是吧?”见张偕又有唠叨的趋势,张媗朝他做了个鬼脸,拉着张琮就跑,远远的还能听到她的声音传来:“琮儿,你以后千万别学二哥这么唠叨,知道吗?”   张琮弱弱地声音从风里传来:“诺……”   两人声音渐渐远去,谢同君却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怅然若失的发起呆来。   “在想什么?”旁边,张偕正气定神闲的看着她微笑。   谢同君心头失落,慢吞吞的往前走,语气不无羡慕:“你们兄妹感情真好。”   “你大哥不也是……”张偕停下步子,细细凝视着她,若非她一直住在张家,他甚至怀疑眼前的女子根本不是谢家大姑娘。   蓦地,张偕想起新婚之夜,她触柱昏死的时候。就是从那天醒来之后,她忽然性情大变。   “怎么了?”谢同君好奇地问他,却发现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叫人怎么也看不清似的。   “后日归宁,你就能看到伯梁了。”张偕将所有疑惑埋进心底,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伯梁——是谢同君的大哥么?   谢同君心头一跳,说不清是担忧还是好奇,一股奇异的悸动从心底攀升,让她的心又涨又麻。   “回房吧!”张偕突然开口。   谢同君一惊,突然想到了夫妻之间某些不好的事情,下意识站在原地没动。   张偕知晓她的心思,含笑看向她:“不是说要读书识字么?”   “呃,我忘了……”谢同君窘迫不已。   两人回了房间,绕梁正在铺刚刚从外面收进来的被子,案几上的竹简笔墨已经铺就好,精致的雁足灯上面插着三支婴儿手臂粗的白烛。   烛光微动,给昏黄的房间镀上一层说不出的暖意,谢同君突然就对未知的生活多了一丝期望。   有了现代汉字底子做基础,再加上师傅有意识的引导她研读过一些历史书籍,连蒙带猜,对于看起来就头痛的小篆,她竟然能认出不少字,不过水平也仅仅停留在认识而已。要是真正让她动笔去写,真实水平可见一斑。   张偕倒是颇有耐心,不仅教她认字,似乎还有教她写字的打算。两人凑在烛光下面,对于前世中学时深恶痛绝的文言文,谢同君惊讶她竟然能有平心静气学习的一天。   就在不知不觉之间,雁足上的烛泪越积越多,绕梁终于再次忍不住叫两人去休息。   “什么时辰了?”谢同君揉了揉眼睛。   “已经亥时了。”绕梁一边打哈欠一边伸手举起灯盏,嘟嘟囔囔的说话:“姑娘还是早些歇着吧,我都醒了两回了。”   “那就明日再继续?”张偕率先站起身来。   烛光下,他的面容忽明忽暗,眼底有一丝淡淡的倦意,唯一不变的就是嘴角那抹永远从容的笑意。   “我还不困,你先去睡吧。”古代的亥时,对着现代时间来看,就是在九点到十一点这个时间段内,前世的时候,她总是用白天的时间四处跑,晚上还抽几个小时出来学武术。   起初是因为她自小身体虚弱,师傅教她功夫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后来发现她对此极感兴趣,就一直坚持了下来,这么一坚持,不知不觉十几年就下来了。   张偕也不勉强她,温柔儒雅的一笑:“那夫人也早些安寝。”   谢同君松了口气,朝着他连连点头。   拿着那卷边角被磨平的《论语》,她一边看一边用简体字将它们写在另一卷竹简上,渐渐地,那些初看起来十分陌生的字竟然在她一遍又一遍的仔细研究中看出了些简体字的轮廓,整整两卷《论语》也在不知不觉之间被她抄写了一大半。等羽管中的墨水再次用完,碗里的墨水也只剩下浅浅的一层时,谢同君终于意犹未尽的住了笔。   转头望向窗外,顿时,她目瞪口呆。   原本漆黑的天色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变成橘色,天色一半明一半暗,隐隐还可望见东方隐隐发亮的启明星。   “嗳,你还没睡?”张偕打开寝室的帘子披衣而起,刚刚睡醒的他此刻却是神色清明,那双总是微微弯着的眼睛清澈见底,明亮逼人。   原来他不笑的时候,眼睛是这样的……谢同君呼吸一滞,险些忍不住抚上他漂亮的眸子。   “怎么了?”见她神色迷茫,张偕露出一抹浅笑。   “我吵醒你了?”她有些尴尬。   “是我自己醒的。”张偕浅浅一笑,“你还不睡么?”   “我觉得我好像已经睡不着了。”谢同君伸了个懒腰,正准备站起身子,却发现两条腿早已僵麻,竟然“扑通”一声栽倒在蒲席上。   她不禁大窘,扑腾着身子就要爬起,张偕却早已快她一步,直接将她抱起来,转身进了寝室。   “真是个傻女子……”他低喃了声,笑着为她捏起两腿僵麻处:“两卷《论语》,你看了多少了?”    ☆、市肆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这个什么矣?’”   “鲜矣。”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   两人越读越多,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了,直到外面门扉轻响,谢同君才猛然回过神来。   “二哥二嫂,你们可洗漱完毕了?”张琮稚嫩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张偕听到门外的声音,心念一转便知道可能又是张媗偷玩的小把戏。他起身开门,容色淡淡的看着张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张琮哪里撒过谎,被兄长的目光看的无地自容,半晌才呐呐道:“弟弟研读《尚书》,有疑惑困于心中,故此来向兄长请教。”   “那随我来书房吧!”张偕弯腰穿鞋,低声开口:“读圣人之言,是教你明白事理,增长见识,而非巧言令辩,撒谎欺人。”顿了顿,他开口补充:“下次再犯,便到祖宗绣像前反省过错。”   “诺。”张琮双手交叠至额,深深一揖:“弟弟知错。”   谢同君暗暗咋舌,没想到张媗口中的好好先生也会有如此严肃的时候,不过张家倒真是家教甚严。   “二嫂——”两人前脚刚走,张媗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笑嘻嘻地拉着她往外走。   “怎么了?”   “昨日不是说好了去市肆看看么?好容易二哥离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你该不会反悔了吧?”   “你是说刚刚琮儿是给咱俩顶缸的?”   “是他自己答应的。”张媗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谢同君仰倒:“有你这样的姐姐,他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怕什么?我二哥就只会唬人,也就琮儿那个胆小鬼怕他。”张媗不以为然的笑着将谢同君往外拉,兴致勃勃的笑道:“反正我二哥也不知道我们具体的打算,他在书房一待就是一整天,只要我们下午早些回来不就好了么?”   “我还没洗脸换衣。”谢同君连忙挣脱她:“不是要出门么?为什么往后走?”   “难道走大门?被大嫂抓住了要我俩好看!”张媗夸张的做了个龇牙咧嘴的动作,帮她挑选出一件衣裳:“你看看这件湖绿色的曲裾如何?二嫂容貌甚美,穿在身上肯定好看。”   谢同君一怔,她来了两天,还没仔细看过原主的尊荣呢!三下五除二将衣裳穿好,伸手揽过铜镜,镜子里立刻出现一张稚气的面庞。   镜中的少女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皮肤白皙,典型的瓜子脸,一双清亮的杏目迷茫的瞪着,眉毛偏浓,鼻梁很高,下面是一张唇形饱满的嘴,嘴唇嫣红,嘴角微翘。   “二嫂!”张媗一掌推来,谢同君早有准备,迅速侧身让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还以为你又魔怔了。”恶作剧失败,张媗讪讪一笑:“我来帮你梳头吧。”   她随意伸手一揽,齐腰的长发便悉数被挽起,葱白玉手十指翻飞,不一会便梳成一个堕马髻。将花钿贴上额头,清凉的感觉一下传到心底,看着镜中装扮一新的少女,谢同君不由得笑道:“你的手艺不错嘛!”   张媗得意洋洋:“那是自然。”   两人鬼鬼祟祟来到张媗房间后面,看着比她还要高两个头的围墙,谢同君挽起裙裾,往后退了十多步,然后猛地助跑、跃起,双脚一登到墙上,灵活的扒住墙壁翻了上去。   “嗳!二嫂,你怎么这么厉害?”张媗惊的瞪大了眼睛,越发觉得谢同君不同于寻常女子。   谢同君得意的轻哼一声,忽略隐隐作痛的虎口,嘴上还不忘炫耀:“小意思。”   张媗崇拜的看着她,跃跃欲试:“你刚才怎么跳上去的?教教我。”   “这个……”谢同君静默了一下,实话实说:“我是身经百战,你还是钻洞吧!”要不以她那小身板,非得撞到墙上磕到下巴不可。   张媗怏怏的应了声,不高兴的从下面被草掩住的洞口爬出去。   到了街市,其热闹竟然不亚于现代的大都市。只是现在的经营方式较为落后和保守,市场有明显的的范围限制。路上小摊整整齐齐的摆着,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心里的紧张害怕不知不觉就被放下,谢同君拿出购物狂魔的姿态,在这个小摊上看看,那个小摊上摸摸,只恨口袋没钱,不能让她买个舒坦。   因为古代的市划分有范围,所有经商的地点都集中在一起,市场和住所分开,经商时间亦有十分严格的限制,所以当她恍觉时间不早的时候,不少小摊都已经散了。   看见两人戒心全无,旁边袁珩瞅准时机,忽然从斜刺里突奔而出,猛地一把拉住谢同君的胳膊,抓住她就要冲出去。   谢同君大惊失色,猛地收缩右臂,手腕飞快的翻转过来,继而将他的手腕一把抓住,一扭一推,下面右脚微错,同时伸左手抓住他左臂,猛地将袁珩从她微曲的腿上扔了过去。   袁珩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稍稍站定了,站在远处眯眼打量谢同君,心中十分恼怒竟然被一个女人所伤。   谢同君全身的紧张神经都被调动起来,狐疑的看着他不时变幻的怪异表情,两脚微微错开,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身体两侧,随时准备攻击。   袁珩自然也看到了她面上的疑惑,他眉头皱的更紧,十分不耐烦。但想起桓缺的嘱咐,硬憋着火气,开口道:“敢问姑娘昨日为何偷在下银钱?”   “我偷你银钱?我昨日根本没出门。”这人该不会是想敲诈吧?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谢同君警惕的看着他。   “姑娘说自己没出门,敢问有何人证明?”   谢同君冷嗤一声:“你说我偷你银钱,又有何人能证明?”   “你!强词夺理!”袁珩怒极,只想尽快完成任务,他猛的扑向她:“既然姑娘不肯承认,那便跟我到衙内走一趟吧!”   谢同君轻嗤一声,猛的从地上弹跳而起,双手化掌为拳迎向他,袁珩猛然后退,谢同君却在此刻猛然发力,双腿后登跃起,身体翻转的同时,右脚猛地踢向他的下巴。   袁珩重心不稳,恰好被踢个正着,竟然仰身向后摔出了一米多远。他猛的咳嗽两声,捂住吃痛的下巴,恨恨的瞪着谢同君,忽然有些怀疑自己找错了人:“今日之耻,袁珩誓不敢忘!敢问姑娘姓甚名谁?”   谢同君却觉得疑窦丛生——按理说,如果是一个女子偷了他的钱袋,而他又知道的话,怎么会等到今天才找她算账呢?   想到这里,谢同君几乎可以肯定这人找她是别有所图,她反而大方的道出自己身份:“我乃谢家大姑娘谢同君,你若想来寻仇,我随时恭候大驾。”   故意误导他住所在谢家,就是担心他会到张家寻仇给自己惹麻烦,毕竟谢家家大业大,这人要去踢场子,还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袁珩惊异地看她一眼,满心惊诧。据桓缺所说,此女久居深闺,性格孤僻懦弱,可如今看来,却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儿。他暗暗恼恨桓缺要他带回此女的无理要求,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谢同君怪笑两声,最终拂袖而去。   看着仍旧双眼发直的张媗,谢同君在她面前挥挥手:“回神了!”   “二嫂,你怎么这么厉害?”张媗像是研究怪物似的在她胳膊上捏一捏,脸上摸一摸。   看着她崇拜的眼神,谢同君心里得意洋洋,嘴上却谦虚道:“一般一般吧!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真的?哎呀——糟了,天都黑了!我们快走。”   没等谢同君反应过来,张媗已经猛地拉住她胳膊拔足狂奔了起来,谢同君低呼一声,险些被她拉个踉跄。没想到这丫头看起来一吹就倒,劲儿还不小呢!   两人拔足狂奔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刚刚静立在黑暗处,窃窃观察他们好大一会儿的张偕也早已经朝着袁珩追了过去。   等两人回到张家围墙外面,仰头就可看见满天星斗,空气中传来木叶的清香,草丛里还能听见低低的虫鸣。   谢同君深深提起一口气,猛地纵身一跃,稳稳踏足于围墙壁上,轻轻松松就坐上了墙头。她仰头看了看繁亮的夜空,正低下头来准备跳下来,却正对上一张半明半暗的清秀脸孔。   张偕正提着一盏灯,站在围墙下面看着她。   谢同君一慌,尴尬的舔舔嘴唇,朝他摆了摆手:“嗨,真巧啊!”   张偕静静地看着她,只觉得面前的女子身上满是疑团。他往前站了一步,朝她伸出手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的!’谢同君忙不迭挥手拒绝,从墙上一跃而下。不过她下来时,张偕还是极快的扶了她一把。   张媗听到声音,赶紧从外面爬了进来,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跟我来。”张偕面无表情地扫视她俩一眼,率先转身往前走。   谢同君哀叹一声倒霉,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狠狠的踢着脚下的碎石子儿。   诡异的静默里,一路上只余下三人脚步的窸窣声。   走了约莫半刻钟,张偕终于在一扇半掩的门前停了下来。谢同君推开屋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墙壁上一张男子绣像,绣像前面放着三个蒲团,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他们跪在蒲团上,隐约可听见他小猫似的低低啜泣声。   谢同君顿觉一阵心虚愧疚,眼睁睁看着张媗从旁边一张只放着灯盏的案几上拿过来一把小儿巴掌宽的戒尺递给张偕,然后乖乖伸出了手。   “身为子女,不听父兄教诲。”张偕低念一声,啪的打在张媗手上,打的她身子一颤。谢同君想想就觉得痛,蓦地想起小时候被师傅这般教训的时候,又是心酸又是怀念。   “蒙骗长辈,戏耍幼弟。”——啪   “屡教不改,冥顽不灵。”——啪   ……   被打了十诫尺,张媗一言不发,眼圈通红的跪到了蒲团上。临转身时,却趁着张偕不注意偷偷朝谢同君做了个鬼脸。   看来不痛嘛!谢同君险些没忍住笑出来,眼看张偕正看着她,连忙识时务的伸出手,还没等张偕动作,她又猛的把手缩回来,讨好道:“我是初犯,夫君大人手下留情。”   “你跟我回房。”张偕没接她的话。   回房罚跪?那岂不是被他监视着不能偷懒?深谙对付老师之道,谢同君扑通一声跪到蒲团上:“不用了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罚跪。”   此情此景,张偕竟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将满心疑窦埋在心底,忽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谢同君低呼一声,一把搂住张偕的脖子,生怕从他胳膊弯儿里掉下来。   张偕将她一路抱回寝室,轻轻放到榻上,又将摆着饭食的小案搬到她面前,柔声道:“快些吃饭吧,吃完了早些歇息。”   谢同君狐疑的看着他,但那张容色淡淡的脸孔上只有一抹柔色,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出来。    ☆、仲殷      虽然昨晚熬了一夜,但谢同君向来浅眠,因此,当身边响起细微的窸窣声时,她也迅速从迷糊的沉睡状态中清醒了过来,半眯着眼睛听着身旁的动静。   张偕将衣裳穿好,又细心地为谢同君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从榻上下来,放轻步子往屋外走去。   难道张偕打算对张媗进行人性化的放水?谢同君立刻从榻上爬起来,隔了十多米远的距离,偷偷摸摸跟着他。   不出所料,走了几步之后,他果然进了厨房。谢同君躲在不远处,看着半掩的门扉中透出来的晕色烛光,想起他离开时细心为她掖好被角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张淮逃婚,他以一己之力承担所有后果,敬重母亲和长嫂,疼爱但并不溺爱弟妹,甚至对她这个心不甘情不愿嫁给他,很可能为他抹上污名的妻子也给足了尊重和呵护,这个男人,该有多强的责任心?   不多会儿,厨房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谢同君赶紧回神,看着张偕提着一个竹制的食盒,迈着闲适的步子往前走去。   一路跟到那间仍燃着白烛的房门外,谢同君等他阖上了门扉,这才在窗边的墙角下坐了下来。   “二哥!我就知道你会来!”看见从后面映到前面来的黑影,恹头嗒脑的张媗立刻从蒲团上爬起,毫不客气的将食盒接了过来,笑嘻嘻的推了一下端端正正跪在那里却忍不住小鸡点头的张琮:“你还真睡着了?快来吃饭了。”   “二哥……”张琮红了眼圈,愧疚的低下头。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先吃饭吧。”张偕到底心软,摸摸他脑袋,温柔的笑了笑。   兄妹三人围着一个小小的食盒,就着一盏微弱的雁足灯,开始絮絮的说起话来。   “我就知道二哥最好了!从小到大,从来都是你最疼我。”张媗一边收拾食盒一遍撒娇,清丽动听的声音透出一股小女儿的娇憨。   “所有人都一样疼你,你却只在我面前放肆罢了。”张偕宠溺的看了妹妹一眼。   “我只是今天没忍住嘛!再说了,我还不是想带二嫂出去逛逛。”张媗顿了顿,忽然神秘兮兮的眨眼:“我觉得,二嫂真的是一个很不一般的女子!大哥真是没眼光,白白教你捡了个便宜。”   “又在口无遮拦了!”张偕知道谢同君就在外面,不愿在此刻讨论她的话题,只低声呵斥妹妹:“你这般的性子,嫁到夫家去了让哥哥们怎么放心?”   “你又说这个!”张媗不满的顶嘴,满脸倨傲:“凡夫俗子,怎么配的上我?我将来所嫁之人,必得封王拜侯才可!”   “如今朝政不稳,即便封王拜侯又如何?焉知大厦何时倾覆?”张偕收起心中万千思绪,毫不客气的泼冷水。   “二哥,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伪朝!我说的是新朝!总有一日,桓家后人会夺回大统!”   桓家后人?是说桓缺么?难道这个时候的桓缺已经在招兵买马了?谢同君心里一揪,突然想起被他掐死那一瞬间的恐惧感。虽然这一世原主的命运轨迹已经被她改变,但既然上一世桓缺会爱上谢同君,有没有可能这一世也会……   应该不会!他们没有机会见面,而且她不是原主,不会再走上从前的老路!谢同君握紧双拳,慢慢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那又如何?”张偕淡淡问。   “难道二哥不想一展宏图?”张媗没想到他态度如此冷淡,十分恨铁不成钢,又在心里暗暗瞧不起二哥。   谢同君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偕只愿现世安稳。”张偕想起族中老幼妇孺,所有的宏图大愿在片刻间消弭无踪。   “你!我们兄妹几人明明都是一个娘生的,怎么偏就你是这样想的呢?难怪大哥总说你畏缩胆小!”张媗满心失望,不满的低声嘟囔。   “那琮儿是如何想的?”张偕不答反问。   “我将来想当威风凛凛大将军!”张琮高高昂起头颅,一脸骄傲的看着张偕:“大哥从前教我剑术时就说,我们张家本就是世家勋贵,辅佐桓家几代皇帝!虽然如今没落了,但乱世出英豪,张家应当逆水行舟,振兴起来!我是男子汉,就应该有大抱负,大志向!”   以十岁稚龄说出这一番话,谢同君惊讶万分,但更多的却是热血澎湃,甚至有一个念头隐隐在她脑海里浮起。   桓缺曾说,谢同君为了替张淮将功折罪,不惜将他出卖给桓陵,那也就是说,张家显然也是参与了这场政变的,更重要的是,张淮是桓陵这边的人。   张家注定谋反,她嫁进了张家,肯定是避不开桓缺的。   如果今生没有谢同君里应外合,那么桓陵还胜的过桓缺吗?如果没有,他们会不会都只能成为桓缺的臣子?如果有朝一日,机缘巧合之下见到桓缺,会不会有一天悲剧重演?   可是如果桓缺没有登上帝位呢?那还会对她有威胁吗?若是张家想成为乱世英豪,她是不是能隐晦的提点他们提防桓缺,阻断桓缺当上皇帝的可能呢?   谢同君越想越觉得兴奋,甚至有种冲进去让张偕振作起来的冲动,但她此刻只敢想想而已,最终还是没有起身。   她虽然年纪不大,却因为师父的教导和指引,为人处世方面颇有分寸。以她现在和张偕的交情,符合身份的话可以说,不合身份的话万万不能说。   谋定而后动,才是上上之策。   张媗赞同的看着张琮,微微昂首,脸上带着抹淡淡的倨傲:“看到没有?这才是张家人!二哥身为读书人,又在黉学念书,怎可像凡夫俗子一般胸无大志?”   张偕收拾着食盒站起身来,容色淡淡的看着他们二人,轻叹一声,低声问:“若如此,家中老幼妇孺及族人又该如何?”   谢同君一怔,忽然觉得有些惭愧。   古往今来,多少谋逆犯上的人不得善终?一旦谋逆失败,不仅自己身首异处,更会连累亲人尸骨无存。诛九族,从来都不是唬人的!不仅失败了下场惨不忍睹,可难道成功就不需要付出代价吗?一将功成万骨枯,即便全了心中宏志,到那时候,难道真能保所有亲人安然无虞吗?   前世的时候,她只听桓缺提到了张淮,谁知道那个时候张偕和张家众人是否在世?为建功立业不顾一切,真的值得吗?   在所有人都只想着自己一身荣耀的时候,只有他想守护家人一方平静,跟他比起来,他们是否太过自私了?   听到门里的动静,谢同君赶紧站起身来,在张偕出门之前飞快的奔回房间,然而躺到床上之后,却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   张偕落她两步回到房间,谢同君看到烛光,吓的赶忙闭上了眼睛。   “夫人也睡不着么?”张偕把一切尽收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   谢同君大惊失色地看着他,生怕被他发现自己跟踪过他:“你怎么知道?”   张偕面上浮现一抹淡淡的惊讶之色,佯作无辜的反问:“原来夫人真的没睡着?我方才只是猜的。”   “你!”谢同君恼怒的等着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偕微微笑着挑眉看她:“我如何?”   谢同君“唰”一下将被子蒙上头,眼不见心不烦。   张偕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忽然开口道:“明日便要归宁,到那时夫人便可看见伯梁了。”   谢同君心一颤,猛地回过头来:“归宁?”   张偕含笑看着她,试探道:“想必伯梁也甚是想念夫人。”   谢同君不知道如何作答,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惊慌。原主是什么样的人,谢家人再清楚不过了,到那时她会不会被一举揭穿?   张偕看她面色有异,继续道:“夫人在想什么呢?莫非高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我怕大哥还生我的气,要不我们不回去了吧?”谢同君稳住心绪,期待的看着他。   张偕就着月光把她脸上的惶惑不安看的一清二楚,更加确定她身份有异。连他都能看出异常,只怕精明如谢歆也必定会发现种种疑点。张偕闭上眼睛,不知谢歆会如何应对。   久久没有听到回答,谢同君探头一看,却发现张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月光从纱窗上映照过来,打在他总是带着浅笑的面孔上,谢同君本想偷偷捏住他的鼻子不让他通气,却无意间瞥见他嘴角虽带笑,但其实眉尖若蹙。   他真的像他平时看起来那般总是温柔爱笑,似是不识愁是啥滋味吗?还是说他生性内敛,不喜将所有的喜怒哀乐统统表现在脸上,而将所有的情绪都默默掩在心里呢?   他是在为今晚和张媗姐弟的交谈而黯然伤神?还是为得不到兄长的音讯而担心?这个家里,有人知道他心底的忧虑吗?   谢同君心底突然升起一种难言的孤寂感觉,看着从窗纱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影,莫名的想起了那年师傅故去,独自忍受悲痛,毅然独行上路的自己。   她半爬起身,咬紧了自己嘴唇,然后悄悄的靠近他,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的按在他眉心上,徐徐展平……   张偕眉头一动,稍稍侧了侧身,柔和的面庞险些擦上她的脸,谢同君吓的心脏狂跳不止,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好半晌没见动静,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悄悄往床榻里侧挪了挪。   张偕静静睁开眼睛,一双眸子亮若星辰。    ☆、归宁(上)      谢同君是被人推醒的——前日她一夜没睡,昨晚又折腾了半宿,此刻虽然听得到外间传来的声音,但无奈眼睛就是睁不开。   “夫人,今日归宁,你不想回家见见你大哥吗?”身旁传来张偕温润如玉的声音。   “归宁!”谢同君猛地从榻上弹跳而起,却不想一头撞上一根硬邦邦的东西,痛的她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嘶——你怎么不拦着我?”看着因睡相不雅而正对着的床柱,谢同君对张偕怒目而视:“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夫人的动作太快了,我没拦住……”张偕伸出手来揉揉她额头,一手在脑后固定住她:“可能会有些疼,夫人忍忍吧。”   他努力抿着嘴角,即使不笑,也带着神秘的亲和力,那双眼睛温润如玉,含情脉脉,专注地盯着她,饶是她这个见惯了各国美男的现代人,也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忍不住觉得双颊发烫。   “夫人!”绕梁这几天忙的脚不沾地,此时急急忙忙从外面赶进来,催促道:“夫人快些——”   “呃……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继续……”她怔了怔,将手上的铜盆“咚”的往架子上一扔,忙不迭的从寝室退了出去。   张偕停下手里的动作,略微有些尴尬的瞟了谢同君一眼,站起身唤道:“绕梁,进来吧!”   他转身的一瞬间,谢同君突然瞟见张偕白皙的耳后,突然慢慢的升起一抹红晕,直到整个耳朵都红的滴血。   “你脸红了?”谢同君连鞋都来不及穿,三作两步跨到张偕面前,看着她因为这句话突然爆红起来的脸孔,笑的越发灿烂:“没想到你这么纯情……”   “你……还不快些洗漱,去迟了便是对舅家的不尊重。”张偕略带狼狈的躲过她的目光,向来平稳从容的步伐此时怎么看都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的反应也忒可爱了些!谢同君心里暗暗好笑,手上已经先意识一步的抓住了他一边耳朵,猛地对上张偕似笑非笑的目光,却是十分尴尬,松开也不是继续抓着也不是。   “夫人,该洗漱了——”绕梁天籁般的声音突然响起。   “来了。”谢同君顺势松手,佯作镇定的走了出去。   梳洗完毕,几人便上了早在门外候着的马车,马车矮小简单,里面硬挤着才能容三人坐下,张偕主动要求去外面驾车,谢同君就和绕梁一起坐在车内。   “姑娘,你不是喜欢张大公子吗?怎么这么快就变心了……”绕梁坐下没一会儿就开始跟她咬耳朵。   “你怎么会这么说?”谢同君莫名其妙。   “我刚刚进去的时候,二公子不是正在亲你么?”   “亲我?”谢同君瞪大眼睛,眯着眼睛握握拳头,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要是敢亲我,早就被我打的屁滚尿流了!”   “可你们不是夫妻吗?”绕梁莫名其妙的看着她。   “夫妻又如何?”谢同君浑不在意。   绕梁看她如此,心里暗暗着急,卡在嗓子眼的话脱口而出:“姑娘是不是还苦恋张大公子?”   “苦恋他?”谢同君嗤笑一声,心底暗暗不屑:“像他这般没有担当的人,我为何要苦恋他?不想娶我怎么不早说,临阵脱逃,根本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说起来,我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初姑娘苦恋张家大公子,可奈何他早已娶亲,姑娘便独自黯然神伤。直到后来张家大公子失手杀人,大公子为他多方擀旋才避免牢狱之灾,恰逢姑娘那时身子不好,张大公子为还情,听说姑娘相思成疾,便主动向大公子求娶姑娘……”   “什么!相思成疾?!”谢同君险些跳起来,好容易忍下心中怒火,无力的摆了摆手:“那个人绝对不是我,我会这么傻吗……还有张淮这个人渣!主动迎娶还敢逃婚!总有一天……唔唔唔……”   “姑娘,二公子还在外面呢!”绕梁捂住她嘴巴,小声解释。   “他肯定听不见,咱们声音这么小。”马车驾的飞快,外面风声不断,他要是能听的清楚除非他是顺风耳。   绕梁点点头,低声道:“现在这个局面,回了谢家,大公子定会发怒的,到时张二公子可就惨了……”   “大哥会发很大的脾气么?”提起谢歆,谢同君心里有些惴惴。   绕梁对谢歆十分敬畏,提到他便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身子。迟疑片刻,殷切的嘱咐道:“无论到时发生什么事,姑娘可千万别插手。”   “我知道了,”谢同君将身子靠在车壁上,佯作好奇的问绕梁:“你觉得我从前是个怎样的人?”   “奴婢不敢妄议主子。”绕梁觉得谢同君近来很是奇怪,因此不敢随意接话。   谢同君失望的撇了撇嘴,将头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假寐。绕梁这里什么都问不出来,她就只能装疯卖傻,到时候少说话多观察,总是错不到哪儿去的。   这一路上,她们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只闻马车辘辘的声音。   谢同君本以为路程很近,没想到諑郡有十三个县,光大县就有三个,东阳、下邳、长留,谢家在下邳,张家在长留,他们早上天还没亮就起,一直到天擦黑了才赶到下邳,花了差不多四五个时辰。   马车停下时,张偕先下车跟谢家门前的奴仆说了些什么,又重新赶起马车,谢同君从车里打开帘子,却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   只见外面有一座占地广袤,十分气派的府邸,府邸高门紧闭,大门前守着四个衣着光鲜的奴仆,远远看去,可见后面重重叠叠的廊角飞檐。   谢同君本以为他们会由此进入,没想到马车从高墙外转了个弯,直直奔向大门旁边的一道角门,然后长驱直入。   从马车上下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精致贵气的园林楼台,高楼叠倚,幽深辽远,迎面走了一会儿,便见一幢冷冷清清的大厅,厅前只有一个二十上下的妇人,身后站了十多个奴仆,俱都敛声屏气的低着头。   “小姑回来了?”领头的女子乃是谢家当家主母余姬,她穿着件深红直裾深衣,走起路来步步生莲,十分好看:“夫君今日诸事繁忙,故此让我出迎。”   “大嫂有礼。”谢同君佯作羞怯,小声开口。   “都会到自个儿家了,还这么客气做什么?”余姬笑着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往里走。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蹙起眉头,转身对张偕行了一礼,嘴角泛着清冷的笑意:“瞧我看见小姑,竟然忘了二公子,二公子请。”   这该不会是传说中的下马威吧?谢同君悻悻的想。   “大嫂客气。”张偕神色不变,浅笑着还了一礼。   几人鱼贯走入后厅,余姬极热心的问谢同君在张府过的如何,问她有没有受欺负,丝毫不避讳张偕在场。   “小君回来了!”蓦地,一道低醇清冷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听到熟悉的称谓,谢同君心头一颤,忽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她闻声抬头,一抹黑色身影映入眼帘。   面前的男子年约二十上下,长眉入鬓,长长的桃花眼微微挑起,鼻梁高挺,薄唇紧抿,虽然长相偏于阴柔妩媚,但却给人一种可望不可即的冷肃距离感。他身上穿着一件玄色直裾深衣,袖口和领口绣着深色祥云纹饰,腰间配剑,凛然而立,更显其人深沉冷漠。   谢歆!   原主的亲生哥哥来了!谢同君本能的感到危险,连忙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   谢歆身后另外站着几人,身上都有佩剑,见到谢同君一行人忙揖了一礼,俱都敛声屏气。   “你来干什么?”见到张偕,谢歆声音蓦地转厉:“我谢家虽非王庭侯邸,却也由不得别人三番四次□□欺瞒!谢端!”   “小人在。”一个三十左右的玄衣男子从廊角边闪出,恭敬地站在谢歆身后。   “今日外院门庭当值之人,所有人杖责二十,扣三月月银。”   张偕向谢歆深深一揖,诚恳道:“大哥息怒,偕今日为请罪而来……”   “小姑,咱们去我房里说话吧。”余姬适时拉着谢同君的手,一边将她往屋后带一边笑着开口:“放心吧,你大哥有分寸的。他既容你住在张家,便不会将事做绝,如今只是怕你受委屈,给张家一个下马威罢了,在外人面前是断断不会如此的。我们去我房里说说话吧,元儿和徐儿都想姑姑了……”   谢同君心里虽然担心,但余姬说的也在理,况且,对于这个名义上的大哥,谢同君可以感受到他是真心疼爱自己妹妹的。   想到这里,她的心一酸,不知是忧是喜。   两人在前面缓步而行,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十来个丫鬟,一路分花拂柳,路过数座亭台楼榭,穿过一道垂花门,进去便是一个极为精巧的院子,两个小童正在练习互搏。   这两个小孩是谢歆的嫡子,一个年约六七岁,穿着金色衣裳,另一个看起来也有五六岁,身穿大红色衣裳,两人头上都梳着小鬏,只是因为打架的原因弄的凌乱了些。   “元儿,徐儿,还不过来见过姑姑?”余姬笑眯眯的招呼两个上前来。   “姑姑。”他们立刻停下,两人帮着对方理好了衣裳,一前一后走过来,朝着谢同君深深一揖:“姑姑有礼。”   “好了,去吧!”余姬笑着开口。   “诺。”谢徐乖乖应了,谢元偷偷却是朝着谢同君眨了好几下眼睛,挑衅的朝她皱了皱鼻子。谢同君毫不在意,反而莫名的对他们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不知道原主从前跟家里人相处如何,余姬对她这个小姑倒是颇为照顾,传授了许多为妻之道,但言辞间总显得小心翼翼,像是害怕不小心说错了话。   在余姬的院子里呆了一个时辰,外面突然有小婢来报,说是大公子请她去书房,谢同君跟余姬告辞,心情惴惴的跟过去了。   进了书房,谢歆正斜倚在榻上看一卷竹简,见她进来,只凌厉的上下打量她,却不说话。   “大哥找我有事么?”谢同君如芒在背,忍不住率先开口。   “闲聊而已。”谢歆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手中竹简,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威压袭面而来:“听说你在张家适应的不错。”   谢同君心头一跳,定了定神,选择了一个较为保守的说法:“事已至此,不认命又能如何?”   “是么?”谢歆顿了顿,忽然意味深长的扫视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我倒觉得妹妹变了不少,翻墙打架……”   “你找人监视我?”谢同君不可置信的惊呼出声,心里余下的是无尽的恐惧——原主是怎样的人,谢歆再了解不过了,他该不会发现了什么?   她心底慌乱,面上故作镇定的佯怒看向他。   “不如此,我怎敢将你放在张家?”谢歆声音猝然转厉:“你在家时便任性妄为,一意孤行,为嫁张淮甚至不惜以死相逼!你说!我怎能放心?”   “我……”谢同君讷讷无言。   谢歆却忽然平静下来,恍似刚刚那个情绪激动的人不是他:“如今既然木已成舟,我也不多说什么,不该是你的,便莫再痴心妄想……这一个月,就呆在家里,好好跟你嫂子学学该如何相夫教子。”   谢同君不解:“一个月?”   “你果真是变了很多……”谢歆不接话,只深深地看着她,他那狭长的双目里寒光慑人,语气是说不尽的意味悠长:“听说你在新婚之夜,因不满与张偕婚事而撞柱昏死,醒来后性情大变,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归宁(下)      谢同君心头巨震,又惧又怕,又是惊诧,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歆看她瑟缩的样子,心里的猜测已应了十之八九。看着面前这张与他有三分相似的容颜,心头浮起一抹淡淡的哀意,语气却突然温柔下来:“你若因此事想通了最好,张偕比张淮更适合你。”   他先是高调的恐吓,再轻描淡写的将此事一笔带过,谢同君不仅没松口气,反而觉得更加紧张。   从前的谢同君不过是个闺阁千金,单纯无知,每日伤春悲秋,突然变成另外一副样子,谢歆真的没有一点怀疑么?如果没有,他为什么要特意跟她说这些事?   “好了,你先回房间歇着吧……张偕来下邳有要事,会在这里呆一个多月,你安心住下便是,无论如何,你总是我谢歆的妹妹,我绝不会对你放任不管。”   谢歆的话似乎每句都合情合理,也似乎句句饱含深意。谢同君想不出来那些话背后的含义,也不敢去想。   接下来,谢歆果然只是跟她闲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待她也毫无异色,但她心里却更加惴惴不安。她总觉得这个看起来只有二十上下的男人精明的可怕,他不问,但并不代表他没有怀疑她,说不定会暗暗收集证据调查她。   古人对鬼神之事极为忌讳,但愿谢歆不要想到那个方面吧!   谢同君困扰的揉揉额头,唉声叹气的睁开眼睛,却蓦然对上一只乌青的眼眶。   她倒吸一口冷气,诧异的看向正俯身坐下的张偕。   头发乱了,原本清秀的脸庞此刻也有些惨不忍睹,左面脸颊微微肿起,上面还有两道正沁着血珠的擦伤,右边脸颊红了一大块,原本微微带笑的眼睛青了一只,薄薄的嘴唇肿着,唇上还有血迹。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整理过了,但还是有些发皱。   “你这是怎么了?”谢同君瞪大眼睛见鬼般看着张偕,而后狐疑的挑眉:“该不是被我大哥打的吧?”   张偕苦笑一声,算是作答。   “那你这么大半天怎么不收拾收拾,这副样子,实在是……”配上他时刻都亲和温柔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诡异,怎么看怎么可笑。   “刚刚出去有些事。”   “什么事这么急?”谢同君撑着脑袋,脸色古怪的看着他:“这里的人不论贫富,个个都打扮的干净整洁,你这样出门,不觉得实在是有点儿……有碍观瞻么?”   “我有这么狼狈?”张偕摸摸脸,随即笑眯眯的开口:“那便劳烦夫人为我上药了。”   谢同君显然应允,忙不迭的出门打了盆水,又吩咐院子里的婢女寻来膏药,动作熟练的为他擦脸上药。以前路上遇见受伤的旅途者,也有互相帮助过,因此做起这些事来得心应手。   “怎么了……”无意瞟见张偕略带探寻的目光,谢同君大惊失色,心里咯噔一声,暗道自己大意。   “没什么。”张偕浅浅一笑,意有所指:“没想到夫人年龄尚小,却如此蕙质兰心、聪明能干。”   “那你有没有觉得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有啊!”张偕欣然而笑。   谢同君心里咯噔一声。   心头一揪,她神情复杂,讪讪的笑了笑,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你觉得我有什么地方怪异?”   张偕眉尖若蹙,而后安然浅笑,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额头:“夫人早上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额头似乎肿起来了?”他靠近了些,仔仔细细的看了看,温柔的语气带着些许无奈:“看来早上果真是撞的狠了。”   “还不是怪你!”谢同君大大的松了口气,揽镜一看,脑袋果然青紫了一块,跟他脸上的伤可谓是相得益彰:“你早上一揉,把我的淤血都揉到一起了,不肿才怪!”   “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起床起的急了?”张偕将凉丝丝的膏药抹在她额头上,粗糙的指腹刮过皮肤,痒酥酥的,谢同君好奇地问他:“你不是读书人么?手上怎么会有茧?”   “我常年侍弄稼穑,经年累月,手上自然有茧。”他把手放下来摆在她面前,眉目展开:“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农忙,到时候我带你去田间看看可好?”   “那你什么时候入学?”   “农忙之后,”张偕安然浅笑:“黉学每年七月八月在家休假,就是为了方便贫家子弟回家务农。”   “看来你们学院管理还挺人性化的嘛!”谢同君笑嘻嘻的,忽然眼珠子一转:“你能不能带我去你们学院看看?”   张偕微微一怔,摇头:“恐怕不能去学院,百年以来,除了窦姑娘,学院还从未去过女学生呢!”   “窦姑娘是谁?”谢同君双眼放光,好奇的看着他。据她所知,这个时代的女人十之八九都是文盲,即使贵族女子大多数也是不识字的,所以乍一听到这么个悖于世俗的女子,她十分好奇。   “窦姑娘乃是当世奇女子!”张偕毫不掩饰他的赞赏之意:“据说她十二岁便读完了四书五经,如今正一门心思跟夫子研究《国经》。”   “那还真是个奇女子啊……”谢同君顿时失了兴趣,随意转了个话题:“《国经》是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过?”   “《国经》乃是前朝武威大将军所著,讲破敌布阵之法,授掌权驭下之术……”   “那这么说来,窦姑娘还真是志不在小啊……”谢同君眸光微动,心思一转,状似无意道:“像她这么天纵奇才,说不定真能混个女皇帝当当呢!”   “你怎么会这么想?”张偕迟滞的愣了一下,而后无奈摇头:“先不说世上从无女子掌权之先例,就算她真有此心,只怕天下百姓也不肯答应啊!”   “那桓家呢?”谢同君一把抓住他袖子,声音热切:“桓家的后人难道不打算重建后晋么?”   张偕微不可见的紧眯了下眸子,极快的瞥了她一眼。他掩下心底的异样,轻抿着唇角微笑,轻轻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才慢慢道:“如今伪帝把持朝政,桓家后人只怕早被他杀光了,纵有幸运的漏网之鱼,也只怕是改名换姓而不敢出来的。”   对他的说法,谢同君半信半疑。犹记那天晚上,张媗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张淮最后是跟着桓陵的,那么他们会不会现在就认识呢?否则张媗那晚为何如此确定桓家后人会夺回大统?   张偕对此事讳莫如深,谢同君从他这得不到任何消息,不禁有些失望。   果如谢歆所说,张偕告诉她因为有事,故而要在下邳留一段时间,他每天早出晚归,谢同君就到谢歆的书房里借来竹简,连蒙带猜的看,虽然大量的字都不认识,但好歹功夫不负苦心人,原本两眼一抹黑的情况总算大有改善。   这一日,谢同君看完两卷《尚书》,从谢歆的书房出来已是正午,她这半个月来没事就会在府里走走看看,也对府里的地形知道了个八九分。正准备同往常一样去练武场练练拳脚,忽然看见谢元正跟另一个看起来比他大得多的男子打在一起,两人一来二往,虽然老是被撂倒在地,但看起来似乎不亦乐乎。   谢徐小小的个子站在一旁,紧张的盯着两人,口中不时发出“嗳”“喔”等表示惊叹的呓语。   谢元跟谢徐经常这样练习,她早已见怪不怪,不过今天多出来的那个人,怎么看也比他们大太多了吧?   “徐儿!”她朝谢徐打了个招呼,好奇的盯着场里那两人,随意问道:“那个人是谁?”   谢元谢徐两兄弟早已跟她混熟,平日里姑姑长姑姑短叫个不停,刚开始谢元似乎还对她抱有敌意,但见过她的身手之后就慢慢放下警惕,偶尔还会同意她指点他两招。   “姑姑。”谢徐飞快的朝她笑了笑,目不转睛的盯着场中,心不在焉地回答她:“那是徐家四公子,徐贤。”   徐家?看他一身锦衣华服,难道又是个高门大户?   场中两人难分难舍,谢元身手远不及徐贤,总是被打的节节败退,但徐贤似乎有意指导,招招都在教他怎么出手制敌。   “嘶——”谢元吃痛哼了一声,猛的趔趄两步倒在地上,然后立刻从地上弹跳起来,双手摆开:“再来!”   “练武并非一蹴而就,一昧蛮干不经大脑的学习是没用的,你先琢磨琢磨自己缺点在哪里,只有针对练习才能提高。”徐贤笑了笑,将微皱的衣裳抻平了,正准备转身离去时,突然瞟见边上的谢同君,心思微动,连忙重新退回原地,朝她灿然一笑:“想必这位就是张夫人吧?”   这边的人讲究气度和礼仪,见人必定揖手为礼,这般不拘小节的人谢同君还是第一次见到,竟然觉得有些不适应,愣了愣,她才大大方方的笑着见礼:“徐先生有礼。”   刚才冷眼旁观没发现,此刻人走到面前来了她才看见,徐贤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身高约在一米八上下,眼睛煜煜有神,大而明亮,头发不像其他人一般全部束起,而是松松散散挽在脑后,还有几缕青丝飘在额间,随风轻扬,他的笑容璀璨明亮,看起来神采飞扬,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亲切感。   见她中规中矩的行礼,徐贤笑容加深:“早听徐儿说起你这位姑姑率真大方……”他摸摸下巴,笑意盎然的看着她。   谢同君觉得他意有所指,惊讶的瞅着她:“率真大方?”   “不过今日一见嘛!”徐贤挑眉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   谢同君怔了怔,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觉得徐贤是在讽刺她,历史对女人终究是苛刻的,难道真有这么一个异类如此不同?她心里这样想,实际上也这样问了:“率真大方?难道不是粗鲁无礼吗?”   “听说夫人身手不错,不知能否赐教一二?”徐贤眸光流转,笑着朝她眨了眨眼睛。   谢同君有些犹豫,虽然谢歆对她所有的举动都了如指掌,除了那天回谢家时对她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之外,却一直没有在质疑过任何事。无论她是去书房看书,还是到尚武台练武,谢歆从未干涉,甚至有好几次撞见了,他还对她多加指点。   但徐贤不一样,他是外人,谢同君不认识他,不了解他,随意闲谈两句可以,但把自己的底子暴露在外人面前却让她有种不安。虽然此人眼睛明亮有神,一派清风明月,看起来就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我自幼身体不足,锻炼不过是为了为强身健体,徐先生身手高明,我小打小闹,怎敢在先生面前放肆?”    ☆、徐贤(上)      徐贤眉头舒展,觉得这女子颇有几分意思,毫不在意的轻笑:“随意比划两招即可,夫人不必心存顾忌。”   “姑姑,你就试试吧!”谢徐忍不住在一旁帮腔。   谢元没有说话,眉尖微蹙,半晌才慢吞吞道:“我姑姑毕竟是女子,还望先生手下留情。”   说到这个份儿上,谢同君不好再推辞,只能应承。   “我穿深衣,不大方便动作,点到即止如何?”她一边将深衣拉起绑在腰间,一边仰起头看他。   这个时代的衣物虽然跟汉朝多有相似,但好在裤子不是开裆的,否则她非得吐出一口老血。   徐贤笑了笑:“这是自然,你是女子,我让你两招。”   “不必了……”话音才落,她猛然跃起,双手化掌袭向他面门,徐贤没料到她这么快,微微一怔。   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不仅没有躲开,反而虚虚用手接了一掌,借力使得足尖轻点往后退去,退至武台尽头,他猛地身体一晃,从谢同君左侧穿过,顺势手腕一翻,朝着她一掌袭来,将她打向武台围栏。   谢同君眉目一凝,避无可避,干脆两脚踏上围栏,猛地翻身越过徐贤,她双手张开,脚步轻移,形如白鹤,风骨卓然。   徐贤被这奇怪的姿势震住,讶异的瞧着她,一时间竟忘了出手。谢同君却没给他反应的机会,迅速冲到他身边,双手抓住他左臂,猛然一拉一推,单脚一翻一扬,猛地击向他脖子,一把将他掀了过来。   “轰”的一声,不过几秒的时间,徐贤在目瞪口呆间已经被她狠狠掀翻在地,甚至因为摔倒的惯性狠狠往外滑了两米,身子猛地撞在武台围栏上。   徐贤呻吟一声,有些艰难的扒着围栏站了起来,谢同君赶紧到他面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你没事吧?”   以她看来,徐贤身手应该不弱,只不过对阵女子难免轻敌,再加上他刚才频频走神,这才让她捡了个漏子。不过谢同君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不论是什么原因,输了就是输了。   “你不是说点到即止吗?”徐贤站起身来,龇牙咧嘴的揉了揉肩膀,嘴里忍不住嘟囔:“一个女子,力气怎么能大成这样?”   谢同君正准备道歉,听到后面半句话,顿时高高挑起眉头:“你没听说过兵不厌诈?”   徐贤不满的嘟囔:“我只听说过君子一言……”   “可我只是个女子啊!”还没等他说完,谢同君便施施然接了话。   徐贤无话可说,但输给女子未免有失面子,只得抿了抿嘴,不住的唉声叹气:“还是孔子说的好啊!”   看他表情,谢同君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吟吟道:“我是女子,你是小人。”   徐贤眼睛瞪的老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我是小人?”   “你欺凌弱女子,还不算小人吗?”   “你是弱女子?真是说得出口!”徐贤都要气笑了,但他还没笑两声,肚子就一抽一抽的痛了起来,想必是刚刚撞的狠了了。   “你看!”谢同君一点也没同情他,反而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这样说一个女子,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我说,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会倒打一耙,强言令辩?”徐贤揉了揉肚子,干脆不拘小节的在地上坐了下来。   谢同君左右看看,见没人经过,朝着谢元谢徐眨了眨眼睛,一把将他俩也拉着坐下,学着徐贤的样子问他:“我说,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你们文人不是最擅长清谈么?怎么连巧言令辩都不会?”   “清谈可不是巧言令辩。”徐贤不悦的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辩驳道:“清谈是谈天地奥义,老周之理。”   “那你们谈出什么来了?”谢同君撑着下巴,歪着脑袋看他。   徐贤忽然嗤笑一声,俊美的脸孔显出几分倨傲不屑:“文人清谈,无异于春蛙秋蝉,空谈误国,聒耳而已。”   谢同君被他说的犯迷糊,不解道:“你既然如此瞧不起文人清谈,刚刚为何要替他们说话?”   徐贤一本正经的看着她:“虽然清谈聒耳,但我刚刚说的也不过是实话罢了,有什么错吗?”   “没有……”谢同君笑了笑,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土生土长的古代男子率真的颇有几分可爱。   “你在想什么?”徐贤好奇的看着她。   “没什么。”她笑了笑,收回脱缰的思绪。   徐贤望着越过重重深宅的连绵山脉,落日余晖将天边镀上一层惊艳的亮色,大朵大朵的云霞被风吹过,徐徐散开。   “仲殷此刻可是回来了?”他低下头来,笑着看向谢同君。   微风轻起,宽长广袖随风轻扬,发丝乱舞,低垂的睫毛和嘴角弯起的弧度像是被无限放大,天地间安静无声,仿佛只能听见夕阳在轻轻地吟唱。   美男谢同君见了不少,但现代美男皆是精雕细琢而产生的,很少有这样形神兼具的自然美,一时间险些被摄去了心神。   察觉到徐贤笑意变深,谢同君猛的回神,果然美色要人命哪!她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讪讪笑道:“应该回来了吧……”   “应该?”徐贤讶异的看着她:“他可是你夫君,你竟然不留心他的归家时间?”   “他又不是小孩子,总不会就这样失踪吧……”在她看来,张偕是个十分可靠的人,因此说这话时,她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而且这个时候,她一般情况下都在练武,等回去的时候张偕已经在看书了,还真没留心过他什么时候回来。   徐贤微微一梗:“即便他不会走丢,你难道不应该提前候着,在大门处等他回来吗?”   “要不是你拉着我在这里唠唠叨叨,我肯定去迎着他了呀!”   “你!”徐贤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生硬的转了个话题:“你刚刚是不是在偷看我?是不是看我看呆了?”   谢同君有些尴尬,更多的是莫名其妙,而后恍然大悟的看着他:“你该不会是说不过我,打算揪我的小辫子找回场子吧?”   被人说中心事,徐贤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想着该怎么反击:“你说我揪你小辫子,你还是承认看我了吧?”   谢同君朝着他笑了笑:“对呀,我看你了,可是那又怎么样?”   “……”徐贤怔了怔,将嘴角得意的笑容收起来,忽然有些恼怒,意兴阑珊道:“我找你夫君有点事,能否劳烦夫人前方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到了她的的住处,到正房一看,张偕果然在看他那卷已经被磨得光滑无比的竹简,谢同君将丝履脱下放好,顺手从漆盘里拿了一颗葡萄在他面前晃了晃:“外面有人找你。”   张偕握住她乱晃的手,有些疑惑:“谁找我?”   “徐贤。”   “晚饭你先吃吧,不必等我了。”张偕眉尖微不可见的稍稍蹙起,神色淡然的走到门口,弯腰穿鞋。   谢同君八卦之心顿起,好奇的看着他,神秘地问道:“你们要说什么?竟然连晚饭都赶不上……”   迎着她暧昧的目光,张偕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他是我的同窗,多日不见,叙叙旧罢了。”   谢同君顿时在脑海里脑补了一下各种场景,其实她本非腐女,但历史上的汉朝和魏晋时代龙阳之风甚重,实在由不得她多想。   “那你晚上回来休息吗?”   张偕微微一笑,笑容儒雅:“虽然久未见面,却也不须彻夜抵足而谈。”   “抵足而谈哪……”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谢同君最近也看了不少闲书,因此故意把声音拖的很长,还用眼角挑着他看。   张偕终于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又好气又好笑的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她额头:“你这精怪女子,又想到哪里去了?”   “你不觉得用这种语气说话,显得你特别老吗?”   “我很老吗?”他不自觉的摸了摸下巴,有些哭笑不得。   “你是不老,关键是我比较年轻。”谢同君臭美的抚了抚垂在肩上乌鸦鸦的头发,心里得意极了。   “你们天天见面,还腻歪这么大半天,也不嫌累?”门外突然插进一道极不和谐的声音。   谢同君眉头挑的高高的,倨傲的看着他:“那干你何事呢?”   徐贤第一次被一个女子下面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站在原地看着她,指指点点半晌没说出话来,拖着张偕转身就走。   谢同君站在门口,憋住心里的闷笑,对守在身后的绕梁吩咐道:“二公子不回来了,咱们快去准备准备吃饭吧!”   “姑娘,你这样戏弄徐三公子,二公子会不会生气?”绕梁神色瑟缩,担心的直蹙眉。   “你见过二公子生气吗?”谢同君不以为然。   绕梁却总不这么觉得:“二公子是很温柔,但是奴婢觉得,越是温柔的人发起火来才越可怕呢!”   就算发起火来我也不怕,她心里这么说着,嘴上却道:“可徐公子是外人,他怎么会为了外人跟我发火呢?”   “那倒也是。”绕梁放了心,嘴里嘀嘀咕咕:“世上最亲近的关系,莫过于夫妻之间了。”   “你年纪不大,见识还挺多的嘛!”谢同君笑着打趣她。   “这些都是我阿娘告诉我的!”绕梁笑眯眯的。   说起阿娘,谢同君这才想起,她来了谢府这么久,竟然从来没见过原主的双亲,家中大小杂务也是谢歆在打理,想来应该是父母都故去了。   “说起你娘,我也好想我娘!”谢同君佯作伤感。   “姑娘还记得夫人吗?”绕梁神色有些恍惚,“可惜夫人仙去的时候,我才四岁多,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只听府里的人说过,老爷夫人伉俪情深,老爷故去不到一年,夫人也……”   绕梁跟原主年纪差不多大,看来原主也是年纪小小就失去双亲,怪不得养成了那么孤僻清高的性子。    ☆、徐贤(下)      夜阑静,一道风透过薄薄的窗户吹进屋里,屋内长纱忽的扬起,影影绰绰的烛光下,映出三个模糊的人影。   徐贤笑意盈盈的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两人,眼珠一转,率先开口:“仲殷向来最是泰山崩于前而面无异色,这会儿怎么愁眉苦脸的?”   张偕并不接话,只是端起案几上茶盏,慢慢啜饮了一口,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   徐贤毫不在意的轻笑,忽而想到什么,开口道:“徐帝昏庸无道引犯众怒,刘襄王心智高绝却龙困浅渊,桓云志大才疏但未受掣肘,这三人,谁才是你心中的良主?”   他身体突然前倾,眸子紧紧盯着张偕,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动。   张偕面色岿然不动,浅笑着看向他:“你在说什么呢?我一句话都听不懂。”   “不懂么?”徐贤忽然站起身来,雪白的足袜踩上冰凉的地板,那凉度几乎透到心底。他毫不在意的从端坐的二人面前缓步来去,忽然从袖中掷出一物。   “啪”的声,竹简险些将烛光打灭,张偕心头一颤,隐隐知道他拿出的是何物,然而当真正看到里面内容,那张温文浅笑的脸还是有了一丝裂痕。   看他面色有变,徐贤朗声大笑,晶亮的眼睛热切的盯着他:“你大哥如今在赤炎军混的风生水起,一旦事败,张家一世忠名即将毁于一旦,张仲殷!”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势在必得的微笑:“如此,你还打算袖手旁观,静看江山落入徐贼手中吗?”   张偕抬头,看着徐贤笑意张狂的脸,眼底突然浮现一抹哀色,轻声道:“那又如何?徐公如今尚在长平定居,你不怕朝廷报复在他的身上么?”   徐贤身子一突,僵愣片刻,忽然笑了:“你敢说你无此心么?据我所知,你在长平求学四年,一直在暗中结交权贵士族,不仅与桓云私交甚好,与刘襄王私下也是往来甚密。”   张偕闻言,忱忱看他一眼,却并不在意他说的话,自顾自道:“他二人与我志同道合,故而互相引为知己。至于你说暗中结交士族,却是莫须有之罪了。”   徐贤与他相识数年,对他的脾气秉性了解的一清二楚。见他不肯接招,不由得十分恼怒,转而看向静坐一旁老僧入定的谢歆:“那么伯梁又是怎么想的?”   烛光在他身上投下一道暗影,谢歆的表情显得有些神秘莫测:“谢家不过平头百姓,如今只想安稳度日罢了。”   徐贤气个仰倒,着急的看着两人:“你们何必如此?大家怎么想的,彼此都心知肚明,既然心往一处使,为何还要瞻前顾后互相提防?”   谢歆犹自沉默,张偕却温文浅笑:“你多虑了,我并非是不信你,只是我当真无此心。”   “我不信!”徐贤恼怒的一甩袖子,眸光在他俩之间转换不定:“你们!你们实在是!”   他犹自生气,半晌却没说出一句话来。忽然眼珠一转,想起白天所见的谢同君,顿时计从中来,得意洋洋的笑道:“你等着吧!我总会叫你答应的。诛杀徐帝乃是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阻也!你其实早有此心,如今举棋不定,不过是因为没人逼你!”   夜风倏地扬起,一下将屋中烛光熄灭,整个屋里都陷进一片看不见光明的寂寂黑暗里。   谢同君睡到半夜,身旁的位置突然微微一陷,她迷迷糊糊的回过头来,就着微弱的月光看张偕:“你回来了?”   张偕脱了衣物躺到她旁边,眼睛微微闭上,声音温和而柔软:“我吵醒你了?”   “那倒没有。”他的声音像是被雨水濡湿,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沙哑和倦意,谢同君微微振作了精神,看着黑黢黢的榻边半倚着床柱的人影,关切的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睡吧!”张偕帮她掖了掖被角,修长的微凉手指划过她额际,广袖上的清酒香气从她面上拂过,谢同君心头一阵悸动,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也许是因为在夜里,人的感觉会被无限放大的原因,她总觉得他有心事,干脆一骨碌坐了起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张偕默然无语,解释道:“喝了些酒,头痛罢了。”   “那你为什么喝酒?”谢同君转过身来对着他。   他还没说话,谢同君又笑眯眯的开了口:“你没听说过借酒浇愁愁更愁吗?”   空气中沉默了一会儿,张偕突然靠近她,微醺的酒气扑面而来,将她恍恍惚惚的思绪刺的精神一震,却只听他低声问她:“那夫人说说,我有什么愁?”   “我不知道。”谢同君叹了口气,半真半假道:“夫君心,海底针,我实在是猜不透。”   张偕低笑出声:“夜深了,快睡吧!”   “我睡不着了。”好半晌,谢同君才低低的叹了口气,然而身旁已经没有动静,她悄悄的探过头去,只闻他呼吸已深。   谢同君笑着叹了口气,看他头上发髻还整整齐齐的束着,不由心思一动,轻手轻脚的将它拆开打散,铺就在竹枕上。   一夜无梦,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人早早的吃了早饭,张偕便继续像从前一样出了门。谢同君百无聊赖,卧在榻上看他天天研读的那卷《论语》。   尺简光滑,入手温润,仿佛可以看到主人经年累月端坐于席上挑灯夜读的样子。没过多久,绕梁便小声说是徐贤前来拜访。   “我今日带你出去逛逛如何?”这边绕梁话音刚落,那边徐贤已经施施然走了进来。   谢同君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出去逛逛?”   徐贤放下手中灯盏,转身笑眯眯的笑看着她,目光十分坦然:“我听徐儿说,你出嫁之前久居深闺,定是没见过下邳繁华,难道不想出去见识见识么?”   谢同君干笑了一声,有些不相信一个刚刚认识的人会无缘无故带她出去,低声嘟囔道:“我夫君都不操心的事情,为何要你来操心?”   徐贤一怔,忽然想到她即便有两分本事,但也不过女子之身,心中那份期望顿时消散,意兴阑珊道:“你不去便罢,我这就告辞了。”   “等等,我去。”谢同君忽然一把拉住他胳膊,笑眯眯的看着他:“我倒要看看,市肆上有什么值得一看的。”   下邳的确是比长留要繁华的多,四处都是挑担摆摊的小贩,街道上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悦的洋洋朝气,比起整日静寂无声的谢府,热闹了不止一星半点。   两人在市场上逛了半天,谢同君有些心不在焉,要是平日里,她肯定会在小摊上大肆搜刮,可现在,那些东西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昨天晚上,你跟张偕说什么了?”   “怎么了?”徐贤转过头来,又是惊讶又是好奇,还隐隐有些惊喜,他蹙着眉头,紧盯着她。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如此凝重,谢同君顿时警惕心起,装聋卖傻的呵呵笑了两声:“关心一下夫君不行吗?”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跟他认识四年了。”徐贤突然叹了口气,语气幽幽:“仲殷心地纯善,又生性谨慎,因此犹豫不决,但大势所趋,又岂是人力所能左右……”   “大势所趋……”谢同君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在朝代更迭中高频出现的词,目光古怪的看着他:“你该不会是撺掇他……推翻徐朝吧?”她靠近徐贤偷偷放低了最后四个字的音。   “你!”虽然早有把她拖进水来的这份心思,然而真的等她猜到,心里感觉却很复杂。   他又惊又骇地看着她,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看来女人会读书识字也并非什么好事……”   “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谢同君突然想起了张偕那晚对张媗的回答,试探着问他:“难道你没想过你的家人吗?”   徐贤沉默不语,好半晌,突然面色古怪的笑了笑,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你跟他果然是一家人哪!只不过……如今怕是他想脱身也脱不了身罗!”   谢同君心里一惊,正打算寻根究底,忽然看见一大群人向着一个方向聚去,不由好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去看看!”徐贤一把抓住她,将她从拥挤的人群里拖了出来,两人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便看见几名手执长戟的士兵跟在后面一边呼喝着众人,一边迅速的往人潮处赶去。   谢同君不由自主的跟着他们往前走,不一会儿便看见迎面的墙上贴着一张大大的帛巾,帛巾上写着字体规整的小篆。   “继先帝无嗣托孤,朕恪守礼仪,恭俭执勤,日览百章,乃至夜深人静,战战兢兢,恭醒己身……或有天灾人祸,夜不敢眠……”前面拉拉杂杂一大推,谢同君也没看清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干脆从后往前看:“天下太平,五星循度,亡有逆行,日不食望。轸张无度,祸乱辄应……今有乱贼暴动,生民扰扰,予有平复之志,然国力堪忧,愿使民得其所,征兵两万,尔民等其恤之!”   “这是官府的征兵檄文?”谢同君皱起眉头,心头隐隐发凉:“哪里发生暴动了?”   “走吧!”徐贤心理暗暗高兴。看了她一眼,拖着她走到另一条街上,街道上馆舍林立,热闹非凡,人人口耳相交,都是在谈论檄文的事情。   两人走进一间酒舍,徐贤要了酒盏,自斟自饮,也不说话。   谢同君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两眼,然后就转了目光,侧耳偷听那些食客谈论的话题,可惜人太多太杂,加上他们的声音实在很低,费了半天劲儿也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百无聊赖间,忽然瞟见酒舍东北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安然跪坐在席上,不紧不慢的在竹简上写些什么。谢同君皱着眉头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那人身边。   张偕慢吞吞地抬起头来,嘴角还带着三分笑意,看见她时,明显一怔,转眼便看见坐在角落里的徐贤。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就恢复了往日温雅的笑容:“夫人怎么会在这里?”   “徐贤带我出来的。”谢同君在他对面跪坐下来,他垂下眼睑,眼底青黑清晰可见,脸色也有些苍白。   看着他明显的黑眼圈,她突然十分怀疑他昨晚是不是装睡,目的就是逃避回答她的问题,心底突然有几分不忿和失落。   “你怎么在这里?”她心情不好,说话语气就有些冲。   “八月过了便要入学,我在这里替人记账,赚些束脩费用。”张偕微微一笑,笑容依旧儒雅:“逛够了就早些回去吧,今日事多,外面不宜久留。”   “我跟你一起回去。”谢同君将他面前的竹简拖过来,有一下没一下的看着,突然状似随意的开口:“你是不是被拖进浑水里了?”   这句话问完,周围气压一低,张偕神色少见的露出几分倦意,眼底似乎还残存着一丝难掩的失落与无奈:“徐贤都告诉你了么?”   “算是。”谢同君笑了笑,又问道:“是不是张淮做了什么?”   张偕长长的叹口气,想到事成定局,也不再纠结困顿,而是洒脱一笑:“徐贤说的没错,大势所趋……我们只能顺应天意。”   他眼底仍闪着柔光,一派温和腼腆,但语气却是无比坚定:“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既然已经避无可避,为何不尽力一试呢?”   谢同君惊讶的看着她,跟他周围这些壮志酬筹的人比起来,张偕似乎是态度最为保守的一个——他瞻前顾后,举棋不定。虽然是因为家人牵绊,但难免显得平庸怯懦了些,没想到这样一个人在面对这样大的事情上,态度竟然如此坦然,甚至是果决。   张偕的心底,是否也另有一番沟壑呢?或许他也有宏愿,但他愿意为了他的亲人生活康泰而将之深埋心底。这个人,到底有一颗怎样柔软的心啊……谢同君突然觉得心底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悸动。   “跟我来。”张偕忽的从席上站起。   “干什么?”谢同君瞪大眼睛看着他。   张偕浅浅一笑,干脆一把将她从席上拉了起来。随他走出后门,后院看起来相当大,两人走走绕绕,不一会儿便看见宽阔的林苑中静立着一间竹屋。   进入屋内,粗粗一眼扫去,只见屋里摆放整洁干净,东西两侧是辟开的书架,中间是一张长长的案几,几上摆着笔墨,并一盏鹤足灯,另一侧也是一张长几,几上放着一张竹筑,筑有五弦,只有一足,半箱半琴。案几左上侧放着一个精致的香炉,炉中袅袅生烟,香味馥郁悠远。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谢同君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   她话音才落,书架后面突然走出一个一身纯白的人来,这个人散发赤足,衣裳松松披曳,垂于地上,面容苍白精致,眼神淡漠如寒星,他玉白的指上执一卷竹简,远远看着,就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似的。   谢同君一怔,那男子看见她,眉头一蹙,转而问张偕:“何事?”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十分悦耳,但音色冷淡如冰,似是十分不耐烦。   张偕毫不在意他态度冷淡,仍是儒雅浅笑:“夫人在身侧,我想早些回去。”   那人点点头,看了谢同君一眼,淡淡道:“夫人有礼。”   “先生有礼。”谢同君重复着早就已经熟练千百遍的见礼动作。   “那偕先告辞了。”张偕话音才落,那人便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转身重新回到书架后面。   “那是我至交好友,甄玄。”他牵着谢同君回到前堂,徐贤仍在自斟自饮,如玉的面颊上已经泛起一丝红晕,眼神朦胧,像是蕴了两弯活水。   “你终于来了。”徐贤看见张偕面色如常,知道他已经做出决定,心头大石终于落地。 作者有话要说:  檄文是仿照着古代檄文写的,有两句是抄朱元璋《奉天讨元檄文》(捂脸)写的不对的地方,大家不要在意,作者君脑子已废。。。 ☆、讯报(上)      谢府的生活比起张家多了几分自在,没有大嫂邓姬盯着,谢同君简直生活的如鱼得水。虽然不会像闺阁女子那般焚香抚琴,却也尚能自得其乐。   除去每日例行的看书识字之外,谢歆已经开始有意识的教她研习剑术,有深厚的功夫底子,谢同君学起来也算是渐入佳境。   “姑娘,你在看什么呢?”正发着呆,绕梁突然从身后窜了出来。   谢同君吓了一跳,收回思绪,用手中竹简点了点她脑袋:“你想吓死姑娘我吗?”   “姑娘胆子那么大,怎么会……”绕梁揉揉脑袋,笑嘻嘻的开口:“刚刚管家跟我说,过几日回去时我可以继续跟着姑娘,我开心嘛!”   “回去……对,我们是该回去了……”谢同君怔了怔,看着眼前早已熟悉的亭台楼阁,打心底里泛出一丝不舍,她从没在一个地方停留这么久,已经不知不觉的有了一种归属感。   “姑娘可是舍不得?”绕梁眨眨眼睛,小声的叹了口气:“也对!要是姑娘当初没有……”   “绕梁!”谢同君不悦的低喝出声,严厉的扫了她一眼:“这些话说一两次便罢了!若是被别人听到了,又该如何想我,若是被张……二公子听到了又该如何?”   “姑娘……”绕梁愣了愣,突然噗通一声跪下,泫然欲泣道:“奴婢知错了,姑娘原谅奴婢这一次吧。”   谢同君吓了一跳,一把将她从地上提起来,无奈道:“这次便罢了,谨记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吧!言语利器最是伤人,慎用善用。”她再做错什么,也终究是个小孩子,谢同君还真不忍心处罚她。   “诺。”小丫头吸吸鼻子,怯怯问道:“那姑娘今日还去大公子的书房吗?”   谢同君顺势站起身来,将手中竹简递给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冷冷她:“你不必跟过来了,去吧。”   “诺。”绕梁扁扁嘴,欲言又止了半晌,终是悻悻退下。   独自前行,刚转过几道角门,迎面便见到五六名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为首者便是她大嫂余姬,正和身后的仆妇絮絮的说着话。   “小姑怎么有兴致出来逛逛?”看见她,余姬有些意外。   “我去书房看看。”谢同君笑了笑,忽然瞥见她身后一抹亮色身影,仔细一看,顿觉惊艳非常。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肌肤如雪,容貌昳丽,特别是那一双媚眼天成的眸子,似是泛着盈盈水光,让人不自觉便沉溺其中。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她神色诺诺,低眉敛目,看起来显得小家子气了些。   “姑娘有礼。”那女子瞧见谢同君看她,吓得身子一颤,不甚标准的矮了矮身子。   “哦——”看她穿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谢同君不确定此人身份,只好求助的看了余姬一眼。   余姬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声音有些发涩:“这是邓氏家主前日送给你大哥的姬妾。”   看着余姬略显苍白憔悴的脸色,和堪比黄连的苦涩笑容,谢同君顿时有种咬掉自己舌头的冲动,讪讪的笑了笑:“大嫂慢慢逛吧,我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小姑慢走。”余姬强打着精神嘱咐了句,等着她先走。   谢同君赶紧脚底抹油,远离是非之地。谢歆有几位姬妾她是知道的,只不过意外看见余姬如此失意的状况却是第一次,竟然觉得有几分心酸。   这个时代的女子以夫为天,男子三妻四妾的规矩不知道要让她们一辈子心酸多少次。还是现代好,一夫一妻,自由恋爱……   “你在想什么?”一道低醇的声音突然打断她神游天外的思绪。   抬头一看,谢歆正巧站在她正前方,还是一如往常的俊美容貌和冷漠表情,一身深紫直裾,更显气势迫人。   他知道自己的老婆此刻正在黯然神伤吗?谢同君第一反应就是看他的眼睛,然而他眼底幽暗深沉,一点瞧不出异样,就连想象中纵欲过度眼圈青黑的后遗症也没有。   察觉到她的窥视,谢歆眸子微微一沉,厉眸直直看向她。   瞥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冷酷厉芒,她干笑了两声,悄悄后退了一步,讪讪道:“真巧啊!大哥也在这里。”   谢歆面色不变,瞥她一眼,音色低沉:“你随我来。”   举步入房,刚刚坐好对面便递过来一卷竹简,谢同君囫囵吞枣的看完了,震惊的看着他:“这个是?”   竹简上写着的内容,赫然就是各路农民军组织现状以及各地发生暴动情况,农民军领头人的名字。   “这是追影传回来的讯报。”谢歆将竹简收回卷好,塞进一截长长的竹筒里面,浮光跃动,他的神情忽明忽暗,让人很难一探究竟。   谢同君深吸了口气,掩住心底深深的震惊,慢慢斟酌着开口:“追影是什么?”   “是谢家为搜集消息而设的情报组织。”谢歆紧盯着她,意味深长中藏着一丝探究:“你看见张淮的名字,竟然已经如此无动于衷了。”   “只会给别人找麻烦的家伙,我不需要任何反应!”谢同君对张淮积怨已深,此时丝毫没察觉谢歆的试探,言语愤愤。   “给别人找麻烦……”谢歆低低的重复,半晌后突然笑了笑,低语喃喃:“本是同根生,怎能算得上是别人呢?”   谢同君一怔才反应过来他说到了张偕身上,下意识的撇了撇嘴:“当大哥就应该有个当大哥的样子,他就净会惹麻烦,算是哪门子的大哥!”   “你嫁人了,到底长大了些,知道向着夫君了。”谢歆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长长喟叹了一声,嘴角的笑容甚至算的上温柔。   谢同君被这妩媚的笑容晃了眼,大着胆子接嘴:“那大哥收集这些消息是为了什么?难道也是为了……”   “我只想安稳度日罢了。”谢歆狭长的眸子微微一挑,眼底闪过一道暗芒:“手上的资料越多,便越能根据形势更好的自保,不是吗?”   真的只是这样吗?谢同君有些怀疑,她可犹记得,桓缺上辈子说谢同君跟张谢两家联合起来骗他,也就是说谢家也卷入了夺统大业里。难道说谢家是后来才卷进去的么?是因为谢同君而卷进去的么?   不过刚刚那份讯报上面却并没有桓缺的名字,她反反复复看了三四遍,怎么都没找到一个姓桓的。   桓陵、桓缺……难道这两个人此刻还没有起事吗?   “怎么了?”谢歆突然开口,声音沉沉,幽不可测。   他已经离谢同君很近,她回过神来时,谢歆已经一把捏起了她的下巴,冷厉的目光似乎直直戳到她心底,将她所有的心事都一一看透。   顶着谢歆骤然可怕的目光,谢同君双拳紧握,紧张的心脏都将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她下意识的闪躲了一下目光,谢歆手上的力道便骤然加重。   谢同君呼痛,色厉内苒的一把打开他的手,责怪道:“你突然那么看着我干什么,吓死人了!”   “我看你神思恍惚,以为你魔怔了。”谢歆神色不变的坐回原位,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转动着盌底,眼神已然平静下来,但声音却依然带着浓浓的压迫感:“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些人里面有没有姓桓的人。”   “有如何?没有又如何?”谢歆很惊讶她居然能想到这一点,看向她的目光柔和了几分,隐隐还带了笑意。   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实在太可怕了,谢同君不敢耍花腔,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如果有,当他足够强大,身份公开的那一天,就是徐坚遗臭万年的那一天。”   所有的谎言都会不攻自破——小皇帝之猝死、幼帝托孤的真相将不会仅仅只被上层人知道,就算因民智未开而被愚弄的普通百姓也将会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个阴谋,晋朝会重新崛起,而史官也会在徐坚的名字后面添上大大的反贼二字。   “若是徐坚胜了呢?”谢歆的反应淡定无比。   徐坚当然不可能胜!因为笑到最后的是桓陵嘛!她虽然知道真相,但却不能拍着案几说出来,只好道:“邪不压正,他是反贼嘛!”   “反贼?什么是反贼?”谢歆突然笑了起来,低醇悦耳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溢出来的,挟着雷霆万钧,显得沉厚有力:“成王败寇,自古朝代更迭,哪一代开国皇帝不是推翻前朝才建立了新的政权?以新代旧,本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一个朝代的衰落,必定会有另一支新生的力量去取代传承它,如此看来,又有谁不是反贼呢?”   谢同君目瞪口呆,被这一番超出历史觉悟的话惊的不知如何反应。古人的正统思想何其深厚,简直达到深入骨髓的地步,谢歆这一番言语,思想觉悟超前现阶段人几千年,在这个时代看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之言。   “再说桓家,三年前徐坚便以各种理由妄图杀尽桓家人,谁知道有没有人侥幸生存呢?你所说的桓家后人,到底是不是桓家的血脉,还是有人打着桓家人的名号倒行逆施,只为满足自己的野心抱负呢?”   谢同君愣了半天,好半晌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的意思是,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吗?”   “能者居其位,徐坚霍乱朝纲,横征暴敛,昏庸无度,自然会被推翻。”谢歆的声音轻飘飘的,不带一丝感情。   “如果大哥也……那么你会选谁?”   谢歆恢复一贯的低沉冷肃,妩媚长眸暗藏冷厉,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我说过,我只想安稳度日。”   谢同君狡黠的看着他:“如果大哥想安稳度日的话,肯定恨不得在东窗事发前和张家断的干干净净,如今张淮已经谋反,大哥既没劝我跟张偕和离,也没跟我断绝关系,那跟张家不就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吗?”   “我谢歆的妹妹,果然不是一般人!”谢歆朗笑两声,看向她的目光顿时多了两分激赏。   谢同君尴尬的笑了笑,锲而不舍的问他:“假设非要选,那大哥会选谁?”   “若是你,你会选谁?”谢歆的态度亲近了许多,问话的时候不自觉得带着几分引导的意味。   “选最厉害的那个。”谢同君毫不犹豫。   谢歆低低的笑了两声,笑声颇为愉悦:“话虽不差,但当你知道哪个最厉害的时候,局势已定,肉也被其他人分完了。”   也是,摇摆不定反而会失了先机,可能犹疑到最后,功劳官位反而都被别人瓜分走了。    ☆、讯报(下)      “大哥一定知道谁最厉害。”谢同君笑着拍马屁。   “我不知道。”谢歆笑着摇了摇头,神情凝重的看着她,声音低沉坚毅:“不过如果我选了,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让我选择的那一个,成为最厉害的!你要记得,机会只有一次——错了便是万劫不复,对了!便是一步登天!”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看似平静的眼眸下掩藏着吞没天地的惊涛骇浪,无声紧握的双拳下似乎掩藏着喷薄而出的磅礴力量。   被谢歆的言论所震慑,直到傍晚谢同君还没回过神来,之前张偕就说过谋反失败的后果,但比起他那温柔儒雅云淡风轻的的嗓音,谢歆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凌厉气势却将这后果的可怕程度放大了千万倍。   如果说之前还有几分轻视和不以为然,谢同君如今却是确确实实感到了害怕——她不知道过程,只知道结果。桓陵上位的时候,谢家还在,张家也还在。   但是谢歆还在吗?张偕还在吗?张媗张琮他们还在吗?谢同君不敢想那些后果,只能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早在张淮卷进这件事的时候,谢家和张家已经脱不了身了。   张淮不会回头,反贼的名声也已经背上,他们张家的时代忠名若是不想被毁于一旦,就只能反抗到底,推翻徐朝,改变历史。   “你……”面前突然出现一张俊脸,吓的谢同君险些将手里的碗丢出去,没好气的瞪了张偕一眼,凶巴巴的问他:“干什么?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   张偕也不在意,好脾气的笑了笑,慢条斯理的开口:“夫人这碗饭端了一刻钟,在想什么呢?”   看见他包容孩子似的关切神情,再想想自己的恶劣态度,谢同君蓦地觉得脸上一热,别扭的转开目光:“没想什么呀……”   “是么?”张偕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重新将碗端起来,为她夹了一筷子青菜:“那快些吃吧。”   “哦。”心不在焉的将菜送进嘴里,正想着跟他打听一下张淮的现状,忽然感觉嘴角一热。   谢同君下意识转头,却蓦的一愣。   张偕离她不过半指距离,两人鼻尖都几乎贴到彼此,他此刻正专注而温情脉脉的看着她的嘴角,微凉的手指轻轻在她唇角边逡过,语气宠溺而无奈:“怎么象个孩子似的,嘴边到处都是油。”   谢同君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里面像是绽起了五颜六色的烟花,把她所有的神思都夺去了,血液尽数上涌,尽数集中在嘴角他手指摩挲的地方,脸上的温度也蓦然攀升,越来越热,越来越热!   张偕察觉到指尖的皮肤热了几度,抬眼便对上她迷茫的眸子,她的眼里像是镀上一层水粼粼的波光,晶亮有神,那水润目光几乎把都他的手指也灼伤了。   只不过那双眼睛显得那么空茫,说是在看他,更像是透过他在想别的什么东西……猛地,一道身影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张偕蓦地回神,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又在发呆了,快些吃饭吧。”   谢同君却怎么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碗筷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跑走,也没看他是什么反应。直到晚上躺在榻上休息了,她仍旧满脑子都是张偕那双温润如水的眼睛和唇畔儒雅温柔的笑意,那宠溺的神情像是在看着一个深爱的人,那般专注而深切。   几乎要把她的心融化,化成一弯水,流淌到四肢百骸……   事实上,他看向所有人的目光都很温柔,像是温顺的鹿。即便是刚来谢家时被谢歆为难羞辱,那之后看见谢歆时,也是温和有礼,丝毫不见怨愤。无论谢歆说什么话刁难他,他总是四两拨千斤,无形中便将剑拔弩张的氛围化于无形。   谢同君不说完全了解他,但五六分总还是有的。所以即便知道张偕脾气如此,她的心还是有点乱了。   第一次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一个男子如此深情的凝视,如此温柔细心地对待,让她生出一种被人珍视爱护的感觉,甚至沉溺在这种感觉中无法自拔。在他的手移开的那一瞬间,她甚至隐隐感到一丝失落。   其实说实话,她是很喜欢张偕这个人的。因为家庭原因,她从小就喜欢脾气好有耐心的人,更何况他是个非常可靠的人,能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她会不会真的喜欢上张偕?   像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那样?   但她可以喜欢他吗?   谢同君摸着自己的心口轻轻问自己,她能接受这个时代三妻四妾的规则吗?还是说这一切只是她的幻觉,因为没有恋爱过,所以将张偕给她的安心感觉当做是男女之情?   谢同君躺在床上悄悄翻了个身,如水月华下,他的睫毛修长而卷曲,安静乖巧的覆在他眼睛上。平日笑起来总是弯弯的眼睛,在闭上之后眼尾竟然是微微上挑的,轮廓漂亮,弧形稍长。   “夫人。”张偕紧闭的眸子突然张开,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喝!”谢同君吓了一跳,险些一头撞到身后的墙壁上,幸而他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只不过这一拉,谢同君便一头扎到他怀里去了,感觉到她的身子蓦地一僵,想起下午的事,他连忙撒开手,低声道:“对不住,刚刚唐突了。”   谢同君一怔,突然觉得张偕好像对她疏离客气了不少。   “有心事吗?”往常说话时,他总会在前面冠上夫人二字,而现在却没有,谢同君正处于这种微妙的感觉里,立刻就发觉了,他果然是对她疏离了不少。   “昨日出门时,我在街上看到官府张贴的檄文,说是发生暴动要征兵,你知道是哪里吗?”他本想从谢歆那里看到的讯报说起,但想想又觉得不妥,就临时改了口。   张偕沉默了片刻,就在她以为他会装睡不答的时候,他竟然意外的开了口:“在梁郡那边,那边的绿林军规模颇大,所以才引起了朝廷的注意。但是前几日却有消息传出来,徐帝南巡至下邑时,被刺杀未遂……”   “你是说,伪帝是因为在下邑被行刺才起了剿灭梁郡绿林军的心思?或者说,他本来不知道梁郡有人造反,只是被行刺之后查出来的?”   “或许如此。”   “那到底是梁郡的绿林军做的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张偕慢吞吞的开口:“皇帝出巡,往往警戒极严,那人既然近了皇帝的身,就说明这次刺杀明显谋划已久,徐帝自然心惊胆战。”   他的声音低低的,显得不紧不慢,在漆黑的夜晚有种安抚人心的魔力。谢同君压下刚刚所产生的异样情绪,将所有精力集中在两人对话上:“那伪帝还会继续在全国范围大肆搜查其他的绿林军吗?会不会将所有人一锅端?”   “那倒不会。”张偕摇了摇头,想了想道:“有些绿林军刚刚发展起来,势力太小,不足以对朝廷造成威胁。况且绿林军实在太多,若大肆搜查剿杀,不仅浪费人力财力,反而会招致人心不安,引起更大的动乱……只要平了闹的最厉害的,杀鸡儆猴,威慑天下即可。”   “那张淮……你大哥现在在哪里?”其实谢同君已经在讯报上看到了张淮的名字,但她还是想看看张偕到底知道多少。   “具体我不知道,但总算是安全的……”张偕叹了口气,欲言又止道:“你……”   “怎么了?”   “没什么……”张偕沉吟一番,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似怜似憾地看着她,准备伸出手揉揉她脑袋。   温润的月光下,他的双眼更添几分柔美,俊秀的面容像是蒙上了一层纱,让人无端觉得他会随时踏月而去。   想到张淮,那只伸到一半的手终究停了下来,张偕低柔的嘱咐她:“夜深了,快睡吧!”   看着那只停在半空的修长温暖的手掌,谢同君有些莫名的失落,低低应了声是,慢慢躺下睡了。不过半秒时间,她又猛的爬起,对着他一阵摇晃:“等下再睡,我还有句话要说。”   “慢着些,都要被你摇晕了……”张偕哭笑不得的抓住她的手,慢慢从榻上坐了起来,温润的眸子认真地看着她:“你要说什么事?说罢。”   看着这双看起来毫无异状的眼睛,谢同君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她想了想,慢慢地,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这个人心太宽,不晓得怎么猜别人的心思,你要是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告诉我,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   张偕一怔,有些惊讶的看着她,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心思告诉她。可最后,他只是轻轻笑了笑,认真道:“好了,我知道了,快睡吧!”   谢同君急急掰住他肩膀:“那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觉得你有心事,你现在就告诉我吧!”   张偕有一瞬间的犹豫,他权衡一番,为避免以后因为后宅之事生出旁的事端,最终缓缓的笑了一下,斟酌着说道:“我想知道,你是否还苦恋着我大哥?”   “我苦恋他?”谢同君一怔,随即不屑嗤笑:“谁会苦恋那种有没担当又没责任心,还任性妄为的男人!我要是苦恋他,除非脑子被驴踢了!”说完了,又目光古怪的紧盯着他看:“你该不会是因为我问了他一下就觉得我苦恋他吧?原来你们男人八卦起来的想象力也这么强!”   烛光下,那张脸上除了几分鄙夷之外竟是格外纯粹,张偕诧异之余,又松了口气,忍不住为张淮说话:“其实我大哥只是性子豪爽单纯些罢了……”   “这叫豪爽吗?啊?”谢同君嗤之以鼻:“这么大的事情就擅自做了决定,丝毫不管家里人死活,这也叫豪爽单纯?我看他根本就是脑子缺根筋吧!”   她痛痛快快的骂完,不仅没觉得消火,反而更替死去的谢同君不值。前世的时候,她就代替原主因为替张淮将功折罪而被桓缺杀死,这辈子,原主又顶着各路谣言触柱而亡,真是一辈子比一辈子倒霉。   “我跟你说,我根本从没喜欢过你大哥,更别提苦恋了!再说,嫁他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有了家室,也不知道他竟然是个这么混账的人!”谢同君虽心绪难平,但还是小小的撒了个谎。   张偕既然开口问这件事,就说明他刚刚对她骤然转变的疏离态度与此有关,不论两人是否喜欢彼此,但以后要在一起生活,就绝不能让张淮成为梗在他们之间的一根刺。   这也是为什么谢同君要在张偕这个亲弟弟面前将他大哥贬斥的一文不值,即使他听了心里不舒服,那也总比觉得自己妻子心里一直想着别的男人强。   张偕看她愤愤不平的样子,连忙说好话安慰:“好了,我知道了,以后再不提这件事了。”   “不是不提,而是根本没这回事!”谢同君紧盯着他,故意把话说的义愤填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我是绝对没喜欢他的!”想了想,又大声补充道:“就算全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也绝不会喜欢他!”   “夫人这个誓立的也忒言重了些。”张偕握住她捏紧的双拳,安抚的轻拍了下,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我是你夫君,自然是信你的,好了,天不早了,快些歇息吧。”    ☆、叮嘱(上)      第二日,张偕还是像从前一样早早出了门。谢同君百无聊赖,吃罢早饭后练了两个时辰的剑术,又叫绕梁烧了水,准备洗完澡后舒舒服服的睡个回笼觉。   没料她才刚从浴桶里起身,便听外面传来两个小丫头刻意压低声音的说话声。   “栖芝姐姐怎么会到这里来?”绕梁的声音率先入耳:“是夫人找姑娘有事要说么?”   “是呀!”一道清丽的嗓音透过薄薄的门板传进屋里:“夫人这两日心情郁郁,怕是想找姑娘去说说话呢!”   “是不是因为……梁姬的事情?”绕梁压低声音,低低的叹了口气:“我曾远远地见过那位梁姬姑娘一面,可真是个万里挑一的大美人儿呢!”   “不只是因为梁姬……”叫栖芝的小丫鬟声音更小了,谢同君几乎要把耳朵立起来才勉勉强强听了个大概:“是从前时候大公子的姬妾吴姬,她自大公子幼时便伴他左右,去年大公子松了口,吴姬运气这么好就怀上了……”   “那岂非……岂非……”绕梁低低的叹着:“大公子向来宽厚,对异母兄弟们也颇为照顾,夫人只怕是担心……两位小公子年纪都还小呢!”   “那倒不至于……大公子向来不插手后宅之事,可见十分信任夫人,况且两位公子都这么大了才让庶子出生,断断不可能做出嫡庶不分的事来……只不过哪个女人能容忍自己的丈夫跟别的女人生孩子呢?看看夫人每日里愁眉不展的样子,我虽羡慕贵族女子的好出身,却甘愿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   “你胆子可真大!什么都敢说……”绕梁嘻嘻哈哈的笑起来:“不知羞!不知羞!”   “哎呀!不跟你说了,回去晚了夫人定要责骂我的,姑娘现在可在寝室里?”   谢同君刚刚一边听她们说话就一边在穿衣裳,等绕梁敲门时便直接让她进来,也没说什么废话便随栖芝去了。路上时却在想这位大嫂会找她说什么事,她身为谢家主母,一向俗务缠身,除了刚开始两日偶尔问问问她在张家过的如何,后来便再没抽出时间跟她说话。   难道真是因为谢歆让别的女人怀了孩子,所以郁结于心?   不过想想也是!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个时代的女人接受男尊女卑,接受三从四德,只不过是因为她们处于弱势,不懂反抗,也不敢反抗罢了!其实她们也会因为丈夫的多情而伤心,愤怒,失望。   “姑娘,夫人在里间歇着呢,您直接进去吧。”栖芝细心的将门关好,尽职尽责的守在外面。   甫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药气,谢同君一愣,随即便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转过外间的珠帘素帐,刚进里间寝室便见余姬病歪歪的靠在榻上,呆呆的看着案几上那一盆香气熏人的桂花。她眉头紧蹙,神情似恼非恼。   “……大嫂有礼。”谢同君都不忍心将声音放得太大以免惊扰到她了。   人都说姑嫂关系难调,不过这位余姬倒对她颇为照顾,再加上府里众人对她的贤惠大度称赞不已,谢同君对她的印象还算好。   “小姑来了。”余姬强扯出一抹笑意,亲手为她斟了一盌茶,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近来俗务繁忙,冷落了小姑,小姑莫怪嫂嫂。”   “大嫂照顾的周到,我在家中住的很是自在,谢谢大嫂还来不及呢。”谢同君笑着接嘴。   “小姑果然是长大了。”余姬先是一怔,随即欣慰的笑着,眼中透出暖意:“记得我刚来那年,你才这么点大呢!”她用手比了个高度,似怜似爱的叹了口气:“那时你年纪小,性子羞涩,不善言辞,如今却已经长成大姑娘,嫁为人妇了……”   谢同君干笑,不知该如何接嘴。   余姬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微凉苍白的指尖触到她手上,她的手微微一颤,突然有些心疼起面前这个女子来。   在谢歆面前时,她总是温婉的笑着,妆容精致大方,丝毫不见病态与疲累,在人后,却是如此黯然神伤。   “我听说张家老夫人慈爱宽和,张家三姑娘也是温柔持礼,可真是如此吗?”   “张家人都很好。”谢同君点了点头。   “那大嫂邓姬待你如何?可有刁难你?我听说她为人稳重持家,但哪个女人不善妒?”余姬顿了顿,暗淡的眸中透出几分忧虑:“我痴长你几岁,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心里早已把你当妹妹一般,只盼着说跟你说这些你莫多心才好。”   “自然不会多心,我是新妇,为人处事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还希望大嫂多教我一些呢。”谢同君连忙表示感激。   “嫁人了果真是不一般了。”余姬语气里不自觉带了感叹:“那时听说张淮跑了,我还怕你做出什么傻事呢!如今可算是放心了。”   “你在张家毕竟不比在自己家中,记得千万要事事以婆母小姑为先,到时再生个一儿半女,日子自然会好过起来……我看张二公子是个老实可靠的人,只是男子终究是男子,你得顺着他些。他如今在黉学念书,以后必定会入仕。官场往来,推杯换盏间少不了各色姬妾相伴,你得容着他些……但在那些女子面前,却得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她们即便再受宠,也是越不过你去的。”   余姬将她自身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谢同君的心思却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去了,只看她苍白的嘴唇一翕一合,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又像是机械的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像是害怕,又似乎只是麻木。事实上,自从到这个时代以来,她一直处于一个十分被动的状态。   即便不愿承认,可她的确在以一种连自己都害怕的速度,极快的接受着这个世界的一些规则,一些从前看电视时十分鄙视的“落后文化”和“旧制度”。   这样下去,她会不会终有一天被这些古代的女子同化,变成一个毫无作为的深宅妇人,整日盼着夫君垂怜,忙着和小妾斗法……这样的生活,真的很可怕。   看着余姬苍白如纸的脸孔,谢同君紧紧握住双拳,将所有隐忍的痛苦攥进掌心里,努力让她从这种消极的困境里解脱出来。   这么久以来,她是不是做错了?   她从没对自己的现状做出过任何改变,比如——在从张家醒来之后,她可以选择想办法回到谢家,这样也可以避免桓缺的悲剧。   可是她可以吗?不说谢家会不会同意,外面那些流言蜚语就能将她淹死,以一个现代人的认知,挑战另外一个时代铁打不动维持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制度?真的是多么明智的选择吗?   若不如此,她又该怎么做?难道真的顺应天命,默不作声的把自己埋进历史的浩淼烟波当中吗?   可是,她却是那么不甘心!因为害怕那样的结局,而显得越发的不甘心。   从重新清醒过来那一刻开始,她在这个时代的终极目标就是改变会桓缺杀死的命途,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做到了,那么接下来的路,又该怎么走?   谢同君第一次想到这样深远的问题,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吞掉。   “我说的有些多,也不知道你听进去了多少。”余姬笑了笑,故作轻松的叹了口气,却怎么也掩不住话语中的缥缈茫然:“我明明还年轻,可有的时候却觉得自己老了似的。”   “大嫂又年轻又漂亮,哪里老了?”勉强收回外放的思绪,谢同君握住她冰凉的指尖,吃力的笑了笑:“大哥对大嫂敬重爱护,可是好多女子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呢!”   多想无益,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她此时此刻纠结再多,又有何意义?不过庸人自扰罢了!   “同君……”余姬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她微微一笑,静静的看着谢同君,平静的眼眸里多了几分低沉的哀伤和怜惜:“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你应该把目光放到现在,从前的一切……便当是做梦吧……”   “不过虽然是要你容着夫君,但也不能太过纵容,张二公子跟你大哥不一样,你也不能太放纵他了。”余姬打起精神,继续给她传授经验。   谢同君笑着应是,想到谢歆那个脾气,一看就是个说一不二,无人敢忤逆的人,也怪不得余姬这么说了。   告辞回了房间,张偕竟意外的在屋里,正慢条斯理的收拾两人的行李,看见她回来,也只是浅浅一笑:“明日回家,我先收拾好细软。”   谢同君拈起一颗葡萄送进嘴里,感叹道:“我还真舍不得回去呢!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来看看。”   张偕也没有不高兴,反而笑着安慰她:“下邳离长留不远,你什么时候想大哥了,我送你回来小住便是。”   “那敢情好!”她站起身来在屋里四处转着看了看,嘴上不忘耍宝:“没想到夫君大人不仅贤惠大方,还如此温柔体贴,娶夫如此,夫复何求啊!”   “娶夫……”张偕失笑,他将衣裳收进箱箧中,转过头来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问道:“偕很好奇,夫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什么……怎样的人?”谢同君磕巴了一下,呆愣愣的看着他。   张偕轻轻将手抚上她发顶,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总觉得夫人是个极为出人意料的人,每当我觉得夫人稳重成熟的时候,夫人却突然会表现的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每当我认为我已经足够了解夫人,却发现夫人似乎远非我认为的如此……”   “人本来就不只有一种性格!”说到这里谢同君明显对他更感兴趣:“说起来应该是你的性格更奇怪,人都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怎么偏偏就你永远一副表情,一种情绪?”   张偕愣了下,面上突然飞快的闪过一丝尴尬。   谢同君抚掌而笑:“哈哈哈……我知道了,是因为你害羞嘛!其实你也有别的表情,但它们太过细微,所以其他人才没有注意罢了。”   “夫人真是心细如发。”张偕配合的回答。   谢同君一本正经道:“夫君谬赞了。”   张偕将案几上竹简收纳好,轻轻抚摸着其中一卷,而后眉头微蹙,慢慢将它移上了点着的宫灯上。不一会儿,竹简便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他随手将它掷到铜盂里,声音低缓地说道:“这是大哥的家信,家里人还不知道大哥做的事情。”   谢同君一怔,随后领会了他的意思:“那先瞒着吧,娘身体不好,大嫂不仅要照顾孩子还要操持家务,就不让她们担心了。”   张偕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第二日,两人早早便收拾好了细软,门外的马车已经候着了,张偕拉着谢同君走在前面,身后绕梁亦步亦趋的跟着,时不时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一眼,眼眶含泪,泫然欲泣。   到了角门处,谢同君一怔,几乎不敢相信她看到的。   谢歆、余姬、连同谢徐谢元两个孩子,竟都在角门处相送,这跟来那天就坐冷板凳的尴尬境况简直天差地别。谢同君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谢歆面色冷淡,毫不客气的开口:“你若敢做出同你大哥一样的事情来,我谢家誓与张家死磕到底!”   “敬诺。”张偕恭恭敬敬的应了,知道他们兄妹想必有话要说,知情识趣的笑了笑:“我先去将马车上收拾一番,夫人可容后再来。”   等他走了,谢歆这才看向她。他眼里泛上一抹柔色,平日里冷冰冰的语气堪称温柔:“小君,其实张偕不错,我瞧他进退有度,为人处事亦是十分圆滑老到,即便不是你心仪之人,也定是一个良配。”    ☆、叮嘱(下)      谢同君当然知道张偕是个情商相当高的人,不过她倒没料到谢歆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不过将他的话反复咀嚼,才发现这位兄长的良苦用心。刚来谢家时,他便毫不客气的给张偕一个下马威,既表明了对妹妹的珍视,也没将此事做绝让张家没脸,现在特地出来相送,又摆明了护着妹妹、承认亲事的态度。这不仅是在辟谣,更是为了帮她在张家的地位打好基础,果然是桩桩件件在为妹妹考虑。只可惜……原主却是再也无法享受到兄长的疼惜了。   谢同君突然觉得有些愧疚,这一个月来积攒的情感突然在顷刻之间爆发出来,她一头扎进谢歆怀里,紧紧抱着他宽厚温暖的脊背,喃喃道:“大哥……”   “好了,走吧。”谢歆拍了拍她的手臂,将她从怀里拉出来,亲自送她到外面去,谢同君揉了揉湿润的眼睛,笑着道:“等等。”   她跟余姬告了别,又趁机小小占了下两个小侄子的便宜,这才心满意足的转身,忍着不舍往门外走。   “那些讯报,你可感兴趣?”谢歆突然问她。   谢歆的意思是……谢同君呆滞了一下,兴奋的险些跳起来:“要的要的,自然是要的。”   “此事不可对任何人提起,看罢便烧了吧。”谢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接着面色凝重道:“张家已经掺和到这件事里头脱不开身,越往后越是祸福难测,你必须日日苦练剑术,不得怠慢偷懒,无论何时,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可记得了?”   记得!谢同君本想一口答应,但话到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说实话,张家对她还不赖,如果真有大祸临头的那么一天,要让她独自逃生,她实在是很难狠下心来抛弃他们。   “去吧。”没听她回答,谢歆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目送着她离开。   马车在路上飞驰,看着渐渐倒退的房屋,谢同君心里那股强烈的不舍越发的浓重起来,谢家像是她的第二个家,住在那里的感觉是那么自在和自然,丝毫没有半分别扭。   如果可以,真想就那样赖在谢家不走了……   谢同君靠在马车上假寐了一会儿,昏昏欲睡之时,马车突然猛地颠了一下,防不猝防,脑袋忽然“砰”一声撞到车壁上,她嘶嘶叫着捂住额头,没好气道:“张偕!”   “对不住……”风声阵阵,外面的声音传进车厢里时微弱的几乎要听不见了,谢同君正嫌车里憋闷,干脆一把打开了车帘,三作两步从里面爬了出去,坐在他右后方,百无聊赖的打量起道路两边的田地。   “怎么了?”他疑惑的回过头来看她,车子再次猛地一颠。   谢同君用力地翻了个白眼,推了推他胳膊:“你是想翻车吗?还不看着路。”   “诺。”他慢吞吞的开口,语气又温柔又细心,却是说着教训人的话:“虽然我不是外人,但夫人以白眼示人也忒……粗鲁了些。”   “哦。”谢同君敷衍地应了声,将脑袋凑到他面前,再次用力地翻了个白眼:“你是说这样吗?”   “嗳……看不见路了……”张偕惊呼的同时,马车顺势一歪。   谢同君上身探出车外,本就有些不稳,现下更是一头撞在张偕身上,嘴唇磕上他嘴角,引的他“嘶”一声抽气。   她手忙脚乱的从他身上爬起来,只觉得全身血液上涌,脸色滚烫,心跳加速,恼羞成怒的一巴掌拍到他胳膊上:“叫你好好驾车你不听!”   “怎的又怪我?”张偕无奈的瞅着她,腾出一只手擦了擦磕破的嘴唇。他脸色毫无异状,只关心的瞧着她:“你伤到了没?”   谢同君此刻尚有些有些发懵,听到张偕问话,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看他:“你是在调戏我吗?”   “我是在关心夫人。”张偕一怔,关切的看她一眼,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夫人伤到了吗?”   谢同君眨了眨眼,痞里痞气的笑着:“如果伤到了夫君打算怎么办?难道又打算帮我揉揉?”   “马车里的箱箧内有伤药,待会儿我把马车停下来帮你找。”他说着,果然开始减缓马车的速度,将马车赶到一旁的大树底下。   坐在七颠八簸的马车上,屁股都要碎成几瓣,谢同君还没等马车停稳便亟不可待的跳了下去,站在马车底下活动早已僵硬的手脚。   “小心些……”张偕嘱咐了声,绕过马车里睡的正香的绕梁,拿出箱箧后将她按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冰凉的手指从她唇角拂过,药味苦涩,他温热的气息也不时拂在她脸上。   近若咫尺的距离,谢同君可以看见他纤密修长的睫毛,像两片振翅欲飞的蝶翼,皮肤光洁白皙,下巴干净无须。   呆呆的仰视了许久,两人的目光突然对上,她慌张地垂下脑袋,刹那间竟有种心脏痉挛的抽搐感,脸上也不自觉的烧了起来。   “投桃报李,劳烦夫人了。”她的异样表现,张偕似乎恍若未觉,将药瓶塞进她手里后便乖乖坐下来,诚恳地看着她。   谢同君为自己的表现懊恼不已,手指沾了药膏,狠狠戳到他唇上:“这么臭美,我看你干脆带块面纱得了。”   张偕一把抓住她手指,嘶嘶吸了口气,笑眯眯道:“我已经娶妻,自然不用在乎自己美不美,不过伤的地方太过特殊,若是亲朋好友相聚,难免不会尴尬。”   这话简直不能再尴尬,谢同君讪讪地笑了两声,将瓶子塞到他手里:“你就说你吃东西时不小心咬到嘴了嘛!”   张偕将瓶子收好,端坐在大石头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笑眯眯地问她:“要不要坐一会儿再上路?”   谢同君从善如流的坐下来,靠着树闭目养神。   古代的空气很是清新,特别是此处的田间。此刻微风轻扬,金黄色的麦浪像是一片温柔的海,木叶清香弥漫在鼻尖,很快就让她陷入了睡眠。   迷迷糊糊的,一只手将她左摇右晃的脑袋轻轻扶稳,靠在一块轻柔的布料上,谢同君舒服的哼了声,再次陷入黑甜的梦乡。   再次醒过来,是被人用歌声唤醒的。   宽阔的田道上,一个年轻男子正散漫的骑在驴背上,他手上拿着一只细细的柳条,驴子偷懒不走了,他就轻轻抽一下,嘴里那清朗的歌声却一直没停过。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一首沉郁忧愁的曲子被他唱的洒脱明朗,激越昂扬。   看见他们,那男子微微一愣,忽然转了个头晃晃悠悠往这边树下而来:“请问,两位有吃的么?”   张偕笑着将箱箧中的面饼拿出来,又从车厢内拿出装满清水的瓦罐递给他,那人连谢谢都没说便迫不及待的吃起来,速度虽快,却丝毫不掩姿态文雅。   吃完后,他意犹未尽的揉揉肚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饿了两天,总算吃上饭了。”   “还要么?”张偕笑着问他。   “多谢。”他毫不客气的再次拿起两张饼,慢条斯理的吃完,又喝了两口水,这才舒服的叹了口气:“请问二位知道该怎么从这里走出去吗?”   这人是个路痴?   看着面前唯一一条笔直平坦的大道,谢同君倒绝,恨不得站起来狠狠嘲笑他两声,只可惜她还没开口,张偕便将话头接了过去:“不知先生要去哪里?”   “我想去下邳。”那人懊恼的抓抓头发,又是无奈又是迷惑:“我明明记得是这条路的。”   “先生走过了,这条路是去长留的,下邳得反着走,沿着大路,半个时辰便到了。”张偕面无异色,诚恳的给他指路。   “啊……”他懊恼地拍了拍脑袋,用柳条抽了抽驴子的背:“你这蠢驴,怎么次次走错路!”   谢同君突然觉得这人很有意思,不自觉的就开起了玩笑:“谁叫你当初买这头蠢驴的?在打它之前你得先抽自己两鞭子。”   那人慢悠悠的抬起脑袋,有些疑惑的看着她,渐渐收起脸上的懊恼,眼里透出一丝厉色:“你该不会是在骂我蠢吧?”   一个玩笑却惹的对方立刻翻脸,谢同君一怔,嘴角的笑容慢慢收起来,正准备反唇相讥,身旁的张偕却先她一步,朝着那人俯身一揖:“内子年幼,言辞不当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那人哦了声,慢慢悠悠道:“没关系,多谢二位赐食,日后有缘再见,刘添必会相报。”   “先生客气,我们还要赶路,便就此作别了。”张偕再次作揖,牵着谢同君回了马车上。   谢同君讪讪的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不高兴的开口:“你刚才无缘无故的拦着我干什么?”   “夫人刚才也忒鲁莽了些……”张偕嘴角笑容不变,眼神却是淡淡的:“我们跟他不过萍水相逢,何必争些口舌之利?”   虽然他话音不像指责,谢同君却颇为愤愤不平:“不就是开个玩笑嘛!他那么当真做什么?再说他翻脸翻的也太快了些吧!”   张偕叹了口气,静静的瞧着她:“我们看一个人的时候,本就不应该用自己的角度去揣摩别人,因为他们跟我们想象的不一样。他能将那样沉郁难平的《黍离》念的激越昂扬,壮志酬筹,本就说明他是一个极为自信骄傲的人,自然不愿别人拿他开玩笑。”   谢同君瞪着眼睛,不服气的看着他,脑子一热,冲口而出:“我只看到他狼狈不堪!”   “夫人真的这么觉得吗?”张偕干脆面对着她坐着,他的目光温和无异,却又隐隐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光泽:“你看他虽然衣衫破旧,但行为举止大方坦然,丝毫不因此而羞愧自卑,反而纵情高歌;再看他吃饭,虽然饿了两天,进食却十分文雅,不见慌乱……这本就说明,他并不是一个本该那么狼狈的人。”   谢同君也为刚才的口不择言后悔不已,却不愿就此低头,而是暴躁的抓了抓头发,恶狠狠的看着他:“你啰里巴嗦的到底想说什么?”   张偕恢复往日惯常的笑容,哭笑不得的抓住她的手,慢条斯理的开口:“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谨言慎行,才能防止祸从口出,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与人交恶。”   “可你刚刚不是还说我们萍水相逢吗?既然如此,即便交恶了又如何?”想想自己曾经嘱咐过绕梁相似的话,谢同君真想抽自己两巴掌,不过被一个跟自己实际年龄差不多大的人训斥了,她仍旧有些不服气。   张偕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从容的微笑了一下:“要在以前,或许是没有再相遇的机会,如今却并非如此。”   这倒有可能,徐坚不得人心,随便拉一个人出来就可能是反贼,以这人心高气傲,又唱那样心思昭然若揭的诗歌,说不准哪天就反了。   “不过谁知道再见面时是敌是友。”谢同君小声嘟囔。   “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所有人都可以是敌,也可能化敌为友。”张偕耳朵贼尖,顺口就接了话。   谢同君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嗳,你说,张淮的事情,到底能瞒多久?”   “能瞒多久是多久吧。”张偕心里无奈,说话语气却是淡淡的:“这么大的事情,大哥一人就拿了注意,到时族里必定怨言四生,光是安抚他们,就得好一阵头痛了。”   “难道族里的人不想重回张家从前的荣耀吗?”   “可是荣耀跟性命相比,就算不得什么了。”   看来他们还是不甘心的,只是缺了一个领头羊而已。不甘心就好办多了,总比甘于平淡要好办的多,谢同君拍拍他肩膀,笑的幸灾乐祸:“你不是收拾烂摊子专业户吗?即便张淮说不动族人,你肯定有办法吧?”   张偕没有回答,只给了她一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   谢同君挑眉:“能将你气成这副样子,世上估计也就仅此一人了。我还真有些好奇,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低若蚊蝇,张偕却一字不漏的听进耳中,他探究的看她一眼,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将所有疑惑统统埋进心底。   谢同君扒着他胳膊爬回车里,从箱箧里找出一件衣裳铺在席上,闭上眼睛倒头大睡。   绕梁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赶忙把旁边的蒲扇拿过来,半眯着眼睛打盹儿,一边慢慢的为她扇着风。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码字,我都默默地告诉自己,我并不是一个人~~~嘤~~~ 接下来有个大考试,17号恢复更新~~~ ☆、下厨(上)      接下来的几天,谢同君才真正开始过上古人那种纯朴到无聊的生活。张家家规甚严,除了每日要在张偕母亲梁姬身边侍疾之外,还得清扫祖宗祠堂、洗衣做饭。除此以外,邓姬还吩咐她必须打理张偕的衣物,照顾他的起居等生活琐事。另外,家里的家畜也要人照顾。   总之,家里的事务都由大家轮流来做,这些事情虽然不多,但是零零散散的加起来,平时的休息时间也被挤压的差不多了。谢同君只能在晚上睡觉之前抽出时间看书习字,外加练习剑术和防身功夫。   天气正好,谢同君拌好了鸡食,端着木盆站在一旁,看着那些母鸡咯咯叫着争夺食物的样子,突然有种时间荏苒的错觉。   事实上,离她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朝代,至今不过一个多月而已。   “夫人。”张偕见她独自呆愣,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怎么了?”   “你怎么来了?”谢同君诧异地看着他。这段时间,他一直在为入学考试苦读,往往每到吃饭的时候也要人三请四催,晚上他回去时,她老早就睡了,早上他去书房,她又还没起床。满打满算,至少也有五六天没真正见过面了。   “久待书房未免烦闷,所以出来走走。”张偕笑着将她手里的食盆接过,抓了一把碎米粒儿丢到鸡圈里,淡笑着问她:“还习惯吗?会不会太累了?”   “尚可。”谢同君伸展了下胳膊,好奇地问他:“这些事情从前都是你自己做的么?”   “本来大嫂怕耽搁我学习,是不让我做的,不过我毕竟是男子,怎能单单看家中女子受累?倒是夫人来了,我才清闲下来。”说到这里,张偕沉默一番,眼里暗光流动。想起谢同君近日来的诸多表现,他怜惜的看着她,伸手抓住她手掌,细细的摩挲着,语气低柔,似怜似叹:“你本该锦衣玉食,嫁给我后却受这些苦楚,真是难为你了……”   又是这样含情脉脉的眼神!不论看见多少次,似乎总能叫她把心软下来似的。   谢同君将目光移开,抽出被他温热的手掌包裹住的双手,尴尬的咳嗽一声:“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么……”   她眼睛一瞟,忽然看见不远处邓姬正端着铜盆走过来,心里暗叫不好,赶紧推了张偕一下:“不日就要去长平参加入学考试了,你还不赶紧回房去温书!”   “诺。”张偕笑着应声,将铜盆递给她,体贴道:“天气炎热,夫人也早些去歇着吧。”   “仲殷。”邓姬严厉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   “大嫂,大嫂是要去洗衣裳么?”   “你怎么没在屋里读书?”邓姬劈头盖脸就是责问:“农忙过后便要去长平求学,你可有十足的把握?若是没有,此刻怎么还敢在这里偷懒?”   张偕虽然不喜邓姬殷殷督促,但面上却没有丝毫不悦:“只是今日过于炎热,心中烦闷才出来走走,这便回去了。”   “那便早些回去吧,弟妹跟我过来一下,我教你如何生火做饭。”邓姬神色不见缓和,反而警告的看了他一眼。   谢同君心里一声咯噔,看来邓姬是要把这笔账记到她头上了。   虽然被人训斥一顿也没什么大不了,但邓姬这人十分严厉,她又向来自在散漫惯了,无端被人骂一顿心里难免堵的慌。   正想着该用什么理由金蝉脱壳,那边张偕已经淡笑着开口:“那弟弟先告退了。”   叛徒!胆小鬼!没义气!   谢同君对他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做法十分嗤之以鼻,手下已经慢慢捂住肚子,打算来个尿遁。   张偕没走两步,忽然有意无意的将身子微微一倾,广袖忽然挂上榆树枝丫上,“刺啦”一声拉开一条大口子。   “怎的这么不小心?”邓姬急忙走过去,拉着他的袖子道:“多大的人了……走吧,我去帮你缝一缝。”   “多谢大嫂。”张偕朝着她淡淡的笑了笑:“不过大嫂还是先去忙自己的事吧,这些小事让同君来做就好了。”   “啊……对,我都忘了你娶了媳妇。”邓姬本想给谢同君难堪,没料张偕竟会出言拒绝。不由一阵尴尬,连忙悻悻的松开手。   谢同君巴不得逃离此地,自然连忙应下。   “我娘身体不好,大嫂十四岁便嫁进张家,为大哥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对我一直颇为照顾。”张偕只穿着一件中衣,半跪在席上,拿着一卷书跟谢同君说话。   谢同君针线不行,根本不敢在人家地地道道的古人面前现丑,正费尽心思想把补巴缝补的好看些,哪理他在说什么,只淡淡的哦了声。好半晌没听见他说话,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她解释刚才的事。   其实刚才谢同君是有些不舒服,虽然邓姬说要帮张偕缝衣裳可能是无心之举,但仍旧看得出来并不待见她。虽然心里不舒服,但她倒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人家不待见她才是正常的,要是真的对她笑颜相向,她还会怀疑邓姬是不是想悄悄害死她呢!   “你放心吧,我看的很开。”谢同君停下手里的活,半开玩笑的打趣道:“她没冲过来掐我两把我就该偷着乐了。”   张偕轻笑一声,低低喟叹:“夫人果真是看的开。”   “看不开又能怎样?”这可是夺夫之仇,估计邓姬现在还巴不得张淮在外面多呆一段时间呢。   “其实我大嫂人很好,可能只是一时想不通罢了。”   谢同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这人也忒护短了吧!我问你!”她龇牙咧嘴的看着他:“要是你大嫂真的过来掐我,那你帮谁?”   张偕一怔,笑着跟她打太极:“大嫂向来进退有度,不会过来掐你的。”   “如果!如果!”谢同君没好气的纠正他。   “那我只好代你受过了。”张偕笑着叹了口气,语气竟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意味:“到时候还希望夫人替我求求情,让大嫂下手轻些。”   “她才舍不得打你呢!”听到这个回答,谢同君心情莫名其妙的好起来,笑眯眯的拍了拍他脑袋:“没想到夫君竟然如此温柔体贴,既然如此,这件衣裳就交给你了——嗳,你刚刚不是故意把袖子刮破的吧?”   张偕一怔,沉静的面容上没有一丝异色,他的笑容沉静而儒雅:“自然不是。”   炫目的阳光照进屋里,那笑容也显得特别沉醉迷人,谢同君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反应过来,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一把将衣裳塞进他怀里,挑着眉头笑道:“自作孽,不可活。”   天气越发的炎热起来,即便坐着不动也会很快出一身汗,谢同君坐立不安的动了动黏腻发汗的身子。哀叹一声看向张偕,他倒老神在在的坐着,似乎丝毫没被这恼人的天气影响。   “我出去洗把脸。”她站起身,刚出门便碰到了张媗,不由十分诧异:“小姑特意来找我么?”   “可真巧,正碰到二嫂出来。”张媗今日穿的十分简单,头发梳顺,仅仅在颈后简单的扎了一下,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襦裙,虽不及往日高雅脱俗,却也别有一番入世之美。   谢同君心里突突直跳,忍不住问她:“你该不是受大嫂所托来教我做饭吧?”   “然也。”张媗挽起她胳膊,嘴角泛着愉悦的笑意:“其实做饭很简单的,二嫂不用担心。”   谢同君当然不担心这个,只不过这天气热的要死,不动就出一身汗,更别说让她在灶边待一个下午,想想就觉得难以忍受。   “其实我觉得大嫂操之过急了些。”张媗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临时换了一个:“最多不过三五日,等家里稻谷收了,二哥便得收拾细软去长平求学,到明年七八月份才能回来,如今正是你们培养感情的时候。”   明年七八月份?就怕张偕在长平呆不了那么久,张淮瞒着家里这么大一件事,迟早得露馅,张偕呆在长平,一旦事情败露,必定成为朝廷的泄愤对象,还不赶紧收拾包袱逃跑?   再说了,他现在哪还有心思求学?打听一下张淮的消息才是至关重要的。那次张淮传回的家信中,竹简上只用毛笔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斗大篆字:“招兵伐徐,离久难归,勿念。”   时间、地点、现在状态如何,什么都没说,难怪张偕那晚彻夜未眠,只怕心里是又气恼又担心。张淮倒说的轻巧,但他怎么可能说不念就不念,那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张淮把事情想得也太简单了些,真不知道他是天性凉薄还是脑子缺根筋。   不过谢同君看过讯报,倒是知道张淮在哪里。没记错的话,他应当在怀江以北一个叫封妻的地方,而且他所在的那一支绿林军发展的速度很快,虽不及梁郡那支规模庞大,倒也颇为可观,假以时日,肯定会引起朝廷注意。   追影是谢家暗卫,谢歆肯定不想让别人知道它的存在,是以谢同君虽知道具体事宜,却不能跟张偕说。   “二哥与二嫂新婚燕尔,肯定想与二嫂多些时间相处……”张媗仍旧在旁边絮絮的说着话:“不过大嫂说的也对,男子当以前途为要,像二哥这般甘于平淡,实在不是张家男儿所思所想。”   “你怎知张家男儿所想为何?”谢同君心思一动,佯作不以为然看着她:“张家宗族里的那些宗族子弟想做什么,你知道吗?”   “他们自然不一样,可我大哥二哥自小便被父亲悉心教导,读书习武,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在平淡生活中磨平了所有的抱负志向,没想到大哥做到了,二哥却实在有负父亲的期望。”张媗说着,眼里露出一抹失望。   “不是的!根本不是这样!”谢同君忍不住为张偕鸣不平:“今时不同往日,你们小的时候,小皇帝还没继位,那时国家虽有衰退之象,却远没达到现在人人妄图当天子的份上,他那时那么说,是希望他们长大之后力挽狂澜,可没想到朝廷衰落的那么快……要是你父亲还活着,肯定不希望他们不惜性命去谋反!”   “话虽如此,但乱世出英豪,又有谁人不心动呢?”张媗打心底里觉得张偕胸无大志,不以为然道:“其实说到底,二哥还是性子温吞了些。”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你二哥一直都在全心全意的为你们着想!他性子虽柔,却是个极为坚毅的人,再说他自小疼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张淮起事,他最先关心的便是兄长安危和家人情绪,可张家兄妹,不仅无一人为他想过,反而还三番两次这样误会他,轻视他,实在太叫人伤心、失望、甚至是心寒。   “我……二哥!”张媗一脸复杂的看着厨房门口,谢同君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去,瞥见门口静立的张偕,心虚尴尬齐上心头。    ☆、下厨(下)      张偕正静静地站在门边,温柔的笑意凝在唇角,面上似有黯淡一闪而逝,但谢同君仔细去看时,他仍是一派温和的模样,似乎刚刚她看见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你们在说什么呢?”张偕将翻飞的思绪掩进心底。笑眯眯的走进屋里。他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锅和胡乱被切了几下的青菜,挽起袖子将灶台上菜刀拿起来,熟练地将青菜切好,温柔的笑了笑,语气无奈:“你们两个可真会偷懒,待会儿就要吃饭了。媗儿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就好。”   “诺。”张媗因为心虚的原因,这次倒是出奇的乖巧,应了话便迫不及待的出了门。   谢同君看着他熟练的切菜添柴,尴尬的站在一旁,装模作样的帮忙拨弄菜叶子。   事实上,这个时代的烹饪远没有后世那么发达,菜肉多为煮熟的,像谢家那般的大户人家吃的倒不错,可很多老百姓甚至不知道善用油类来炒菜,往往只是把菜往锅里一倒,翻炒煮熟之后加盐调味即可,虽然不算十分难吃,但实在也算不上美味。   “过两日农忙完后,我便要回长平求学了。”锅盏交响间,张偕突然淡淡的开口。   “哦……去长平?这么快!”谢同君先是大惊,然后立马苦着一张脸,不抱什么期待的问:“那你能带我一起去么?或者把我送回下邳……”   后面那句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她不自觉地将声音压低了,语速也放的飞快,也不知道他听到没。   “我带你去长平吧。”张偕熟练地将萝卜起锅,语气闲适道:“正好带你出去看看。”   谢同君心里一喜,紧接着却有些担心梁姬的态度:“娘会同意么?再说了,你们学院应该有学生宿舍吧?我去了住在哪里?”   张偕笑着看她:“这些事你不必担心,我会提前安排好的。”   “哦。”谢同君应了声,闻到锅里腾腾而起的香味,飞快地伸手拈了一小片萝卜塞进嘴里,瞬间烫的她眼泪直流。   “你……”张偕古怪的看她一眼,将旁边的筷子拿过来递给她,无奈又好笑道:“你呀你!怎么这么性急?”   他嘴里说着责怪人的话,语气却十分温柔,满含关切。谢同君再次被他这笑容所惑,脸颊竟然莫名其妙的热了几度。   她赶紧夹起将一块萝卜塞进他嘴里,哈哈笑着掩饰自己的窘意:“都怪你厨艺太好,不信你自己尝尝!”   张偕一愣,谢同君慌忙解释:“这筷子我还没用过呢!”   他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嘴唇微动,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笑将那块萝卜含进了嘴里。   谢同君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着话,一不小心,一整盘萝卜竟然被她吃了个干干净净。转眼瞥见张偕那带着几分复杂与略显怪异的目光,慌忙咳嗽两声,将他手里的饭铲接过来,故作严肃的说:“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不行的,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厨艺。”   恰好张媗带着张琮进来端菜,听到这话,不由古怪又惊讶的地看了她两眼:“二嫂会做饭?可谢家是豪门大族,你怎么会做饭的?该不会是说大话……”   “媗儿!”张偕警告的看了妹妹一眼,将手里的两个盘子递给她:“还不快些上菜,待会儿菜都凉了。”   “哦……”张媗噘着嘴,一脸失落的看了谢同君一眼,悄悄朝她使了个眼色,不满的瞪了一眼张偕才肯离去。   谢同君扑哧一笑,张偕丝毫不知妹妹的小动作,催着她出了门。   “真的可以么?”在张偕看来,面前的女子虽然可能并非是一个豪族女子,但她识字、聪慧,所以真实身份也可能出自高门,因此有些不信任她:“现在已经到了饭点,有这几道菜其实已经够了。”   谢同君不满的将他推开,利落的将盆里的青菜沥了水揽起来,四处扫视一圈,看见房梁上挂着的两块肉,那肉看起来还算新鲜,像是还没腌好的腊肉,她翻上灶台将肉取下,肥肉炼油,瘦肉切块。   切块之后,将瘦肉放入锅中翻炒,加入花椒和姜蒜盐,嘴里问他:“家里有没有酒?”   “有。”张偕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递给她,好奇地问:“你要酒做什么?调味么?”   因为他刚刚那不甚相信的目光,谢同君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其实心里还是蛮不服气的。她懒的理他,只是指使着他递这递那,顺便照应着火候大小。   肉已半熟之后,她将酒往锅中一倾,顿时锅里火苗一腾,她利落的将肉翻炒两下,盛进盘里,一股浓浓的肉香四散而出。   随便将青菜揪了两下之后,她把刚刚用肥肉炼出的油倒入锅里,直到油兹啦兹啦地响起来,放入盐,再将青菜放入翻炒。   灶火猛烈,不一会青菜的香气便飘了出来,谢同君放入瘦肉随意翻炒几下,将菜盛起,得意洋洋的摆到张偕面前,在他鼻子前面绕了一圈,挑着眉道:“如何?”   水煮的菜一看就焉头嗒脑,颜色老气,而被油爆炒出的菜香气四溢,颜色青翠油亮,看起来就让人食欲大增。   张偕眼里的惊诧一闪而过,赞赏的点点头:“夫人厨艺惊人,偕真是大开眼界。”   谢同君用筷子叼起一块肉递到他嘴边,笑嘻嘻道:“要不要先尝尝,过过嘴瘾?你还真是三生有幸……吃得到我亲手下厨做的饭,可惜这肉不是新鲜的,否则会更好吃。”   其实她做的菜不算顶好,但是在现代也能拿的出手。更何况这个时代原材料匮乏,烹饪技巧落后,自然就变成了上品。   他也不生气,笑眯眯的吃了肉,赞叹道:“夫人果然好厨艺!”   “好好享用吧!估计你以后也吃不到……”说到这里,谢同君有些沮丧。他们过几天便要到长平,到那时张偕肯定要忙着读书,还得时刻关注着朝廷的消息、叛军的消息、他大哥的消息,做饭的事肯定会落到她头上。   可惜糟糕的是,在现代用惯了电磁炉的谢同君压根儿不用会这个时代的灶火,做饭最重要的便是火候的掌握。鼓风拉箱,添柴照应……她几乎一样不会,真是令人头痛。   谢同君小时候见过灶火,是现在这种的改良版。据师傅说,烧火技巧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从长期的锻炼和事件中才能掌握好,所以美味的饭菜很可能就此一顿,以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张偕微微一滞,眼底有疑惑一闪而过,但他便很快恢复如常,笑着叹了口气:“是么?那我今日可得多吃两碗饭才不枉夫人一番苦心。”   两人将菜端上饭桌,还没进屋,便听见张媗惊喜的声音:“我还到二嫂是吹牛呢!没想到二嫂厨艺这么好,远远就闻到了香味儿……”   张偕的娘亲梁姬坐在上首,身边侍候着李姬,听见这话,不由得露出一丝慈和笑意来:“正是呢……偕儿,还不快些进来,让我尝尝你媳妇的手艺。”   “诺。”张偕脱下丝履,将满满一盘青菜炒肉摆在梁姬面前,笑着说道:“儿子无礼,刚刚在厨房偷着尝了尝,同君手艺确实不差,娘要觉着好,可得多吃些才是。”   “好,好!”梁氏笑着,慈爱的看向谢同君,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两声,挑了一片青菜尝了尝,满意的笑道:“老二媳妇手艺的确是好,老大媳妇也尝尝。”   听到母亲吩咐,邓姬连忙照做,她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声音低低的:“连娘都称好,弟妹的手艺果然不同凡响。”   她身后的李姬听到这话,眉头立时蹙的紧紧的,一双眼睛不住的偷偷打量着谢同君,眸底神色难辨。   谢同君倒绝,她都已经嫁给张偕了,难不成还会对她们造成什么威胁不成?实在没必要把她当贼似的防着吧?   先前的喜悦一扫而光,纳闷的吃完饭,张偕扶着他娘亲梁姬回了屋,剩余的人就忙活着收拾锅碗瓢盆。谢同君闷闷不乐的离席,独自一人在荒草杂生的旧屋前练起武来,她练了半个小时,又从树上折了截枯枝,当剑比划着练习了一会儿,一扫一跃,横劈竖斩,轻挑直刺……树枝被她舞的呼呼生风,地上草屑腾腾而起。   正入神时,忽然听见房子后面传来一阵低低的交谈声,谢同君侧耳聆听,只闻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下意识闪身躲到屋檐下的斗拱上攀着,想听清那两人在说什么。   原因没别的,说话那两个人,一个是邓姬,一个是张偕。   邓姬会找张偕说什么?谢同君蹙了一下眉头,只想到两种可能——关于她的,或者关于张淮的。要不其它的话,实在没必要跑这个地方来说。   “我前日去市场上采集,听到路人说皇帝遇刺,故征集男子参军,剿除叛军,你说,你大哥他会不会……”邓姬的声音低低的,难掩颤意:“你大哥会不会瞒着家里……谋反去了?”   说到谋反两个字,她几乎失掉了全身的力气,勉力抓住旁边的一把枯草,眼圈发红:“你说他会不会……”   张偕面色淡淡的,语气却十分温和:“大嫂多虑了……大嫂怎么会这么想呢?也许他只是出去散散心罢!”   “不是的……我还不了解他吗?在家时便整日昏君谋反挂在嘴边上……这次出去这么久也没给家里来个信儿,这让我怎么放心的下?”   她的语速很急,声音里多了一丝愤怒和恨意:“这个浑人!可曾为我和两个孩子想过?做什么事都一意孤行……对谢姬之事如此,这次也一样!他怎么可能是离家散心这么简单?我看他当日要娶谢姬时也没什么不开心的!仲殷!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所以瞒着没跟我说?你大哥他到底去哪里了?你告诉我吧……”   “大嫂!”张偕稍稍放重了声音,见她稍微冷静下来了才低低开口:“大嫂如此笃定,真的只是因为大哥从前那么说过么?他在离家之前,可曾见过什么人?还是跟你说过什么话?”   “我……我不知道……”邓姬以袖掩面,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眼神闪躲了一下,勉强笑了笑:“既然你不知道,那便罢了吧!腿长在他身上,他要回来,总归是会回来的……”   虽然是同胞兄弟,但邓姬还是不敢全心全意相信张偕,毕竟谋反这么大的事情,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脑袋。   “大嫂。”张偕知道他的顾虑,突然叫住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我与大哥一母同胞,自然希望他平安无恙。大嫂今日既然找到我,那便是信我的,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坦诚相告?”   他的眼底染了一丝倦意,整个人都似乎疲乏至极,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温柔亲切:“我那两天忙昏了头,实在不晓得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嫂既然知道,还请悉数相告。”   邓姬犹豫片刻,面色复杂的看了张偕半晌,权衡半晌,她才犹豫的开口:“……其实,你大哥在成婚前一天见了一个人,当时他们在偏厢说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后来只听你大哥声音蓦地拔高,高兴地跟那人说要出去喝酒详谈……半夜回来时,他也只呢喃了几句话,我没听清他说什么,似乎是圆什么横什么的……”   圆什么横什么?圆横……圆横!   这两个字为什么听起来如此耳熟?谢同君入神地想着,没料到房檐老旧,此刻突然“吱呀”一响,她吓个半死,攀在上面一动不敢动,脑海里聚起来的那抹灵思也被蓦然打散。   下面,张偕的声音显得更清淡了:“那之前的时候,他们二人可有见过面?”   “我哪里知道?你大哥三五天不着家并非什么稀罕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惹到谢家……”似是意识到说错了话,邓姬讪讪一笑,笑容难掩苦涩:“仲殷,你若是知道什么,可千万告诉我,千万莫瞒着我……”   “我知道了,大嫂放心吧。”张偕笑了笑,对着邓姬端端正正一揖到底:“这件事情未有定论之前,还望大嫂守口如瓶,娘身子越发不好了,实在不宜过多操劳。”   “我省得,我省得。”邓姬将他扶起来,随口问道:“我刚刚四处寻你不见,怎么会在娘屋子里呆那么久?”   “我想带着同君一起去长平,所以跟娘商量一下。”张偕心中有自己的考量,因此如实相告。   “你……”邓姬古怪地看他一眼,有些担心的看着他:“说句你不多心的话,你该不是怕她在家里,我欺负她吧?我是什么人,你是知道的,我是断断不可能这么做的。”   “大嫂怎么会这么想?”张偕惊讶的问。   “没有就好……”她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担忧道:“你们刚刚成婚,难免……带着她,会不会影响学业?”   “不会的,我有分寸。”张偕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笑着慢慢往前走:“娘近一段时间食欲不振,今天难得多吃了些,我想……”他面有为难,犹豫的看向邓姬,再次俯身一揖:“偕有一不情之请。”    ☆、秋收      “我懂你的意思……”邓姬犹豫了一下,虽然为难,但最终还是松了口:“只要是为了娘好,莫说让我向谢姬学习厨艺,即便是刀山油锅,我也肯定毫不犹豫……只不过,她会同意吗?”   张偕笑着点点头,为谢同君说起了好话:“其实同君性格爽朗大方,心里也很是敬重大嫂,肯定会倾囊相授的。”   “那我便放心了。”邓姬笑着,两人闲聊着一路前行,谢同君这才从房梁上下来,动了动发僵的手臂,若有所思。   谢歆慧眼如炬,识人精准。张偕果然不只是情商高,简直就是八面玲珑,深谙为人处世之道。   只可惜他生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只能过着给人帮工,在家务农的生活,即便想出人头地,也只能靠着读书入仕这条希望渺茫的路。若是他生在豪门贵族,游走于各大政治权力的圈子中间,又该是怎样的如鱼得水?   不不不!他生性平和无争,性子淡泊温和,又是个至情至孝之人,要是生在那样的家族里,真的斗的过其他兄弟吗?还是被啃的渣都不剩而毫无怨言?   谢同君摇摇头,扔开脑中不切实际的幻想,捡起地上的树枝,继续一招一式比划起来。   张家作为曾经的豪门望族,虽然一度衰落至此,但家里的田地面积却是不容小觑。很难想象,这么多年来,张偕竟然一直过着这种普通的务农生活。   天还没亮,他早早便起了床,跟着族人一起去田间秋割稻子,金黄的麦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清新而干燥的气息弥漫鼻尖,让人忍不住昏昏欲睡。   在此之前,谢同君虽然听说张家是个大族,却没料到族里老老少少加起来竟有两三百人,难怪张偕说起劝服族人的那天会如此头痛。   古人生活极为简单纯朴,张家除了老夫人梁姬在家歇着之外,大嫂邓姬带着李姬和小姑张媗也去了田里帮忙干活,所有人都穿着单衣,头戴草帽,手中镰刀哗哗作响,麦垛也越堆越高。   谢同君没什么务农经验,张家众人也没为难她,便吩咐她在家侍候梁姬,为众人做饭。谢同君好歹有绕梁帮衬着,倒也没手忙脚乱。只不过张淮的两个儿子,特别是老大张越,小小年纪就十分护短,动不动就对她吹胡子瞪眼。   梁姬身子不好,也不肯躺在榻上休息,而是拿了针线,侧坐在榻上帮着张偕做衣裳,偶尔絮絮的跟她说着话。   “你在家中,可学过针黹女红?”   “没……没有。”谢同君本来觉得,她没学过这些东西,不会做也纯属正常,可对上梁姬那双慈爱宽和的眼睛,竟然莫名的升起一股心虚的感觉:“不过我会好好学的!”   不过说实话,她还真没打算好好学。以她那粗鄙的针线,学个十年八年也比不上这些女子的一根手指头,何必给自己添堵?   “你是个好女子……”梁姬握了握她的手,眸色温柔:“其实,我的几个孩子里头,我最不放心的便是偕儿了。”   “你为何会不放心……”谢同君有些疑惑,比起鲁莽蛮干的张淮,心思单纯眼界高傲的张媗,张偕算是个十分稳重谨慎的人了。   梁姬笑着看她,眼神慈爱:“我的孩子,我最了解不过了……偕儿从小便是如此。因为生性内向羞涩,他一向最是乖巧,跟兄弟姐妹们相处也总是不争不抢,受了委屈也从不哭泣告状,小时候没少被淮儿他们几个欺负;反观另外几个孩子,打小就受不得一点委屈,吃不得一点亏……会争会抢,总比默不作声要好些。他总是把心事埋在心底,反而让我更担心他会在外面吃亏。”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看来这句话放到古代也同样适用。谢同君想起张偕总是安然浅笑的样子,很难想象他会因为受了委屈而独自一人找个地方默默伤心。   不过张偕是个会吃亏的人吗?谢同君不知道他的生活经历,对他的了解也仅仅限于在家人面前的状态,所以根本无从得知。   “人啊!过得好才是真的,其他一切不过虚妄罢了……你是个聪明孩子,可得帮他经营着些……他自幼腼腆,少近女色,若是让你受了委屈,该吵该骂,我绝不插手,大是大非上,还请你多多包容……但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绝对没有一丝一好的坏心眼儿……我自知身子大不如前,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撒手西去,眼看着孩子们都娶了亲,心里也踏实多了……最让我头痛的是媗儿,她心气极高,性子又傲,不知道会吃多少苦头……我看她跟你颇为投缘,你有时间,便帮我教教她罢!”   在此之前,谢同君对婆婆梁姬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她总是笑眯眯的慈爱神态上,像这样真真切切的亲近交谈,却是第一次。本以为这位老夫人心如止水,没想到她竟然如此透彻,默默关怀着每一个孩子。   “诺。”不自觉的,她已经应了声。虽然张偕用不着她管,张媗估计也不会听她管,但看到这样一位处处为儿女着想的母亲,谢同君实在狠不下心来拒绝。   梁姬安心的笑了笑:“这会儿是正午了吧?我有些乏了,想先歇息一会儿。你不必时时在这里陪着我,可以去家里的田间看看。”   “好。”一上午坐在席上没动,两条腿早就麻的丧失了知觉,再说陪长辈说话,实在是无聊到极致的活动,谢同君忙不迭的答应,伺候着梁姬躺下之后就出了门,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来到田间,处处都是忙着收割的张氏族人,谢同君在田埂上转了两三圈也没见到张偕,反倒是一个个子高高的青年率先发现了她,腼腆的问道:“你是仲殷的妻子吗?他在那边。”   青年年约二十五六,五官清秀,面相憨厚,谢同君朝他笑了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个带着草帽的人正半弯着身子,裤腿片到膝盖以上,一手握刀,一手扶梗,两手配合着飞快的动作。   “张偕!张偕!”谢同君大声喊他。   青年极为惊讶的看了她一眼,又默默低下头去继续手里的活了。   刺目的阳光下,好几个青年同时抬起头来,不约而同的闻声看向她这边,刚开始显出几分诧异,随后却是极友善的笑了起来。   没想到随便喊两声也能有这种惊人效果,谢同君一阵赧然,赶紧抱着怀里的陶罐跑到张偕面前,将水递给他:“娘让我来给你们送饭。”   张偕的脸孔在太阳下微微泛红,鼻尖上还有点点晶莹的汗珠,他朝她温柔一笑:“辛苦你了。”   谢同君一怔,他已经将罐子捧起喝水,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他的下巴白净无须,虽然罐口很大,但他的喝相极为斯文,没有一滴水从他嘴角流下来。   “你去那边树荫下等我,我去喊大嫂他们吃饭。”张偕文雅浅笑,将罐子递还给她。   此时正当正午,天气热的吓人,谢同君刚出来一会儿就觉得浑身冒汗,背上黏糊糊的极不舒服。好容易等张偕他们吃完饭,正打算溜之大吉回家洗澡,刚刚那个跟她说话的青年却在此时一脸慌张的快步走了过来。   邓姬和张媗都坐在树下,摘了头上的草帽扇风,看见那青年,笑意盈盈却不失礼貌的打招呼:“族兄。”   “这是我族兄,张绣,字仲修。”张偕浅笑着介绍,看到张绣惨白的脸色,明显一愣:“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谢姑……弟妹有礼。”张绣虽然急,却还保持着冷静,拘谨的跟谢同君见过礼后,整张脸颊已经憋成红色,慌张的跟张偕解释:“我娘刚刚像是受了热,能不能请大嫂跟三妹妹去看看?”   “云婶儿不要紧吧?”张偕面上浮现出一抹忧色,迅速拾掇起地上装水的罐子,拔步便走,声音不自觉严肃起来:“还在原地么?你有没有背她去阴凉地儿?”   “现在在那边歇着呢!”张绣小声答话。   几人疾步过去,那边已经围了五六个人,一个妇人正躺在中间,气若游丝的哼哼着,脸色潮红中隐隐发白,头上满是大汗,看起来像是随时会晕过去似的。   “这可怎么办?”张媗一见这场面,吓的脸色都白了。   谢同君从前远足时,也遇到过这种状况,赶紧上前将围着她的几人扒开,又稍稍将她衣领松开了些,接过张偕递来的陶罐,舀出一些水来洒到她脸上和勃颈上,抬头问道:“谁有帕子?”   男子们早就退开,剩下的女人们蹬大眼睛茫然的看着她,好半天张媗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将手里的帕子递给她,小心翼翼的问道:“云婶儿没事吧?”   “云婶儿……云婶儿……”谢同君唤了两声,听见她含含糊糊答应了,这才松了口气:“还没失去意识,不算太严重。”   她将帕子浸了水贴在她额头上,又喂了她两口水,小声问张媗:“你知不知道谁家离这儿最近?”   张媗冰雪聪明,听见云婶儿没事早就恢复了冷静,抬头对其中一个六十多岁的妇人道:“三姑奶奶,能不能让云婶儿先去你家歇息?”   “可以,可以。”那妇人忙不迭答应,扯着嗓子喊身后的张绣:“绣儿,还不赶紧过来把你娘背起来!”   一群人本来打算都跟着,谢同君想了想,只喊了云婶儿的两个媳妇和那位三姑奶奶。其余人帮不上什么忙,殷切的嘱咐了几句才作鸟兽状散了。   谢同君把外裳脱下来浸了水挡在云婶儿头顶上,张绣健步如飞,到了三姑奶奶家里,紧张的问她:“现在该怎么办?”   “你们先去抬两桶水来。”谢同君看了张偕一眼,低下头将帕子浸湿,重新贴在云婶儿头上,又让三姑奶奶找来了干衣裳放在床头,等冷水来了,便嘱咐那两个媳妇把云婶儿衣裳脱了,用凉水给云婶儿擦身。   其实她本来想用酒精的,但一来这个时代没有酒精;二来没用好的话可能会出事,因此想想也就作罢了。   其实谢同君心里也没谱,她只知道大致的方法,却不知道这方法对云婶儿到底有多大作用。屋里没她什么事儿了,她就跟着张媗去厨房,调了一碗淡盐水送进屋里给云婶儿喝。   这时候云婶儿已经清醒些了,只是仍旧喊着头晕想吐,谢同君也只懂得皮毛,把盐水喂了,只能叫她休息,留着两个儿媳在一旁为她扇风散热。   慌里慌张的忙完,谢同君只觉得像是在水里走了一遭,从屋里出去时,只听张绣惊呼一声转过了身。她不明所以,看到张偕赶紧走过来将外裳脱下来搭在她身上,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衣裳早就被汗水浸湿,正紧紧贴在身上。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谢同君讪讪的想,没露胳膊没露腿儿,衣裳也一点不透明,真不知道张绣怎么那么大反应。可当她抬起头来,看见张偕脸上淡淡的责备时,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心虚感。   这毕竟是古代,一个男女大防的时代,即便是她觉得没什么,旁人也不会这么想。谢同君暗道自己大意,赶紧将身上的衣裳穿好,不好意思的开口:“失礼了,你娘应该没有大碍了,这几天最好在家里休息,另外要多喝水,最好喝淡盐水。”   “多谢弟妹……”张绣为人腼腆,道谢时都没好意思抬起头来。   张偕收回心中思绪,隐晦而探究的看着了谢同君一眼,只一瞬面色便恢复如常,露出一抹文雅的笑意:“我先送你回去吧。”   两人走了一半,谢同君突然惊呼一声:“嗳,碗筷还没收拾呢!”   “我下午会带回去的。”他哭笑不得的看她一眼,嘱咐道:“回家了赶紧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免得着凉。”   “……哦。”谢同君怔了一下,乖乖应声。 作者有话要说:  从今天开始,不会卖萌的作者打算讲故事了,就讲我和基友的日常吧~ 我:你在干啥呢? 基友:码字 我:我要睡觉了…… 基友:恩,睡吧 ……(20分钟过去) 我:你干啥呢? 基友:码字 我:不想码,想睡 基友:睡吧 我:好的 ……(40十分钟过去) 基友:睡了吗? 我:还没…… 基友:……不如码字吧 我:算了我去睡 怎么讲都不搞笑,这真是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惊疑      张偕并没多做停留,只到梁姬房里看了看她便迅速离开了,谢同君则赶紧嘱咐绕梁烧了水,舒舒服服泡了个澡。   从房里出来时,外面已经红霞满天,夏末秋初的云彩像是精致的画,线条分明,色彩明丽,大朵大朵铺就在高远的天空。   谢同君手脚麻利的把晚饭做好,盛了一碗送到梁姬房里,年轻人能饿,梁姬一大把年纪却不一定经饿。   梁姬早就醒了,正端正的跪坐在席上,眯着眼睛细细缝着一件深灰色直裾深衣。   “娘,饿不饿?先吃点饭垫垫肚子吧?”谢同君把陶碗端到她面前,又将案几上的东西移开,一并端到榻前。   “恩,”梁姬眯起眼睛,微微笑了笑:“人老了,眼睛也不太好了,一件衣裳缝了半天也没缝多少……”   谢同君尴尬的接口:“是给张……夫君做的吗?”   梁姬笑而不语,端起饭碗慢慢吃了口,悠悠开口道:“你这女子,茶饭倒是极好。”   是在给她戴高帽子?还是在委婉的批评她针线不行?谢同君苦着脸,尴尬的接口:“娘谬赞了。”   梁姬笑眯眯的:“实话怎么是谬赞呢?肯定在厨艺上下了不少苦功吧?”   梁姬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谢同君本想装傻到底,但无意间瞥到她斑白的两鬓,在心里挣扎了半晌,还是勉强笑着开了口:“要不……这衣裳我来做吧?哪能总让娘受累?”   “恩……也好,那便辛苦你了,其实女子生来大都心灵手巧,针黹女红之类更是极易上手,慢慢做着做着就习惯了。”   说不定我就是那极少数里头的!   她暗暗叹了口气,等梁姬喝完药歇下了,兴致缺缺的抱着缝了一半的衣裳,慢吞吞的往房里挪。   刚刚走到房间门口,谢同君只觉得一股气流猛然从颈后袭来,她唬了一跳,飞快劈腿下压,身子侧平下来扭转身子,猛的从地上弹跳而起,冷冷瞪视着面前的人。   那人身材高大,穿着一件及地玄色斗篷,脸孔被严严实实挡在黑纱后面,只一身的戾气和杀气显得尤为可怖。   谢同君心中泛起一阵凉意,迅速将深衣绑在腰上,慢慢攥紧了双拳,防备的看着他。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她微微昂首,冷冷睃视着他。   桓缺还沉浸在刚刚失手的惊诧中,想起袁珩的回话。他的眸子越发阴沉,一声低嗤过后,猛地虚手向前,横掌劈向她侧颈。   这个人想打晕她?   为什么?是跟张家有仇?还是跟谢家有仇?是打算拿她来要挟张谢两家吗?   他的意图如此明显,谢同君心头闪过千万道思绪,手下却丝毫没有放松,反而越发拼尽全力。两人缠斗间,桓缺突然一把伸向她腰间,狠狠将深衣扯了下来。顷刻间,那件被梁姬缝补的七七八八的衣裳不幸罹难,“刺啦”一声撕开了一条大口子。   “天哪!”谢同君哀嚎一声,几乎想晕死过去,她恶狠狠的瞪了桓缺一眼,猛地提步向前,左手化掌为爪,灵巧的一翻一转,在桓缺反应过来之前猛地抠住他胸口,狠狠用力一压,绵绵一掌推出,看似柔弱无力,却推的那人几个趔趄。   “你!”桓缺短促的发出一声痛呼,忽然发现面前这女子真的也许已经超出他的想象。这一发现让他暴怒起来,猛地越步而出,双手成爪袭向她面颊。   他这一出手,带了十二分的杀意,跟刚刚只想打晕她的力道狠劲儿大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贱人!”   这一声饱含恨意,声音狠戾而低仄,像是要把她千刀万剐,谢同君猛地一滞,内心涌起一阵绝望无力的恐慌感,她忽然想起上世临死前桓缺看她的眼神。   可是不对!   这个人的声音跟桓缺的不一样,桓缺的声音低沉、嘶哑,而面前这个人的声音则年轻了许多,音色更亮。   晃神间,突然听见一声布帛碎裂的声音,她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后退几步,却看见刚刚那件薄薄的深衣已经碎成片,桓缺手中正握着一把剑,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刹那间,像是两世记忆重叠,她好似看见桓缺正提着剑,一步一步向她逼近,他眸子里满是恨意,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桓缺冷冷看着面前的女子,看着他恍似熟悉又恍似陌生的脸孔,忽然激起无数杀意。他的声音低沉刺耳,却多了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阴森。谢同君心里砰砰直跳,又惧又怕。她猛地从地上弹起,一把抓住他头上斗篷,狠狠一掀。   可是她什么也没看见,桓缺猛地一跃而起,顷刻间便将斗篷压了下来,他心里生疑,沉默而古怪的看了她一眼,突然低声道:“刘姬。”   流鸡?   什么鬼东西?   谢同君瞪大眼睛迷茫的看着他,还没回过神来,桓缺遽然抬手,猛地将剑掷了过来,剑尖正对着她额头。   太快了!   寒光一闪,谢同君还没来的及做出反应,一只手突然从斜刺里插过,一把将剑刃攥在手里,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惊魂甫定的低颤:“你没事吧?”   一缕额发倏然飘落,泛着粼粼寒光的剑尖已经抵在她额头上,谢同君甚至感受到额上突然传来的尖锐的痛感……   不过……她还没死!幽冷的剑尖上还带着猩红的血滴,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已经牢牢抓住了抵在她额间的剑刃。   劫后余生,谢同君险些软到地上,对上张偕那张血色褪尽的脸孔,她才从极度的惊惧中回过神来,声音还有些发颤:“我……没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   对面突然发出一连串诡异而自嘲的笑声,谢同君机械的回过头去,几乎不相信自己所见到的。   刚刚还想要杀她的人,此刻正竭力保持着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双脚大步错开,一只手颓然前伸,成五爪状张开,就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   他的手指离掷出的剑柄不过两公分,但长剑却已经被张偕握住。这人到底是想杀她?还是后悔杀了她?   太诡异了,谢同君怔怔的瞧着那人,想要透过那张面纱,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   他突然狼狈的趔趄两步,薄纱轻动,露出一张年轻而精致的脸孔,他一双眼睛阴鸷而森冷,目光复杂的正对着她,一动不动。片刻后,他突然猛地朝张偕攻了过来。   桓缺!   是年轻了许多的桓缺!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她还是清清楚楚的看清了那张脸,以及早已深入骨髓的可怕眼神。   谢同君脑子里一片混乱,呼吸都几乎停止,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像是连成了一条线,但当她想要解开时,却发现那条线已经变成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庭院里,两条修长的身影交错在一起,动作流利,毫不拖泥带水,微黑的天色里,只能看见他们飞速移动的身影和不时传来的低喝声。   到底怎么回事?桓缺不是在谢同君从张家逃出去之后才遇到的吗?为什么他会在此刻出现?为什么他想杀了她?   谢同君一遍遍回响着刚刚桓缺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越想越觉得觉得心底渐渐发凉,连身子都抑制不住的颤动起来。   心乱如麻,她磕磕绊绊跑到书房,毫无章法的扒拉开案几上的卷轴,急寻无果后,猛地想起那卷写满秘密的竹简早已经被她藏到了箱子里。   仔仔细细看过上面的每一行字,当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的瞬间,她身子猛地一颤,手中的竹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桓缺重生了!   带着对她的满腔恨意,到死也没放下的满腔恨意……重生了!   同她一起,在他死后,重新回到了一切悲剧的开头!   额上一角空荡荡的,谢同君将镜子揽到面前,两眉中心的额发已经被削的参差不齐,眉心正中一点红色,正慢慢地往外沁出丝丝血迹。   杀掉桓缺!   谢同君紧紧握住双拳,指尖几乎嵌进肉里。树影曳动,像是张牙舞爪的怪兽,叫嚣着要将她拆成碎片,千刀万剐……   谢同君此时已经害怕到极点,从小所受的教育让她迟迟难以下定决心,但是……   如果桓缺真的是重生的,那么他们之间势必不死不休。   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生死关头,仁义道德算得了什么?一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桓缺对原主的感情那么炽烈和疯狂,那么自私和霸道,谁能承受这样的感情?谢同君每每想起就浑身发颤,她没有别的选择,一定要在桓缺杀掉她之前毁了他!   她必须成为活下去的那个人!   屋外风声骤停,谢同君忽然打了个冷战。慢慢地,刚才那种害怕到极点的不安好像已经完全消散了,好似刚刚惊险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她摸了下头上的那道伤口,忽然间重新展开竹简,拿起羽管笔在上面写下一个拼音。   流鸡。   这是桓缺刚刚念出的名字,在那之后,他才突然起了杀她的念头。   可是,为什么?   谢同君细细思量着这个问题,当指尖无意识划过一个姓氏时,突然灵光一现。   流?刘?刘!   如果桓缺说的不是流,而是刘呢?“姬”本就是对妇女的美称,所以这个时代的女子都喜欢将自己的姓氏后面冠上一个“姬”字作为自己的代称。如果他说的那个词是一个人的名字,有可能是刘姬吗?   上辈子,桓缺曾说过他借刘氏势力上位,后来却为了谢同君废了刘姬的后位,致使刘氏叛变,在刘姬在位期间,这位皇后曾经杀了谢同君一双儿女,桓缺甚至怀疑谢同君是因此而恨他的。   那他说的这个流鸡,会不会就是皇后刘姬呢?   可他为什么要在此刻提起这个人?在这个时候,她们两个明明就不认识对方才是。   额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谢同君以手支颐,眉头紧蹙,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到底怎么回事?   “同君?”漆黑的屋里突然出现一抹亮光,张偕正举着一盏宫灯,站在外室的案几前静静的看着她。   他眉眼温柔,眼里十分纯净,含着一抹怎么也藏不住的担忧:“你现在可好些了?”   完了,兴师问罪来了!   这是谢同君的第一想法,然而当她抬首看到那双一如往昔的温柔眸子时,心里突然莫名的安定下来,站起身道:“我没事,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家里伤药没了,我出去买些。”张偕走进内室,将宫灯安放在几上,伸手撩开她头发,眉头微微一蹙:“果然伤着了……我来帮你上药。”   摸了摸头上的伤口,谢同君将头发梳到脑后扎起来,突然瞥见他手上泛着丝丝血迹的纱布,一抹愧意顿时涌上心头:“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当时千钧一发,如果不是他动作快,现在她早已经去阎王殿报道了,想想就觉得心头发凉。   “说什么傻话呢?”张偕笑着睨她一眼,指尖轻柔的在她额上打着旋儿:“若真要这么算起来,也该是我对不住你才是。”   “什么意思?”   “我身为你的夫君,却没保护好你,让你受伤了,难道不是对不住你吗?”   刚刚经历那么惊险的事情,现在心里还是慌的,蓦然听到这么一句话,谢同君心里一震,眼里的泪水险些掉落,她眨了眨眼睛,故作轻松:“反正只是小伤,过两天不就好了!”   “你们女子最爱容颜,我怕你因此破了相……”张偕料定此事另有隐情,却没有点破。而是将药装好,笑着看她,嘴角带着两分揶揄:“不过听说此药成效极好,所以夫人不必担心。”   “我不怕破相,我比较怕你嫌弃我。”谢同君笑意盈盈的看着他:“要是破了相,你会嫌弃我吗?”   “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莫说破相,便是夫人有一日年华不再,垂垂老矣,甚至卧床不起,偕也绝不会背弃夫人。”那双向来盈盈泛笑的眸子此刻正认真地凝视着她,像是在对情人说着世上最珍贵、最沉重的誓言。   从醒来那一刻到现在,从张家到谢家,从谢歆的态度里,张媗的疑惑里,谢同君其实早已经意识到自己展露过太多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方,但从始至终,他什么都没有问过。   即便是在今天,出了这么多事情,他也丝毫不曾开口,反而给予她毫无条件的关怀与承诺,谢同君突然觉得十分愧疚,甚至有些隐隐的害怕。   “那如果……我不是你夫人呢?”下意识的,她冲口而出。   如果有一天,谢歆发现她不是他妹妹,张偕发现她不是他妻子……那她的下场又是怎样的?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关心她吗?   第一次,谢同君突然对这个身份充满了眷恋,不是单纯的为了活下来,而是仅仅因为她舍不得……   “又在说傻话了……”张偕微微一怔,那个隐藏在心中困惑已久的答案终于在此刻被她自己证实。他双目湛然的看着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只是笑着用指尖将她的头发梳顺,笑着道:“好了,不早了,快些去歇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与基友日常之调戏篇: 我:我可以调戏你吗? 基友:好的 我:小妞,给爷笑一个~ 基友:好的 我:你今天为什么那么配合? 基友:好的 我:你倒是笑啊! 基友:好的 我:…… ……(2个小时后) 基友:╰_╯!!! 我:怎……怎么了? 基友:你尽然调戏我!不想活了吗? 我:你刚刚同意了…(⊙_⊙;)… 基友:刚刚码字,自动回复 我:…… 基友:现在算算总账吧!!! 我: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啊~~~~ ☆、爱恨      月色如水,静寂的房间里,桓缺独自一人侧倚在长榻之上,他指间扶着一盏青铜酒爵,微微阖着眼睛独自闭目深思。   寝室的房间被轻轻敲响三下,紧接着一片寂静,片刻后,那声音再响了三下,一个尖细低沉的声音传了进来:“主公可歇下了?”   “进来。”桓缺仰头饮尽杯中清酒,狭长的眸子怒气沉沉,隐含着一丝震慑人心的杀意。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袁珩轻手轻脚的从外面走进来,看见桓缺衣衫散乱,胸膛上隐有血迹,心里又是着急又是失望,紧蹙着眉头看他:“主公打算何时启程?”   “我问你,”桓缺自顾自的说着话,他放下酒盏,连衣裳都没整理便站了起来,低头沉沉看向袁珩:“你那日看见的女子,的确是谢同君无异?”   “属下实在不知,主公为何偏偏心系一已婚女子身上?如今徐帝昏庸、百姓不满,正是我等养兵屯粮、收买人心的大好时机……”   “你放肆!”桓缺眉头紧蹙,怒火沉沉的看向他,大声斥责:“我在做什么我心里清楚的很,不需要你在一旁指手画脚!已婚女子?呵呵……莫说是已婚女子,便是个死人——只要是我想要的,那就必定是我的!”   “主公!”袁珩蓦然抬头,瞪大眼睛看向他,触到那双幽若寒潭的森冷眸子,又不自觉地垂下眼睛,低声劝慰:“主公打算何时出发?”   “哈哈哈……”看到袁珩如此畏缩的神色,桓缺忽然心情大好,他笑着摸了摸下巴,配合的回答:“你说何时走便何时走吧!不过,我要先把谢同君搞到手,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妖孽!”说到最后一句,已经带上沉沉杀意。   “主公!”袁珩恼火极了,他忍住心头不满,沉了沉心思,有些无奈:“上次与谢家大姑娘交手,她那夫君正在暗处看着,后来我脱身之时,又被他好一番纠缠,好容易才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脱,若是再到他家中纠缠,未免……”   “无能!”桓缺高声斥责,满脸睥睨不屑的看着他:“张偕不过一个懦弱匹夫,也值得你怕成这样?”想到白天里谢同君看见他那一瞬间的安心惊喜,桓缺心里怒火更甚,却也更加不屑。   依他之见,只怕今日那个女子,根本就不是谢同君;即便是,也不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   她生平最爱勇武刚毅之人,上辈子对张偕此人就多有不屑,兼之对张偕善作主张娶她一事怀恨在心,在他登基为帝之后,没少在他耳旁煽风点火,让他教训这个人。   他自然无有不应,明里暗里没少给他下绊子。只可惜张偕这人毫无野心,跟他大哥比起来更显得十分平庸。他明着来,朝中那帮官员未免不满,整日罗里吧嗦说他奸贤不分;暗着来,张偕这人胆子奇小,极少做涉险之事,没让他进套子,反而把张淮套进来,若非如此……想到这里,桓缺身子一颤,双拳紧紧攥在一起。   “主公……”袁珩终于忍不住站起身子,他身材矮小,即便站的再直也叫人无法惧怕:“主公可还记得半个月前有人偷偷前来查探我们的事?属下觉得定是那张偕……”   “好了!”桓缺猛的一拍案几,几上盆盌竹简全部被他拍的震了起来,烛火一晃,险些熄灭。桓缺阴沉的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三番四处触怒他的下属,十指突然移到腰间的佩剑之上。   他手心一颤,忽然想起江山图谋之大事,只得暂时隐忍,平静了胸中戾气,面色无波的看向袁珩,语气平平:“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张偕此人实在没什么可怕,你且放宽心。”   “主公!”袁珩直直看向他,再也忍不住心里的诸多不满,蹙眉:“此地毕竟是长留,我们应该小心为上,既然事情已经办完,自然已经及早启程……主公!”   他的声音蓦然凝住,惊恐的看向横在他脖子上的长剑,双膝一软就要瘫倒地上,浑身不住的颤抖着。   桓缺面色凛然,剑尖随着他慢慢放低,他的声音很轻:“你还想说什么?你是想越过我去吗?你可知道,我平生最见不得什么?”   袁珩身子一突,僵愣片刻,刚刚的惊惧害怕忽然消失不见,他静静的看着桓缺,忽然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子隐秘的憎恨,怕被看出异常来,他趴伏到地上,低声道:“主公最恨越俎代庖之人。”   “不错,你说的对。”桓缺微微勾唇,看见袁珩眼里一闪而过的恨意,反而觉得心情莫名的安定下来,他收起长剑,笑着顺势把他扶起来,安慰道:“我刚刚不过吓唬吓唬你,你胆子也太小了些。”   “这样吧!我就听你的,咱们明日一早就出发,如何?”他说完,也不管袁珩如何反应,忽然毫无顾忌的大笑起来:“把吴姬虞姬给我叫进来!”   “诺。”目的达成,袁珩心头大喜,顾不得心头害怕忙不迭退了出去,抹了一把冷汗淋漓的脖子,对着外面静候多时的两个女子道:“主公传唤,进去吧。”   想了想,突然发出一阵怪笑,上下扫了两女两眼,笑的牙不见眼:“主公今日心情不错,你们可得尽力服侍。”   “诺。”二女听了,自然十分高兴,将腕间玉饰褪下,谄媚的递给袁珩,媚眼如丝的笑道:“多谢先生提醒,这是奴婢孝敬先生的。”   袁珩不屑的看了那玉饰一眼,心里嫌弃愤恨这两女辱他,脸上却笑的毫无异色:“玉是好玉,姑娘自个儿留着玩吧。对了,主公这两日被一美貌女子摄了心神,你们可莫触了他逆鳞。”   “多谢先生。”两女连连道谢,忙不迭进屋去了。   袁珩冷嗤一声,眯眼看了紧闭的屋门半晌,最终拂袖离去。   屋里,桓缺正闭眼沉思,忽然感觉到一只柔若无骨的素手带着阵阵香风钻进他胸膛,他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低声喃道:“同君……”   察觉到身上的手一颤,桓缺猛地从榻席上跃起,一脚将身前那人踢出数丈,猛地撞到墙壁上,这才恢复了清明。看见眼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子,桓缺挥了挥手:“跪着做什么?扫兴。”   被他扫到墙上的吴姬忍住身上剧痛,颤着身子爬到他脚下,泫然欲泣的抬起眼看他:“那奴婢为主公斟酒可好?”   “矫揉造作!”桓缺一盏酒泼到她脸上,厌恶的看了她一眼,忽然一脚踩上她手背,低声:“你心里可恨我?”   “奴婢不敢……”吴姬吓的身子连连颤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不敢?还是不会?”   “奴婢是主公的人,满心都是主公,愿为主公赴汤蹈火,就算主公杀了奴婢,奴婢也绝不会恨主公……”吴姬在他身边时候了两年,对他十分了解,虽然两个多月之前他一觉醒来后便性情大变,好似疯魔,但她们这等在主子手底下讨活路的丫头本就极擅察言观色,自然知道该怎么答他的话。   “哈哈哈……好一个赴汤蹈火!”桓缺笑的猖狂,脚下的力道越发的重了,吴姬剧痛无比,却丝毫不敢动弹,忍住心底满腔惧意和恨意,笑意盈盈含情脉脉的注视着桓缺。   “你不错,起来吧!”桓缺松开脚,亲手扶着他胳膊带她起来,忽然想到了什么,展眉一笑,转向虞姬道:“她愿为我而死,你呢?”   “奴婢……奴婢也愿意。”虞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低垂着头不敢看他。   “呵呵……既然你们都愿为我而死,”桓缺笑的眉目张扬,眸子染上一丝疯狂:“那你们谁先来?”   他抽出腰间长剑,“唰”的将泛着幽冷光芒的长剑抵在吴姬脖上子,低声问道:“你先死,还是她先死?”   “主公——”吴姬惊恐地抬起头来,还没来的及说话,那柄长剑倏然贯穿她的胸膛,桓缺脸上的表情诡异莫测,声音幽冷:“朕此生,最恨欺我之人!”   他拔出长剑,看向跪在一旁的虞姬,低低的笑了笑:“你怕我吗?”   “怕……”   “恨我吗?”   虞姬瑟瑟发抖,惊恐的看着逐渐蔓延到她脚边的大滩血迹,声音哽咽不已:“奴婢,奴婢……”   “下去吧!”桓缺兴致缺缺的将长剑丢到一边,忽然猛的从榻席上站了起来,他大力扫落案几上的东西,大力的拍打着长案,忽然眯眼看着地上那一滩深色血迹:“我倒要等着看看,你到底是何妖孽!若是哪路孤魂占了你的身子,我定会帮你讨回来的!”   他沉沉的吐出口气,想着白日种种疑点,只觉得心头渐渐发凉。   自那日他派遣袁珩将谢同君带回却失手那一日伊始,到如今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月,本以为是他的重生改变了一些事情,可事实却似乎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多日暗查,谢同君的改变,不只他心存疑惑,只怕宣威侯谢歆也多有怀疑。新婚触柱之前,明明一切正常,可自她醒来之后便性情大变,这也太奇怪了些。他本以为她同他一样是重生而来,可她听到“刘姬”时却那般疑惑,如果她不是谢同君?那她又是谁?   桓缺紧握双拳,静静地看着地上吴姬渐渐僵硬的身体,只觉得似乎一切都渐渐平静下来了。他握起案几上长剑,轻轻擦拭着剑身,低喃:“你是,则生。”   第二天一早,桓缺下令下属整装,转道往南。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与基友日常之打击篇: 我:完了今天写不出日常了Q_Q 基友:【自动回复】这个人正在码字,木事儿不要打扰她 ……(2个小时后) 基友:那就努力码字 我:写的太渣无人看Q_Q 基友:你的心……用偏了→_→ 我:我是已伤的仲永 基友:码字→_→ 我:求梗 基友:只有努力码字才能感动小天使,不过你……努力码字也没救了→_→ 我:你…… 基友:请叫我柯南,我是真相帝→_→ 我:你出来我绝对不打死你 基友:哦→_→ 我:吐口水淹死你 基友:【自动回复】这个人正在码字,木事儿不要打扰她 ☆、离家      农忙过后,张偕便收拾好了家里那辆老旧的马车,谢同君本来对此行满怀期待,可当她带着绕梁看到逼仄的马车车厢里两个大大的箱子和马车前站立不安的人时,忽然怀疑这马车是否装得下他们四个人。   本来他们三人一起就显得有些勉强,需要张偕去外面驾车,现在再来个张绣,还不得把人当肉饼挤?   张偕一边把缰绳套在马头上一边笑着跟她解释:“因为族兄也在黉学念书,所以此行跟我们一起。”   “这马车……坐的下吗?”谢同君有些怀疑。   旁边张绣一张脸更红了,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才小声道:“我可以驾马车。”   谢同君尴尬的摆手:“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驾车的话,我们两人换着来。”张偕一锤定音:“我先驾车,到了育阳再换族兄来。”   正当几人登上马车,张偕都已经举起了马鞭,那边却传来张媗的唤声:“二哥!等等!等等!”   张偕转头一看,只见那边张媗和邓姬正扶着梁姬疾步往这边赶来,身后还跟着三个小孩子。   “娘。”张偕拉着谢同君快步迎过去,梁姬还没来的及拉他的手,张偕已经一把握住她微微发颤的双手,语气滞涩:“娘放心吧,儿子定会好好照顾自己。”   “我知道……娘都知道……”梁姬擦了擦眼角,声音哽咽:“不知怎么的,娘这次特别舍不得你,今早起来便心里发慌……所以才想看看你……你一定要好好念书,过年了跟你大哥一起回来,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别为了省钱把自己饿瘦了……”   “儿子知道……”张偕将谢同君拉到面前,笑着宽慰母亲:“娘放心吧,同君在身边呢。”   “是……是,有同君在,娘就放心了。”梁姬抓住谢同君的手放在他手上,眼里写满期望:“同君啊……我儿便交给你了。”   看到她殷切的神情,谢同君心头一颤,忽然觉得几分心酸,不由自主的应了声:“敬诺。”   “好了,走吧……走吧!”她说着,松开了手,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倍,疲劳和颓然瞬间包围了她,唯一不变的,便是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满满的不舍和疼惜。   “大嫂,媗儿,娘就拜托你们了。”张偕再度将早上说过的话重复一遍,等到她们应诺,他拉着谢同君便走,脚步大的吓人,跟平常的温文儒雅从容不迫相去甚远。   谢同君虽然感到震动和惊讶,却没办法理解梁姬如此珍而重之的做法,张偕年年离家,难道每年都要这般肝肠寸断的诀别一回么?那也太夸张了吧?   手被他紧紧的攥住,谢同君本想发问,但看到他紧抿的薄唇,最终还是把一肚子疑问咽了回去。   一路上,气氛显得很是压抑,她跟张绣不熟,本来就没什么可说的,绕梁夹在两人中间,再加上马车一路颠簸,早就累得不行,也没怎么开口说话。   长途漫漫,无聊的可怕,谢同君又是个闷不住的性子,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   刚刚心里就憋了一肚子疑问,此刻一股脑就问了出来:“你跟张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吗?”   “嗳……是啊,我虽长他五岁,可打小就在一块儿念书,他虽然年纪小,可脑子却很好使,黉学入学选拔十分严格,可他十六岁便考了进去……”张绣看起来腼腆,却是个十足十的话唠,她还没问来的及什么,他就已经竹筒倒豆子使得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十六岁?那……娘今天怎么会如此不舍?不是早该习惯了吗?”   “这我也不知道,婶子向来最关心的便是仲殷的学习,怕他延误时辰,每年都会催他提早入学,这次确实怪异了些……”   “连你都觉得怪?”谢同君更加狐疑了:“既然你都看出不对劲儿来,那没道理他看不出来吧?怎么还走的这么洒脱?”   “你不知道……”张绣一脸唏嘘:“婶子把仲殷的学业看的比命还重,他自小就是学院里的尖子,再加上学习刻苦,很得老师青睐。十六岁那年,因为天灾,长留颗粒无收,善叔去的早,伯武又不善经营家业,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恰逢老师荐他入黉学,仲殷为了减轻家里负担,便一口回绝老师,婶子知道以后,狠狠将他打了一顿,在祠堂里整整关了四天直到他认错了才放他出来,为了帮仲殷筹集束脩费用,她没日没夜的帮人做工,身子就是在那时候垮下来的……”   “伯武……是张淮吗?”谢同君惊诧之余,突然对张偕多了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恩。”张绣疑惑的看她一眼,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会不知道族兄的字?”   “果真是那个家伙!”谢同君一肚子火,压根儿没听到他说什么,只愤愤不平道:“他那时候也该有二十多岁了吧?怎么一点儿作用都没起?他还是个男人吗?”   张绣唬了一跳,心里越发的疑惑,犹豫道:“其实他也不是不想管,而是他更擅长兵法武艺,所以这方面稍稍欠缺了些。”   “放屁!”谢同君忍不住爆脏话:“什么狗屁不通的!都是借口!他就是拼着一身力气给别人做帮工也能赚些钱吧?他娘都吃得了这个苦,他凭什么吃不了?”   “张家毕竟世代勋贵,伯武自幼志向高远,故而觉得这有辱身份……”张绣的声音更小了。   “身份?”谢同君冷笑一声,嗤笑不已:“他长的这么大,可不就是被那些没身份的人养大的么?他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哪一样不是用那些没身份的钱买来的?身份算什么东西?那么有骨气,为何还要用这些俗物?”   “你……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对他很大意见似的?”张绣迷迷糊糊的看着她:“你不是……不是爱慕……”   “不是!”谢同君没好气的冷哼一声,强自闭上眼睛假寐,免得忍不住迁怒他人。   这一路上,她脸色再也没好过,再加上这马车窄小的连挪都不能挪一下,心情更是差到极点。   长留离育阳不算太远,可也让屁股受了一天的罪,在天黑时到达育阳,几人投了馆舍住下,谢同君早已经浑身散架,连饭都没吃便回房歇着了。   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她醒过来,张偕还点着一盏灯在案几上奋笔疾书,他旁边放着一个盘子,上面还倒扣着一只碗。   “醒了?饿了吧?来吃些饭。”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张偕搁下手中毛笔。   “喔。”谢同君应了声,在他身旁坐下:“你在写什么呢?”   “信。”他将写好的竹简拿起来,快速的扫了一遍,仔细卷好了,才开口解释道:“往年我走的时候,娘从来不会这样,我有些担心,所以托一位朋友去看看她。”   “你那位朋友是大夫?”   “恩,你在下邳时见过的,甄玄。”   “哦……”谢同君马上反应过来,这人长相不俗,气质超凡,实在令人见之难忘。   不过看他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真的有人会去找他寻医问病么?   “你既然担心你娘,为何今天不干脆留下呢?”谢同君往嘴里塞了一口饭,饭有些冷了,菜里没油,味道实在勉强。   “我若是留下了,她反而更加忧心。”张偕收起心中思虑,眉尖若蹙,低低一叹。   想起张绣中午的爆料,谢同君深以为然。   “我觉得娘身体挺好的,是你们想多了吧?”她笑着开口:“儿行里母担忧,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但愿如此。”他微微一笑,不欲在此事上多说,想起一事来,便临时转移了话题:“这次去长平,我们还要去拜访我大姐。”   “你还有姐姐?”谢同君惊讶万分。   “媗儿是老三,上头自然有两个姐姐。我大姐闺名张俭,嫁与长平冯家长子冯寻为妻……”   “等等等等!”谢同君急急忙忙拖过一张竹简,在箱子里翻翻找找,将羽管笔拿出来做笔记:“可以了,继续说吧。”   “你这是做什么?”张偕本就有意给她多说些家里情况,可看她此举,也有些哭笑不得:“你是打算背下来么?”   “当然不是,打打小抄么!再说了,这些东西以后都会派上用场的,你等着看好了。”   张偕浅浅而笑,接下来却是神色一黯,语气里不无惋惜:“我二姐嫁到东阳,夫家姓柳,只可惜……二姐夫三年前便过世了,只留下我二姐和一双儿女……”   谢同君停下笔,疑惑不解:“那她没有改嫁么?”   据她所知,这个时代并没有像明清那么苛刻的婚姻制度。夫妻双方可以和离,丈夫死后妻子也可以改嫁,比后世不知道好多少倍,比起为了辟谣,带着孩子在夫家过着深居简出远离世俗的清贫生活,改嫁反而是个更好的选择。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又怎么放的下童儿和湘儿呢?”   “这倒也是!”谢同君暗暗叹息,将手中竹简收拾好了,正准备吹灯睡觉,张偕却极出人意料的将她手中竹简抽了过去。   “没想到夫人的字竟是极漂亮。”他眼睛一亮,细细抚摸着光滑的尺简。   “你看的懂?”谢同君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险些没忍住一把将竹简抢回来。   张偕对她脸上的异色视而不见,毫无保留的赞叹道:“虽然不认识上面的字,却可看出夫人的字潇洒陈逸如行云流水,一笔一划颇具风骨……”   “真的?”谢同君忍不住洋洋得意起来:“字如其人,也不看看我是谁!”   “不过,”他话锋一转,一语双关,慢条斯理道:“夫人笔画太过刚毅,出笔难收,难免锋芒太盛。正所谓强极则辱,若是稍微收下笔势,或许会更好些?”   “你是在借机唠叨我么?”她讪讪的摸摸鼻子。   张偕佯作无辜,奇怪的看着她:“此话怎讲?”   “没什么,嫌弃你唠叨而已。”谢同君翻个白眼,不雅的打个哈欠:“你还不困么?快睡吧!”   屡教不改,张偕对她的各种别人看起来相当无礼的举止早已面不改色,甚至达到视若罔闻的境界,只是温柔一笑便作罢。   “夫君呀……”躺在床榻上,谢同君瞪视着黑黢黢的空气,忍不住开口唤他。   “怎么了?”她一向连名带姓的叫他,乍闻这等称呼,张偕稍稍一怔,这才回话。   “没什么,你总是这一种表情,我真担心你老了会成面瘫哪!”   “……面瘫是什么?是用面摊成的饼么?为何我闻所未闻?”   “……”   “没什么,我是在夸你,相貌清秀,温柔可人,好了快睡吧!”谢同君转过身,在黑暗里用力地翻了个白眼。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脑子已废,今天木有日常,就吐槽一下男主吧。 作者君笔下的男主都有种一本正经的蠢!蠢!蠢! 吐槽完毕~~~ ☆、宏愿      第二天一大早,迎门便撞上眼圈发黑、神色萎靡的张绣,谢同君吓一跳:“你昨天一夜没睡?”   张绣失魂落魄的抬起头,扒拉了一下皱巴巴的襜褕,想起张偕昨晚所说,有些艰涩的笑了笑:“心有所思,故难成眠,不知此刻仲殷可起身了?”   “起了。”谢同君心思一转,笑着为他让开了路。   能让木讷守礼的张绣慌的连仪态礼貌都忘了,也不知道张偕丢了个什么重磅炸弹给他。   该不会是把张淮谋反的事跟他说了吧?   刚刚下楼坐好,问侍者要了一碗面。绕梁便急急忙忙从外边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妇人,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   “姑娘,这位夫人说是找你的。”绕梁在她身后端端正正的跪坐下来,低声道:“我刚刚去马棚喂马,出来时遇到她的。”   “哦。”谢同君抬头,仔仔细细打量了那妇人一眼,她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襦裙,脸上未施粉黛、身上也无任何饰物,看起来就是个极普通的百姓。   原主会认识这样的普通人家的已婚女子吗?她马上想到了阴谋论,甚至联想到了桓缺身上,顿觉周身寒气环绕:“你是谁?”   那女子向她福了一礼,神态恭谨:“奴婢见过大姑娘。”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就是谢家大姑娘?”谢同君防备的看着她。   “有人托奴婢给姑娘捎了一封信,请姑娘过目。”那妇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大拇指粗的竹筒,恭敬地递给她。   “姑娘,这肯定是大公子托人带来的信。”绕梁小声接口。   “你怎么知道?”谢同君把竹筒接过来,却没立刻拆开。   “若是别人,必定会称姑娘为夫人,只有谢家的仆从才会称姑娘为姑娘呀!”绕梁眨眨眼:“肯定是大公子不放心姑娘出远门,有什么话要嘱咐姑娘。”   一个称呼能扯出这么深层次的问题,中华文化还真是博大精深!谢同君连连感叹。   竹筒顶端被一层蜡油封了口,接口处十分整齐,已经凝固的蜡壁上还刻着一个小小的“谢”字。   破开蜡油,里面竟还有一根长长的棉线胶在蜡油里面,谢同君扯出一看,棉线下面系着一张薄薄的绢,透过薄绢,可见上面蝇头小字。   谢歆的家信?还是讯报?   谢同君将绢帛收起来,对那年轻妇人道:“劳烦你了。”   “奴婢告退。”那妇人行完礼便退下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街上的人潮中。   这就是谢歆的追影么?如影子一般平凡,却又无处不在?竟然连她落脚的地方都能找到,这个组织的规模得有多大?遍布势力又该有多广?这个组织到底是什么时候发展起来的?   谢同君暗暗心惊。   不知道张绣跟张偕到底在密谋什么,吃完早饭也不见他们下来,谢同君只好上楼去催:“你们到底走不走?不是说怕延误时辰么?”   房门打开,张偕出现在门前,脸上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丝毫端倪:“马上就走。”   谢同君从馆舍里买了些饼,又在后院井里灌了好几罐水,那两人这才慢吞吞的从楼上下来,张绣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张偕怀里抱着一个箱子,脸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   谢同君看了他们一眼,没多说什么,等到上了马车,张偕就坐在一旁闭目养神,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她也不急着问,只默默思量着这几天因为忙碌而没来的及想明白的问题。   第一、桓缺现在起事了吗?他为什么会在长留出现?如果他一直都在,为什么要等到那么久之后才找她?难道他是重生在了那一天?还是他只是到长留办事?   第二、刘氏一族现在是否已经崛起?谢同君可不可能跟刘姬是旧识?如果是,她们之间是从前就结怨了吗?如果不是,桓缺为什么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个人?   谢同君扒开帘子,转脸看向车外,广阔平坦的大道上,两边遍布着亩亩良田,刚刚经历秋收,田地里只剩下整整齐齐的稻根和码的高高的麦剁。   她收回目光,看见张偕还闭着眼睛,干脆将袖子里的卷轴拿出来,飞快地扫了一遍,看到一处,忍不住笑起来。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张小小的绢帛上面,不仅写了各路农民军发展状况,还有她心心念念的刘氏一族的消息。   谢同君虽然对张淮印象不好,此刻却也不得不佩服起他的本事。短短两个月不到,他竟在封妻那边的赤炎军内当了一个小头领,颇得赤炎军头领吴詹信任。   刘氏一族盘踞在上阴,祖上原是桓氏近族,祖上曾出过两位皇后,因为外戚势大而被贬谪,直到现在才恢复了元气,现任家主正是刘典。   这个刘典,就是上辈子皇后刘姬的父亲,后来因为废后一事跟着桓陵一起反了桓缺的人。   上阴?   “上阴在哪里?离下邳有多远?”谢同君将绢帛收起来,推了推身边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的绕梁。   “唔……”绕梁揉揉眼睛坐直身子,迷迷糊糊道:“姑娘问这个做什么?从下邳到上阴,日夜兼程也要一个月呢!”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姓刘,你可听说过?”   “刘?姑娘什么时候认识姓刘的人了?”绕梁一脸迷惑。   谢同君心里有了底,笑眯眯的糊弄过去:“当然不认识,只是早上吃饭时听说下阴有个姓刘的姑娘,容貌甚美。”   据绕梁这个贴身侍婢所说,原主和刘姬根本无半分认识的可能,那既然如此,桓缺为什么还要在她面前提起刘姬?   脑中灵光一现,一个可怕而大胆的猜测忽然成型。   桓缺——可没有可能怀疑她的身份?   要知道,桓缺对她起了杀意,是在他说出“刘姬”二字之后,是不是她的反应让他看出了什么?   谢同君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虽然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她自己的胡乱猜测,可还是忍不住害怕。   只恨自己上辈子附身太晚,那么多事情没搞清楚就挂了。   虽然不知道猜的对不对,但她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桓缺知道了她的身份,极有可能会杀了她泄愤,而张偕和谢歆,又会怎么做呢?   谢同君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一路颠簸,早就累的不行,没过一会儿,她便倚着车壁睡着了。   本来还指望着晚上能舒舒服服的洗个热水澡,没想到马车从早上一路赶到晚上,莫说馆舍,路上连个鬼影都没见到,无奈,他们只好在荒郊野外凑合一夜。   八月份过了以后,白天虽然同样炎热,晚上的温度却在渐渐转凉,谢同君从箱子里扒拉出一件衣裳盖在身上,本想继续睡着,没想到白天睡的太足,这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打开车帘,只见外面火光跃动,天上零散的挂着几颗星子,闪烁着微弱的光,一层黑纱笼在月亮外面,将那唯一的一点儿亮光也遮住了。   “噼啪”燃着的火堆旁边,张绣背对着火堆侧躺在地上,张偕则倚在树上,静静地看着天空。   “你在夜观天象?”谢同君一屁股坐到他旁边,随着他的目光一起往天上看,却也没看出什么花儿来。   “荧惑入南斗。”他眉尖若蹙,低声喃喃。   “什么意思?你真的在看天象?”   “没什么,你怎么不去休息?”张偕收回心中思绪,替她拢了拢肩上的薄衫,看到谢同君脸上的不满,只好笑着解释:“我从前看过一些书,略懂皮毛罢了。这句话应为‘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荧惑守心犯南斗是大险之象,预示帝王有灾。”   “是么?”谢同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笑着拍马屁:“看来你不仅文武双全,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简直是再世诸葛嘛!”   张偕浅浅一笑,笑容儒雅:“学海无涯,偕不过学到些些皮毛而已,就比方夫人昨夜提到的‘面瘫’一词,我就不懂是什么意思。”   谢同君讪讪笑道:“我不是跟你解释了么?”   “可我觉得好像不是夫人说的那个意思。”张偕面露疑惑:“昨夜夫人明明说是怕我老了面瘫,可见这个词并非是相貌清秀、温柔可人之意。况且,温柔可人不是形容女子的么?怎么能用来形容男子呢?”   谢同君实在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干脆十分生硬的转了个话题:“你昨天跟张绣说什么了?他怎么这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张偕微微沉吟,没有吭声。   谢同君急了,马上翻脸,哂笑道:“你那天不是许诺不嫌弃我,哪怕我老了瘫了也不离不弃么?看来不过是说说而已!你们男人说话,是不是没有一句真的?”   她必须了解所有的事情,在知道桓缺重生之前,谋逆之事可以采取迂回战术,徐徐图之,但现在的情况是桓缺重生,他将拥有他们所有人都没有的优势,那就是先知。   这好比一根巨大的金手指,甚至可以左右他们的命运,改变事情的结局。   他们这些人,跟桓缺有着生死之仇,她实在不敢有一点点放松,她必须想办法参与到整个事件里面来。   因为只有她是在这件事里头预料之外的一个人。   “你这女子……”张偕颇有些无奈:“怎么这么性急。”   “那你到底跟不跟我说?”谢同君毫不妥协。   张偕权衡一番,蹙眉:“此事事关重大,我知道夫人跟普通女子不一样,告诉你也并非不可,只不过……”   “你放心,我绝对让它烂在肚子里!”谢同君立刻表忠心:“再说了,你不是说我跟普通女子不一样么?说不定我还能够在关键时刻帮你们一把呢!”   张偕拉着她坐下,慢条斯理道:“我跟他说了大哥的事,此事不能久瞒,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要做,一个人肯定是不成的,不仅仲修要知道,到了长平,我还需得找好些人商量一番。”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既没打算加入叛军,也还是像往常一样去长平求学,甚至连一点实质性的行动都没有,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张偕气定神闲的微笑:“依我之见,如今的那些绿林军虽然势大,但他们大多没读过书,既刚愎自用,又无远见卓识,如果没有有力的联盟,最终也走不长远,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罢了。我们若要想起事,没有任何基础半路加入他们,不仅不会得到重用,反而会被处处掣肘,倒不如替自己打江山。”   “你……你想自己当皇帝?”   谢同君瞪大眼睛,这家伙,口气也未免太大了吧?简直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要把人吓死啊!   “当皇帝?”张偕毫不在意的轻笑:“偕只愿宏志得成,却不愿一生受累。”   一生受累?当皇帝是一生受累?谢同君怪异的看着他,像是从来没见过他似的:“当了皇帝,便能坐拥天下,受四海朝拜,享后宫粉黛三千,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你觉得是一生受累?”   “人人都想要的,却并非是最好的。”张偕浅笑着看向她:“更何况,我若当了皇帝,夫人才更该担心不是么?”   谢同君一怔,而后喷笑出声:“是呀是呀,所以你可千万别当皇帝,糟糠之妻不可弃,这可是你亲口承诺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脑子废了,想不出日常惹~~~ ☆、访亲(上)      諑郡地处偏远,距离都城长平更是远之又远,马车一路疾行,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到达目的地。长平是从前是晋朝都城,如今是徐朝都城,繁华程度可见一斑。   跟下邳的热闹喧嚣相比,这里多了种历史的沉淀和厚重,承载着几百年的文化重量,多了一抹说不出的深沉底蕴。   一到达长平城内,谢同君便忍不住打开车帘向外观望。从繁华的街区穿过,只见街道两边高楼林立,青楼楚馆、店铺酒舍鳞次栉比,路上各色小摊整齐有序,商品更是琳琅满目。   “真漂亮!”绕梁将脑袋凑到旁边,忍不住出声赞叹。   “只可惜口袋没钱,否则我肯定马上跳下去大肆采购一番。”谢同君低声嘟囔,放下车帘,揉了揉早已饿扁的肚子,忍不住问道:“我们还有多久到家?”   旁边张绣笑了笑,耐心解释道:“马上就到了,秋收之前,仲殷便已经跟他同窗董云通信,拜托他替你们租赁了一间房屋。”   “没想到张偕还挺靠谱的嘛!”   “仲殷心细如尘,既然带谢姑……弟妹来了,自然会把一切安排妥当,不过听说你们租的这个宅子本是董云家宅,他几年前家人因罹难而逝世,如今只剩他一人了。”   “那我们要跟他一起住?”谢同君总觉得怪怪的。   张绣怕她不同意,连忙解释道:“他家从前也算豪族,屋宅很大,绝不会影响到你们,而且仲殷先前也不知道这事……”   说话间,马车猛地一停,谢同君险些一头从车里飞了出来,幸而张绣手脚麻利,及时拉了她一把才使她免遭厄运。   她没好气的一手推开车帘子,气急败坏的大喊:“张偕!你疯了!”   外面寒暄的三人登时愣住,一齐回过头来看她,谢同君被六道怪异的目光看的发窘,“唰”一下把帘子放下,准备退回车里。   “夫人。”张偕一把拉住她胳膊,将她从车上连拖带扶的拉下来,含笑跟那两人介绍:“这是我夫人。”   面前站着一男一女,男的大概十六七岁,五官俊朗,身量颀长,样式简单的穿着白色深衣,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恍似大冬天里的一缕阳光。   “嫂夫人有礼。”董云含笑跟谢同君打了招呼,好奇道:“没想到除了阿英,嫂夫人也是位不同凡响的女子。”   有礼?简直是无礼至极、丢人到家。要是他只说前面一句倒还好,加上后面一句简直让她怀疑这人是不是在嘲笑她,窦英的不同凡响表现在人家熟读四书五经、研读国经兵法……她的不同凡响,莫非体现在性格彪悍上、对夫君不敬重上面?   “这位是我从前跟你提过的窦姑娘。”   谢同君好奇的看过去,面前的女子看起来年龄不足十五岁,但长相柔中带刚,特别是一双眉毛,并非是时下女子流行的蛾眉,而是修长笔直,显得英气勃勃。同董云一样,她也穿着一件白色深衣,连样式都是一模一样的,大概是他们学院的院服。   跟现代丑死人的校服不同,这种深衣虽然样式简单,但穿起来却仙气飘飘,给人一种极为儒雅高洁之感。   谢同君跟两人见了礼,张绣和绕梁也从车上下来,同学相见,免不了又是一番寒暄。   因家中未收拾整洁,寒暄过后,张绣告辞回学院宿舍整理书籍床铺,张偕也未多作挽留,窦英本就是找董云有事,自告奋勇留下来帮他们收拾屋子,张偕推辞不成,连连致谢。   连日赶路,本就已经疲累不堪,这再忙活半天,谢同君早已经头重脚轻,连饭都没吃便回房睡了个天昏地暗。   第二天一早,草草吃了早饭,张偕便带着她去拜访他大姐一家。屁股才刚刚好受点就又要坐马车,谢同君忍不住抱怨:“你在长平就你大姐一家亲戚需要拜访吧?”   张偕点点头,解释道:“我大姐虽嫁到冯家五六年,却待我极好,在长平求学的这几年,偶有囊中羞涩之时,也多亏她和大姐夫慷慨解囊。如今我娶了妻,她定是极为高兴的。”   “那可不一定……”谢同君没什么底气的哼哼。   她是怎么嫁给他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虽然现在尘埃落定,但从前那一段不愉快的记忆,却怎么也抹不掉,张家再怎么深明大义,恐怕也放不下这个疙瘩。   一个女子,先后嫁给兄弟两人,本就不好听,更何况她并不是张偕本身想娶的女子。   张偕怕生事端,笑着鼓励她:“没事的,我大姐是个极好的人。”   “那就走吧。”谢同君勉强笑了笑,没再说话。   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些愤懑,既然要重生,为什么不让她回到原主出嫁之前?而让她回到这么一个尴尬的阶段里。既要担心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把小命玩完,又顶着这么一个令人为难的身份。   幸好她并非张偕所爱之人,也并非深爱张偕之人,否则每见一次家长,对他们两人来说都不啻于一次凌迟。   马车这次停的很稳,刚一打开帘子,张偕的手便伸过来扶她,谢同君一愣,身体已经先一步反应从车辕上跳了下来。   冯家虽比不上谢家大气庄严,倒也高墙红砖,屋宅广阔,府里人穿着光鲜。正门口那女子,年约四十上下,穿着一件赤色曲裾,一双眼睛光华暗敛,正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   “这便是我大姐。”张偕低声跟她介绍,而后拉着她到张俭面前见礼。张俭心里不痛快,因而沉默了一下,长长一叹:“几个月不见便瘦了这许多,偕儿,真是苦了你了。”   说罢,便一手领着他往前走,嘴里絮絮的跟他说着话,问他家里状况,问他娘身体如何,张偕都避重就轻,一一回答了。   几人到了屋里,张俭仍旧拉着张偕说话,连正眼都没给谢同君一枚,张偕有好几次想把话头往她身上引,张俭皆是立刻沉下脸来,一语不发,张偕无奈,只好暗地里朝谢同君苦笑作揖。   毕竟是对他多般照顾的大姐,算得上是半个母亲,对方也算是为他着想,他总不可能刚来拜访就闹得不愉快寒了别人的心。谢同君虽然憋了一肚子火,却强忍着没有发作。   坐了半天,只有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偶尔在她面前晃晃,她叹了口气,坐在席上想事,偶尔从漆盘里拈一两个梅子吃,虽然无聊,倒也不算太难熬。   看他们聊了半天,正估算着什么时候开饭,忽然瞥见门口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正疾步走来,气度儒雅,面如春风:“仲殷来了,刚刚有客,未能出迎,失礼了。这位便是弟妹吧?”   “大姐夫有礼。”谢同君站起身跟他见了礼,态度不冷不热。   冯寻倒没有多说什么,反而笑着跟张偕寒暄:“早知道你就这两天到,连房间都帮你们收拾好了。”   张偕儒雅浅笑:“多谢大姐夫好意,只是我们已经找到住所了。”   “这么快?”张俭惊讶,语气不无遗憾:“咱姐弟好久没见,我还道留你在家中住几天呢!”   “我租住的宅邸离此地不远,想姐姐了驾车赶来就是。”   “那怎么能一样?”张俭不高兴的沉下脸来,不满的瞥了谢同君一眼,意有所指:“你从前没娶妻,自然想来就来,现在处处都有人拘着,哪有从前那般肆意?”   “娶妻了不是更好么?”张偕好似没听出她的话外之意:“姐姐不是一直担心我不会照顾自己么?如今娶了贤妻,姐姐不应该高兴才是么?”   “哪有人这么自夸的?”张俭忍俊不禁,说话时也就轻快许多:“你小的时候,我还怕你长大了性格木讷,不善言辞,没想到脸皮儿已经长得这般厚实了……”   “只不过……”她幽幽叹了口气:“从前你没娶亲时我放心不下你,如今你娶了亲,我却更放心不下了……”   “大姐多虑了,别看同君年纪小,对我却是十分照顾,刚刚那句贤妻也并非是我自夸之言,姐姐现在不了解她,以后便知道了。”张偕没料到她会这般发难,稍稍怔了一下才接话。   谢同君绷着脸,坐在一旁听他们谈笑风生外带指桑骂槐,胸腔里那团火越烧越旺,整个人都要爆炸了似的。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件事错的并非单单只是谢家,难道张淮就没有一丝错处吗?他不该为他的鲁莽和冲动负责吗?张家没有责任吗?张俭凭什么把所有的错处都强加在她身上?   “你若是心里不舒坦,便出去走走吧!坐在这里反而碍眼。”一直咯咯笑着的张俭突然出声,声音不大,却显得十分不客气。   “夫人怎么这么说话?”冯寻吓了一跳,心里十分恼怒张俭的浅薄无礼,面上却一点儿没显出来,只连忙跟谢同君解释:“你大姐只是心直口快了些,并非有什么恶意,弟妹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谢同君“蹭”的站起身,身边张偕突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他紧紧捏住她的手指,也跟着站了起来,笑着跟他姐姐姐夫解释:“同君这几日坐马车时便不舒服,早上起来时还有些没缓过神儿,倒是听说要来拜访姐姐姐夫时才强打起精神,这会儿应该是有些不适,我陪她出去走走就好。”   本来心里憋了一肚子气想要发作,现在却不知怎的,看见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样子,谢同君硬生生将心头的不满咽了下去。   跟着他出了门,她便没好气的甩开他的手,似笑非笑的瞅着他:“看你以前教训琮儿是不是一板一眼的么?没想到你也会编瞎话。”   “今时不同往日,她毕竟是我姐姐。”张偕面色微窘,心底微微一叹,满含歉意的看着她:“今日实在是委屈你了。”   “你知道就好。”谢同君在一棵柳树下面坐下,将两腿伸直,捏了捏发麻的小腿,抬头看着他:“若非是你多番示意,我今天绝不会咽下这口气。她觉得委屈你了,可以明着跟我说,我绝不会再踏进冯家一步。”   张偕不愿亲戚关系闹的太僵,只能尽力劝勉:“净说些傻话,既然是亲戚,便少不了要走动,你放心吧,即便不能让她立刻喜欢上你,我也不会再让她出言刁难你的。”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谢同君惊讶的看着他:“你还挺明事理的嘛!不过你不是说你大姐极疼你,你护着我不怕寒了她的心?”   张偕微微一笑,打趣道:“夫人这么说,难道是愿意为我多受些委屈么?偕先在此谢过了。”   他的笑无论何时似乎都有种蛊惑人心的魅力,那双温柔如水的眸子似乎要将她溺毙,谢同君心跳蓦地加速,甚至有些不受控制起来,她狼狈的躲开他的注视,低声嘟囔:“想的美!”    ☆、访亲(下)      两人在外面呆了没到一会儿,就有小丫鬟过来喊他们吃饭,此刻已经过了正午,太阳明晃晃的,坐久了还有些头晕眼花。   谢同君起身时,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张偕一把扶住她,顺势抓住她的手,牵着她一起进了安静得有些诡异的大厅。   谢同君觉得别扭,挣了两下没挣脱,转眼看见看见厅里的人,只好由着他了。   张俭端端正正的跪坐在那里,看见两人携手进来,脸色十分难看,吃饭时也只作没她这个人,倒是冯寻待她客气有加。   这两人态度如何,谢同君懒的琢磨,反正又不住在一起,堵心也只是这一时的事,又何必太过在意。   张偕本是最为守礼之人,这顿饭却频频为她布菜,自己却有些顾不上吃了。   谢同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干什么?”   “仲殷这是心疼弟妹呢。”看着她堆成小山的碗,冯寻指着面前的菠菜肉丸汤,淡笑道:“弟妹这几日身体不适,还是多吃些清淡的为好,我看这道素锦丸子便不错。”   张偕从善如流的为她舀了一勺汤,细心嘱咐:“汤有些烫,先凉凉再喝。”   张俭想起冯寻待家中那些姬妾的好,此刻终于看不下去,“啪”一声摔了碗,没好气道:“食不言,寝不语,你娶了媳妇,便把这些礼仪都忘了么?”   “你就少说两句吧。”冯寻笑着为她夹了一筷子菜,暗暗瞪了她一眼,面上却温和地笑着:“他们毕竟新婚燕尔,你不也是过来人么?”   张俭微微一梗,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张偕没料到即便他对谢同君展现的这般在乎,张俭也丝毫不买账,虽然无奈,但脸上却波澜不惊:“姐夫姐姐见笑了,同君这两日身子不适,我才格外照顾着些。”   “无碍无碍,又没有外人在,再说了,你们既然已经成了婚,你便是疼着她些也没什么。”冯寻努力的调节着越加尴尬的气氛,说到此处,还十分心照不宣的看了张偕一眼。   谢同君在一边干笑,心里却十分别扭,第一次被别人当面如此谈论,说一点都不在意是假的。   吃罢了饭,她便借口出去消食。逃离了饭桌上诡异的气氛,顿觉十分神清气爽,就顺着庭院四处逛了起来。   不知道张偕今天会不会跟冯寻说张淮的事情,谢同君随手揪下一片儿树叶子,找了个阴凉地儿坐下来,靠在树上打盹儿。   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细细的笑声,谢同君张开眼睛,忽然对上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庞,吓得险些从地上蹦起来。   “你是谁?”那人嘻笑着站直了身子,好奇的看着她。   定睛一看,面前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罢了,看她长相像极了张俭,特别是那双微微下拉的眼睑和长斜双眸,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谢同君心里有了底,暗道自己大惊小怪,不答反问:“你又是谁?”   “我是冯慧。”小姑娘笑着,忽然朝她伸出手来,神秘兮兮道:“送你一个东西。”   谢同君狐疑的看着她:“你为什么要送我东西?”   “因为你长的漂亮呀。”冯慧示意她把手伸出来,慢慢将阖着的肉乎乎的手掌放在她手上,恶意满满的笑了笑。   手掌传来一丝柔软的异样,有东西在上面一爬一爬,谢同君顿时了然于心,不动声色的抬起手,飞快的往冯慧领口一伸,然后将空空如也的手摆在她面前,故作疑惑道:“怎么什么都没有?”   “啊!”冯慧崩溃的发出一声尖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啪”一巴掌朝她打过来:“你把它丢到我衣领里了?你赶快把它拿出来!把它拿出来!否则我要你好看!”   “你怎么要我好看?”谢同君灵巧地避过她的巴掌,看着她在原地又叫又跳,慌里慌张的把手伸到衣领里面摸索,看够了才展开手掌,拎出一条肉呼呼的小虫来:“你在找这个东西吗?”   “你骗我!”冯慧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气愤的怒视着她,冲过来就要用脚踢她。   “我没骗你呀!”谢同君一脸无辜的看着她:“刚刚那条在你身上,这条是我自己抓的。”   “你!你!呜……你敢欺负我!我要告诉我娘去!”冯慧气的大叫,哭着跑开了。   不能膈应你娘,那便膈应膈应你吧!   谢同君拍拍屁股站起身,将虫子扔开,慢条斯理的绕到庑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院子里长得高高的花叶子,走到一处房门前,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的细弱的说话声。   左右看看没人,她迅速撸起裙子,就着粗大的柱子爬上去,躲在屋檐下面偷听屋里的人讲话。   “你跟我说说,你大哥到底去哪里了?”张俭怒气冲冲的质问面前不发一言的弟弟:“刚刚你姐夫跟你说话之后,脸上又是喜又是忧,是不是你大哥又做了什么好事?”   “姐姐想到哪里去了?”张偕笑着打太极:“大哥走时匆忙,我都没来得及见他一面,怎么会知道他去哪里了?若是知道了,一定第一时间告知姐姐。”   “你真不知道?你没骗我吧?”张俭狐疑的瞧着他:“别又是他推荐个什么出息的人才让你姐夫养着,这么多年都养了多少个了?整日就知道吃白饭,一点正经事都不会做。冯家即便再是家大业大,也早晚被他败光!”   张偕低声应诺。   得到弟弟保证,张俭不再纠结这件事,转而关心起他的终身大事:“我问你,你真的喜欢谢同君?我看她行为举止十分粗鲁,哪里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你从前不是说你要娶一个贤惠识礼、懂得孝顺娘亲、照顾弟妹的妻子?如今却……真是委屈你了……你大哥也是个混人,净做些混账事!”   张偕不愿将心事诉于人前,只淡淡道:“事已至此,大姐又何须介怀呢?无论我是否喜欢同君,她都是我的妻子,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父亲从前不是说过么?家和万事兴。再说,跟谢家结亲,本就是大哥主动提出来的,于情于理,我都该好好照顾她不是吗?”   “那你呢?”想起自己的经历,张俭怜惜的看着弟弟:“这件事跟你又有何关系?要我说,当日就应该将她遣回谢家,或者干脆省了婚礼,全了她的心愿,让她就这么没名没分的跟着你大哥。”   “若如此,谢家又怎会善罢甘休?大嫂又该如何自处?外人又该怎么看我们两家的笑话?”张偕摇了摇头,语重心长的嘱咐姐姐:“其实同君人很好,姐姐若是心平气和的看待她,便不会有诸多不满了。”   “这并非是我不满。”张俭出声反驳:“她举止粗鄙,目无尊长,除了出身高些,哪里配得上你?你是黉学学生,日后必定出仕,身居高位,怎么能有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妻子?”   “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的准呢?”张偕神色淡淡的看着张俭,眉尖若蹙:“我和同君的婚事,早已经成为定局。况且弟弟觉得她人很好,姐姐还是莫再为难她了。”   “你在说我多管闲事?”张俭失望地看着他,冷笑道:“好好好!我的好弟弟,如今你成了婚,我便再管不了你了!你回去吧!”   “姐姐……”张偕忍不住闭了闭眼睛,淡淡道:“我并非这个意思,这件事情,难道我们张家就没有一点错处么?当时大哥主动求婚,婚礼当日却不辞而别,同君当晚便气急触柱,我去看她时,连气都没了,昏迷了一天一夜才缓过来。”   “你是说,她险些去了……”张俭惊愕的瞪大眼睛,随后却是遗憾似的长叹了口气,喃喃:“这可真是……”   “同君其实人不错,她既然嫁给我,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不论先前发生过什么事,如今我们是一家人,姐姐若是故意刁难,不仅外人会看笑话,我和她相处起来也会多有芥蒂。”   “好了,我知道了,我尽量不为难她便是了。”张俭勉强应了,想想还是嘱咐道:“你日后来看望我,尽量莫带她一起,免得我看着她堵心。”   “逢年过节之时,还望姐姐待她宽容些。”   “知道了,天不早了,你便带着她早些回去吧。”   谢同君趴在横梁上面,听着他们姐弟这样一番话后,竟然莫名的觉得十分难受。她本以为自己不在乎,但在听到张偕说出那样一番看似合情合理的话语时,心中竟涌起一种难言的隐痛。   听到门扉轻响的声音,她赶紧敛声屏气,静静的趴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好半晌,看见张偕的背影越来越远,她才脱力似的,慢慢从柱子上滑下来。   回家路上,谢同君总是忍不住去看车帘外那抹颀长的身影,回想着他们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他气定神闲的微笑、温柔宠溺的细致照顾、面对谢歆刁难时的隐忍退让、替她挡剑时血色褪尽的脸庞、纠结“面瘫”一词时显得有些可笑的执着、看淡名利的傲气洒脱……   这一切,她都记的清清楚楚。   张偕对她真好,但这一切仅仅出于责任、出于道义、出于他那一颗纯善的心,也许他也有委屈,但他不愿让任何人看见罢了。   谢同君那颗失落迷茫的心,一点一点沉下来,最终归于平静,那一丝渐起的若有若无的情愫,也被她悄悄埋进了心底。   直到晚上休息,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张偕故作轻松的笑着安慰:“其实你不必担心,姐姐往后不会再为难你了。”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谢同君淡笑着敷衍。   “她问了我你的许多事情,其实对你印象还不错,还说你爽朗大方,日后多多相处,肯定会消除芥蒂的。”   谢同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心里无端恼怒,不冷不热的讽刺道:“那你还真是长了一张巧嘴,她本来那般不待见我,没想到被你一说立马就转变了态度。”   张偕脸上的尴尬一闪而逝,还没来的及开口,谢同君突然问他:“说实话,以这种方式娶妻,难道你真的一点儿都不觉得委屈么?”   张偕稍稍一愣,很快恢复了笑意,目光澄澈的看向她:“人都有七情六欲,说不委屈当然是假的,但跟夫人相处过一段时间,便一点儿不觉得委屈了。”   谢同君有那么一瞬间失神,险些以为他说的是真的。想起他下午那番话,暗暗掐了掐手心,没心没肺的笑着打趣他:“夫君真会说话,难道这是在跟我表白心迹吗?”   张偕微微一笑,却没多说什么。   谢同君双拳紧握,饶是已经下定决心,仍是难掩心底失落。其实,她很想听他说些什么,听他温柔的笑着应“诺”。   “如果夫君日后遇上了所爱之人,一定要跟我说,我必定成全夫君。”谢同君转了个身,苦笑。   “真的么?”身后的张偕突然探过身子,认真地看着她,烛光下,他的面容晕着一层柔和的凝光,狭长的眼睛隐隐发亮:“这是夫人为我许下的誓言么?”   “当然是了。”谢同君抬眼看着他,不闪不避。   他沉默一瞬,想到如今不平的世道,怕诺言成空,最终还是压下心底渐起的情愫,温柔的笑着轻抚她的面颊,低叹道:“还是再等等吧!会等到这一天的……”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与基友日常之吃货篇: 我:【手撕鸡】←图片 基友:好香 我:你竟然秒回!!! 基友:好吃吗? 我:当然好吃啦 基友:我也想吃 我今天吃了黄豆炖猪蹄 我:哇!美容养颜,好吃! 基友:我还吃了煮花生~ 我:我还吃了糖炒栗子! 基友:我吃了红烧肉!! 我:我吃了臭豆腐!!! 基友:我吃了手撕鸡!!!! 我:我吃了糯米鸡翅!!!!! 基友:我吃了汤圆!!!!!! 我:……我好饿 基友:那就不睡觉了起来吃? 我:好哇~好冷…… 基友:吃不吃? 我:吃!!! ☆、私语      诗经里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实际上,到了八月以后,天气才开始真正转凉,到了十月下旬,更是一天一个样。   张偕和董云早就入学,每日早出晚归,谢同君和绕梁两人在家,除了管好自己的一日三餐外偶尔会替张偕浆洗衣物,日子过的实在无聊。   不过没人管她,董家宅邸被她逛了个遍,每日留下来练武的空闲时间也比从前多了不止一倍。   这日晌午,阴了好久的天不知怎的突然放晴,起初她还觉得在太阳底下懒洋洋的挺舒服,可没过一会儿,身上便热的冒汗,颈后皮肤隐隐发痛。   谢同君无法,只得把木盆搬到阴凉的树下,拿出她让张偕做的简易小木板凳,不甚认真的搓洗着手里的衣裳。   “嫂夫人!原来你也来洗衣裳?”正全心全意的想着事,猛的被这声音一吓,谢同君下意识后退,没想到后面就是树干,不仅脑袋“咚”的一声撞了上去,屁股也猛地坐在在凳子的糙边上,痛的她险些叫出声来。   “什么事?”她回过神来,有些恼怒的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美少年。   虽然搬到这里一个多月了,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她对董云并不了解,甚至连照面都没打过几次,仅有的几次说话可能就是不小心遇见的时候,他会笑着跟她打招呼。   面前的少年穿着一件湖青色襜褕,头发规规矩矩的用蹟巾束好,怀里抱着几件揉乱的衣物,脸上的笑意灿如春花。   谢同君扫了他一眼,有些怪异的看着他:“你干什么?你也来洗衣物?”   “其实我是有一事相求。”他自动在她面前蹲下来,双手杵在膝盖上捧着脸,衣裳被他团好扔到一边,面无愧色的开口:“我觉得我一个大男人,洗衣裳的时候总觉得不好意思,所以……能不能……”   “不能!”谢同君又气又笑,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很熟吗?”   “住在一起,难道不熟吗?”董云佯作无辜的看着她,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泛着干净而无辜的光芒:“再说了,我一看见嫂夫人,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妹妹,总觉得很亲切。”   “你妹妹……”谢同君疑惑的看着他,猛地想起董云身上发生的事情,心里不由得泛起几分同情。   其实,他才十六七岁,跟她失去亲人时年纪差不多大,甚至厄运发生的时候可能比她还要小。   “我妹妹去世的时候才十三岁,要是长到现在,应该跟夫人你差不多大年纪吧?嫂夫人满十五岁了么?”董云眸里的黯然一闪而逝,兴致勃勃的问她。   “你觉得呢?”无端变小了这么多,谢同君觉得十分郁闷。   “我觉得没满。”董云露齿一笑,笑容爽朗舒扬,又带着点儿可怜巴巴的意味:“嫂夫人就帮我一次吧!自从半年前我娘去世了,就再也没人帮我缝补浆洗衣裳了。”   谢同君顾忌着身份,不太想帮他这个忙,于是揪住他话里的毛病:“你家不是大户么?衣裳还用得着你娘来洗?”   “虽然如此,可我是家中独子,我的衣物向来都是我娘一针一线缝起来的,可惜如今有好几件衣裳都磨损了,我又不会缝,只好闲置在那里。”   谢同君虽然同情他,但心里仍旧有自己的顾忌,抛开别的不谈,她现在是已婚身份,之前又有嫁给张淮的乌龙事件摆在那里,实在不愿再横生枝节。   “夫人真的不愿帮我么?”见她犹豫许久也不做答,董云突然猛地站起,垂头丧气的拾起地上的衣物,黯然转身。   “等一下!”谢同君心里一软,还是忍不住叫住了他,犹豫道:“并非我不愿帮你,可我毕竟已经嫁人,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下次把衣服送过来,我让绕梁帮你洗。”   “真的么?”董云眸光骤然转亮,笑容亮若星辰:“那就劳烦绕梁姑娘了。”   谢同君无力地摆摆手,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此刻你不是应当正在上课么?怎么会在家里?”   “学院里呆久了太无聊了。”他毫不在意的躺在地上,将衣服垫在脑袋后面枕着,侧过头来看着她:“可能只有仲殷那样的人愿意那般刻苦吧!”   “只不过,如今世道已乱,黉学说不定哪天就没了。读书嘛!读个差不多就行了,又何必非得精于此道?”   “你怎么会这么想?”谢同君惊讶的看着他。   黉学是徐朝最高学府,录取学生十分严格,比现代高考有过之而无不及,千军万马过独桥,自然是对这次机会珍而再珍,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对此不屑一顾。   “嫂夫人这么看着我,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董云笑嘻嘻的看着她,心里愤恨,眼里也闪过一抹不屑:“如今徐贼把持朝纲,在黉学里学的再好,出来不也只能当伪帝一条狗?”   “难道你有什么宏志不成?”谢同君顿时来了兴趣。   董云眉头一挑,眼睛定定的看着一个方向,轻轻吁了口气:“愿诛逆党,振朝纲!”   此言一出,谢同君瞬间心念飞转。   前不久,张偕才跟她说农民军目光短浅、不堪长远。不消几天,这小子就说愿意诛逆党,振朝纲,恰好他们又住在一起,如果张偕没有当皇帝的欲望,那他是想扶植谁呢?   难道是董云?可他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一言一行都十分随意,一副没长大的纯真样子,真的可能有这么大的志向吗?重要的是,张偕会把宝压在他身上吗?   没等谢同君想出个子丑寅卯,那边董云已经笑着在地上打起滚儿来,被自己逗的乐不可支:“你觉得这个志向怎么样?光是想想徐贼跪在地上求饶的样子,心里就解气了不少!”   看着董云这副单纯的样子,谢同君失望的叹了口气。   其实她知道这事急不得,可就是忍不住在心里反反复复的猜想,自从那天险些再次被桓缺杀掉,一颗心就再次狠狠悬了起来。   其实她曾经担心过,桓缺会不会在桓陵一党集结成势力之前就偷偷分拨杀掉他们,但仔细想想却不可能。   因为一个不同,便会引发一系列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桓缺可以杀掉他们,但乱世出枭雄,杀了一个桓陵,就会有千千万万个因野心勃勃而姓桓的人蹦出来。即便没有桓陵,他的登帝之路也会被其他人阻碍,深知前尘往事和历史走向的桓缺的确可以在一切悲剧发生之前杀掉他们,但到那时候,他就会失去所有的优势和基础,跟新一轮未知的的敌人对抗。   与其如此,他还不如让桓陵脱颖而出,等其他势力渐渐消亡之后,凭借自己重生的优势,一举灭掉他们!   也许,她不应该纠结在一小块地方,而是放眼天下,尽可能多了解如今的局势。在形势渐渐明朗之前,她得做一个明白人,然后一点一点的破坏掉桓缺的优势。   想通这些关节之后,谢同君只觉得通体舒泰,她现在只想赶回房间,尽快修书一封给谢歆,让他尽可能地把消息多传给她,如果有可能的话,顺便提点她一番。   谢家的情报组织实在太过强大,只可惜谢歆似乎并没有把她做多大指望,仅仅以为她对那些东西感兴趣罢了。他送来的讯报虽然涉及甚广,但多而散,如果没有人指导,她很难完全将事情变动背后深层的政治含义消化下来。   她需要一个人教她,教会她如何思考、如何分析、如何权衡、如何抉择……   她不应该每天战战兢兢活在各种猜测当中,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理智尽失,而是在桓缺韬光养晦日子里,尽可能的让自己多了解这个时代的知识,然后主动出击!   站起身子,扶着树清醒了一下发昏的脑袋,谢同君慢慢绕着树走了两圈,然后随便找了一个方向,一边走一边继续理清思路。   董家很大,除了现在他们和董云占用的三间房间一间厨房之外,另有二三十间闲置的房屋,府内还有数座亭台楼阁,虽然荒废许久,但在这萧瑟的深秋登高远望,却别有一番意境。   谢同君静下心来,刚刚在小阁内的石案上坐下,余光中突然闪过一片玄色的衣角。   那人离她不远,但走的飞快,不一会儿就被层层叠叠的屋宅挡住,消失在她面前。从她这个角度望去,那分明是在往府宅内部走。   有外人在这里?   联想起今日董云旷课的异常,她赶紧从小阁里出来,沿着那人刚刚走过的方向,飞快地追了过去。   董府虽大,但谢同君住了一个多月,早就把这个地方摸熟。等她到了刚刚那人的位置,那人早已经消失不见,面前只余一溜儿破旧的房屋,门外面到处都是蛛网盘踞。   谢同君只好摸瞎,一间间找过来,却毫无所获。   不是我军无能,而是敌人太狡猾!   她垂头丧气的往回走,没成想转过董家祠堂时却突然听到了一点声音。那声音极小,只能确定有人在说话,却完全听不到说话内容,也听不出来声音是否熟悉。   趴在门边听了一会儿,除了能确认里头不止两个人以外,啥都没搞清楚,谢同君只好捏一捏酸麻的双腿,打算在这里守株待兔。   她就不信了,这几人还能在里头过夜不成?   “夫人,你在这里干什么呢?”绑起襦裙,刚准备故技重施爬上房檐,后面突然传来一道儒雅的嗓音。   谢同君暗呼不好,转过头来,正看见张偕一身白色深衣,怀里抱着两卷竹简,一看就是刚从学院回来。   谢同君心虚的放下裙子,讪讪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今日夫子家中有事,所以我们提前散学了。”张偕微微一笑,觑了眼黑洞洞的屋里,静静看她:“夫人怎么会在董家祠堂外面?”   “你真的不知道么?”谢同君断定里头有鬼,只是不知道张偕知不知道这事,所以打算诈诈他:“这里面有几个人?你们又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张偕眉尖若蹙,佯作疑惑地看着她:“动手?夫人在说什么?”   “刚刚屋里明明那么多人在说话,难道是我见鬼了不成?”见他装傻充愣,谢同君冷嗤一声推开屋子,大步走了进去。   屋子很大,但结构十分简单,就像个四四方方的盒子,由于四面窗户都被封上了,乍一看黑洞洞的,长长的薄纱垂到地上,数十座祖宗牌位面前静静的燃着两根白烛,大门一开,烛光跃动,巨大的黑影笼在墙上,阴风一吹,简直凉到心底。   什么都没有!   刚刚还弥漫着低低的说话声,如今这一眼就能觑光全貌的房子阴冷的可怕,没有一丝儿活人的气息。   难道是她出现了幻觉?   鬼打墙?   谢同君茫然的看着面前那几十座排位,忍住心底的害怕,低声唤道:“张偕!”   “怎么了?”张偕快步走进来,不甚赞同的看着她:“宗祠之地,只有主人家能进,擅自闯入未免失礼,我们还是出去吧。”   “等下!先看看再说。”谢同君瞪了他一眼,抓住他袖子,毫不死心的围着屋里绕了一圈,连眨眼的功夫都省了,可愣是什么都没发现。   难道刚刚真是她的幻觉的不成?这里其实没有人吗?   谢同君越想越觉得奇怪,狐疑地看了张偕好一会儿,甚至把他领子拉下来,跟他眼睛对着眼睛。   可至始至终张偕也没露出什么异样,除了白皙的耳尖因为两人距离过近突然出现的那一点嫣红。   谢同君失望的丢开他衣裳,垂头丧气的往外走,嘴里忍不住低声嘟囔:“真是的!大白天竟然活见鬼了!下次揪出来让你好看!”    ☆、玄端      自从无意间窥得祠堂密谈之后,谢同君就警惕了不少,本以为这事至少还有什么后续内容,没想到一连几天,一点儿风吹草动也没有。   要说此事没有猫腻,打死她也不相信。既然事情发生在董家,那么这是铁定跟董云脱不了关系,也许这个不足十八岁的少年,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单纯。   谢同君思前想后,却始终不敢确定这事跟张偕有多大关系,毕竟事发时他在外面,但要说跟他一点关系没有,她更加不信。   刚进张家之时,她在张媗的误导和种种因缘巧合之下,的确以为张偕是个胸无大志胆小怯懦之人,但自从他知道张淮谋反之事后,虽然对外一点一样没表现出来,但却以极快的速度接受,后来无论是瞒着家里还是在第一时间拉了张绣和冯寻相商,都表现的十分果决,毫无刚开始担忧家人时的瞻前顾后。   张偕——绝非他表现出来的这般老实、单纯,他其实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只是不愿把它表露出来罢了。   这家伙太会装傻,除非抓个正着,否则要想从他这里让他松口,实在是太难了。   谢同君从箱子里找出一件玄色曲裾,还没套上身绕梁便已经惊呼出声:“呀!夫人怎的把玄端找出来了?”   谢同君奇怪的看着她:“玄端?”   “就是这个呀!”绕梁她手上的将衣裳收回去,整整齐齐的叠好:“玄端一辈子只穿一次的,夫人也太乱来了……”   “这个是……婚纱……婚礼穿的衣裳?”谢同君好奇地把衣裳接过来。料子触手十分柔软,衣服上面花纹精致,祥云纹绣栩栩如生。她“哗”的将衣裳抖开,玄色礼服看起来华贵无比,正身纯净的黑色显出几分庄严肃穆,还有一种神秘的优雅。   算上都不长的三辈子,她还没穿过婚纱呢!   第一次看到如此华美隆重的衣物,谢同君一阵心痒,将黑色玄端披在身上,臭美的问道:“怎么样?好看吗?”   “姑娘……”绕梁咬咬嘴唇,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怕什么,不是只有我们两人在家吗?”谢同君把衣裳穿好,兴致勃勃的跟她招呼:“你会化妆吗?我想看看打扮成新娘子是什么样子。”   “会一点点,难道姑娘是想……”绕梁瞪大眼睛看着她。   “你就让我试试嘛!”谢同君把衣裳紧紧裹在身上,佯怒道:“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诺。”绕梁不情不愿的应了声,却不敢反驳她。只是示意她在蒲席上跪下,手脚麻利的将妆奁盒子打开,开始细细的为她描眉、画唇。   “妆化淡一点,不要涂的我脸特别白。”谢同君忍不住插嘴。   “姑娘不要动!”绕梁固定住她的头,认真的看着她,一笔一划都十分小心。   小半个时辰过去,谢同君只觉得腰酸背痛,脸上像是被抹了一层厚厚的铅粉,等到头发也终于梳的整整齐齐,她才得以睁开眼睛。   这一看,却险些愣住了。   本来尚带稚气的面孔,在绕梁的笔下变的妩媚而成熟。她的眉毛本就偏浓,在特意修饰之下,凌厉的上挑至额角,本来就大的眼睛更是被化的眼角上勾,妩媚非常,眼角蕴上的粉色胭脂,使得她本来显的凌厉的妆容多了几分娇态和媚态,一张唇形饱满的嘴鲜红欲滴,衬着黑色的玄端,惊艳非常。   除此之外,她的头发悉数挽起,发髻上的步摇金光闪闪,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谢同君的心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难怪世上所有的新娘都希望自己在结婚那一天是最美的,原来这种期望即便不是发生在她身上,但此时此刻,她也蓦地从内心深处萌生出一种奇异的悸动。   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呆呆的伸手抚上面颊,心头百味陈杂。   “姑娘真美!”绕梁站在她身后,忍不住出声赞叹。   谢同君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张开双袖转了个圈,看着裙子漾开的巨大摆幅,心里说不出是震撼还是感动。   突然,外面木门“吱呀”一声轻响,谢同君惊讶的回过头,蓦地对上一双温润的眸子。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张偕眼里的惊艳一闪而过。谢同君臭屁的跑到他面前,笑意盈盈道:“怎么样,好看吗?”   他飞快的垂了下眸子,配合的笑了笑:“好看。”   “是吗?”谢同君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既然好看,那你为什么一副避如蛇蝎的样子?”   “我有吗?”张偕笑了笑,声音低醇如酒,脸色却显出几分异样的黯淡。   谢同君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低声道:“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   “没有。”他不动声色的避开她的手,若无其事的的微笑,临时转移了话题:“我是回来拿点东西的,马上就走。”   “哦,拿什么?要我帮忙吗?”   “不用——”   他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道婉转清丽的声音:“仲殷,你在磨蹭什么呢?”   “马上出来。”张偕淡淡应了,绕过谢同君到里间的案几上翻翻找找,抱出两卷竹简,跟她解释道:“是窦姑娘来了。”   “哦。”谢同君狐疑的瞥他几眼,总觉得张偕有些不对劲儿,明明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现在却感觉在刻意疏远她一般。   “你真的没事么?”她不放心的再次确定。   “真的没事,你在家好好休息吧,我今晚可能会晚些回来。”他前脚已经跨出了门,谢同君却猛地拉住了他的袖子。   她一把将他拉到屋里,“哐”的关上门,不怀好意的瞅着他:“你的心上人该不会是窦姑娘吧?难道是怕她看见我?”   张偕一怔,有些古怪的看着她:“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你为什么阴阳怪气的?”   他佯作无辜:“我怎么阴阳怪气了?”   “呃……”谢同君一滞,松开他的胳膊,仍旧不信他的话:“你真的没事?”   “仲殷,你到底在做什么?”门外响起阵阵敲门声,窦英的声音显出几分急切。   张偕还没说话,谢同君一把捂住他的嘴,得意的朝他挑挑眉头,对着外面道:“孤男寡女,你觉得我们在做什么?”   门外静默了几秒,窦英的声音显出几分犹豫:“不好意思,不知道张夫人也在里面,实在失礼了。你们继续,继续……我去董云屋里等着好了。”   谢同君“噗嗤”一笑,回过头来看着张偕,他一双眼睛氤氲着雾气,眼底划过一丝迷茫,正呆呆瞧着她。   手下的温度不知何时竟然高了几度,他呼出的热气呵在她手心里,带出一种异样的酥痒,连空气都恍似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暧昧。   谢同君赶紧收回手,小心翼翼的在身上蹭了蹭,正准备转身离开,广袖却被他蓦地扯住。   “你干什么?”还没来反应过来,一只手已经迅速扒上了她的腰,猛地将她往前一带。张偕放大的脸孔出现在她面前,笑意盈盈的看着她,低声道:“孤男寡女,夫人觉得呢?”   这是在调戏她?谢同君大大的一怔,眉头扬的高高的:“夫君,你都进来这么大半天了,难道没看见绕梁么?”   “嗤!”他发出一声低笑,莫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将紧箍在她腰间的手松开,拾起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的竹简,转身往门外走去。   谢同君转身一看,空荡荡的屋子里,哪里还有绕梁的影子?她坐回蒲席,将身上的玄端慢慢解开,回想起刚才的一幕,脸上不自觉慢慢热了起来。   “姑娘。”房门被一把推开,绕梁端着一个铜盆小心翼翼的走进来,忐忑道:“二公子刚才没生气吧?”   “生气?”谢同君古怪的看了她一眼,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为什么要生气?”   绕梁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解释道:“这件玄端是特地为了姑娘和张大公子的亲事准备的,姑娘此刻穿着它,二公子当然会介怀了。”   “什么……你是说……难怪!”谢同君“啪”的将头上步摇扔在案几上,愁眉苦脸的看她:“那你刚刚为何没有阻止我?”   “是姑娘非要穿的……”绕梁苦着脸看她:“姑娘现在要把它脱下来吗?”   “你说呢?”想到她刚刚还问他好看不好看,简直是蠢到家了!   难得他还那么配合的称赞好看……谢同君心里划过一丝失落,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乎,还是仅仅在单纯的敷衍她。   任随绕梁帮她换了件深红色曲裾深衣,后面青丝悉数挽起,前面的头发梳成流云髻,只简单地插上一支步摇。   “姑娘见过窦姑娘穿女装的样子吗?”绕梁一边梳头一边絮絮的说话:“没想到她打扮成男儿那般英气,换成女装也别有一番气度呢!”   “是么?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他们去哪里了?”   “他们去董公子房里了。”   谢同君犹豫了一下,迟疑道:“你觉得,窦姑娘和张偕交情如何?”   张偕对窦英极为赞赏,窦英也数次来拜访他和董云,如果他们真的打算做些什么,会不会这位窦姑娘也参与其中呢?   “姑娘吃醋了?”绕梁笑嘻嘻的看着她,打趣道:“难得姑娘也会在乎这些小事……”   “好了,你就别卖关子了。”谢同君捏捏她的腰:“赶紧告诉姑娘我,否则你家姑爷就被人抢走啦!”   “其实我倒觉得姑娘不必担心这些,刚刚我出去时,窦姑娘只是远远等在一边,二公子跟她说话时也极为守礼,我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倒是没有谈及私事。”   说了等于没说,谢同君翻个白眼,从蒲席上站起身:“好久没出去了,我们出去走走如何?”   她说着话,脚下已经走到门边,将丝履穿了起来。   说起来,张绣倒是很久没有上门拜访了,不知道他知道多少东西。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到了张绣门前,竟会吃个闭门羹,跟他同舍的黉学学生告诉她,张绣一大早就出了门,归期未定。   谢同君垂头丧气的往回走,没想到路过那一排排宿舍时,刚从学校大门出来转过一条巷子,余光忽然瞟见一道极为熟悉的侧影。   那人很高,大概在一米八几以上,身上一件玄色直裾,衣角处还沾着泥屑。   谢同君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面前这人,那天在小阁子上面,就是这个人无意间把她引到了董家祠堂里。   “这位……夫人,敢问有何指教?”那人十分敏锐,一眼就察觉了她的窥视。   乍一看,这人大概二十五六岁,形貌只算平平,但他目光冷冽端肃,身上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让人丝毫不敢轻视。   “这位先生又有何指教?”谢同君挑眉看他。   樊虚听出她的声音,眸子蓦地转厉,片刻后又恢复平静,淡淡道:“没什么,失礼了。”   看着他变幻不定的脸色,谢同君突然拦到他面前,似笑非笑道:“先生认识我?”   樊虚谨慎的垂下眼睑,心里浮现一丝不悦,面还是却淡淡的:“不认识,夫人多虑了。”   他越这么说,谢同君越觉得奇怪,如果不认识她,那为什么刚刚脸色会变得那么奇怪?最有可能的是,这个人躲在祠堂里的时候,听到她和张偕说话,现在认出了她的声音。   那天祠堂里到底有哪些人?谢同君默默退开身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快步回到黉学学院,找到刚刚那间宿舍,问那个还趴在案几上奋笔疾书的学生:“五天前,你可知学院里有哪些学生上午缺了课?”   黉学门槛极高,每年还按照成绩划分名次,成绩最劣者会被开除学籍,为各地推举的新人腾出位置,因此,它虽为全国最高学府,整个学院却不过五六十人。   “五天前……”那个学生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那天只有董云请了假,不过夫子因家中有事,午时便让我们散了学。”   这么说,那天待在董家祠堂里面的人,除了董云之外,其他人她可能一个都不认识。    ☆、麻烦      虽然没有找到张绣,但好歹也知道了点有用的消息。谢同君甩甩脑袋,将混乱的思绪放到一边,拆开谢歆刚刚差人送来的讯报。   她还没来得及打开那张薄薄的绢帛,大门突然“嘭”的一声被撞开,外间的珠帘被一股重力拉断,珠子哗啦啦掉到地上,胡乱滚的到处都是。   谢同君惊讶的瞪大眼睛,看着横冲直撞进来的董云,紧张的“噌”一下站起来,声音不自觉地发紧:“怎么啦?”   “快!出事了!”董云一把拉住她胳膊便往外拖,谢同君被他扯的踉跄了几步,他却猛地停了下来,急切道:“你手上可有银钱?”   “有,你要多少?”谢同君顺势将绢帛塞进束腰里,到里屋捧着一个箱子出来,这原是谢歆给她的陪嫁,总共二十金,到长平时被绕梁带来的。   董云心急如焚,急急忙忙抱着箱子,一手拉着她横冲直撞的往前走,嘴里不住低声嘟囔:“其实如今有再多钱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毕竟夏侯仪并非良善之辈,此时还不知会如何收场……”   “到底怎么啦?”两人一路疾步到大门外,董云一把将她拉上马背,两腿一夹马儿便嘶鸣一声疾驰起来,一路上只闻风声不断。   “我们惹上了涪陵侯之子夏侯仪……”董云放低身子,声音里不自觉的带上一丝恨意。   “什么?”若非是在马上,谢同君说不定已经跳了起来:“你们怎么惹上这么个人物了?你不要告诉我张仲殷也在?”   他没什么底气的开口:“他的确是在……”   话没说完,谢同君已经气的发抖,忍不住厉斥道:“你们到底出去干什么了?怎么会捅这么大个篓子?”   如今这世道,等级制度严苛的吓人,人命更如草芥。别说惹上王公贵族,哪怕一个小小的县令,若是想整死你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也不过是捏死一只蚂蚁大的力气,更何况他们这些外地来的人呢?   “分明是那夏侯仪欺人太甚!”董云心里忍不下这口气,反驳:“不过小小的涪陵侯罢了!我还怕他不成?”   “你不怕他?”谢同君气的发颤:“人家是皇族,你是什么?”   “我乃……”董云心里一颤,原本高扬的士气顿时萎靡下来,忍了又忍,才终于低低哼了一声,不服气的撇嘴:“变节叛主之人而已,人人得而诛之,我有何惧?”   “那也只能想想罢了,人家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我说,你们该不会是因为这个理由冲上去对他喊打喊杀吧?”谢同君拳头捏的咯吱作响,若真是这个原因,她肯定立马调头就走。   要这般没有头脑冲动行事的人去灭掉桓缺,根本无异于痴人说梦!   “当然不是,我们先去了再说……等把他们救回来了我再跟你细说……”董云垂头丧气的坐在她身后,声音低迷。   “你看着点路!”谢同君拐拐他胳膊:“马都跑偏了。”   “夏侯仪,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世道乱,人心也乱,惹上这么一号大人物,人家要肯轻易放掉他们才算怪!   董云讪讪:“嚣张跋扈,好色荒淫……”   谢同君眼前一阵发黑:“你们!那他带了多少人?看看跑不跑的掉吧!要是跑的掉,赶紧卷着包袱回长留算了……”要是夏侯仪斯文有礼倒也罢了,偏偏还是个恶霸似的纨绔子弟,要把人全须全尾的要回来势必难如登天。   “你怎么净长他人志气?”董云不服气的大声嚷嚷:“涪陵侯算个什么?要是从前,我……”   “从前?从前你如何?”谢同君本来心里火大的很,听见这话,怒火渐消,转而狐疑的看着他。   要说身份地位,董云家不过是豪族罢了,更何况他家族早已式微,他哪里来的底气三番四次大放厥词?   诛徐贼,振朝纲!   小小的涪陵侯!   这话是普通人敢说的吗?他该不会有什么更高的身份吧?还来不及细想,胳膊上一阵剧痛传来,谢同君打开他的手,忍不住轻“嘶”出声,抬头就望见那边张偕几人站在人堆里,被七八个手执长戟的人围着。   人群里闹哄哄的如菜市场一般,谢同君下了马,躲在观望的人群里往那边看去,只见张偕正跟一个捂着脑袋,衣着华贵的人说着什么,他身后站着低垂着脑袋的张绣和一脸愤然的窦英。   窦英被两个兵卒拧住胳膊,白净的脸涨的通红。   再往旁边看去,谢同君突然瞟见一个十分眼熟的人,那人仍旧身着玄衣,正是那日先在董家遇到,后来找张绣时遇到过的人。此时他正十分紧张的注视着张偕几人,下面双拳紧握,似乎随时准备冲过去。   张偕跟那个衣着华贵的人说了一会儿,那人犹豫片刻,突然朝手下的人招了招手,随即窦英被放开,那几个兵卒也收起了手里的兵器。   正当谢同君松了口气时,刹那间变故陡生,眼看人群散尽,窦英突然一个趔趄,慌乱中双手乱挥,竟一把将本来已经转身离开的华服男子推到了一旁,险些摔倒在地。   男子转过身来,满脸狠戾的厉喝了几声,他身后那些散开的兵卒立刻一窝蜂围了上来,将几人重新包围起来,二话不说拔剑相向。   原本在人群里观望的玄衣男子忽然猛的冲出,他速度极快,三两下就打趴下一个兵卒。原本还算平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两班人马立刻混战到一起。   谢同君却紧紧蹙起了眉头,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刚刚有人在窦英身后偷偷推了她一掌,只可惜那人身材矮小不引人注目,而且他逃的太快了。   正准备过去帮忙时,眼角余光瞥见一条人影匆匆从人群里退出,飞快的往僻静处退去,谢同君猛地冲出,直直朝着那人追去。   “你干什么去?”董云一把拖住她:“你在安全的地方等等我,我去帮阿英他们的忙。”   谢同君哪管他在说什么,胡乱的挣脱了他的手便往那矮小的人面前跑去,那人极为敏锐,还没到他跟前就发现了她。   四目相对,谢同君忽然觉得这人好似十分面熟,可惜印象太浅,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猛地往前翻越两步,跳到那人跟前,厉声道:“阁下是谁?为何这么做?”   袁珩微微一愣,随即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淡淡道:“看热闹之人罢了。”他本就是路经此地,看见张偕他们陷入囹圄,这才顺水推舟给他们下个绊子。   说罢,他飞快的吹了声口哨,一匹骏马从小巷子里飞跃而出,驼着那人便急速向远处跑去。   “奇怪……”谢同君疑惑的低喃出声,听到那边人群里传来的惊呼,也顾不得这边的事,赶紧跑回董云那里。   那边已经打昏了头,谢同君赶过去时,只见窦英被董云和张偕一左一右护着,玄衣男子和张绣一处,几人赤手空拳,对付那些拿着兵器的兵卒十分吃力。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谢同君看到那华服男子被两个兵卒护着退到一边,正悠然看着好戏,她不再犹豫,将深衣裙摆扎上腰间便朝那人冲了过去。   那兵卒见有人过来,连忙张弓搭箭,蓄势待发。谢同君随手拾起早被砸烂的小摊上的一个瓷盘猛地掷了出去,三两步横纵到那人面前,一把夺下他手里的弓箭,将长弓猛地套上他的脑袋,用力一拉。   那人被眼前的变故唬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双手猛地使力,拔出腰间配剑便向她腰上挥去。   她猛地抬起膝盖想要把他拔剑的动作顶回去,没料腰间裙摆突然散下,只听“刺啦”一声,外面裙子已然破开一条大口子,不仅没将长剑打回去,反而将膝盖狠狠磕到剑柄上,痛的她眼泪险些飚出来。   那人遽然将剑拔出,狠狠砍断弓箭长弦,他摸了摸泛出血丝的脖子,阴狠的看了谢同君一眼,猛地蹂身而上。   谢同君飞身一个侧踢,一脚踹向那人胸口,他痛“嘶”了声,龇牙咧嘴的看着她,长剑猛的刺向她胸口。   谢同君不闪不避,忽然猛的一个翻跃,长剑从她头顶飞跃而过,她猛地双脚一夹,随后足尖使力,长剑方向一转,转而往那人身上飞去。   她一个飞跃,踏着那人肩膀跳到夏侯仪身旁,一手捏住他脖子,手上的瓷片抵在他颈上,厉喝道:“住手!”   警惕地扫过四周,那些兵卒还有些犹豫,董云和张绣早已惊讶的瞪大了眼珠子,像是不认识她似的,倒是张偕,虽然刚刚经历一场恶战,但他仍旧脸色平和,仪态从容,毫无一丝狼狈之态。   “住手!住手住手……”夏侯仪吓了一跳,赶紧喝止底下的人,面白如纸的看向她,颤声:“你是谁?你竟敢如此对我……你可知我是谁?”   谢同君低嗤一声,询问道:“夏侯仪?”   “你知道?那……那你还……”   “我如何?快让他们住手!”她声音一厉,手下抖了一抖,将冰凉的瓷片贴上夏侯仪脖子。   “同君……”张偕越步而出,关切的看了她一眼,随后朝夏侯仪一揖:“公子受惊了,今日之事实乃误会一场,还望公子海涵。”   “误会?”夏侯仪不过十七八岁,长相清秀,只可惜脑袋上还在细细的沁着血丝,配上他现在这副凶狠的表情,显得十分狰狞:“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你们?你觉得是误会!好!你让这两个女人给我跪下求饶,”他指了指窦英,冷冷道:“让这女人的爹来涪陵侯府登门致歉!还有,你们四个今日从我胯/下钻过去,小爷便信了你这是误会,如何?”   “你!”窦英气冲冲的看着他:“你也不看看自己算什么东西?竟敢让我爹登门致歉,你受得起么?”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是窦英这样出类拔萃的女子,受不得侮辱倒也正常,难道还真让他们照做不成?   但如今恶劣的情况摆在这里,夏侯仪是士族,他们不过平民百姓,别说整死他们几个,就是几十个也是易如反掌。   跑吗?跑到哪里去?说不定还没跑出长平就被他逮住了,到时候只怕死的更难看些。   眼前的境况一时间陷入死结,谢同君进退两难,为难的看着张偕,不知道他还能怎么说。   “公子,可否听偕一言?”张偕安抚的看了她一眼,唇边带出一丝淡雅如菊的笑意:“交恶不如交善,偕知公子心中所愿,若能助公子一臂之力,公子可否尽弃前嫌?”   显然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夏侯仪大大的一怔,随后低嗤一声,挑眉道:“你知道我要什么……那你说说看,我要什么!”他的眸子蓦地阴沉下来,狠狠盯着张偕。   张偕还没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车辘辘之声,一驾华贵精致的马车由四匹高头骏马拉着,马车四周有约莫五六百兵卒护着,兵卒个个神情凛然,手执长戟,步伐坚定的缓缓往这边过来。   “前面是何事?”一个骑着骏马穿着甲胄的男子越众而出,坐在马上远远地俯视着他们,大声道:“刘襄王出行,尔等速速避开!”   “刘襄王有礼,我乃涪陵王之子夏侯仪。”夏侯仪心神一凛,好似忘记了仍旧横在脖子上面的长剑,神态自若的朝着马车俯身一揖。   紧闭的车帘内,一道清如朗月的声音像是推云破月般传出:“公子有礼。”   那声音缥缈脱俗,但气息不长,底气不足,似乎是在病中。   “刘襄王有礼。”张偕亦是俯身一揖,拉着谢同君退到一旁。   马车里静默了一瞬,刘襄王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足下可是蒋夫子学生张仲殷?”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和基友日常之码字篇: 基友:起床了吗? 我:还没 基友:起来码字 我:给我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 基友:已经中午十二点了╰_╯~ 我:那我用手机码字好惹,一个小时之后报数 基友:好 ……((~﹃~)~zZ一个小时后) 基友:报数,六千 我:呃……三、三十? 基友:(╯-_-)╯╧╧我觉得我们不合适,掰掰 我:不要啊(>﹏<) 基友:算了,看在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愿意收留你的份上┐(─__─)┌ ☆、释嫌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从车帘内探出,随即是一张丰神俊秀神的脸。   刘襄王大概二十上下,一张脸苍白无色。此时虽是十月中旬,天气却还没冷到那个程度,但他却穿的很厚。身上不仅穿着一件深紫直裾,外面还披着件厚重的雪白大氅,强烈的颜色对比之下,更显其人贵气天成。   他缓缓坐正身子,轻咳两声,不动声色的扫视他们一眼,轻笑道:“昔日窦家曾为士族头领,如今虽不如当年地位卓然,却也余威犹存,颇得陛下看重,公子何不卖窦姑娘一个面子?”   此言一出,张偕面色微微一变,但转瞬间他便恢复了正常,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夏侯仪一怔,想通其中关节,哈哈大笑:“刘襄王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果然不负智绝盛名。”   刘襄王微微一笑,谦逊道:“不过将死之人罢了,怕是担不起如此盛誉。”眼锋一扫,瞥见一旁站着的董云,深不见底的眸子微微一滞,随即意味深长的微笑:“这位先生倒是眼生……”   谢同君下意识看向董云,却见他神色愤愤,难掩恨意,隐忍半晌,低声道:“贱民一个,怎入贵人之眼?”   “呵……”刘襄王轻笑一声,淡淡道:“天下未定,长者何出此灭志之言?”   他说着,慢慢放下帘子,仍旧坐回车里,马车继续慢慢的行进起来,不一会儿就转过街道,消失在诸人面前。   董云面色铁青的瞪着那远去的车驾,眼中怒火冲天。   “这位姑娘现下能否放开我了?”夏侯仪轻轻拿开谢同君的手腕,被谢同君狠狠甩开也不介意,而是朝几人一揖,笑着道:“既然是个误会,那今天的事便罢了吧!”   “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千万莫反悔!”窦英微微昂首,得意的瞪了他一眼,抓住董云的手就走:“我们走!”   夏侯仪看一眼张偕,又看看谢同君,朝身后的人挥挥手。临走时,忽然回过头来,笑道:“若非刘襄王出言提醒,或许你此刻已经在小爷面前卖了个脸,只是如今嘛……”他意味深长的一笑:“我心中所愿,便借借窦家的势吧!”   张偕淡淡一笑:“那便祝公子达成所愿了。”   他虽然面上不动声色,谢同君却感到两人交握的手掌微微一紧,直到夏侯仪带人扬长而去了,她才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了?”   “窦家从前势大之时,曾为士族首领,”难得的,张偕这次并没含糊其辞,而是极认真的讲给她听:“身为世代清流之家,不仅人才辈出,门下更有食客三千,甚至一度把持朝政,地位堪比皇权,后来徐帝篡位,窦家一夜间散尽门客,退出朝堂,也正是因为如此,徐帝一直没能真正正名。”   “也就是说,”谢同君飞快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犹豫的开口:“夏侯仪想凭借此事搭上窦家?”   “伪帝什么都有了,独差名正言顺,若想真正被天下人认可,非得窦家松口不可。”张偕浅浅一笑,颇有些无奈:“涪陵侯府正得徐帝宠幸,我刚刚以利诱之,就是未免将窦家拖下水,却没想到刘襄王突然出现。”   可不是吗?如果夏侯仪搭上了窦家,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到时候天下百姓必定会觉得徐坚继帝位确是幼帝托孤,他们若要谋反,便是真正的逆臣贼子,没有百姓们声援支持,这条路恐怕会比从前难走的多。   “那夏侯仪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谢同君还是没能明白这几者之间的联系。   “他想要夏侯家下一任家主之位。”张偕慢条斯理的开口:“涪陵侯夫人一生未育,所以涪陵侯仅得三个庶子,加之夏侯家一脉子嗣单薄,没有孩子可以过继,下一任家主便只能从他们三人之中挑选,夏侯仪是家中幺子,若想脱颖而出,势必得立一大功才能得涪陵侯青眼。原本我是想献计让涪陵侯夫人支持他的……”   “这样的好机会可是你们上赶着送去的,夏侯仪不要才是傻子吧?毕竟你给他的利益只是一时的,窦家才是棵好乘凉的大树!”谢同君瞥他一眼,好奇地问道:“说起来,你们到底是怎么惹上夏侯仪的?媗儿不是说你从不与人红脸交恶么?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罢了。”说到最后一句,已经忍不住幸灾乐祸的笑出声。   “说起来,这倒真是无妄之灾。”张偕颇有些无奈:“夏侯仪当街纵马,踏翻了商贩的摊子,窦姑娘看不下去,掷物制马,没想到马惊了,将夏侯仪从马上摔了下来。”   怪不得刚刚看见他满脸血的狼狈样子,不过这位窦姑娘……谢同君暗暗摇头。看一眼张偕,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你知道窦姑娘为什么突然摔倒吗?”   “有人推了她?”张偕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转头看着她:“夫人看见了那个人吗?”   “看见了,有几分眼熟,但我想不起来了。”将那人的脸在脑子里再过一遍,仍旧感觉哪个地方断了线,怎么也想不起来。   接下来,谢同君没有心思再开口说话,张偕也不打扰她,前面几人更是神情萎靡,尤其是董云,到家了还臭着一张脸。倒是那个两次撞见的玄衣男子,他名叫樊虚,乃是从前董家家将,虽然后来董家没落,他仍一心一意跟随董云。   窦英脖子受了伤,董云拜托谢同君为她上药,虽然比起上药来,她更愿意听听这些男人有什么见解,但也不好拒绝,只能带着窦英回了屋。   “上次看见夫人,还道夫人只是性格泼辣了些,没想到夫人身手如此了得。”窦英大大方方露出脖子,把衣领往内蜷起,白着脸跟她说话。   “窦姑娘谬赞了,”谢同君属于谋定后动之人,对窦英冲动之下掷马一事心有芥蒂,于是笑着跟她打太极:“我只粗粗会些拳脚功夫罢了,倒是窦姑娘熟读四书,当为女子楷模。”   “从前我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窦英沉下脸来,郁郁不乐的开口:“可今天这事是我冲动了,若非如此,也不会惹上夏侯仪……”   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坦然就承认自己的不足,倒真有几分闺阁女子比不上的气度,谢同君一怔,安慰道:“姑娘年纪尚小,以后见识多了就好了。”   “是么?”窦英微微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只怕我再也没有那个机会了,今日借父亲威名摆脱了夏侯仪,本来还沾沾自喜,后来才反应过来为家里惹上了大/麻烦……若是家中百年清名因此受累,父亲定会狠狠惩罚我的……”   涉及到别人家事,谢同君不好多说,只匆匆为她上好了药,迫不及待拉着窦英回到大堂里头。   里面三人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席上,面色紧绷,看见她们来了,董云率先起身,关切的瞧着窦英,对着谢同君一揖:“多谢嫂夫人。”   “举手之劳。”谢同君笑着应承。   董云提出送窦英回家,张绣和樊虚两人也纷纷告辞,原本还冷凝端肃的屋子立刻安静下来,那股子若有若无的紧绷感也骤然消失。张偕若无其事的回屋温习《论语》,谢同君也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回了屋。   刚刚走到房门口,便瞧见绕梁一脸紧张鬼鬼祟祟的躲在柱子后面,悄悄朝她招手。   “怎么啦?”谢同君不解的瞧着她。   “姑娘,咱家遭贼了!”绕梁可怜兮兮的看着她,扔出一个惊雷。   “什么?”谢同君唬了一跳,转身就要进屋查看,她的那本同君小记还在屋里呢,可千万别被人顺走了。   绕梁死死抱住她胳膊,压低声音道:“姑娘……你此刻进去二公子不就晓得了么?”   “他晓得了又怎样?”谢同君不解。   “中午我洗完衣裳回屋收拾时,见屋里珠帘散乱,案几上的东西被扫了一地,姑娘的箱子也被人撬开了,里面陪嫁的二十金也不见了……若是二公子晓得姑娘没钱了,没有倚仗了,不会轻视姑娘吧?”   “你说什么哪!”谢同君松了口气,给她一个脑崩:“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那金子是我拿走了。”   “什……什么?”绕梁惊惶地瞪大眼睛:“姑娘你拿那么多钱做什么去?”   “我……”谢同君大大的一怔,一阵风似的跑回屋里,从箱子里翻出她的同君小记,迫不及待的抽出羽管笔,把正在看书的张偕挤到一边,提笔写字:   新皇六年十月二十八日,借董云十金。   写好了,正准备把竹简收好,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赶紧跑到箱子面前,把以前的竹简统统找出来,一卷一卷仔细翻看。   短短三个月过去,她的同君小记已经写满了七八卷竹简,除了她觉得重要的人和事以外,谢歆给她传来的讯报中,那些绿林军的情况她也会分卷誊写重要的部分。   “没错!就是他!”不知过了多久,已经擦黑的屋里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张偕被她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怎么啦?”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谢同君兴致勃勃的挪到他面前,激动的开口:“你忘了吗?就是袁珩!”瞧见他一脸茫然,谢同君有些着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就是那个撺掇你大哥……”   说到这里,魂魄骤然归位,对上张偕意味深长的目光,谢同君十分不好意思:“其实我没打算偷听你和你大嫂讲话的……真的!当时我正好在那边练剑来着……”   初到张家时,她就曾在跟张媗一起偷偷上街时被这人污蔑为小偷,还为此跟他打了一架,没料后来偶然听到张偕跟邓姬打听张淮之事时,听到邓姬口中的“圆什么横什么”,当时她没多想,现在却蓦地灵光一现想起来了,可能邓姬记错了或是没听清楚,不是“圆什么横什么”,而是袁珩。   “袁珩?夫人怎么会认识这么个人?”张偕把竹简放下来,想起长留街上两人斗殴一事,眸子里划过一丝疑惑。   谢同君低下头来,不知道该不该说。   其实有很多事情,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比如那个袁珩,为什么会认识她?为什么看起来似乎是跟张淮交好,而这次却暗下黑手谋害他们?   但她最担心的其实不是这个,而是害怕不小心透露出什么不能透露的东西,让张偕怀疑自己的身份。   到时候,她还剩下什么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对现在的生活有了眷恋,习惯了谢歆传来讯报时偶尔的悉心嘱咐,也习惯了张偕跟她一起生活,这种跟上上辈子四处漂泊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已经让她像吸毒一般慢慢上了瘾,再也舍不下这种被人挂念着的感觉。   抬起头来,晕黄的灯光下是张偕含着笑意的脸庞,对她的迟疑,他像是毫无所觉,只是静静的等待着。   谢同君咬了咬嘴唇,不自然的转开眼睛,慢慢开口:“就是上次我跟媗儿一起偷跑出去时,袁珩曾污蔑我偷了他的东西,我……我还跟他打了一架。”   “原来是他。”张偕喃喃自语:“可他为什么会……”   “什么?”   “没什么……”   “你怎么这样?”还没等他说完,谢同君已经“噌”一下站了起来,再也忍不住满心怒火:“你总是这样!有什么事永远都憋在心里!是不信任我?还是你真如娘所说的生性内敛?你别说!我不信你是生性内敛!”   张偕一怔,随即苦笑:“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他耐心的将她着坐下,低低叹息:“你这女子,也忒的性急了……”   “那你说不说?”谢同君横眉冷对。   “我说便是了,”张偕顿了顿,眉尖若蹙:“其实那晚因担心你们安危,我曾出去寻过你们,恰好瞧见你跟袁珩交手,只是当时隔的太远,没听清你们在说什么罢了。”   “什么?原来你当时就在一旁凑热闹!”谢同君气个仰倒。   “不是凑热闹。”张偕面上飞快的闪过一丝尴尬,解释道:“你打的过他,我自然不必插手,后来看你们无恙,便先行回家了。”顿了顿,他继续道:“若大哥好友真是袁珩,为什么他会构陷我们?”   这也是谢同君想不明白的地方,烦躁的将竹简收拢,没好气道:“要么是我猜错了,他们不是一个人,要么是你大哥这被人蒙了!”   张淮不在,也无法跟他求证,这件事只好搁置下来,谢同君把竹简收拾好锁回箱子,看见张偕还在看书,便打个呵欠先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水落      没过几天,窦家下帖至涪陵侯府邀请夏侯仪过府之事便如同燎原的野火般传得沸沸扬扬,关于窦家承认徐坚帝位正统的言论更是尘嚣甚上,从前还心存偏颇的百姓们竟真的相信了这种言论。一时间,徐坚民心大涨。   按理来说,窦家效忠桓家,世代清流,被夏侯仪这么白白摆了一道,怎么说也该做点什么来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比如惩罚一下惹祸的窦英……   但窦英所担心的那些事情,却是一件都没发生。窦家既没将她禁足,也没惩罚她,董云不仅从窦家全须全尾的出来了,跟窦英的关系也恍似没受到一点干扰。   难道窦家打算就这么打蛇随棍上,重拾家族荣光吗?若是他真的这么容易就向徐坚屈服,当初为何要散尽门客,退下朝堂?若不是如此,难道是破罐子破摔,不在乎家族清名了?   这可能吗?   越是身处高位的人,越难以接受跌落云端的打击,像窦家这般注重家族名声的士族,又怎么甘心白白被徐坚利用呢?除非后面还有更大的利益等着他,否则这口气不出,怎能消他心头大恨?   谢同君无声叹息,只恨自己脑细胞不够用。铺开谢歆传来的讯报,没料到竹简里面还躺着一张薄薄的绢帛,上书:   午时三刻,桃花巷,清酒垆。   天哪!从收到这份讯报开始算起,已经过了多少天了?如果真的有人等她,那人可能还在吗?   话虽如此,她还是打算碰碰运气,跟绕梁嘱咐一番后,便换身衣裳出了门。   到达清酒垆的时候,酒垆还冷冷清清的没多少人,看看尚早的天色,她还是打算再等等。   古代的酒纯度很低,不仅度数不高,还带着一种十分清淡的花香,谢同君便舀了一碗酒,坐在案几旁慢慢啜饮。   酒盌刚刚递到嘴边,突然感觉颈后一凉,一阵气流扑面而来,她猛地俯下身子,毫不犹豫将酒碗往后一泼。   “你还真是!”一道清朗的笑声自身后传来,下意识回过头去,转眼便看见一个身着玄色深衣,头上戴着一顶玄色斗篷的人,加之披散而下的青丝,他整个人似乎是被裹进了一片浓稠的夜色里。   “徐贤!”谢同君惊讶的瞧着他,心头又惊又喜。   “你怎知是我?”徐贤摘下头上斗篷,露出他标志性的明亮笑容,大大咧咧在她面前坐下,自己舀了一碗酒,痛快的饮了一口。   “你约我来的?”谢同君惊讶的瞅着她。   “怎么了?很意外?”徐贤毫不在意的轻笑:“来了长平这么久,怎么着也该见见老友不是?”   听见老友一词,谢同君心里一暖,随即猛地醒悟过来:“来了许久?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忘了么?我同仲殷是同窗,他来了,我当然也来了。”   “你来了这么久都没找我,今天是找我有事么?”   徐贤笑着摇摇头:“说我找你有事,不如说你找我有事。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是说说你来找我有何贵干吧。”   说起来,她倒还真的是以为谢歆想告诉她什么才来这里的,干脆开门见山道:“我以为我哥哥要告诉我什么东西。”   徐贤眉头微挑,探究的看她一眼,嘴角边笑意加深:“你想知道什么,其实完全可以问仲殷。”   “他是个锯嘴葫芦,我问他他也不会跟我说!”谢同君不满的拨弄着手里的酒碗,低声嘟囔。   “你不问他,他当然不会跟你说了!”徐贤不以为然的瞧着她:“再说了,哪家女子像你这般粗鲁野蛮力大无穷?你温柔一点、女人一点,他自然愿意告诉你。”   “我野蛮?”谢同君嗤笑一声,恶狠狠的朝他挥了挥拳:“信不信我野蛮给你看!”   “得了吧!我消受不起。”徐贤不客气的挥开她的手,嘴里不住喃喃:“真不知道仲殷是哪辈子作恶,竟然娶了你这么个……”   “嗤!”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心里突然灵光一现,她得意洋洋道:“那你还说我美?”   “我说你美!”徐贤猛地喷出一口酒来,幸好手捂的快才没横杀四方:“我说你美?除非……”   “嗳!大话别说早了,你没听过一句话么?”她施施然接过他话头:“最难消受美人恩哪!你说你消受不起,可不就是说我美?”   徐贤目瞪口呆的瞧着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可没听过这句话,你是从哪听说的?”   “我……”谢同君哑口无言,这时代可没这句诗,这下非得被他好好嘲笑一番不可。   果然,徐贤猛地嗤笑出声:“该不是你自己编的吧?你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哪有女人会自己说自己美的?”   “你!”谢同君窘的满脸通红:“我说自己美又怎么了?总比你好的多,跟女人说话这么不客气,风度都被你当干粮吃了么?”   “风度又不是用在你身上的。”他不客气的接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既非淑女,我为何要对你有风度?”   “我非淑女,你也非君子。”谢同君赶紧打断他的话,言归正传:“说起来,我倒真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她话题转的太快,徐贤一怔。   “你可去过董家祠堂?”   徐贤突然恢复一贯的嬉皮笑脸:“去过如何?没去过又如何?”   “我想知道,那天有哪些人在祠堂里?你、董云、樊虚、冯寻,还有其他人吗?”   “你!”徐贤目瞪口呆的瞧着她,心里说不清是震撼多些还是好奇多些,半晌突然低低的笑了起来:“谢同君,你还不赖嘛!”   “董云,到底是谁?”她继续逼问。   徐贤脸上笑意尽失,好半晌眉头一挑,低嗤道:“你何不回家问你夫君?”   谢同君简直被这些人的变脸术逼疯了,什么女人心海底针,男人若真的想瞒你什么,才真的是海底针!   郁闷的返回家中,张偕不知去了哪里,还没回来。谢同君粗粗将屋里收拾了一番,洗完澡后便躺到榻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感到身边床榻微微一陷,她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   刚刚转过身来,两人便四目相对,张偕维持着半躺不躺的样子,因为惊讶,脸上的表情显的有些呆:“你还没睡?”   他这副样子,还真有几分可爱……谢同君强忍住颊边的笑意:“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张偕侧身躺下来,线条柔和的脸孔正对着她,温柔的眼里像是盛满了星子,漂亮的不像话。   谢同君呆滞了一下,不自觉地靠近他,放低声音道:“董云他,是不是姓桓?”   若非如此,他对刘襄王哪来的那么大的恨意?   对涪陵侯府归顺伪帝的行为,又哪有那么多不屑?   他怎么敢说诛徐贼,振朝纲?   张偕静静地瞧了她一会儿,对谢同君的机敏,不知是高兴还是担忧。好半晌,他突然伸出手来,粗粝的指腹轻轻滑过她眼角,一直逡到唇边才堪堪停下,嘴角边突然浮现一抹极为复杂的笑意,总是微微弯着的眼里流光溢彩,漂亮的不可思议:“夫人怎么会这么想?”   “不是你告诉我的么?”猛地一瞧,还真被他这副样子晃花了眼,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头头是道的分析:“我们来长平的路上,你就跟我说过绿林军难成气候,要想全你心中宏志,不如为自己打江山。但你自己又不想登上帝位,很明显是打算扶植别人。”   “所以夫人那个时候就打算留意我身边的人么?”张偕倒也没生气,反而显得有些疑惑。   “也不是……”谢同君尴尬的笑笑:“可能是我狗屎运太好了吧!恰好瞧见董家祠堂的事,再加上董云身上破绽那么多,猜出来也不难。”   说实话,要不是知道一点点前提剧情,她还真猜不出来。   张偕长长地叹了口气,温柔的抚上她发顶:“夫人聪慧。”   “那窦家也知道董云的身份?”谢同君不好意思的转移话题。   张偕大大的一怔,苦笑道:“你连这也猜到了?”   “我只是觉得窦家的态度很奇怪。”谢同君如实相告:“一个百年名门,很可能因为你们将世代清名毁于一旦,却一点不怨愤你们,仍旧让窦姑娘跟你们来往,你不觉得奇怪么?”   张偕浅浅一笑,笑容儒雅中带着三分意味深长:“或许窦家早有攀附徐帝之心呢?”   “那他当初何必自断臂膀,甘愿隐退?不要跟我说他是识时务,若真是如此,只需散尽三千门客即可。他之所以这么做,肯定是不认同徐坚称帝,当初都这么坚定,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这件事挑拨了?那他原先做的不是无用功么?”   只有更大的利益等在后头,窦家才甘愿一时受辱。   顺着推理这事不行,那就反着推。如果董云是桓家人,窦家就在无意之中两边讨好了。不仅因为涪陵侯府夏侯仪一事让董云欠了他一个人情,而且还巴上了徐坚。若是徐坚倒了,桓家胜了,桓陵自会还他夏侯仪一事的人情,若是徐坚赢了,他照样可以不动声色假戏真做,坚定地支持徐坚,反正两边都是好处,窦家又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我真的有些好奇,夫人还猜到了什么。”张偕眼珠不错的瞧着她,心头疑惑越甚。   “智商不够,只猜到了这么多。”其实她还在猜测董云是不是就是桓陵,但这话不能说出来,因为这个实在太不可能猜出来。前两样可以勉强说是因为聪慧,要是连名字都知道就会坏事。   “夫人还想说什么吗?”顿了顿,张偕突然开口问她。   “我想说,”谢同君抬起头来,认真的看着他,无比郑重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坚定的相信你、支持你、配合你。”   唇上突然一阵冰凉,张偕毫无预兆的吻上了她。他一手扣住她后脑,冰凉的唇瓣贴在她唇上,却并不深入,只是稳稳的保持着这个动作,不进一步,也绝不退一步。   烛光下,他的睫毛恍若蝶翼般轻轻舞动,在眼底投下一片小小暗影。谢同君心里咚咚直跳,本应该推开他的,可在那一刹那间,她竟然下不了手,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发软,心底某个地方“轰”的一下炸开,一阵陌生的悸动从脚心窜起,最后集中在两人贴合的唇上。   她恍似觉得整个人都在燃烧,从脚趾头开始发烫,烫的连心脏都微微发疼。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良久,张偕才松开她,那双温润的眸子,此刻竟显得有些迷离,他眸底直白的闪动着异样的情愫,几乎将她灼伤。   “夫君这是在跟我告白么?”稳住咚咚乱跳的心脏,谢同君调笑着开口。   “那夫人可接受为夫的告白?”张偕面色恢复如常,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谢同君一把勾起他下巴,上下打量他一番,语气轻挑:“本夫人看你相貌如花似玉,性格温柔体贴,便勉强收了你吧!”   他微微一怔,倒也不恼,只是一把抓住她的手,猛地将她往怀里一拖,笑着问道:“那敢问夫人何时提亲?”   说话间,他的手指已经灵活的抚上她的腰肢,一手托在她脑后,专注而脉脉的凝望着她。   再玩下去就要玩脱了!谢同君心起警铃大作,调笑着一把推开他:“你果真要嫁我?那便在家中安心待嫁吧!等你双十年华,本夫人必定八抬大轿迎你进门。”   张偕听懂她话里的意思,虽然心里失望,却面色如常。他顺势松开她的手,将她滑到腰间的被子掖到颈上,故作幽怨的叹气:“那我便跟夫人定下五年之约罢!夫人可千万莫做负心人……”   “嗤!”谢同君忍不住喷笑出声:“我原本以为你是感情内敛,没想到你竟然是个闷骚……”   “闷骚……”张偕一滞,转而有些疑惑:“闷骚是什么?”   “咳……闷骚就是……说你文采斐然,呃……有才华……不是有个形容文人墨客的词叫‘骚人’么?意思差不多……”   “是么?可我觉得……”   “……你困吗?我困了,快睡吧!”谢同君迅速翻身睡好,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作者有话要说:  请忽略男主不时卖蠢,哈哈~~ ☆、石出      得知了董云的真实身份,谢同君并不比从前轻松。相反的,反而觉得有种黑云压城的紧张感。   长平作为徐朝都城,不仅没有新鲜的话题作为人们饭后谈资,反而沉寂的如同一潭死水,泛不出一丝儿活气,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之下,像是压抑着惊天巨浪,狠狠攫住了人们的呼吸。   十月中旬,太史令夜观天象,发现天上星象奇异,荧惑守心,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遂连夜入宫,向天子禀告这一异象,徐坚沉迷后宫享乐,对此事不以为然,并斥责太史令妖言惑众。   三日后,黄道十二宫位置越发偏离原轨,恰逢天子派遣往梁郡剿杀绿林军的讯报传来,朝廷损失惨重,新崇军打下朝廷两郡,西北门户大开,情势危急。   徐坚无法,只得被发跣足,踏着冷气森森的冰凉地面,绕着大殿跑了三圈以祈求上天消灾弭祸,原谅他的过错。   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这是张偕在来长平的路上,曾经自言自语的喃喃,如今这一切都成为了现实。   祈天之后,第二天一大早,怒气冲冲的徐坚便立刻召集四十万兵马遣往梁郡,势要灭掉嚣张狂妄的新崇军。   谣言仍然以各种版本四处流传,百姓们认为上天不承认徐坚帝位,故而授异天象示警,一时间人心惶惶,窦家为徐坚造出的声势不攻自破,天子威信一落千丈。   天气越发寒凉,早上起来时可以瞧见一层薄薄的雾,说话时还可看见口中呼出的白气。   一大早的,谢同君刚刚打开房门,一股冷气便扑面而来,冻的她一个哆嗦。   “嘶!今天怎么这么冷?”看着门外茫茫天色,她嘟囔了句,意图重新将门合上。   “嫂夫人!”门外的董云一把将门抵住,头上已经凝上了一层水珠,他白着脸进了门,笑嘻嘻的将手中箱子双手奉上:“我今日是来还钱的,那日情势危急,劳嫂夫人破财,实在过意不去。”   “你在门外等了多久?”看见他嘴唇发青的样子,她忍不住低呼出声。   “刚来,我只是天性畏寒罢了。”董云笑着将箱子放在案几上,俯身朝她一揖:“那日多谢嫂夫人施以援手。”   “嗳!这可使不得!”谢同君闪身躲开他的大礼,一把将他扶了起来:“你本是我夫君挚友,何须如此见外?”   知道了董云的身份,谢同君自然不可能受他大礼。   她顺手倒了一碗热茶放在他手里,担忧道:“今天太冷了,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没人给我做衣裳,可不就得冻着?”董云喝口热茶,笑着叹气:“哪里有仲殷的福分,穿的暖暖和和去了学堂。”   谢同君不禁脸上一红,早上张偕出门时,还没一分钟便被冷风冻的折返身子,找了她这两个多月来被绕梁催着做的新衣,那衣裳虽然料子极厚,却实在不甚美观,袖子和腰身都过于肥大,穿起来不合身便罢了,整个人都显得十分臃肿。   “那你怎的不去买件新棉衣?”她将他碗里的热水添满,不赞同的看着他:“不要以为年纪小身体好冻着就没事,等老了就知道苦了。”   小时候跟着师傅学习功夫时,每每天气转寒,师傅的双膝就疼痛难忍,严重的时候甚至连路都走不了,痛的开口说话都会浑身打颤,那时候师傅就嘱咐她,不要在年轻的时候挥霍身体,否则老了便要承受痛苦。   在那之后的几年里,无论去哪里,谢同君都谨记这句话,即便再累再苦,也不忘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怎么说的你好像经历过似的?”董云看了她一眼,不以为然的嘻嘻笑她。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也不好再多说,只笑着的刺了他一句。   “嗳……我这不是没钱买嘛!”董云双手一摊,无赖似的抱怨:“家里冷锅冷灶的,没有人照顾我,也没人心疼我,想想我还真是有几分可怜哪!”   这话说的像是调侃自己,半真半假,但谢同君却极为敏感的察觉到他心里的寂寥和心酸。   没有人愿意永远孤独,所有人都渴望被关心、被疼爱。他身为桓家后人,所有亲人都被徐坚以各种理由杀害,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但肯定也经受了诸多苦难。   想到这里,谢同君心里一软,开口道:“你既然自己都缺这缺那的,怎么还忙着还我的钱?”把盒子推还给他,她一把抓住他胳膊站起来:“老在家里霉着,我正好也想出去看看,不如陪你去买两件棉衣怎么样?”   董云一怔,忽然觉得有几分心酸。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颊边绽出大大的炫目笑容:“那可真是求之不得!我就说嘛!看见嫂夫人,总觉得看见我妹妹似的,从前我妹妹还在时,也是这般关心我的……”   “你……家里真的只剩你一人了么?”谢同君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开口。   董云果然知道她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丝毫不掩藏自己的恨意,说话间牙齿都在打颤:“徐坚怎么可能放过他们?他恨不能杀光所有桓家人!除了刘襄王,我们又怎么逃得过他的魔掌?”   “刘襄王?”她悚然一惊:“刘襄王是桓家人?”   她一直以为,桓家只剩下桓缺与桓陵二人,张偕也没跟她提过刘襄王这个人,没想到刘襄王竟是桓家人!难怪!难怪董云这般恨他,难怪那天看见董云时,他的反应那般奇怪,连“天下未定,长者怎可出此灭志之言”都说的出口。   “不错。”董云深深吸口气,一边走一边跟她解释:“刘襄王名桓如意,幼时便体弱多病,家中请了数十位大夫为他医治,但有所人都断言他只能以药续命,至多活不过二十五岁……他是桓家唯一一个对徐坚没有威胁的人,徐坚明里暗里以各种理由杀光桓家人之后,为堵天下悠悠众口,允他承袭他父亲爵位,封刘襄王,并赐万金抚慰他丧亲之痛,出外入内都有上千亲兵相随护他安危。”   “原来是这样……”谢同君听的恍惚,这个徐坚,为了给自己正名也是无所不用其极,难得刘襄王被他杀光全家还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赏赐,过的这般逍遥……   不知道这人是真的贪生怕死、天性凉薄到如此,还是在装疯卖傻、卧薪尝胆?想想那天的惊鸿一瞥,谢同君极不愿相信前一种猜测。   “不过上千精兵相随也太夸张了些吧?难道还真有人刺杀他不成?”   “即便徐坚掩饰的再好,也有明白人不会被他蒙蔽,封王之后,桓如意曾数次被袭,不过刺客都被他的亲兵杀掉,徐坚还将他们尸身挂在城墙,鞭尸挞骨,为他出气。”   “什么为他出气?”谢同君嗤笑:“我看是徐坚早就料知有人会杀他,所以才派遣精兵护他周全,这不仅是做给天下百姓看的,凌/辱死尸也只怕是为了威慑那些不服他的人!说不定他这般高调的赏赐他,也存着几样心思。”   “是么?”董云大大的一怔,没料到她竟然看得这般透彻,不禁有些好奇起来:“那你说说,哪几样心思?”   “一是为了给天下人看他对待先朝后人的仁慈之心;二是震慑天下,连桓家都已经顺从他,以此引导他们归顺;三是引着那些看不惯桓如意的人来杀他,以此除去逆党,外带杀鸡儆猴!”   董云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抚掌而笑:“难得嫂夫人有一颗玲珑心,徐贤说仲殷哪辈子作恶才娶了你,今日一看,却并非如此!”   “什么?!徐贤真的这么跟你说?”谢同君气的抓狂:“这混账!当着我的面损我也就算了,竟敢在别人面前诋毁我!下次见着他,我誓要打的他跪地求饶!”   两人走走聊聊,连寒气森森的天气也忘了,不一会儿便到了绸缎铺里,谢同君挑挑拣拣半晌,看中了一匹湖青色棉布,转头问他:“你觉得这匹布怎么样?”   “嫂夫人觉得好就好。”董云毫不在意的靠在门边,随意瞥了一眼便作罢。   “那就这匹布吧!你过来让人量量身形。”   付了定金,又嘱咐店老板往衣料里多塞些棉絮,正准备走时,她又突然折返身子,买了一匹刚刚看好的深灰色布料,照着董云的尺寸稍稍加高加宽了些,同样要求店老板尽量做的厚实,废了半晌口舌,才勉强约定好十天后过来拿衣裳。   “帮仲殷做的?”董云了然的看着她。   谢同君不好意思的点头:“我针线水平太烂,他穿着反而不舒服,还不如重新帮他定做一件。”   “你觉得他会嫌弃你?我倒觉得不会呢。”董云笑弯了眼睛,抬起头来,险些撞到一个人。   “对不住……”那人连忙道歉,随即惊呼道:“董先生!弟妹!”   “姐夫……”谢同君叫了人,瞟见后面脸色铁青的张俭,勉强行了一礼:“姐姐。”   “哼!”张俭不客气的冷嗤一声,瞥见一旁的董云,不满的看着她:“你怎么不在家里呆着等偕儿回去,反而随意跟男子外出?”   谢同君不说话,倒是冯寻尴尬的看着妻子,心里发急,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又在乱说什么?”   “我乱说?”张俭一张被铅粉涂的雪白的脸乍的生出几分赤色,想起这两日在家中受的委屈,话语间难免口不择言:“本就是她不守妇道,你竟然反过来斥责我?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维护?上次在家中时你也是……”   “夫人!”冯寻气的身体发颤,他偷偷瞥了董云一眼,本来儒雅的面庞布满尴尬和怒意,显出几分可怖:“你说话时能不能过过脑子?这种话是随便可以说出口的?你把我的脸面置于何地?又把你们张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冯夫人,”看见张俭还要开口,董云心里不屑,担心谢同君再受责难,忍不住接过话头:“今日之事纯属误会一场,夫人要责怪便怪在在我头上吧!”   “先生多虑了。”冯寻生怕得罪了他,笑着作揖:“妇道人家,难免短视,先生切莫放在心里。”   董云敷衍的摆摆手:“罢了!我先告辞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那野小子都走了,你还不追上去?”瞧见董云扬长而去,张俭心里怒火更甚,忍不住出言讽刺。   “姐夫姐姐告辞。”谢同君勉强行了一礼,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   “你这短视妇人!”身后,冯寻训斥张俭的声音不时传入耳中:“你可知什么叫祸从口出?什么人你都能出口讽刺一番,真以为你多了不得?”   “我教训自己的弟妹有何过错?倒是你,那董云不过毛头小子一个,跟你儿子差不多年纪,你还跟他作揖赔礼,你疯了?”   “跟你说不通!我不想跟你多费口舌!”冯寻气的发抖,忍不住拂袖而去。   “你说什么?跟我说不通?我看你不过是嫌弃我人老珠黄,回家搂着你那些狐媚子风流去罢了!我拦得住你么?何必找这些借口来与我争吵……”   谢同君回过头去,恰好看见张俭背着身子大声斥骂冯寻,她声音里不知不觉得带着哽咽,本就人到中年,远远看去,更显身材臃肿。   同样出身没落贵族张家,张媗高贵骄矜,张琮温文有礼,小小年纪却端着一派君子之风,即便是她讨厌的张淮,不可否认也是个胸怀大志之人,真不知道跟他们同父同母张俭怎么会这副样子,像极了市井妇人。   张偕和张绣曾说他大姐为人极为亲切纯善,贤惠有礼,也不知道是在糊弄她还是在生活的磨砺之下,这位曾经纯善的少女变成了如今的尖刻妇人,像是身上带刺,逮谁都要狠刺一番。   听她抱怨的话语和草木皆兵的敏感,估计冯寻待她也并不怎么上心,即便奉她为当家主母,家里也或许是妻妾成群,是不是因为如此,经年累月之下,才让张俭变成这副样子呢?   谢同君一个冷颤,忽然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她下意识放下心中种种猜测,实在不敢再继续深入探究。 作者有话要说:  为何荧惑守心预示帝王有灾,江山不稳? 荧惑守心典故: 《汉书·翟方进传》节选:为相九岁,绥和二年春荧惑守心,寻奏记言:“应变之权,君侯所自明。往者数白,三光垂象,变动见端,山川水泉,反理视(示)患,民人讹谣,斥事感名。三者既效,可为寒心。今提扬眉,矢贯中,狼奋角,弓且张,金历库,土逆度,辅湛(沈)没,火守舍,万岁之期,近慎朝暮。上无恻怛济世之功,下无推让避贤之效,欲当大位,为具臣以全身,难矣!大责日加,安得但保斥逐之戮?阖府三百余人,唯君侯择其中,与尽节转凶。” 上面是节选,然后把原文相关内容简单翻译过来:汉成帝绥和二年(公元前7年)春,荧惑守心,时翟方进为丞相,成帝下诏责问:“丞相登位十年以来,各地灾害并起,百姓挨饿,疾疫流行,怎么不想想办法拯救?这是辅助皇帝之道吗?”翟方进见诏当天便即自杀,汉成帝稍后便暴死在了赵氏姐妹的怀抱之中。 关于“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 此典故出自魏史:公元534年夏,荧惑入南斗。时谚称:“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70多岁的梁武帝只好光着脚丫到金銮殿下跑了一圈。不料这异象却应在北魏身上——北魏孝武帝被高欢逼得西走关中,又被宇文泰毒酒药死。 北魏从此分裂为东、 西魏 ,又很快被北齐、北周代替 。梁武帝只好不服气地说“虏亦应天象邪 ”意思是连上天都不承认他是皇帝。 ps:这是蠢作者文里“荧惑守心”的来历。本文毕竟是架空,请看文的小伙伴们多多担待哈~~ 注:“荧惑”指火星 ☆、冬至      徐坚派遣四十万大军前往梁郡剿灭新崇军的同时,没过几天,他又听从朝中大臣建议,前往宗庙进行祭祀,以此来破除百姓流言,同时他还斋戒十五日,沐浴除服,焚香祭拜,祈求上天福泽,为前线将士祈祝。   一时间,朝廷破釜军士气大涨,百姓纷纷赞颂天子德行,谣言渐渐消弭无踪。   在人为操作下,徐坚此举被大肆传送,各地从前备受百姓拥戴的绿林军大大受挫,不少规模小的军队甚至因此次事件而屡屡出现逃兵,绿林军的规模发展受到极大限制。   十一月,谢歆的讯报再次被送到谢同君手上。   新崇军由于势头太猛,终招致朝廷忌惮,被四十万大军消灭殆尽,其首领人物被鞭尸挞骨,家里宗族皆被徐坚下令斩杀,甚至掘出人家祖坟,对那几个领头人物的祖宗挫骨扬灰。   除去张淮所在的封妻赤炎军发展势头大好,天高皇帝远的河下异军突起,一只叫做伐徐的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这种舆论往天子一边倒的情况下,短短两个多月便招揽上千人,形成一支颇具规模的小型军队。   这支军队的首领名叫子还,他打着诛除暴戾徐朝的旗号,在河下一带休养生息,不像那些有了些许成就就尾巴翘上天的绿林军,伐徐军日日操练军队,闲时便大肆收购粮食,不仅没有抢夺百姓钱粮,反而接济当地困难住户。   伐徐军在河下民心大涨,就像个土皇帝,当地百姓甚至只知子还而不知天子,纷纷尊称子还为太帝。谢同君翻阅古籍,终于找到了“太帝”一词。太帝原姓姬,乃黄帝之孙,少昊之子,十五岁时就因辅助颛顼帝有功而被封为高辛,三十岁时便代替颛顼为帝,他在位七十年,天下政通人和,人民安居乐业,是为一代仁帝。   谢同君放下手中绢帛,不禁被这位“太帝”子还深深的折服。   她有预感,这位太帝子还必定会成为他们的一个劲敌,他懂得收买民心,韬光养晦,甚至现在就已经开始大量囤积粮食。行军打仗中,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从来不只是说说而已,它在一支军队的获胜中起着十分关键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   时间慢慢的走过,新皇六年十一月十二日,冬至如期而来。古人极为重视这个节日,因此,一大早,冯寻便遣了仆人,邀请他们前往冯家一起过节。   谢同君窝在温暖的被子里,实在不愿动弹。说实话,她对去冯家过节,真的是敬谢不敏。   张偕早早地起了床,收拾好了东西,便催着她早些起来。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她窝在被窝里,眼睛半睁半合,懒洋洋地看着他。   “既然姐姐姐夫盛情相邀,我们且去一趟如何?”张偕好声好气的坐在床榻边,细细劝说:“我保证这一次姐姐不会再为难你。”   “我不信。”谢同君瞥他一眼,嘟囔着翻了个身。   “你且信我一次如何?”他唯有苦笑,将箱箧里的深衣找出来放在榻边,继续游说:“我们晚间早些回来。”   “我就不懂了……”谢同君没好气的翻过身来,皱眉紧盯着他:“你怎么非得要我去?你自己一个人又不是没去过,难道你去你姐姐家还会害羞不成?”   “同君,”张偕低低叹气,一手探到她额上,拨开她面上发丝,轻声道:“你是我妻子,她是我胞姐,终归是一家人,难道总僵着不成?”   “我不信你没看出来她有多不待见我。”谢同君拨开他的手,十分认真的盯着他:“你这么做,伤人伤己,何必呢?”   张偕一怔,被她说中心事,半晌没说一句话来。   “我不去,大家都好过,我去了,我不开心,她不开心,姐夫丢面子,你里外不是人……你不觉得累么?总是想着面面俱到,其实最后错的反而是你。到时候不仅你姐姐对你心存芥蒂,我也会在心里可劲儿埋怨你,你没想过这些么?”她拍拍他肩膀,叹了口气:“娘曾经跟我说,你受了气向来不吭气,都是自己受着,你想想,你委屈么?”顿了顿,继续道:“即便真的委屈,那也是你自找的。”   张偕性格温柔、孝顺有礼、责任心强,这些当然是他的优点,可在一起生活的越久,谢同君反而发现了这些优点所带来的更大的问题。   他似乎总是在牺牲自己感情的基础上去满足家人的需求,比如说替张淮娶了她,再比如一次又一次的试图缓解她和张俭的矛盾。其实早在第一次去冯家时,张偕替她说话就已经引起了张俭的不满,如果真的再继续下去,姐弟二人势必离心。   “没有得到姐姐的认同,你不会伤心、不会难过么?”看了她半晌,他才出声询问,眼底晕满了温柔、愧疚与心疼。   原来他是担心这个?谢同君感动的同时,又觉得十分无语。   “我为什么要难过?”她大大的翻了个白眼:“我又不跟她一起过,要是你有一天像她待我那般,我才真该找个地方哭鼻子呢!好了好了,你快去吧!免得待会儿去晚了,她又在家里说我坏话……”   “其实姐夫还嘱咐我带着董云一起过去。”他顿了顿,脸上划过一丝尴尬。   “你姐夫没搞错吧?”想起那天他们出去买衣裳时冯寻的举止,谢同君有些好笑:“我是该说他太会钻营还是太会拍马屁?董云又不是傻子,一顿饭就能收买了吗?他想起事造反,需要的是本钱,是人才。你还是劝你姐夫多挣些家业,留着给董云当本钱比较靠谱些。”   “你可真是……”张偕好气又好笑,低低叹气:“说话也忒直白了些。”   “你说话不直白,但你还不是认同了我说的?”谢同君忍不住推开他:“好了烦不烦?赶紧走吧!走的时候跟董云说一声,让他别自己捯饬了,待会儿来跟我和绕梁搭个伙。”   “你……”张偕一怔,继而摇头,忍不住揉揉她头发,叹着道:“可真是……”   谢同君一怔,这才想明白他的意思,即便刚刚没想到这层,也干脆顺着他的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再说了,他也怪可怜的,而且我们本来就住的近,这也是顺便的事,没什么可多想的,你姐夫就做的太明显了吧?”   等张偕出了门,谢同君也彻底被他闹的没了睡意,在床上窝了一会儿就起床。打开门来,外面竟然在纷纷扬扬的飘雪,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毯,看的她心头一阵怅然。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   从前在现代时,虽然也是她自己独自过年,但心里却有一种浓浓的归属感与寄托,有的时候在路上遇到朋友,也会跟那些陌生人一起过年。那种感觉,当时觉得孤独,现在却颇有几分怀念。   “你在想什么?”一道声音自头顶传来。   “想家。”谢同君伸出手来,接到一片冰凉的雪花,看它在掌心慢慢融化。   “想家?我估计,我们也快要回家了。”徐贤掩住眼底的忧虑,一手抚上她额头,冰凉的掌心冻的她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过来。   猛地回头,恰对上一张笑意盎然的脸庞,徐贤把自己包的像个粽子,左手上拎着两埕酒,手指勾着的草绳上还挂着一条鱼。   “冬至不是吃饺子么?你带着鱼来干什么?”谢同君莫名其妙。   “想吃鱼了,不行吗?”他手上拎着东西,自发地往厨房走去,却还是说道:“饺子皮儿我让董云去买了,我看你也不会准备。”   “我不准备,绕梁总会准备吧?”她赶上他的步子,跟他一起往厨房走:“怎么?你打算露一手?”   “我?”徐贤惊讶的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你没睡醒吧?要不要再去睡会儿?”   “是没睡好,那您慢慢来,我去睡觉了!”谢同君气个半死,打着哈欠就转身往回走。   “嗳!”后领子突然被人抓住,徐贤一把拖着她往厨房走,嘴里不住嘟囔:“女人真是可怕,一句不合就要走……”   谢同君懒的理他,等到了厨房,她才发现灶台外面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摆上了一张小小的案几,几上放着三埕酒,地上铺着厚厚的褥席,旁边一个大火盆,里面的炭烧的正旺。   “你们简直是……太会享受了……”她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一把将他手里的东西夺下来,没好气的打了水,认命的将鱼开肠破肚去鳞。忙活了好一会儿,厨房门突然打开,绕梁和董云拥着风雪进来,北风将盆里的火灰一吹,火一瞬间熄了,好半晌才缓过劲儿燃起来。   董云手里提着肉和菜,绕梁手里提着饺子皮儿,还有从酒舍买回来的饺子馅儿,谢同君一看到那寡淡无味的馅儿就直皱眉头,将鱼交给绕梁,开始挥刀剁馅。   忙活了半天,身上都起了一层薄薄的细汗,等到煮好了饺子,烧好了鱼和菜,那边两人正值酒酣,脸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四人围坐在小小的案几旁边,旁边是热烘烘的火炉,虽然不是过年,却颇有了些过年的味道,把人的心都捂的暖烘烘的。   几人风卷残云,将桌子上的吃食消灭了个干干净净,谢同君虽然喝了不少酒,但是品多了现代的各种烈酒,这些清酒简直不值一提,比起那边醉醺醺的两个人,她反而无比清醒。   “嫂夫人好厨艺……早上仲殷出门时,真该把他留下来……”董云歪倒在案几上,傻笑着慢吞吞的说话。   那边徐贤还在斟酒,一边唱歌一边用筷子击打着碗壁:“凫鹥在泾,公尸在燕来宁。尔酒既清,尔肴既馨……公尸燕饮,福禄来为……”   “你没事吧?”谢同君担心他撞到案几,连忙制住他。   “我高兴罢了,当然没事!”他转过脸来,笑意盎然的看着她,面色虽然发红,但眼神清明澄净,哪里还有半丝醉态?   “没事还不赶紧帮着收拾收拾!”没好气的拍他一巴掌,将他按到席上坐下:“快着些,把盘子碗收拾好洗干净!”   “我凭什么洗?”徐贤瞪大眼睛,配上红红的脸颊,显出几分稚气可爱,他不服气的指着倒在桌上的董云,委屈的嚷嚷:“你凭什么不让他洗?只让我洗?”   “他醉了,你也醉了吗?”   “我……醉了!”徐贤眼珠一转,闷哼一声倒在席上,一条腿高高翘起,狠狠砸到董云肩上,就着那个姿势将他压倒在案几上,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姑娘,还是我来洗吧!你们去歇着便是了。”在谢同君面前,绕梁放的开些,但在董云和徐贤面前,她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本分,绝不多言妄语。   谢同君本就是同徐贤开玩笑,因此随口应声:“恩,那你去吧!”   古人跟现代人不一样,这个时代的贵族把奴婢是做自己的私物而非人,特别是徐贤董云都出自高门大户,刚才能让绕梁坐下吃饭就应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要真让他们洗碗绕梁歇着,她非得被当成怪物不可。   谢同君下厨,向来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除了清洗她和张偕的衣物,家里的事情差不多都是绕梁在做,刚开始她还不太适应,但后来也就慢慢随她去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就如同现代也有钟点工和家政一样,谢家付给绕梁薪酬,她就应该做该做的事。她不是圣母,只要做到没有虐待奴仆即可,但也不会因为人人平等的观念去做一些别人看来很匪夷所思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诗经 凫鹥》:凫鹥在泾,公尸在燕来宁。尔酒既清,尔肴既馨。公尸燕饮,福禄来成。凫鹥在沙,公尸来燕来宜。尔酒既多,尔肴既嘉。公尸燕饮,福禄来为。凫鹥在渚,公尸来燕来处。尔酒既湑,尔肴伊脯。公尸燕饮,福禄来下。凫鹥在潀,公尸来燕来宗。既燕于宗,福禄攸降。公尸燕饮,福禄来崇。凫鹥在亹,公尸来止熏熏。旨酒欣欣,燔炙芬芬。公尸燕饮,无有后艰。 这首《凫鹥》是周王祭祖大典完成后,举行宴会答谢扮演“公尸”的祭祀时,祭祀们吟咏的乐曲,用以表达王室招待他们的谢意,徐贤吟咏这首曲子,主要是表达对同君的美好祝愿(PS:其实是蠢作者为了完善徐贤同学的性格,(⊙﹏⊙)b)~~ 最后,祝大家元旦快乐,来年红红火火,笑口常开,健康如意~ ☆、刺杀      冬至过后,徐贤又来了两次,送来他亲自酿成的梅子酒聊表谢意。谢同君将酒摆在房间里,每晚睡觉之前小小的浅啜一口。   新皇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天子束发振衣,大摆仪仗从太庙回宫,没料中途遭到劫杀,虽然性命无虞,却因为前些天“荧惑守心”的预言而吓的昏厥过去,当时刘襄王陪侍在侧,敕令禁卫军全城搜捕,捉拿刺客。   谢同君一整天都觉得心慌意乱,外面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市上是来来回回巡查的兵卒,张偕早上同董云一起出门,现在却还没回来,眼见天色渐渐暗淡,她的心也擂鼓似的静不下来。   傍晚时分,她终于忍不住披上了一件大大的斗篷,正打算出门打听张偕的踪迹,一整天都躲在屋里的绕梁却突然夺步而出,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哭喊着不让她出去。   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除了街角来来回回巡视的兵卒和处处亮着的灯盏,整个街道像是要被这种诡异的平静所吞噬,谢同君叹了口气,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   与其无头苍蝇似的乱撞,担心会不会惹到什么麻烦,还不如以静制动,也免得到时候如果有什么异动被吓的手足无措。   她在家里整整等了三天,外面的巡视已经松了很多,张偕和董云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外面更是没有一丝儿风声。为避免外人生疑,谢同君翻出墙外将大门锁好,做出一副家里没人的样子,然后继续在家里苦等。   其实她已经隐隐有预感,这事肯定跟张偕脱不了关系,只愿现在他们已经逃的远远的,千万莫被牵连到。   等到第五天的时候,外面禁令完全消除,朝廷贴出檄文,说是刺客已被抓到,三日后便会斩首示众。谢同君心力交瘁,一颗心已经跌到谷底。   但她还是撑着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自乱阵脚,并决定再等三天,如果张偕还没有消息,她打算去刑场看看,如果真的看到他……   她紧紧攥住手里的斗篷,将那份写的不伦不类的《与豪族谢氏绝交书》放在枕边,深深吸了口气。   她知道她不该这么犯蠢——她做了这么多,包括心甘情愿的待在张家,初心就是为了避免桓缺杀掉自己的悲剧,可现在真正到了选择的那一刻,她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跟自己生活那么久的人就这么消失而置之不理。   可她习惯了他介入她的生活,这几天他不在,她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晚上做梦都会被吓醒好几次,有时候醒来,还摸得到脸上冰凉的泪水……   就算初初是为了私心,可是这几个月的相处是真的,那些堆积的感情在不知不觉间就在慢慢发酵,让她不自觉的习惯这个人,习惯他们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她做不到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而不做任何尝试和努力,可她又不能连累谢家。想了又想,最后只能出此下下之策,写了这封《与谢氏豪族绝交书》。   如果她真的有什么不测,这份绝交书送到谢歆手里,也免得将整个家族拖下水去。相信以谢歆的精明,肯定会毫不犹豫的将她从族谱上除名,然后再偷偷找回她的尸体,伺机为她报仇吧?   其实仔细想想,她本来就已经死掉,这条命也是捡来的,死又有何俱呢?更何况还有那么个好哥哥为她报仇,她又有什么遗憾呢?   谢同君这么安慰着自己,躺在冷透的床榻上面,也许是几日以来心神不宁的原因,她竟然就这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同君!同君!”不知睡了多久,一道急切的唤声突然将她从梦中惊醒。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就着月光,忽然看到面前一张消瘦的面颊,下意识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张偕像是从外面逃出来的难民,脸色惨白,下巴削尖,眼睛下面是大大的眼袋,下巴上布满青色的胡茬,脸上脏兮兮的,身上的衣裳松松垮垮的挂着,沾满血迹。   “你还敢回来?”谢同君呆呆的看了他一会儿,一股无名火打心底里窜出来,她没好气的伸手就是一拳,狠狠砸在他脸上,声音里是遏制不住的颤意与愤怒:“你还敢回来?我已经当你死了!”   张偕面色颓然,细细打量她了一会儿,温柔的朝她笑了笑,伸出满是血污的手想抚摸她的脸颊,下一刻却突然毫无预兆的倒下,沉重的身躯直砸的她眼冒金星。   “张偕!张偕!你怎么了?你……”大脑一片空白,她死命的摇晃着他,泪水再也忍不住从眼里扑簌簌落下:“你真的死了么?张偕……”   “替我换衣裳……外面有人巡查……”他虚弱的声音从而耳边传来,谢同君蓦然惊醒,吃力的扶着他从他榻上站起,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箱子里找出干净的深衣为他换上。   他整个人像是站都站不稳了,穿衣裳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在抑制不住的发抖,衣裳一脱下来,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就扑面而来。看见他身上狰狞的的伤口和几乎被血水浸透的中衣,谢同君狠狠吸口冷气,连责怪他的重话都说不出来了。   堪堪勉力换好衣裳,他整个人便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倒在了床榻上,双目紧闭,身体也在不自觉的微微发颤。   看见他之后,谢同君早已经慢慢镇定了下来,迅速将屋里的脏衣裳鞋子塞进箱底毁尸灭迹,又替他洗干净了脸颊和双手,闻到屋里还有腥味,赶紧将徐贤送来的酒洒满了屋子和床榻,想了想,又将绕梁从家里带来的脂粉撒了他满身,最后才打开窗子,将那盆混着血水和污垢已经分不出颜色污水泼了出去。   她静坐在榻上,看见他渐渐嫣红的双颊,伸手一摸,温度烫的吓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出门打盆水为他冰冰额头,张偕已经颤着眼皮睁开了眸子。   “你怎么样?”谢同君忍不住凑近他。   “受些轻伤罢了……倒是劳烦夫人为我担心了……”他的嘴唇早已皲裂,上面是深深的伤口和白色的皮屑,虽然脸上的脏污已经洗干净了,却仍旧显得狼狈不堪。   “你明知会劳烦我,却还是要劳烦我,下次我决不会管你!”谢同君嘴上不饶人,手下却忙不迭的找出一方帕子,从铜壶里沾了点冷水滴在他唇上。   张偕内心复杂难言,挣扎着伸出手来,粗糙的指腹逡到她眼角,声音低低的,含着无尽的怜惜和愧疚:“你哭了……”   “我以为你死了,”谢同君不好意思的擦擦眼角,笑着转移自己的尴尬:“我本来以为你被抓住了,过三天后斩首,还准备当一回英雄去劫法场呢!”   “那是朝廷骗人的,想把我们引出来。”他笑了笑,笑容依旧温柔而宠溺:“要是我真的死了,你应该回家里去,让你哥哥给你找一户好人家嫁了……”   “不用为你守节三年么?”   “不用……”   “可是如果人家嫌弃我是嫁过人的怎么办?”   “你哥哥那么疼你,会找一个不在意你身份的人娶你。”   “你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么?如果是,你为什么不给我留一封休书?”谢同君静静的看着他。   “我……”张偕怔了怔,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呆呆的看着她。   谢同君没好气的起身,拿起羽管笔,拼尽所有知识写了份勉强算的上篆体的竹简递给他,一本正经道:“未免以后不小心当了寡妇,你把这份和离书签了吧!”   他突然怔住,无力地闭了闭眼睛,颓然的看着她,突然猛地咳了几声,声音低沉而虚弱,显得有几分可怜:“我现在没力气……能不能宽限几天?”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毫无商量的余地:“不能!我可以扶着你写!”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大力的拍门声,两人对视一眼,谢同君心里一慌,倏尔又镇定下来。她跑到门前,摆出一副泼妇的架势,没好气的对着外面道:“你疯了吗?跟你说了多少遍,我要睡了我要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行?”   “官府搜集逃犯,请姑娘开门。”外面静默了一瞬,一道低沉的嗓音突然传来。   “我还以为是我家小婢呢!”她连忙把门打开,拿出十二分的演技,神秘兮兮的问道:“大人查什么人哪?不是说刺客被抓住了?”   “谁跟你说查刺客了?”前面一个胡虬大汉没好气的瞪她一眼,恶狠狠道:“妄议朝政是死罪,你想死吗?”   “不想……”   “你干什么了?家里怎么酒味这么重?”后面那个瘦高个皱皱鼻子,往内室走了两步,嫌弃的用手扇了扇:“大半夜的,脂粉味怎么这么重?”   “关你什么事?”谢同君没好气的堵了他一句,故意伸手一晃,手里的竹简险些戳到他脸上。   “这是什么?”瘦高个眼尖,劈手来夺。   “你干什么?”谢同君夸张的尖叫一声,一把将竹简护在怀里。   “交出来!”胡虬大汉虎目圆整,恶狠狠的瞪着她,腰间佩刀被他“唰”一声拔/出来。   “给你看吧!”谢同君配合的缩缩脖子,颓然的坐到席上,一副你随便的样子:“你们不知道,今天禁令刚一解除,他马上跑到秦楼楚馆去找姑娘了……可怜我跟他成婚没到半年,就成了下堂妇……”   “我在家里等他等到半夜,可他回来就说要跟我和离,这日子没法儿过了……你看看这和离书,这臭没良心的……”刚刚哭过,本来眼角就肿,谢同君一顿猛嚎,声音如魔音灌耳:“你们这些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总有一天我要趁着他睡觉把他一刀切了……”   “好了!嚎什么嚎?”胡虬大汉虎目圆瞪,狠狠斥了她一句,也许是看她哭的可怜,竟然拔了佩刀就往内室走:“也罢!我楚赢一向嫉恶如仇,今天便替你结果了这负心汉!”   “你干什么?”谢同君猛地从席上跳起来,一把抱住他胳膊:“你要进去杀人吗?你这样跟土匪有什么区别?难道你想草菅人命?”   “不是你想杀了他么?”那大汉不明白她的意思,目瞪口呆的瞪着她。   “关你什么事?”谢同君瞪她一眼,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竹简,恶狠狠道:“你到底搜完了没有?搜完了赶紧走!我们架还没吵完呢!待会他又醉死过去了怎么办?”   “你闭嘴!”瘦高个瞪了她一眼,眼睛一边四处看一边往屋里走,瞥见胡虬大汉也要进去,谢同君一把抱住他胳膊:“你想干什么?是不是想进去杀我夫君?”   “你们女人怎这么麻烦?”胡虬大汉看了她一眼,随意在外间看了看,喊那个瘦高个:“走吧!我看这家屋里也不像……”   那两人本就被她闹的没了搜查的心思,很爽快的走了,谢同君把门关上,这才惊觉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坐在门后面缓了缓,等她进了内室,张偕还醒着,手里拿着一卷竹简,面色显得十分复杂。   “你在干什么?”谢同君将他手里竹简抽过来,瞧见逐渐开头那句‘与豪族谢氏绝交书’,窘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同君……”张偕静静的瞧着她,一时间心潮起伏。好半晌,突然低低一叹:“你这傻女子……”   那声音低醇悦耳,缱绻多情,透着浓浓的动容与怜惜。他挣扎着从被子里爬起来,突然一把将她揽至怀里,火热的唇抵在她唇上,迫不及待的亲吻着她,像是突然爆发的火山,他的吻是那般热切,那般疯狂,也那般的痛苦……带着一丝血腥味,烫的她热泪盈眶。   这个吻带着千钧力道,却又不含一丝情/欲,谢同君紧紧抱着他,与他一起唇舌纠缠,牙齿磕破了嘴唇,带着丝丝痛楚,伴着她的眼泪一起,被他通通吞了下去。   好半晌,两人才气喘吁吁的分开,他双眼迷离,脸颊通红,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神志,一双冰凉的手捧着她的脸,像是要把她看到心里去,好半晌,他才蜻蜓点水似的,在她唇上再次啄吻一下,低喃道:“你这傻女子……我的傻女子啊……”   灼热的气息喷到她脸上,她像是忘记了呼吸,只呆呆的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火热和怜爱,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他像是撑到了极限,说完这句话后,笑容还凝在唇角没来的及散去,然后突然脑袋一歪,就这么昏昏沉沉的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女主演技浮夸 哈哈~~ ☆、探访      张偕身上到处都是伤口,除了那些细小的擦伤和口子,最严重的是他背上那一道刀伤,伤口从左边肩胛骨一直贯穿到右边腰侧,伤口深可见骨,口子两边的皮肉统统翻卷开来。虽然受伤多日,但仍旧有细细的血丝不断渗出,除此之外,他大腿下侧还有一道刀伤,虽然看不见伤口,但裤子已经被血完全浸透。   即便没有亲眼所见,她也能想象得到,他是经历过怎样的九死一生,才从重重围堵之下脱身。   因为发烧的原因,他此刻脸色嫣红,鼻息很重,虽然面色憔悴,可脸上的那份温润儒雅像是长在了骨子里,即使狼狈如此也丝毫没失去一丝风采。   在这一刻,谢同君突然从心底生出一种敬佩。   他看起来孱弱不堪,做起事来温吞有余,霸气不足,怎么看怎么是一个柔弱的书生,可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敢去刺杀皇帝。   其实张媗说错了,张家不止她和张淮不甘平凡,张偕的身上,也仍旧保留着他们曾经作为贵族,所拥有的那份傲气和硬气。   谢同君小心翼翼的扯开他紧贴在身上的中衣,虽然她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可张偕的身体仍旧忍不住剧烈地痉挛颤动,他的呼吸蓦地加重,脸上大汗淋漓,额上青筋暴起。   “你再忍忍!”她颤着手,将帕子卷成卷卷塞进他嘴里,小心翼翼的接近那片染的鲜红的布料。   “同君……”张偕推开她的手,咬牙道:“你先退开!”   他费力挪动身子,左手撑在榻上,右手费力的向后探去,然后猛地一撕,血沫子瞬间被带出来,星星点点溅在榻席之上。   他一声闷哼,颤抖着无力地倒在榻席上,好半晌才颤动着眼皮,声若蚊蝇:“帮我清洗一下伤口,然后上药……”   “喔……好!”第一次看到如此血腥的场面,说不害怕是假的,谢同君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敢用棉布吸干他伤口周围的的血,然后细细撒上药粉,费力地将伤口包扎起来。   他细细的喘息了一会儿,双手抖动着撕开下面的裤子,谢同君牢牢盯住他,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咬牙道:“我……我来帮你……”   虽然两人同床共枕这么久,但她还真没见过张偕的裸体,别说全裸,就是半裸也没见过,虽然他现在受了伤,但在两人都清醒的情况下,她还是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   心里默念着他是病人他是病人,谢同君用剪子小心翼翼的剪开他大腿下侧的裤子,伤口暴露在空气里,血腥味儿瞬间弥散开来,那小指宽的刀口上,甚至已经隐隐有了糜烂的痕迹。   谢同君眼神一黯,看着他禁闭的双眼,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迟疑,张偕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问道:“是不是已经发脓溃烂了?”   “还没有那么严重!”她赶紧接话:“只是有点那个倾向,我们……要不我们去找大夫吧?”   张偕心里动容,浅笑着看她,却没说话。   其实谢同君也明白,看大夫是绝对不可能的。朝廷知道刺客受了伤,肯定早已经跟药铺打好招呼,他们要是此刻过去,根本无异于自投罗网。   但张偕的情况实在算的上糟糕,在这种医疗情况如此落后的情况下,没有消毒水,没有消炎药,一点小小的破伤风就有可能置人于死地,如果他的伤口真的发炎溃烂,后果简直难以想象……   “你扶我起来。”他喘息了一下,朝着谢同君伸出手。   她赶紧坐到他身后,硬撑着他坐起。转脸看向窗外,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大亮,空气中一片凄迷的莽色,透着丝丝寒意从窗缝间穿入。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敲击声,谢同君心里一紧,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紧紧抓住他手臂。   “开门!是我!徐贤!你起了没?”外面敲击声不断,甚至越发的急切了。   谢同君松了口气,刚准备放下张偕,他却突然一把拉住她袖子,提声对外面道:“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还有窦姑娘。”徐贤顿了下。   张偕转眼看向她,低声嘱咐:“你陪着窦姑娘去偏厅坐坐,无论她问什么,切不可泄露半点。”   谢同君应了,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衣裳,没见什么破绽才推门出去,客气道:“徐先生进去吧!不过我夫君还没起身,劳烦窦姑娘到偏厅稍候片刻。”   窦英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她走了。   谢同君让绕梁烧了热水过来,为窦英斟了盌茶。她这几天担惊受怕,昨晚又一宿没睡,此刻出了房门,被冷风一吹,只觉得脑袋生疼,也分不出多余的心思来跟她说话。   窦英喝了两口水,终于沉不住气,先开了口:“不知夫人知不知道董云去哪里了?”   “董先生?”谢同君把茶碗放下,佯作不知情的样子:“我夫君这几日感染了风寒,身体不适,我一直在照顾他,倒没分心其他的事情,你这么说起来,我似乎的确有几日没见过董先生了。”   “仲殷身体不适么?”窦英一惊,连忙从席上起身,急切道:“他不要紧吧?我还是去看看他吧。”   “窦姑娘。”谢同君坐在一旁,挑起眉头,似笑非笑的瞧着她:“他卧病在床,衣衫不整,实在不宜见客,姑娘还是等他好些了再去看他吧!”   “夫人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窦英恼怒的羞红了脸:“我与他本是君子之交,夫人是不是太敏感了些?”   “姑娘误会了。”谢同君示意绕梁为她添茶,淡淡的笑着解释:“我只是怕他把病气过给姑娘。”   她满心挂念着张偕的伤势,极不耐烦在这里跟窦英磨叽,但窦英心高气傲,跟董云关系暧昧,又是窦家的人,把关系搞僵了也不好,只好耐着性子跟她耗着。   窦英不服气的抬高眉毛:“既然如此,那徐贤为何能进去?他不怕过病气,我自然也不怕。”   她说着,将茶碗往桌上一放,极快的穿好丝履,毫不在意道:“我们本就是同窗,情分自然非同一般,夫人不必如此客气。”   “窦姑娘。”谢同君耐着性子拦住她:“我其实也是在为姑娘着想,姑娘乃闺阁女子,私自到已婚男子房中,实在不妥……”   “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知道呢?”窦英丝毫不知谢同君的不耐,笑着站起身:“我知道夫人是在为我着想,但是我实在担心他……”   “窦姑娘,也许你们的确是君子之交,但作为一个妻子,我不想让其他女子看到我夫君衣衫不整的样子……”对于窦英的单纯和不通人情,谢同君显得很不耐烦,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直接道:“相信姑娘身为女子,以后总有一天会体会到为人妻的难处,今日实在失礼了,姑娘还是请先回家吧。”   “你刚才……你不是说你不是那个意思么?我看你就是那个意思!我跟他的确是君子之交,夫人不信的话,可以在一旁看着我们说话,这总可以吧?”窦英本以为她与旁人不同,可此可谢同君的表现却叫她大失所望。不过虽然内心急,但仍勉强保持着礼仪气度。   “直接跟姑娘说吧,我不希望我夫君跟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个女子说话,姑娘可听懂了?君子之交也不行。”谢同君脑袋一抽一抽的疼,实在不想多说些什么,说完之后转身就走:“姑娘若想等徐先生一起走,可以在这里坐坐。有什么需要,可以吩咐绕梁去做。”   “夫人没听说过来者即客么?”窦英气的脸颊通红,恼怒地看着她:“我本以为夫人跟其她女子不一样,没想到夫人竟如此让人失望!”   “窦姑娘自幼熟读四书五经,自然非一般女子可比,我不过出身小地方的女子,自然不敢跟姑娘相较,姑娘自便。”丢下这句话,谢同君便步履如飞的回了屋,将门闩紧紧插上。   走到屋内,她几乎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只见徐贤正狠狠按住张偕的双腿,而张偕手上拿着一把刀,嘴里咬着布卷,毫不犹豫的将刀剜向他的大腿上的伤口。   “你怎么来了?”徐贤撇过脸便看见站在一旁的她,不忍她看见如此血腥的场景:“你出去帮我们打一盆水进来。”   谢同君愣了一下,将目光转向张偕。   张偕面色惨白,汗水从额上一颗一颗滚落下来,双眸紧盯着腿上的伤口,然后猛地将匕首刺了进去。   看着他毫不停留的将腿上外侧已经开始腐烂的嫩肉猛地剜下,叶同君险些尖叫出声。   那一瞬间,她几乎看见他浑身都已经痉挛着紧绷起来,眼睛发红,脸上白的一丝血色也没有,但还是坚定的握住手里的匕首,直到最后一步,他才猛地颤了一下,颓然的倒了下去,身子突然间失去所有依靠和支撑,就那么毫无生气的,软软的瘫倒在床榻上。   刀子“叮”的一声掉到地上,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   要有多坚强的意志,才敢下得了这个手?他对所有人温柔以待,却偏偏对自己这么狠心。这到底是他的绝情,还是他的深情?   她深深吸了口气,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个啥滋味儿。   “快出去打一盆热水进来。”徐贤见她怔着,赶紧出声催促。   谢同君这才回神,浑浑噩噩的出了门,冷风吹到脸上,刀割一般的疼,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赶紧抹干了脸,打了一盆水重新冲回屋子。   细细为他清洗了伤口,重新包扎了一遍,摸到他越发滚烫的额头,心里突然涌起几分心疼。谢同君叹了口气,拧起冰凉的帕子贴在他额头上,又擦干他额角和头发上的汗滴,这才脱力似的,靠着床榻坐着。   “窦姑娘走了?”徐贤递给她一碗热茶,坐在一旁看着她。   谢同君点点头,也不想多说什么。   “几天不见你,怎么成这副鬼样子了?”他笑了两声,似怜似叹的拍拍她的脑袋:“真是难为你了。”   “是很为难我,”谢同君探了探张偕的额头,将帕子打湿重新贴上去,淡淡道:“但我愿意承担。”   老实说,张偕瞒着她去刺杀皇帝,害她在家里担惊受怕,险些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最后他带着一身伤回来了,她生气吗?她当然气,她气的要死。但是她选择了张偕,选择了相信他,就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这是他造反之路必经的一环,今后也许还会经历各种各样的磨难和失败,但这是条非死即活的路,她只能选择咬牙坚持。   “窦姑娘是被你气走的吧?”徐贤转了个话题:“否则她必定要进来探望仲殷一番。”   “探望张偕,为什么?他们以前都这般随便吗?”谢同君打心底里生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觉,这话说的,好像他们从前有多亲近,是她棒打鸳鸯似的。   “那倒不是。”惊觉说错了话,徐贤有些尴尬,慌忙解释:“仲殷从前跟窦姑娘并不熟悉,是住进董家之后才渐渐熟识的,况且他一向守礼,自然不会有过失之处,可他如今不是病着吗?”   见她没说话,徐贤又接着道:“其实窦英以后有望成为董云的夫人,你跟她交好,对你和仲殷都有好处。”   对他的说辞,谢同君不以为然:“你也说了,只是有望。窦家能给董云的,只是名声而已,他本来就是桓家人,这些东西不过锦上添花,他真正要的,是那些豪族的私兵。上阴刘氏一族,郴州项氏一族,这些大家族才能带给他需要的东西。”   “你太小看男人了。”徐贤笑着摇摇头:“当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什么都愿意给她。”   “也许以你的性格,你可能会这么做,可你觉得董云会愿意为了窦英放弃国仇家恨吗?”谢同君不躲不避的直视着他。   徐贤一怔,尴尬的笑了笑:“这自然是不会的。”   “那不就得了?”谢同君挑眉微笑:“当她不是最重要的,就必须要为最重要的东西让步妥协。”   窦英太傲,也太单纯,窦家给董云的东西更是有限,如果这两人真的在一起了,窦英未必就能当上一国之母,年轻时候的爱情或许真挚,但谁知道那些情爱能坚持多久呢?   在权势面前,在重重的困难面前,董云要想登上帝位,只能是和拥有大量私兵的豪强联姻。以窦英那么傲的性子,她忍的了吗?她会妥协吗?在那些大家族的威压之下,她能应对自如吗?   “你太会说了,我自叹弗如。”徐贤笑着摇头。   “说起来,董云到底去哪儿了?”心头有太多迷惑还未解开,谢同君总觉得心里发毛。   “他应该已经逃出长平了吧!”徐贤叹了口气:“这次刺杀,我们筹谋了许久,没料到仲殷还是受了这么重的伤。”   “你们是在董家祠堂那次……”谢同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们到底去了几个人?”   “只是仲殷、董云、樊虚去了。”他顿了顿,有些担忧的看着她:“我觉得这件事情,刘襄王肯定会插手,你最好小心些。”   “刘襄王?”她缓了好几秒才想起这个人来,随即又有些疑惑:“上次他跟董云见过面了,我总觉得他好像知道董云的身份,可他为什么没揭穿?”   “我不知道。”徐贤眉头微蹙:“刘襄王虽然生而不足,却颇得刘公推崇,认为他天资聪颖,智力高绝。”   “不过说起来,他的态度也真是很暧昧,屡次为难我们,却又不下狠手,明明看起来像是知道些什么,却一直不动声色,我还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管他要做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想想将要面对的各种糟心的事情,一时只觉得脑门仁儿生疼,恨不得睡他个天昏地暗,等醒来只发觉这是一场梦。    ☆、事发      徐贤的担忧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走后不过三天,那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刘襄王便纡尊降贵,登门拜访。   那时候张偕还很是虚弱,每日只能躺在榻上,吃饭喝水都得谢同君扶着,解决私人问题更是十分不方便。没办法,谢同君只好出门去,打算买一个小厮回来帮他。   那天她刚刚打算出门,没料到谢歆正巧派人送来讯报,那人约莫十五六岁,还是个半大的小孩子,名叫夏许。想想毕竟是谢家的暗卫,用起来更放心,也不必担心走漏什么消息,就把他留下来帮忙了。   张偕伤的太重,又不能光明正大的去医馆诊治,每日只能靠着甄玄赠他的伤药阻止伤势恶化,眼见伤药快用完了,他身上的伤却没一点好转的迹象,谢同君急的都有些上火了。   那道深深的伤口横亘在他背上,虽然早就没流血了,但新鲜的嫩肉没长出来,皮肉仍旧翻卷着,显得极为狰狞可怖,每次为他换药的时候,看见他痛的满头满脸的汗,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偏偏张偕还反过来安慰她不要担心。   那日午后,谢同君刚洗完床单准备跟绕梁配合着将它晾起来,转眼便看见大门外停着一驾低调却不失华贵的马车,不过奇怪的是,马车外仅仅站着一个车夫和一名小婢。   会是刘襄王么?心里咯噔一声,她急急忙忙整理好衣裳裙子,还没迎出门去,那边一个衣着华美的青年已经缓缓踱步往这边过来了。   桓如意穿着厚厚的深紫色直裾深衣,外面披着雪白的狐裘,头上被宽大的帽兜挡着,整个人只露出一双眼睛。可即便如此,依旧不掩他身上俊美无俦的高贵气质。   走到谢同君面前,他微微一笑,客气道:“夫人有礼。”   “民妇见过刘襄王。”谢同君心头惴惴不安,脸上却露出一抹笑意:“寒舍鄙陋,不知刘襄王今日到此有何贵干?”   “夫人不请我进去坐坐么?”桓如意微微一笑,率先往屋里走去。   谢同君跟在后面,隐晦的翻了个白眼,朝后吩咐道:“绕梁,去烧一壶水来。”   “夫人客气,我不过坐坐便走。”他进门的时候,身后不声不响的小婢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双毫十分干净柔软的丝履,小心翼翼的为他换上了,桓如意这才进门来。   因为室内都是褥席,为保持清洁和礼仪,这个时代的人有进门便要脱鞋的习惯,看他这副样子,只怕是因为体弱多病,不大方便只穿着袜子呆在室内。   果然,换好鞋子之后,他便进了了门,像是在自己家似的,一边十分随意的四处打量着,一边解释道:“我天生不足,受不得寒气,失礼之处,还望夫人见谅。”   老实说,撇开他上次不厚道的破坏张偕计划,拖窦家下水,以及今日不怀好意的登门拜访之外,桓如意这个人本身,实在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身为皇家贵胄,不仅风度翩然,修养气度也极为出众,举手投足尽显上位者的气度,再加上精致俊美的长相,即便提拉到现代,也能秒杀一大片少女心。   更甚的是,谢同君打心底里觉得这个桓如意不一般,比起单纯的董云,反而是面前这个人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神秘感。   外面绕梁已经端着热水候着了,谢同君将水接过来,为他斟了一盌茶递过去,他笑着接了,却没有喝的意思。   两人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桓如意突然出声:“怎的不见仲殷?”   谢同君一惊,随即有些疑惑。   古人彼此称对方的字,一般是为了表达亲近尊重之意,面前这人跟张偕不熟就算了,还屡次三番的坑他,这一声叫的,把她瞌睡都吓掉了大半。   她精神一震,张口就来:“夫君偶感风寒,见不得风,因此在屋里歇着。”   其实也不是没想过桓如意会不会提出去看张偕,可是人家既然来了,说不定提前就曾监视打探过,撒谎还不如老实交代,免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天气寒凉,的确容易受寒。”桓如意看着面前冷静自若的女子,些微有些惊讶。他微微一笑,眉宇间忧思显露:“他身体不要紧吧?不知我能否去看看他?”   谢同君简直恨不得一头昏过去,忍着骂人的冲动好声好气的解释:“风寒易过病气,还是不用了吧?”   “没关系,我在外室远远的看他一眼即可。”桓如意轻笑一声,语气显得十分洒脱:“我本就久病缠身,这些小病小灾又算得了什么?”不待谢同君答话,他已经率先迈步,直接走到他们房间门口,象征性的轻叩两声门扉,随后款步而入。   谢同君不敢落后,赶紧跟了上去。到了屋里,她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早上还僵卧在床不良于行的张偕衣着整齐,束发振衣,端正跪坐于褥席之上。他手执一卷《论语》,面前的案几上还摆着一盏雁足灯,烛光恍然,在他脸上映出道道深影,无端的为他苍白的面色添了几分柔和。   这幅景象,哪还有半分病重之态?   “草民见过刘襄王。”看到门口的桓如意,张偕从容的从席上起身,俯首一揖。   “仲殷身感风寒,不必多礼。”桓如意仍是淡淡一笑,忽然瞥见旁边立着的小厮夏许,心思一转,随口道:“这是仲殷新收的侍童么?”   张偕摇摇头,浅笑道:“我近来身子不适,这是夫人买来临时照看我的小厮。”   “原来如此,”桓如意笑了笑,状似无意的开口:“这小厮看起来倒是机灵,我那日因公事在身路过贵府,恰看到这小厮上门,还以为是讨饭的乞儿呢!没料竟是夫人买回来的。”   谢同君心里警铃大作,狠狠盯着桓如意,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谢家暗卫本就是不能让人知晓的存在,所以她那日把夏许领回来,只敷衍说是买回来的小厮,今日桓如意说夏许是自己上门来的,分明是在当着他俩的面挑拨离间,暗示张偕她谢同君是在骗他,要是张偕多疑一点,说不定就会觉得她,甚至是谢家对他有什么别的图谋。   看来这个桓如意果真不是什么好果子,派人监视他们是一定的了,就是不知道监视了多久。他该不会因为夏许而顺藤摸瓜,查到谢家暗卫身上吧?   想到这里,谢同君就惊出一身冷汗。   “听说董家公子失踪数日不见踪影,蒋夫子甚为担心,特意托我来问一问,不知仲殷可有他的消息?”桓如意点到即止,轻笑一声,临时换了话题。   “我不知道。”张偕唯有苦笑:“那日散学之后,他因有事先走了,我回家后他还没回来,本想探听一番他的消息,没料突然染了风寒,此事便只好作罢。”   “原来如此,看来只能有负蒋夫子所托了。今日叨扰两位了,这便告辞。”桓如意双手一揖,闲庭信步似的,施施然出了门。   谢同君心乱如麻,还在纠结着自己的信誉会不会在张偕这里一朝破产,那边张偕突然闷哼一声,嘶声道:“同君……过来扶我一把……”   他身子发颤,谢同君刚过去他便顺势倒了下来,她唬了一跳,赶紧扶住他身子,却顺手摸到背上一片濡湿。   “天哪!谁让你起来的?”她气的嘴唇都在发颤,他背上伤口本就没好,现在又突然崩开,棉衣上早已经血红一片,三天的休养刹那间功亏一篑。   跟夏许一起半扶半抱的把他弄到床榻上,这才发现他下裳也早已紧紧贴在身上,血迹早已经渗透了厚厚的棉衣。   “你可真是!逞什么强?”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无力感,浓浓的失望和心疼也奔涌而来。   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怀疑,他们要走的路,是否真的正确。   也许,逃过宿命并非她想的这么容易。这条路,也比想象的要难的多,一次刺杀就险些让张偕丧了命,更何谈今后起兵造反,厮杀疆场?那才是真正的战争啊!   她现在甚至不知道桓缺在哪里,张偕他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可桓缺携带记忆重生,会大度的饶过他们这些上辈子将他拉下马来的人吗?   不可能!   一想到那双恍若地狱厉鬼似的眼睛,她的心仍会抑制不住的剧烈痉挛颤抖,桓缺的恨意太过浓烈,浓烈到只是看着他就让她觉得心里发寒……可他们甚至连徐帝的一根手指头都碰不到,面对今后相当于逆天存在的桓缺,他们又有几分把握能战胜他呢?   可她还有选择吗?   如果桓缺没有重生,也许她会在此刻选择收手,甚至奉劝张偕放弃起事,可事实是,他们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一条不归路。在张淮加入绿林军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切就已经没有了后退的余地。   “同君……”冰凉的手指突然抚上她面颊,张偕惨白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又要劳烦你替我包扎了。”   “谁让你逞强的?”谢同君收回思绪,白他一眼,恶狠狠道:“我告诉你,下次再把伤口崩开了,我死都不会管你了!”   “遵命。”他虚弱一笑,闭上眼睛趴在榻上,小声道:“我有些累了,先歇一会儿……”   等把张偕安顿好了,谢同君也瘫在榻上不愿起来,看见他眉尖上细密的汗滴,小心翼翼的将它抚开,喃喃道:“我发觉,我好像比从前更害怕了……”   直到看见他这副虚弱的样子,她心头所有的恐惧才全都化为真实,具体的存在,在这一刻,她才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提心吊胆……   歇息片刻后,谢同君从榻上爬起,立刻给谢歆休书一封,提醒他不要再继续送来讯报,另外小心提防刘襄王。   可当写完信,收了笔,她却又犯了难。谁知道刘襄王会不会找人把她的信截下来?别到时候信没寄出去,反倒让谢歆数年的心血付之一炬就糟了。   抽出前几日夏许送来的讯报,这几天她实在太忙,还没来的及看。可这一看,却吓了一跳。   赤炎军首领吴詹自行成立了一个小朝廷,称天行重部,他自封为柱天大将军,封张淮为骠骑将军,地位仅在他之下,他们趁着朝廷跟新崇军苦战的时候,从封妻北辟蹊而入,一举占领了章郡,作为新的据点。   谢歆另附信一封,语气十分急切。他命令她收到讯报后立刻想办法抽身逃出长平,他会派人在随州接应她。   谢同君脑子里一片混沌,已经忘记了该如何思考。片刻后,她强迫自己冷静了一下,走进里屋,开始收拾包裹细软。   这份讯报通过谢歆的特殊机构先一步传到了她的手里,接下来,朝廷也会收到消息。到时候张淮谋反的事情就会真正浮出水面,长平绝不缺乏知道张淮张偕二人关系的人,到时侯一旦惨遭举报,首当其冲遭受祸害的,肯定就是身处长平的冯寻一家和张偕以及她。   心念飞转间,包裹细软已经全部打理好。谢同君换了一件宽大的斗篷,嘱咐绕梁和夏许好好照顾张偕以后就出了门。   天气寒冷干涩,大街上冷冷清清的一个鬼影都没有,墙壁上贴着几张朝廷的檄文,被寒风刮的破破烂烂,她的心几乎蹦到嗓子眼里,颤颤巍巍的走过去依次查看,没看到最新的讯报,不由得松了口气。   冯家家门紧闭,门外连奴仆都没有一个,谢同君深吸了口气,刚准备上前敲门,那道紧闭的大门突然毫无预兆的打开了。   一阵凄厉的哭声响彻耳际,接下来便看见一个身材臃肿的妇人被冯家的奴仆推推搡桑的架了出来,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冯慧从大门里冲出来,大声哭喊道:“娘!娘!慧儿不要你走……你们放开我娘!她是冯家的当家主母……你们这些下人怎么敢这么对她?娘啊……娘!慧儿不让你走……”   当日嚣张恶劣的冯慧早已不复存在,此刻的她满脸泪水,双颊通红,头发乱糟糟的贴在脸上,哪还有半分大家小姐的骄傲肆意?   母女两个跪坐在地上,抱成一团,哭声是说不出的凄惨哀凉,可不过一分钟,冯寻便从门里出来,奋力将两人分开,把哭天抢地的女儿拖回里面,大声斥责道:“你这蠢妇!还不快滚?要害死你的一双儿女才甘心吗?快滚开!”   “我怎么了?冯寻!你到底有没有心?我嫁入你冯家十七年,辛辛苦苦操持一个大家,为你生儿育女……如今人老珠黄,你便要为了那些个狐媚子休弃我……你真当我张家好欺负的不成?”    ☆、抛弃      里面冯慧仍旧挣扎着要出来,外面张俭恸哭着跪在地上,头发乱糟糟的散在两边,滑落在皑皑雪地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古人诚不欺我!   谢同君呆呆的站在雪地里头,看着面前放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   她发了狂的跑到张俭身边,一把将她从地上提起来,看到张俭眼神涣散,心里一个咯噔,大声喊道:“大姐!大姐!”   张俭呆呆的看着门里,忽生一种生无可恋之感,她突然一把把谢同君推开,任由自己滑坐在地上,超门内嘶声道:“冯寻!你这负心汉……当日娶我时是怎么说的?我是怎么瞎了眼才嫁给你……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呀……”   她又哭又笑,怨毒的盯着冯寻,幽冷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看到心里去:“你如今半点情谊不讲便要逐我出门……他日休怪我罔顾夫妻情谊!”   “你这疯妇到底在说什么?”冯寻心里一怵,不由自主的后退后退一步。瞥见旁边的谢同君,尴尬的笑了笑:“弟妹……张夫人,这是我冯家的休书,既然张氏不肯要,你便替她收着吧……”   他从门里抛出一卷竹简,看着跪在地上似疯似魔的张俭,忽然心有不忍,喃喃道:“关门吧……”又硬下心肠,猛的提高了声音,对身后奴仆高喝道:“关门!”   “他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不要我了?”看着面前的大门轰然关上,张俭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猛的扑了上去,愣是将仅剩一条缝的大门扑开,奋力扑到冯寻身上,抓住他的头发就是啪啪两个巴掌,打的冯寻嘴角流血。   “来人!来人……还不把这疯子扔出去!”冯寻吓了一挑,心头那点儿愧疚如烟般飘散,他一把将张俭推开,抬脚就要往她身上踩:“你这疯子……啊!你干什么?”   他惨叫一声,看着谢同君冷漠的脸色,气势顿时去了一半,低声劝道:“谢姑娘,想你谢家也是一方豪族,何必把自己拖下水去?”   谢同君脸色一变,冷哼道:“我倒想劝姐夫一句,乱世出英豪,姐夫他日千万莫后悔今日所作所为!”   她猛地一撒手,将冯寻扔到地上,拖着张俭往外走。   “你干什么?你放开我!你这狐媚子!你又在说什么胡话?”张俭嘶声叫着,不管不顾的伸出长长的指甲往她脸上挠。   谢同君把她拖到大门口,一把捏住她胳膊,恶狠狠地看着她,低声道:“你可知冯家为何弃你?”   被她阴冷的神色所震慑,张俭猛地瑟缩了下,呆呆问道:“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你这狐媚子勾引他的!我杀了你!”   她疯了似的,站起身就要往谢同君身上扑,十指伸的长长的,有几根指甲已经断了。   “你冷静一点!”谢同君忍无可忍,“啪”的打了她一巴掌,看她镇静下来了,才颓然道:“张淮在封妻谋反,朝廷……”   “谋反?谋反!你骗我!你骗……”她突然嘶声尖叫,声音尖利而诡异。   “你住嘴!”谢同君猛地掐住她肩膀,心里的恐惧和怨愤顷刻间爆发出来,她狠狠的扇了张俭两个巴掌,厉声道:“你住嘴!你要把人都引出来,让此事人尽皆知么?”   看到她安静下来了,她捡起地上的几个包袱,颓然道:“你先自己回董家吧!张偕在家里等你……”   “那你去哪里?你是不是想跑?”张俭回过神来,脸上泪痕未干,呆呆的看着她。   “你想活着出长平就快些去董家吧!”谢同君真想撒手不管她了,可张俭死死揪住她的胳膊,不停地问她要去哪儿,她深呼吸了好几次,面无表情道:“你知道如果朝廷收到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吗?我、你、张偕、张绣,我们都得死!悬尸城墙!鞭尸挞骨!威慑天下!你懂不懂?”   一通吼完,再顾不得张俭什么反应,推着她往前走了几步,终究狠不下心来丢她在路边,悉心嘱咐道:“我要去找张绣,你先快些去董家吧!”   看到张俭呆呆的往董家的方向走去,谢同君这才抹了把早就冻的毫无知觉的脸,飞快地跑向黉学宿舍。从窗外看去,张绣闭着眼睛在床榻上翻来翻去,谢同君敲了敲门,对着门边的那个学生道:“劳烦先生,我找张绣。”   那学生应了声,推了推紧闭着眼睛的张绣,谢同君焦急地在外等着,看到他出来了,拉着他就走:“你知不知道徐贤住哪里?”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张绣本就心神不宁,这会看见她,更觉得心头大骇,脸色瞬间变了。   “张淮谋反,张俭被夫家休弃。”谢同君言简意赅,张绣的脸刹那间血色褪尽,顾不得多说什么,扯着她袖子就往前跑。好容易跑到徐贤家门口,徐贤却不在家,两人只好先回董家。这一路上,张绣一句话都没说,谢同君也是心力交瘁,说不出话来。   到了屋里,张偕垂眸半靠在床榻上,张俭正跪坐在席上嘤嘤哭泣,徐贤闭着眼睛端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到他们两人进来,张俭擦了擦眼泪,只低低的哽咽着。   “同君,待会儿你就驾着马车,带着大姐和绕梁先回长留去。”沉默半晌,张偕率先开口。   谢同君愣了一下:“我先走?那你们怎么办?”   “刺客风声还没过去,一起走目标太大,你们回来途中,讨伐赤炎军的檄文已经张贴,所以我们也会尽快出发……”   “可是你的伤怎么办?”   “别无他法……”张偕看着她,想起兄长一意孤行而将众人置于险境的做法,终于从心底生出一抹滞涩的哀意,苦笑了下:“非生即死,别无他法。”   那张向来俊秀儒雅的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脸上的悲伤连掩都掩不住,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一时间默默无语,只觉得胸口钝钝的痛——这是张淮给他的祸患,他明知他在长平念书,却不顾兄弟之情,一意孤行甚至大张旗鼓的起兵造反。   半晌后,她最终还是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在张偕的殷切注目下上了马车,拿着马鞭,看着车下的三人。   这一路长途漫漫,加之她根本不会驾车,本来张偕还准备让徐贤同她们三人一起回去,但谢同君死活没同意。她们不过妇孺,朝廷必定不会多加怀疑。可他伤的太重了,如果路上无人照料,单靠他和张绣两人,也许连长平都出不去,到时候她怎么敢独自回家,面对张家众人?   “保重。”徐贤一向笑得没心没肺的脸上也头一次没了笑意,只扯着嘴角朝她招了招手。   “恩。”谢同君怔了怔,什么都说不出来。   张偕站在一旁,被夏许扶着,苍白的脸色在雪地里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他的眼里满是歉意和愧疚,以及一丝微不可见的怜意。   “同君,保重,一定要平安到家。”那双眸里满是温柔,像以往一样,温情脉脉地注视着她。   谢同君动了动嘴角,强笑:“你也早些回来,要是再敢吓我,我就拿着和离书在家等你。”   “我晓得了。”他微微一笑,灿若春花,借着夏许的支撑,颤颤巍巍的往前走了一步,冰凉的手指抓住她的手,紧紧一握,然后猛的松开,轻轻拍了下马腹。   他力道很轻,那马儿也还算温顺,只嘚嘚往前跑了几步,便懒洋洋的慢慢往前走,速度慢如蜗牛。谢同君本来就没驾过马车,即便拿着马鞭也觉得手足无措,狠狠心抽了马儿一鞭子,不知道是不是力道太重,那匹马撒欢似的,猛地往前撒腿狂奔,险些将她从车辕上摔下来。   好在城内道路笔直,那马儿虽然胡乱发疯,却好歹沿着街道在往前跑,到了城门口,守门小卒看见只是三个女子,只象征性地问了一下,谢同君胡乱扯谎说是她娘带着姐妹两个回娘家省亲,那小卒也没为难,挥挥手便放他们走了。   这一路上可谓充满波折,一出城门,面对苍茫辽阔的广袤大地,心里无端觉得荒凉,竟有种无处归依的凄凉感。听着车内传来的张俭的嘤嘤哭声,回头看看洞开的城门和城门口倏然增加的守卫,谢同君轻叱一声,挥鞭赶马往前。   他们初来长平时,张偕跟张绣轮流赶马车,尚且花了三个月才抵达长平城内,这次回去,在没人引路的情况下,她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只能走走停停,跟路人打听方向。   最困难的是,天气本就十分寒冷,这几日大雪不断,道路根本没多大的辨识度,再加上不会驾车,有很多时候,原本走出来的方向会无端消失,完全迷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张俭本就心神俱伤,颠簸四五日之后,她不幸染上风寒,整日躺在马车内说胡话,时哭时笑,高烧不退,谢同君原本一双纤细干净的手被缰绳磨的伤痕累累,手背上生了冻疮,握着缰绳时还会瑟瑟发抖。   绕梁心疼她,扯了裙子包住她的双手,可即便如此,冷风一吹,手上的疼痛仍是锥心刺骨。   从长平到随州一路荒凉,别说城镇馆舍,连个村庄都遇不到,寻医问药找不到地方,张俭只好一路硬撑,晚上睡觉的时候,三个人只能紧紧挤在一起,躲在小小的马车车厢内,由她和绕梁轮流守夜,以防遭遇什么意外。   原本十几日的路程,因为各种困难不得不一拖再拖,路上带的干粮早就吃光,在这个生活水平极度落后的陌生朝代里,她上辈子积攒的那些经验根本毫无用处。   一路磕磕绊绊到了随州,谢同君感动的热泪盈眶,直接把马车赶到了医馆,留下诊金之后,她嘱咐绕梁留在医馆照顾张俭,然后到谢歆在信里交代的那间馆舍去寻找接应她们的人。   到了馆舍,跟馆舍老板问清楚了房间,没料到敲开房门之后,见到的竟是谢歆本人。   那一瞬间,像是所有的委屈和惧怕都找到了缺口,她眼巴巴的看着谢歆,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已经被他一把摁进了怀里,他的力道很大,几乎要把她嵌进骨子里去,憋了多日的泪水顷刻间爆发出来,险些收不住。   谢歆并没多问什么,只是告诉她已经派遣了下人往长平城外打听消息,随后便带着她将张俭接回馆舍,休养几日后,直到她烧退了才继续往育阳赶路。   谢同君有太多事情放不下心,跟他说起刘襄王桓如意的事,谢歆却只是极淡的笑了一下,声音低缓:“他有那本事,便叫他查吧!”   谢歆将她们送回张家,本来还打算接她回谢家,但一想到张偕还在长平生死未卜,家里只剩一众老弱妇孺,最终还是决定留在长留。   一回到家里,张俭就再也忍不住满腹委屈,刚从马车上下来便滑坐在地失声痛哭,搞的一头雾水出门相迎的邓姬和张媗面面相觑,旁边的张氏宗亲都出门来看热闹。   谢同君一把捂住她的嘴,同张媗一起将她拖回屋里,等到坐下时,三人都累出了一身汗。   “二嫂,到底怎么啦?怎么不见我二哥?”张俭只顾着哭,张媗只好求助地看向她。   “你大哥投奔吴詹,在封妻举兵谋反,朝廷已经收到消息了。”谢同君动了动嘴唇,连月奔波劳累,声音显得有些嘶哑。   “你说什么?我大哥举兵谋反?”虽然当初说出口时信心满满,可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张媗却白了一张小脸:“你说……真的吗?那我二哥呢?是不是被朝廷……”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说到最后直接捂住了嘴,满怀期冀地看着她。旁边邓姬惊的张大了一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愣愣地看着她,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二嫂!你说话呀!”张媗急的眼圈发红,狠狠摇晃她的身子:“我二哥到底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媗儿,你在屋里做什么呢?”外间突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张媗一怔,赶忙擦干眼泪,出去将梁姬扶进来,笑着道:“娘怎么起来了?二嫂回来了,我在跟她聊天,问她长平那边风俗怎么样呢!”   “同君回来了?”梁姬声音一喜,问道:“那偕儿回来了么?”   张媗一哽,低声道:“没呢!二哥还在学里呢!”   谢同君赶紧迎出门去,跟张媗一左一右扶着她,讷讷道:“娘。”   “嗳……”梁姬慈爱的应了一声,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心疼道:“你怎么瘦了这么许多?是不是偕儿不会心疼人,累着你啦?你放心,等他回来了,娘一定好好替你说说他……”   看着数月不见,苍老许多的梁姬,谢同君实在不敢想象她知道这件事后会是怎样的惊痛。几天以后,朝廷就会把那些叛逆名字公布出来,到时候族里宗亲上门一闹,又怎么可能瞒的过她。   进门之后,瞧见见几人面色不对,梁姬十分精明的发现了异状,声音也慢慢冷了下来,厉声道:“怎么了?老大怎么也回来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逃亡      “娘……”邓姬噗通一声跪在梁姬面前,失声痛哭:“夫君他……他谋反了……他反了……”   “你说什么?”梁姬蓦地睁大了眼睛,粗喘了几口气,手上的拐杖打在地上咚咚作响:“你说什么?”   张媗一见这阵仗,也吓的“扑通”一声跪下,谢同君赶紧有样学样,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悄悄往后一瞟,屋里几个小孩子也瑟瑟发抖的跪了下来,张睿年纪小,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哇哇大哭,扑到邓姬怀里,嚷嚷着要爹爹。   “老二媳妇,老大媳妇说的是真的?”静默良久,梁姬突然出声询问,声音蒙上了一层灰败,竟是说不出的凄凉,还没等她回答,梁姬便自顾自的斥骂道:“这个混账!逆子!”   她手上的拐杖敲在地上咚咚作响,也像闷鼓一般砸在谢同君心里,阵阵发痛,痛的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这是要六亲不认啊!这个混账!我枉自养活了他二十多年……我的儿啊……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这是要把张氏一族往绝路上逼啊……”   梁姬兀自瘫坐在席上,骂了半晌,没了力气,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凄声道:“你们都知道了!你们都知道了他谋反!那我的偕儿呢?他就在天子眼下,朝廷怎么饶得了他……这个逆子!这是要害死他弟弟啊!”   梁姬兀自失声痛哭,抬眼看向屋外皑皑大雪,好像看见年轻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垂发小儿绕在自己身旁嘻闹玩笑的场景。可是她知道,从今天开始,属于张家的那份平宁终于彻彻底底的消失了,她睁眼看着空茫的暮色,忽然感觉眼前一片模糊,竟然“咚”的一头从席上栽了下去。   暮色渐浓,阵阵冷风穿堂而过,屋内一盏雁足灯盏飘飘忽忽,无端的使人心底发凉。   张偕与樊虚隔席而坐,两人谁都没有率先开口,樊虚目色阴冷,不善的紧盯着张偕。   “我从前还以为你张偕乃是世间最厚道的人,如今看来,却是个大大的伪君子!”良久,樊虚忽然嗤笑一声,满目鄙夷的冷冷睨视着他。   因为重伤,张偕的面色惨白一片。他神色不变,也没开口说话,旁若无人的端起酒盏,微微啜饮了一小口。   “张偕!”樊虚见他不答话,恼怒的低斥一声,恶狠狠道:“一仆二主,你不怕报应不爽吗?”   “吴将军错了。”张偕抬眼看他,微微一笑:“张偕从不忠于桓家某一个人,秉先祖遗训,张家只忠于桓家的帝王。”   听到这话,樊虚对张偕怒目而视:“帝王?呵……若果真是如此,难道少主不能当上帝王吗?你为何还要与桓如意这等卑贱之人牵扯在一起?”他从前以为张偕不过是一个聪明些的普通黉学学生,以前也不过跟少主交好罢了,如今才知道,这人竟然是藏的最深的那一个。   往年,桓云也并非没想过与张偕共谋大事,但张偕每每推脱,说是不愿连累家中宗族,可今年却忽然一反常态,不仅主动四处游走打听消息,还参与了刺杀徐帝一事。   樊虚本以为他一心一意为桓云谋划,可如今长平戒严,几人被困于城内不得脱身,桓如意忽然出手襄助,他这才知道张偕竟然与桓如意私交甚密。   樊虚惊疑不定的看着张偕,心中怒气越结越深,忽然猛的一脚踢开了面前长几,大声斥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这话刚问完,暗影处忽然走过来一人,这人慢慢端坐到蒲席之上,忱忱微笑:“仲殷不过是想推翻徐朝,重建桓晋。”   “桓如意?”樊虚又惊又疑,面色不定的在两人之间转换,大声斥责:“你来做什么?”   “来与樊将军共谋大事。”桓如意并不在意樊虚出言冒犯,他动作优雅地为自己倒了一盌茶,微微笑道:“既然大家都想重建桓晋,又何不互利共赢?如意身为桓家子孙,看百姓如今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看桓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看满朝忠臣被徐坚以诸多莫须有之罪接连处死,心中怎能不恨?”   他猛地咳嗽两声,“啪”一声将茶盌摔在地上,厉声斥道:“徐坚逆天而行,霍乱朝纲,为恶天下,我们怎能看他为所欲为?天下泱泱众民,谁无父母,谁无亲人?身为桓氏后人,我们怎能看百姓们日日流离颠沛?妻离子散?”   张偕静静坐在席上,看桓如意的脸孔因为愤怒微微扭曲,心中暗暗平宁。正如徐贤所说,桓云志大才疏,心中只有家仇而无天下百姓,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坐上皇位,真能做一代明君安邦定国吗?反观桓如意,虽然观此人心思深沉诡谲,却胸怀天下,若是他当上皇帝,又是否能让天下海清河晏?   “说的好听!你也不过是觊觎皇位罢了!”樊虚根本不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对他嗤之以鼻。   “樊虚,反徐?那么吴昭将军,又想做什么呢?”桓如意面色不改,玩味的念着口中的名字。   “你!”樊虚目眦尽裂,狠狠盯着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桓如意看他面色,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不由的忱忱微笑:“徐坚杀尽你吴家宗族,难道你不想复仇吗?桓云如今心性未定,手中亦无半点实力,复国从何谈起?你又如何为吴家平冤昭雪?”   他顿了顿,继续笑看着他:“我的提议对你们来说,或许有风险,但总比白白死在长平要好的多。”见樊虚面色稍微平和,他继续道:“我助你们出长平,日后若是桓云能成大器,我便再不插手复国之事。若桓云没有能力领率众人推翻徐朝,日后我从长平脱身,我要你效忠于我,助我登上帝位,如何?”   “呵呵……我就知道你打得是这个主意。”樊虚满脸不屑的睥睨着他,冷冷道:“我凭什么信你?若是日后你反悔了,我又该如何?”   桓如意听他说这话,忽然笑了起来:“听说吴将军武艺高强,对行军布阵之道更是造诣颇高,却没想到在此事上竟会如此糊涂。反徐复晋,本就是一条极为艰难的路,非王者所能走也。若是桓云真的天命所归,又如何怕我的算计反悔?”   樊虚头痛欲裂,一边是忠,一边是孝,一边是家恨,一边是桓云……他只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层迷障之中,好似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口中喃喃道:“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桓如意抬眼,看着面前满目纠结的男子,心知他其实很明白桓云的能力,忽而笑了笑,低声唤道:“吴昭将军。”   樊虚身子一颤,想起家门被灭的惨案,想起父亲临死之前的殷殷嘱咐,原本犹豫不决的面色忽然间变的坚毅起来,他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口水,颤巍巍的手指骨节发白,嘴上却道:“我……同意。”   “如此真是再好不过。”桓如意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忽然急剧的咳了两声,对张偕两人致歉:“我身子不好,不宜在外久留,这便告辞了。明日几位定能安然无恙出长平,先祝两位一路顺风。”   第二天黎明时分,长平依旧全城戒严。沉沉暮霭中,一辆马车穿云破雾从雾色中飞快驶来,守城的令官早已经换人,听到上面吩咐,只是象征性的盘问了两句便放他们离开。   马车驶出城门,直到看见远处的平坦大路,坐在前面驾马的张绣才算放实了一颗心,抬手拭汗,才惊觉背后早已经湿透。   一路疾行大半个月,几人终于赶到一处城镇。张偕趁着几人休息的当口,匆匆赶到当地府衙,没看见府衙张贴他们的通缉檄文,这才放下了一直高悬的心。   如今通缉赤炎军的檄文已经贴满各郡,张淮的名字赫然在目,每看一次就要提心吊胆。张偕看着檄文上熟悉的名字,忽然生出一种十分恍惚的不真实感。他不敢过多停留,到集市上买了干粮便匆匆回了几人落脚之地,催着众人继续赶路。   董云在行刺徐帝时因为一时冲动受了伤,如今数日奔波,他的伤口崩裂,想继续在馆舍中休息一会儿,无奈张偕执意要走,只能压下心底的不满继续赶路。   到达育阳,已经是一个月以后,这日中午,张偕忽然放慢了步调,让几人在馆舍中稍作歇息。樊虚自那一日开始便对张偕心有芥蒂,因此没有关心他在做什么,倒是张绣跟在他身边,看他总是拿着一块方形木头雕琢镌刻,十分好奇。张偕对此不作解释,只是淡淡一笑,说是日后有急用。   几人在育阳盘桓一天,张偕虽然身负重伤,但张绣数日赶路早已十分疲乏,他执意将他赶进马车,代替他御马赶完接下来的路程。其实樊虚虽然知道如今正是笼络人心的大好时机,并不想在此刻就跟张偕反目成仇,但他自从与桓如意达成协议之后,每次看见桓云明朗的笑容总有种深深的负罪感,因此对张偕嫌隙渐生,甚至越发的厌恶起他来。所以即便知道张偕因桓云受伤,也并没有主动接手驾车。   桓云跟樊虚自幼在一起长大,又有数年一起四处流亡的情谊,看他言行举止对张偕多有不喜,也渐渐对张偕心生芥蒂。   张偕之所以谋反,一是秉承家族遗训,而是因为如今退无可退只能谋反以保存宗族的性命,因此对这一切只做不知,一心记挂着家中情况和谋反之计。终于在马车疾行两日之后,到达长留。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张偕为什么要谋反: 古人极为注重家族传承,张淮谋反事败,一旦徐朝没有倒闭,张家就会被作为逆党处决,诛九族,甚至更残忍,到时候张家就无后了。张偕要想规避这个悲剧,只能拼一把,反正横竖都是死,主动出击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会众      因为梁姬的突然昏厥,整整三天,一家人都处于愁云惨雾之中,谢同君也不晓得如何安慰她们,只好躲在房间里头,尽量少露面。   梁姬不愧比她们多活了几十年,冷静下来之后便差了张媗去请族里的叔伯长辈们,要把这事摊开来说,好给他们一个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被朝廷传来的消息打个措手不及。   不过小半个时辰,张家族里那些头发胡子花白的老一辈们都过来了,同时过来的不止他们,还有族里一些年轻的男子们,估计是看这阵仗觉得不对劲,所以凑过来打听消息的。   率先进屋的是三个胡子花白的老头,看他们那干巴巴的身体和摇摇晃晃的走路姿势,谢同君站在一旁忍不住为他们捏了把汗,怀疑他们是否接受的了这么大个重磅炸弹。   那三个老头一进门,还没在席上坐稳,梁姬就忍不住老泪纵横,曲下双腿就要跪下去,先进来的族长唬了一跳,赶紧示意旁边的年轻人把她拉了起来,惊问道:“这是怎么了?这可使不得!”   “妾身教子无方,无颜面对张氏宗亲,闲伯且让我跪下请罪吧!”梁姬颤颤巍巍的被那年轻人扶着,却忍不住流下眼泪,连说话时也不大利索。   她身后,张媗几人听说这话,都噗通一声跪下,谢同君一向识时务,在被其他人注意到之前也“噗通”一声跪到地上,装聋作哑。   短短三天,光是跪下请罪就跪了无数次,她不禁暗暗后悔,没听谢歆的话早早跟着他回下邳去。现在张偕没回来,她就得顶着长辈的火气瞎受罪。   正心猿意马,上面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你便是张偕媳妇?是你说张淮谋反的?”   “不是我说的!”谢同君赶紧回神:“我走的时候,长平城里已经贴了讨伐赤炎军的檄文,张淮名字就写在里头哪!”   她刚说完,旁边张媗就拉拉她袖子,朝她眨了眨眼。   要说张媗也算胆大,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得知兄长没事,她反而更加兴奋,跃跃欲试,也许在张家人的骨子里,本来就有种不甘认命的执着吧。   她话音一落,本来就不宽敞的屋子里立刻炸开了锅,有好几人甚至不顾同族之意,口出恶言,大声嚷嚷着要求族长将他开除族籍。   那位胡子花白的老头也是面色凝重,好半晌才常常喟叹一声:“是福是祸,是兴是亡……”   他话音没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噪杂之声,有人大声嚷嚷道:“张偕回来了!张仲殷回来了!”   外面的人让出一条道来,张偕张绣几人鱼贯而入,奇怪的是,离开长平时,他本是跟徐贤一起的,可此刻站在他后面的却是董云与樊虚二人。   半个月不见,他又消瘦了不少,本来就单薄的身子看起来像是风一吹就会倒似的,衣裳上面满是污垢,头发上还有泥浆,可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即使在面对如此混乱的境况,也显得十分镇定沉稳。   他微微笑着,眼睛在屋里扫视了一圈,看见谢同君,稍稍加快步子走到她身旁,跪下来时借着宽大的袖子遮挡,轻轻握了握她受伤的手掌,察觉到上面交错的伤口,突然蓦地一紧。   谢同君痛的轻“嘶”一声,手指一颤。张偕却握住她手指,在她掌心轻轻摩挲着,谢同君怕别人看出异样,刚想抽出手掌,旁边张偕已经朝着族长几人跪拜下去:“不肖子孙张偕拜见族长,二爷爷,三爷爷。”   “好了,事已至此,你们起来说话吧。”族长颓然的叹了口气,对外道:“大家稍安勿躁,看看张家老二怎么说。”   他年纪最大,地位最高,说出的话自然也有威信,刚才还闹哄哄的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众人皆眼巴巴地看着张偕。   张偕不紧不慢的施了一礼,声音不大不小,仍像以往一般温和儒雅,但却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徐坚欺天罔地,灭国弑君;秽乱宫禁,残害生灵;狠戾不仁,罪恶充积;尽杀桓氏,亡有逆行;今有天子密诏,福泽新帝,募集义兵,振兴王室,张氏一族,积代侍奉先祖……今有桓氏后人,愿振兴家业,携天子遗诏,诛除暴行,剿戮群凶,匡扶王室,拯救黎民……草民张偕,虽只麸皮之力,愿鼎力相助,伐无道徐朝政治,扶正统桓氏王朝!”   他的声音慷慨激昂,说到最后,突然直直跪下,对着站在他身后一直没做声的董云行了个标准的朝跪之礼:“张氏世代忠良,张偕愿再次追随桓氏少主,诛除徐朝,匡扶正统!”   说着,他还变戏法儿似的,从广袖中拿出一卷明黄色卷轴双手呈上:“此乃少帝遗诏,恳请少主担负大业,匡扶桓氏!”   董云接过卷轴,缓缓展开,将卷轴上标准篆字展示给大家,在那洋洋洒洒的篆书后面,一方赤色方印赫然印在缣帛之上。   他凛然站在大堂中央,仍带稚气的脸上豪气顿生:“我桓氏一族桓云,今日在此发誓,必不辜负少帝重托,伐无道,诛徐朝!”   谢同君心里掀起惊天大浪,没想到张偕连传国玉玺印都给搞上来了,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但好歹也把这些人统统唬住了。   但是为什么是桓云?不该是桓陵么?难道桓家还有人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然间袖子一紧。   看看周围目瞪口呆恍若梦中的围观群众,再瞥一眼正微微侧脸看着她的张偕,谢同君会意,赶紧顺势跪下,大声道:“民妇张谢氏,虽为女子之身,愿跟随夫君,追随少主,诛除徐朝,匡扶正统!”   说话间,她悄悄朝着张媗使了个眼色,张媗果然聪慧,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昂着头颅,豪气干云:“我们张氏一族本就是勋贵之家,先祖跟随太/祖打下江山,以后世代家主都追随桓氏,如今伪帝当政,桓氏式微,正是我张家男儿大展身手之际,都说乱世出枭雄,难道你们甘愿当一辈子的农夫,日日在家里耕种么?若真是如此懦弱胆怯,又有何资格姓张?有何资格说自己是张氏后人?”   刚刚那几个嗓门大的,要求将张淮逐出宗族的人,此刻主意也转的快,见状马上跪了下来,大声道:“少帝遗诏在此,我等愿意跟随少主,诛除徐朝,匡扶正统!”   也许是贵族的血统摆在那里,这些年轻气盛的年轻人很快就稀稀拉拉跪了一片,大声道:“我等愿意追随少主,诛除徐朝,匡扶正统!”   刚开始还有人惊疑不定,但人多壮胆,渐渐地,除了那些年纪老大的,年轻的宗族弟子们都快速跪了下来,嘴里不住高喊着:“诛除徐朝,匡扶正统!”   “诛除徐朝,匡扶正统!”   “诛除徐朝,匡扶正统!”   ……   随着呼声越来越高,谢同君也松了口气,转脸去看张偕,却发现他面色惨白,额上尽是冷汗,跪在地上的身子更是摇摇欲坠。   “你怎么了?”再顾不得周围高涨的士气,她一把扶住他,惊问道:“你的伤口……”   “稍安勿躁。”张偕本就重伤,加之数月奔波,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怕功亏一篑,他眉尖若蹙,朝她抚慰一笑,身子不着痕迹的靠在她身上,低声道:“先不要管我,切莫前功尽弃……”   谢同君只得尽力靠近他,帮他卸了一部分力气,趁着没人关注他俩,偷偷握住他的手,低声问道:“你的伤好些了没?”   其实想想也知道好不了,他刚刚受伤便被几次三番的折腾着,先是应付刘襄王,随后又是一路没命的奔波逃亡,伤口不恶化就是好的,哪还敢期待它快些愈合?   张偕握住她手掌,在她掌心细细摩挲着,触到那些缰绳勒出的纵横的伤口,低低叹了口气,怜惜道:“苦了你了……”   “我不苦……”听到他这句话,多日的磨难委屈似乎被消去了大半,心里莫名的升起一股暖意,低声道:“我不苦……一点都不苦……”   “哟!你们俩躲着说什么悄悄话呢?”张媗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凑了过来,朝着他俩挤眉弄眼,调侃道:“都道小别胜新婚,二哥跟二嫂不过分开一个月罢了,我看倒像是好几年没见过面似的……”   “我不在家,你可有好好照顾弟弟,侍奉娘亲?”面对妹妹的调侃,张偕面色如常的转移了话题。   “我就知道你一回来就要训我,也忒没意思了……”张媗撅起嘴巴,嘟囔道:“从前问你会不会娶了媳妇忘了妹妹,你还不承认,现在可被我说准了吧?”   “小姑娘家家的,竟浑说!”张偕宠溺的看了眼妹妹:“你要是嫁了人,便不会觉得哥哥们轻忽了你,到时候只怕让你回娘家看看你都不肯。”   “我可比二嫂还大三岁呢!”张媗不服气的看着他,嘟着嘴道:“再说了,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想嫁人……现在我们都举起反旗了,到时候天下大定,功成名就,我再在那些青年才俊里头慢慢挑……”   谢同君“扑哧”一笑,毫不留情的戳穿她的美梦:“你真以为天下大定那么容易哪!等到天下大定,你也是二十七八的老姑娘了,到时候你中意的青年才俊都娶了老婆,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打酱油?”张偕疑惑的看着她,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谢同君想起从前几次窘状,赶紧飞快的转移了话题:“你不觉得现在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们了吗?赶紧把娘扶回去歇着吧!”   看看眼前一脸兴奋、热火朝天的探讨着谋反大计的张氏族人,张偕浅浅一笑:“那倒也是,媗儿,你去把娘扶回房里歇息,闹了这么半天,她也累了。”   “诺。”张媗不情不愿的应了声,扶着满脸倦意的梁姬回了屋。   张偕虽然身体虚弱,却硬是撑着一口气,等到将兴奋莫名的张氏族人都安抚好了,嘱咐他们送着那些族老离开了张家,等到屋里只剩下张绣他们,这才松了口气,颓然坐倒在褥席之上。   董云和樊虚两人自然暂时住在张家,看见张偕这副样子,他脸上不禁愧疚,低声道:“仲殷,真是对不住,都怪我!若非那日我冲动行事,你也不会受伤……”   张偕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温声道:“偕既然已经追随少主,自然要以少主安危为先,少主奔波劳累几日,还是快些去歇着吧。家里还未收拾好,只能劳烦少主在舍弟房里屈就一番,至于樊先生,只能先行住在仲修家中了。等明日家里收拾干净,再重新为二位安排房间。”   董云和樊虚虽然不满,但此刻也只得答应,张绣也十分爽快的带着樊虚回了他家。因为房间不够,张琮只能跟兄长一起歇息,而谢同君只能到张媗房里跟她挤一晚。   晚上睡觉时,张媗倒是十分高兴,拉着她说着说那,谢同君却十分担心张偕的伤势。张琮在屋里,他肯定不可能当着他的面处理伤口,即便张琮睡着了,他自己处理伤口也是件极为困难的事。   因此,好容易等到张媗兴奋劲儿过去,甜甜蜜蜜的陷入了梦乡,她才鼓起极大的勇气依依不舍的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草草穿上棉衣,摸黑出了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猜一猜,张偕手上那卷圣旨上的玉玺国印是哪里的?(*^__^*) 上面张偕说的讨伐徐坚的那段话,是我半仿半抄曹操同学的讨伐董卓的檄文,原文如下: 操等谨以大义布告天下:董卓欺天罔地,灭国弑君;秽乱宫禁,残害生灵;狼戾不仁,罪恶充积!今奉天子密诏,大集义兵,誓欲扫清华夏,剿戮群凶。望兴义师,共泄公愤;扶持王室,拯救黎民。檄文到日,可速奉行! ☆、集兵(上)      张偕的房里果然亮着灯,估计是因为他伤口崩开,怕吓着张琮,所以干脆熬夜看书来打发时间。谢同君走到房门前,手才刚刚举起来,门便突然从里头打开了。   “快些进来吧。”张偕压低了声音,伸手将她拉进屋里。   他果然在看书,外间的案几上放着一卷竹简,雁足灯上的白烛快要燃尽,不时传来“噼啪”的爆裂声。   直到两人坐下,他才松开她的手,在烛光下细细打量:“还疼吗?”   “不疼了,好了。”手心被他拂的痒酥酥的,谢同君脖子一缩,忍不住想将手抽回来。   张偕却不肯松开,只是拿过案几上的小瓷瓶,从里面抖出些白色的药粉均匀的撒在伤口上,又将旁边撕成条的的纱布往她手上缠,动作十分麻利,却不失温柔细致。   直到两手都要被包成熊掌,谢同君才恍然回神,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你把我的手包成这样,明日怎么洗衣做饭?”   “女子的手最是珍贵,当然得好好保护。”他却不以为然,直到缠上最后一道,才慢条斯理的将纱布收起来:“至于洗衣做饭,我来替你就是。”   “那吃饭呢?你也替我吃?”谢同君不解风情的将纱布拆下来,嘀咕道:“自己都自身难保,还有本事管我?”   重新包扎好双手,两人静坐了会儿,张偕忍不住下逐客令:“你还有事么?”   “怎么了?”   “没事便回去歇着吧!累了一天了,不困么?”   “你的伤怎么样了?我看看你的伤。”谢同君干脆的把手伸向他衣带,一把将他的腰带扯散,嘴里暗自抱怨:“你说你怎么这么傻?生死关头还护着别人!”   张偕微微一哂,却没多说什么,只是配合的将衣带解开,背转身子,露出瘦削结实的脊背。   其实张偕虽然看着瘦,但大概他是从小修习武艺的原因,身材颀长结实,颇为耐看。   再加上谢同君的审美本就片西方化,喜欢白皙的皮肤,或许在别人眼里显得斯文秀气的张偕,在她看来却是恰到好处。他的脊背原本白皙光滑,可现在上面却拉了一条长长的刀伤,伤口狰狞可怖,如同有了瑕疵的瓷器,看起来总觉得缺憾。   幸好十几天的逃亡生涯并没让他的伤口继续加重恶化,幸运的,伤口边隙粉色的嫩肉已经在慢慢长出来,虽然现在看不明显,但比起那晚撕开他衣裳所见,实在是好太多了。   麻利的将伤口重新换药包扎,谢同君也觉得困倦,将染血的纱布收拾好就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外间已经传来阵阵喧哗声,谢同君揉揉惺忪的睡眼,身边张媗早已起床,榻上还残存着一丝余温。披衣起床,外面已经聚拢了密密麻麻的人,粗粗看起来,竟比昨日多了两三倍有余。   看来张偕的言论和他突然拿出的那卷少帝遗旨还是挺有煽动性的,谢同君往前走了几步,踮着脚往里看,只见那些人以张偕为中心,正群情激昂的说些什么。   人群里闹哄哄的,大家东一句西一句扯着嗓子说话,不时还爆发出阵阵喝彩之声,她站在后面看了一会儿,正准备退出来,转眼就看见张偕也已经从人群里退了出来,正静静的站在一边。   她挤到他身边,推推他肩膀:“你怎么出来啦?”   “少主在里头即可。”张偕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早早便退出人群,朝她温柔浅笑:“把你吵醒了?”   “本来也睡不着了。”谢同君伸伸胳膊,嫣然一笑:“你觉得这次集兵能有多少人?”   “多则四五千,少则一两千。”他直视前方,并不看她,那平静的眉眼之下,掩藏着一丝黯淡的疲惫。   谢同君暗叹一声,开口想问些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他本就是心思极深极重之人,要想撬开他的嘴,除非他主动跟你说,否则就是烂在肚子里,他也绝不会开口多说一句。   接下来的几天,不断有人表示愿意加入这支由张氏宗族撑起来的起义队伍。但果如张偕所说,这次集兵虽然顺利,但由于张氏一族人口有限,加上其他宗亲宗族,长留集兵总的凑起来不过五千出头,加上乡里的老幼妇孺,不过也才一万多人。   董云经过一番修整,为这支军队起名新军,意为重新开始。可事实上,前路并非他们想的这么容易,想重新开始也不是那么简单。   即使从以前的光杆司令变成了如今的新军少主,董云身负的压力依旧很大。徐坚的朝廷并非空壳子,光凭靠着这一支拖家带口且没经过任何专业训练的零散队伍,妄图跟朝廷对抗,无异于是鸡蛋碰石头。   可他们起点太高,桓氏一族的高贵血统无法让董云低头,这导致的一个极大问题就是,他们很难找到一支愿意且能够屈居新军之下的农民军结成联盟。   事实上,很多农民军从建立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目的多半是想多从其他城池里强些钱财以供,只有少数人是想建立起一个新的政权,如此一来,想要寻找一支盟军就是那么容易了。   一路上,男人们都在前方,各色牲畜齐上阵,有些家里穷的,只能跟着队伍步行,后面是一串长长的车队,辎车上坐着老幼妇孺,另有粮食、细软、财物等,说他们这是一支军队,倒更像是一支迁徙的队伍,看着就觉得累。   张家只有一匹老马,被贡献出来拉马车,逼仄的马车里头被张偕的弟妹侄嫂几人坐着,本来就显拥挤,如今他大姐张俭回来,一个车厢里连条空隙都没有。   幸好这些造反的宗族里头也有富庶之家,请梁姬坐在后面一辆较为宽敞的马车里头,否则还真不知道她这一把年纪怎么熬的过去。   冬季本就寒冷干涩,今天天气确实难得的好,阳光暖暖的照在地上,积雪化成一滩滩脏水,道路泥泞不堪,大大拖累了行军速度。谢同君嫌车上拥挤,干脆以步当车,可没走一会儿,一双丝履就已经湿透,裤腿也被打湿,黏答答的贴在身上,极不舒服。   谢同君将裙子往上提了提,绑在腿上,下面的双脚早就冻的发麻,这会儿仅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张偕跟在她后头,忍不住道:“要不你还是去马车上挤挤?”   “你以为是做面饼哪?还挤?”她翻个白眼,自顾自的往前走。   “我去看看张婶家的马车里还有地儿没,你去他们家马车里?”他说着,人已经转身往后走了。   “嗳,你累不累?”谢同君一把揪住他袖子,有些无语的看着他:“还是你自己走累了?”   “你手上的冻疮还没好,难道要把脚也捂坏?”张偕责备地看着她,眼里却丝毫不失温柔关切:“你在此处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随你……”她转了个身,慢慢往前走。   前面董云正骑着马,雄赳赳气昂昂的往前走,脸上顾盼神飞,说不出的英气勃发。谢同君嘴角微勾,暗暗叹了口气。其实当皇帝有什么不好呢?至少在你受伤的时候,还能有一匹马替你代力。可事实就是这样,在张偕跪下来那一刻,在他认董云为主的那一刻,他们的身份地位已经注定。不论他之前是为了什么受伤,既然他选择了臣子的身份,救人在那一刻似乎也已经变成了一种护主的义务。   可真的是这样吗?难道臣子就该无怨无悔的为君主付出一切而不求任何回报吗?看着前方那个前几日还落破不堪,如今却意气风发的少年,谢同君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富贵迷人眼,董云还不够成熟,也许这一点小小的成就已经让他有种如坠云端的飘飘然之感了。   “怎么了?”似乎是察觉到她长久的注视,董云回过头来朝她笑了笑,灿烂的笑容如同冬日里暖洋洋的日光。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少主好像突然间成熟了许多。”   “夫人是说我从前不成熟吗?”董云嘴角边笑意加深。   “那倒不是,不过少主现在更加英气勃勃,气势逼人。”称呼从“嫂夫人”变成“夫人”,谢同君只是淡淡一笑,用手挡了当太阳,朝他笑了笑:“少主定会宏愿得成的。”   “那便借夫人吉言了。”董云眉头一挑,朗声大笑着打马而去。   谢同君颊边的笑容淡下来,朝那边看了一眼,用只有她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道:“但愿你真能宏愿得成……”   “你在嘀咕什么呢?”   旁边突然传来一道低醇悦耳的声音,谢同君吓一跳,心都停了一拍,看见张偕安然浅笑的样子,没好气道:“你要吓死我吗?”   “你去张婶儿家马车上坐着吧。”张偕将手上一双干净的丝履递给她,不忘叮嘱道:“上马车了别忘了换鞋。”   “知道了,真啰嗦……”她不满的小声抱怨着,却还是磨磨蹭蹭上了张婶儿家的马车。   马车里头坐着三个妇人,两个孩子,虽然也并不宽敞,但比起张家的马车,却是让人松了口气。跟车上几人打了招呼,看她们似乎也对这一路旅途怀着迷茫和惶然,再加上连日赶路,疲惫不堪,早就没什么闲聊的心思。   谢同君干巴巴的坐了会儿,便自顾自缩成一团,靠着车壁带起盹儿来。这一觉睡的虽然不很安稳,中途也在马车的颠簸中醒了几次,但往往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再次睡了过去,等到她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军队已经停下来整顿,张婶儿一家也靠着车壁在睡觉,她身上被人披了件厚重的棉质深衣,衣领整整齐齐的掖在脖子周边,暖烘烘的。   谢同君打个哈欠,将深衣披在身上,晃悠着从马车上下来。刚一打开车帘,一股寒风便扑面而至。她忍不住打个激灵,三魂七魄瞬间归位。   由于下过雨的原因,路面湿滑不堪,地上的枯枝浸在水里,想点火都没有火源。因此虽然四周黑洞洞的,却仍不见一丝火星儿,只模模糊糊觑见四处靠树站着的人影。   看来造反可真不是好玩的,至少这些男子是真的受罪,虽然这时代男尊女卑,但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他们却不可能干出把自家老母妻子赶下马车的缺德事来。因此尽管寒风彻骨,也只能硬撑着站在风里瑟瑟发抖。   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等适应了现在的亮度。谢同君便干脆的下了马车,四处寻找张偕的影子。走了一圈没见着人,刚准备重新回去歇着,转头却忽然听见有人在低声叫她。   “弟妹,你找仲殷么?”张绣声音发沉,带着浓浓的倦意。   “恩,你知道他在哪儿?”听见他的声音,谢同君心里竟泛起一丝同情。虽然他们现在境遇差不多,但归根结底,如果张淮没有带头造反的话,其实张绣他们完全可以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也大可不必受这个罪。   “他现在在我家的马车里头歇着呢!”张绣家有三子,但却有两辆马车,情况还不算太糟糕。不过这么小的马车,能容纳得下四个大男人么?   “他在你家的马车,那你怎么办?”   “我们说好了,前半夜我和我大哥守夜巡逻,后半夜他和我二哥守夜巡逻。”张绣腼腆一笑,笑容里却不无担忧:“我看仲殷脸色很差,也不知道他的伤势会不会加重。”   谢同君也有些担忧,但现在情况摆在这里,她也莫可奈何,只好叹了口气,把从家里带出来的瓷瓶递给他:“你把这个交给他,让他别忘了换药。”   “恩,你放心好了。”张绣笑了笑:“天这么冷,你不回去歇着吗?”   “马上就走。你要是冷,还不如在这里跑跑跳跳,会暖和很多。”谢同君打个哈欠,紧了紧衣裳,忍不住多嘱咐了句。    ☆、集兵(下)      董云决定攻打周宁,可在此之前,他们最重要的是找到一支能够结成同盟的农民军,否则仅凭这四五千人,即便能勉力打下周宁,这支队伍也走不了多远。   一路走走停停,赶了十多日路,这日正巧在路上遇见几个农夫,张偕三言两语跟他们聊了几句,回来便告诉董云,离此地极近的的落阳坡正有一支新建的农民军队停歇着,规模约有一万多人。   这可真是天赐的好运,董云高兴非常,当即决定派遣两个人去游说这支农民军同他们结盟。   虽然已经赶了十几天路,可这支队伍里头,董云暂时比较了解和相信的无非张偕、张绣、樊虚三人,可樊虚身上气势凛然,又是他的贴身护军,董云于是派遣张偕张绣两人前去跟农民军昭陵军相谈。   军队暂时驻扎下来,落脚点就在他们经过的那座小村子里头。张媗在马车上坐了没多久,终究还是好奇外头的世界,忍不住下了马车,兴致勃勃的拉着谢同君谈天说地。   难得出太阳,将辎重等物安排好之后,谢同君便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出了房门,坐在屋檐底下边晒太阳边浆洗她跟张偕换下来的衣裳。张媗坐在她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二嫂,你说二哥能说服昭陵军跟我们结盟吗?”张媗秀眉蹙起,托着脑袋看着她。   “你觉得呢?”谢同君不答反问。   “我不知道……”张媗沉默了下,突然道:“我忽然觉得,我像是从没认识过二哥似的,从前,我总觉得他胸无大志,资质平庸,如今看来,似乎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谢同君但笑不语,忽然瞟见篱笆外头纵马而过的一道飒爽英姿的身影,心里一动,正准备开口,忽然看见张媗正极为热切地注视着那边,眼里光彩明灭,似乎带着一抹异样的痴迷。   她心里一惊,忽然伸手推了张媗一把,不怀好意的扬了扬眉:“外面是谁?瞧你都看痴了……莫非我们素来眼高于顶的张三姑娘也春心萌动了不成?”   “嗳……二嫂瞎说什么呢?”张媗虽然平日大大咧咧,可到底是个没成亲的小姑娘,被谢同君揭穿了心思,不由得双颊绯红,眷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伸手拧了拧她胳膊,嘟着嘴道:“倒是二哥二嫂,真真是羡煞了旁人……”   她眸光下垂,掩住眼底的一片寂色,喃喃道:“不知要等到何时,我才能遇见二哥二嫂这样的好缘分……”   见她似乎已经动情,谢同君瞟一眼院子外头,低低叹了口气,状似无意的开口:“要说羡慕,你应该羡慕咱们少主和长平的那位窦英姑娘才是,我和你哥哥是媒妁之言,他俩却是志趣相合,青梅竹马,那才是真的羡煞旁人呢!”   “窦英?”张媗一怔,刚刚还笑着的脸突然僵住,语气瞬间有些滞涩,喃喃道:“窦英是谁?”   “要说起窦英姑娘啊……”谢同君装作一副拈酸吃醋的样子来:“你二哥可是颇推崇这女子呢!说她自幼便熟读四书五经,如今正在研读前人留下的《国经》呢!”   “天下竟有这般的奇女子?”张媗一怔,随即自嘲一笑:“我曾自诩为諑郡第一奇女子,没料山外有山,倒是我太高看了自己……”   她垂下眼睛,目光显得十分暗淡,刚刚那仅剩的一丝笑意似乎也被午后的最后一缕橙艳的阳光吸纳走了,整个人显出一种凄迷的茫然。   身在古代,无时无刻不在吸收着这个时代的知识,谢同君虽然不认同这个时代的很多规矩,却很难去改变这些规则,因此,看见这样的张媗,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无端的揪紧了。   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谢同君笑着开口:“不过我觉得,这位窦英姑娘也没什么了不得!”   “二嫂怕是因为二哥夸她,所以吃了她的醋了吧?”张媗敛起情绪,打起精神打趣她。   “我有什么可吃醋的?”谢同君高高扬起嘴角,语气里不无得意:“所有女子的最终结局,总会回归到家庭当中,我有一疼我惜我的夫君,而她却要与众多女子共侍一人,难道不是她比不上我吗?”   “共侍一人?”张媗怔了怔,迷糊的看着她。   “你这傻女子,说你聪明,怎么这会儿脑子就不灵光了?”谢同君似笑非笑的瞧着她,虽然不忍心,却还是直白的剖析:“咱们少主将来是九五之尊,自然不可能只娶她一个女子,到时后宫倾轧,勾心斗角,在众多美人权谋当中,年轻时候朦胧的爱情,谁知道会消磨成什么样子呢?少主或许将来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却绝无可能成为任何一个女子的良人,你可明白了?”   她这话一语双关,既是为她解惑,也是及时点醒她,但张媗到底能否放下心里不知何时渐起的情愫,那就不得而知了。   可是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张媗对董云情根深种。   张偕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妹,怎么可能会把她送到董云身边?张媗虽然聪明,但自小被哥哥娘亲护着,同样也十分单纯,根本不适合后宫环境,所以她只能趁着事情还有转机,将这一段暧昧的情愫掐死在摇篮里。   “不能成为任何一个女子的良人……”张媗一颗心落到谷底,忍不住红了眼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可即便不是九五之尊,高门大户的男子不也一样是三妻四妾?”   “你说的也是……”谢同君慢条斯理的开口:“可窦英若是嫁入高门,即便夫君三妻四妾,她也照样是当家主母,可如果她嫁给皇帝,以她的身家,却断不可能成为皇后的。皇帝的妃子,说好听点是妃子,说难听点,那便是妾!”   她最后四个字猛地拔高,张媗身子一颤,忍不住白了脸色,她忍住声音里的慌张,仍不死心的开口问道:“那二嫂觉得什么样的人才算的上良人呢?如果有朝一日,二哥纳妾,二嫂还会觉得他是你的良人吗?”   谢同君沉默了一下,忽然极快的笑了笑,语气干脆地开口:“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会毫不犹豫的放弃他。”   “放弃?”张媗有些懵了:“什么……放弃?”   “他纳了妾,便是不要我了,君若无情我便休,就是这么简单。”谢同君笑了笑,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来。   也许这个时代的确需要妥协才能真正生存下去,但她也没必要处处妥协,否则处处委屈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如今条件不许可,即便今后条件许可,她也绝不会容忍张偕纳妾。   张媗倒吸一口冷气:“那如果二哥不让你走呢?如果你走了,他会伤心至死呢?二嫂也不会回头吗?”   “有得便有失。”谢同君将盆里的衣裳拧干,站起身子抖落衣上的水滴,将衣裳挂在竹竿上,转过身来倒水,却突然瞟见墙根处一道长长的影子。   “樊先生?”正准备出声询问,那人已经自阴影里走了出来。   谢同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一张冷脸:“不知先生站了那么久,腿可酸了?”   樊虚探究的看了她一眼,脸上神色不动,只微微勾了勾唇角,看起来是说不出的冰凉诡异,他淡淡开口,语气嘲讽:“我不过无意间路过,比不得张夫人功夫了得!”   虽然此人脸上表情十分欠扁,但他跟董云关系非比寻常,不知道今后有什么大造化,谢同君也不愿意随便得罪人,默默的咽下这口气,顺势就敛衽为礼:“先生见谅,当日的确是我莽撞了。”   毕竟张偕和樊虚共侍一主,她本以为他会借着这个台阶下来,没想到等了半天,只听到头顶上一声嗤笑,接着一道冷漠的声音传来:“张夫人跟你夫君倒是绝配,一样的心思深沉,一样的善于隐忍,一样会笼络人心。”   “你什么意思?”谢同君还没说话,旁边张媗已经忍不住冲了过来:“你这人心眼怎的恁小?我二嫂好声好气的跟你说话,你身为男子,竟没一点容人之心,反而处处言语为难侮辱,也不知你父母是如何……”   她话没说完,樊虚突然面色一冷,阴沉的看向她,掩在袖中的双拳青筋毕露。   “媗儿……”见樊虚面色不妥,谢同君突然将话头接了过来,毫无惧意的迎头看向樊虚,极慢的笑了笑:“先生没听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无论我跟我夫君是怎样的人,如今咱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人心不稳之际,还是莫要多生事端为好。”   她说着,整理了一下袖口的褶皱,朝他行了一礼:“妇人之见,先生随意听听即可,不打扰先生兴致了。”   等两人回了屋,张媗仍旧愤愤不平,低声咒骂了樊虚好久,还是忍不住发牢骚:“这人怎么这样?二嫂你也忒好欺负了些……”   “我很好欺负么……”谢同君眨眨眼睛,慢慢喝了口水,朝她安然浅笑,顺口拈来那首《忍字高》:“忍字头上一把刀,遇事不忍把祸招,若能忍住心头恨,事后方知忍字高。”   “这……这是什么歪理?”张媗目瞪口呆的瞧着她,不过她倒没纠结这个问题,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谢同君,直到看的她心里发毛了,才施施然退开两步,蹙着秀眉开口:“为什么我觉得二嫂刚刚说话的神态,竟是跟我二哥像了个十足十呢?”   “是吗?”谢同君一怔,随后忍不住笑道:“或许我跟你二哥比较有夫妻相?”   “二嫂你真是不知羞……”张媗忍不住锤她的背。   她力气小,打在身上像按摩一样,谢同君半阖着眼睛,舒服的喟叹:“恩……不错不错,真舒服,这里这里,把这里也捶捶……对!”   “二嫂你真是坏死了!”张媗瞪大了一双翦水双瞳,颇有些恼羞成怒的看着她。   俩人正笑闹成一团,外面房门突然开了,张偕闲庭信步似的走进门来,嘴角衔着一抹柔和淡雅的笑意。   张媗见到二哥,连忙扑了过去,似真似假的抱怨:“二哥你可回来了!你不在家,我可是被二嫂欺负惨了!”   “是么?你这般顽劣,还有人欺负的了你?”张偕揉揉她脑袋,自顾自的走进屋里来,接过谢同君递来的茶盌,慢慢喝了口水。   他明明风尘仆仆,一身衣衫满是灰尘,却无比从容淡定,脸上虽然有抹淡淡的倦色,然而笑容柔和,一点狼狈的感觉都没有。   看他这样子,谢同君忍不住笑了:“成了?”   “成了。”   “打头一份大功就被你抢了,似乎不大符合你一向低调内敛的作风呀。”谢同君调侃他。   “你俩在打什么哑谜呢?说话都是这般暧昧不清的,”张媗跪坐下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满的撅了撅嘴:“没想到樊虚说话虽不中听,有句话却说得好。你俩——”她顿了顿,拖长了声音道:“可真是绝配哪!”   “樊先生?”张偕心里有底,却没想到樊虚会找谢同君的麻烦:“他怎么会跟你们说这样的话?”   “你不知道……”一说起这个,张媗就愤愤不平起来,一股脑儿把刚才的事全讲给张偕听了,末了,仍是忍不住开口斥责:“真是个心眼比针尖还小的人!”   “其实我的心眼也很小。”谢同君笑眯眯的开口。   “你心眼还小哪?”张媗瞪大了眼睛:“我倒觉得二嫂勇气可嘉,女儿家面皮最薄了,受了他这样的欺辱二嫂还能面不改色,反而先退一步,气度丝毫不输男儿。”   “只可惜,我向来是个厚脸皮的。”听了这么一番奉承话,谢同君反而丝毫没觉得高兴,而是极快的眯了下眼睛,非常认真的开口:“其实我不止心眼小,脸皮厚,而且还心狠手黑爱记仇。”   “没想到夫人倒是坦然。”张偕抚掌而笑。   他极少有情绪十分外露的时候,多数时候是微笑,浅笑,哂笑,像如今这般明白的表露自己的情绪,真是记忆之中头一次。   谢同君意味深长的看着他,笑着开口:“夫君这么说,是不是也觉得我跟你是绝配?”   张偕温柔的看她一眼,但笑不语。   “二嫂你傻了吧?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张媗越发看不懂她。   谢同君只是敛了笑容,却没有说话。   来到长留之前,董云樊虚对张偕似乎并无不满,可到政权建起之后,董云便忘了张偕替他受伤险些丧命的恩情,这段时间以来,樊虚更是无缘无故口出恶言,实在让人愤恨恼火。可她现在只能忍,董云是君,张偕是臣,虽然政权是在张偕襄助之下建立起来的,但一旦事成定居,有些事情,便已经由不得张偕了。   一时的隐忍不代表一辈子的隐忍,谢同君虽然只想把桓缺拉下来,但入世容易出世难,如果董云真的登上帝位,张偕作为开国大臣,必定也会封侯拜将。可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她现在的隐忍,不过是因为张偕还没真正站稳而已,等真正站稳了,现在和将来所受的委屈,她会一样样的讨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忍字高》为民间小调,感觉说得还是蛮有道理的,只可惜太长了,就不放在作者有话说里了。除了《忍字高》之外,感觉《十大劝》和《老来难》也不错。 不过因为蠢作者的时代仿的是秦汉魏晋,这个时代还没有这种诗的体裁出现,更多的是四言诗和五言诗,而且五言诗起于西汉,到东汉末年才趋于成熟,所以—— 张媗:“二嫂你说的是什么?我根本不明白好吗?” ☆、生疑      有了昭陵军的加盟,新军队伍迅速壮大,人数加起来竟逾两万之多,可是虽然看着人数多,其中老幼妇孺却占了过半的比例。许是因为习惯了这种长途跋涉的状态,长长的一支队伍里,时时都能听到女人大声聊天谈笑的声音和孩子们的哭闹声。   董云自封为平敌大将军,封樊虚为从善将军,封农民军首领奉阳为夷徐将军,并许诺有朝一日登上帝位后封他为异姓王,其他农民军高级将领也被他许以重位。农民野心虽大,却因为身份受限,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匹配他们的野心,加上董云本姓桓,乃是皇家正统,于是两军迅速结成同盟,气氛和乐融融。   有了两万多人,董云的笑容越发明朗,看起来意气昂扬,这些各族宗亲们组成的队伍士气也越发的高涨,前些日子里苦苦压抑的纨绔恶劣本性逐渐显露出来,再加上这些出自寻常百姓贫苦农家的农民军,队伍热闹的一日比一日厉害。   天气严寒,人心浮躁,再加上空前热闹的氛围和高涨的士气,大家跟打了鸡血似的,行军队伍速度加快了不少。   在大家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激动和兴奋之中时,唯有张偕一人一如往常淡静从容,谢同君对他了解渐深,总能无意间瞟见他眉宇间那抹淡淡的忧色。   这日午后,天气格外好,连日行军之后,大家都疲乏不堪,终于到临近傍晚之时,董云下令全军休整。距离周宁还有两日路程,涿郡郡守知道长留大肆举兵谋反的消息,迅速派遣郡丞严肿率军前往周宁坐镇,亲自指挥这场战役。   他们这支军队拖家带口,乃是杂牌中的杂牌,面对训练有素的朝廷军队,要想拿下周宁,实在要冒着很大的风险,先不论死伤人数,最怕的就是胆子小的人临阵脱逃。   谢同君靠在离火堆不远的一棵树上,抬头看看渐暗的天色,突然觉得前途实在渺茫。   走到现在这一步,其实也跟她自己性格有关系。面对上辈子桓缺的击杀,除了主动面对之外,其实她可以选择逃避的,可是她不想。也许她骨子里本就是个极疯狂的人,本就有着好斗和不甘平庸的的血液吧!   “天气寒冷,姑娘为何独自一人在此处暗自伤神?”冷不丁的,身边突然传来一道极为轻佻的声音。   谢同君睁开眼睛,一个个子高高的人已经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这人虽然相貌普通,但通身都是一股子的的傲气。他身着布衣单衣,穿的虽厚,但上衣下裤,一看便是农民军,哪像那些宗室子弟,出来打仗还穿着象征身份的襜褕长袍。   她懒的应付,只是淡淡开口:“阁下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鄙人只是见姑娘似乎孤单的很,故而过来安慰一番罢了!”这人笑嘻嘻的看着她。   “阁下误会了。”现在正是两军磨合期,她不想生事,利落的站起身来,转身就走。   “嗳!这黑灯瞎火的,姑娘哪里去?”没想到那人速度极快,跳起来就要扯她袖子。   谢同君眉头一蹙,猛地侧身旋击,一把拧住那人手腕,狠狠一扭一推,厉声道:“滚开!”   那人“哎哟”痛叫出声,抬脚便要往她身上招呼,看见那边已经有人看过来,谢同君猛地纵身跃起,双手下压“啪”的挡开他攻击,等两人隔开距离,她沉声道:“明日便要攻打周宁,你还是莫在此刻惹事的好!”   “你这臭娘们儿,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没想到那人毫无顾忌,蹂身便要扑向她,口中还在骂骂咧咧:“老子此生还未被女人教训过,你这臭娘们儿算个什么东西?还敢出言威胁我,莫非你真当董云会为了你一个小小女子跟昭陵军闹崩了不成?”   “夫人。”谢同君刚准备动手反击,一道儒雅的嗓音却在此时传了过来。张偕从火堆边款步过来,三两下便化了那人攻势,顺势就揖手为礼,淡淡笑道:“原来是奉阳兄,前面议事时将军还问起你呢,没想到你却偷懒逛到此处来了。”   “仲殷君……这个是……”那个叫奉阳的登徒子脸上怒色未消,此刻有些迷糊,莫名其妙的看着两人。   “这是拙荆。”张偕浅笑着开口,恍似刚刚动手那人不是他。   “拙荆?你说这娘们儿是……这位姑娘是你夫人?”奉阳对张偕很有好感,刚刚冒然侵犯也是因为看谢同君长的漂亮。此刻他脸上飞快的浮现一抹尴尬的神色,干巴巴的笑着抓了抓脑袋,不好意思道:“刚刚不过是误会一场……误会一场……我跟嫂夫人开个玩笑罢了。”   谢同君站在一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这人变脸的速度也忒快了吧?刚刚还一副恼羞成怒暴跳如雷的样子,现在却叫她嫂夫人,该说他是能伸能屈的大丈夫吗……   她在这边腹诽,那边奉阳已经端端正正朝她揖了一礼:“刚刚是我鲁莽了,嫂夫人莫要怪罪。”   她心里虽然憋了口气,但此刻只能隐忍不发,皮笑肉不笑道:“奉阳先生严重了,我夫君既称您为兄,我又怎敢担得起嫂夫人这三个字呢?”   “啊……是我糊涂了。”奉阳更加尴尬,脸色通红的站在一边。   张偕轻笑一声,声音温和:“此事不过小小误会,奉阳兄不必挂怀,倒是那边将军还等着奉阳兄议事呢!奉阳兄还是快些去吧。”   等奉阳走了,谢同君冷哼一声,自顾自坐了下来。张偕笑着坐到她旁边,温声道:“夫人生气了?”   他的声音低醇如水,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在谢同君听来,却是百感交集。虽然理智上来说,张偕这么大事化小才是最合适的——毕竟这事关乎她女儿家的名声,闹大了不好,而且两军虽然结盟,但内部关系其实极不稳定,周宁之战一触即发,此时最好不要挑起矛盾。   她当然懂,可她却失望于张偕的冷静和理智。作为一个丈夫,在看到别人言语轻薄他的妻子,他也能忍的下来,这怎能不让从她从心里心底里失望?   “只是敬佩你,真是和的一手好稀泥!”她眼角上挑,似笑非笑的横他一眼。   “委屈夫人了……”张偕抚上她脸颊,眼里满是歉意:“如今情势特殊,那奉阳是昭陵军头领,在昭陵军中声望极盛……”   “我知道。”她不过是心里不舒服,随意发发牢骚罢了,也没真想怎么样,只把身子往他身边挪了挪,媚眼如丝的看着他:“我知道夫君是想跟我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对不对?”   “……夫人这么理解,似乎也可以。”张偕怔了一怔,淡淡一笑道:“此时多事之秋,夫人怎么一个人溜达到此处来了?”   他声音温和,但话里的意思不失责备,谢同君不满他教育小孩子似的跟她说话,不以为然的扬了扬眉:“我总不会叫自己吃亏的!”   “世俗对女子总是苛刻些。”张偕也不跟她争辩,只这么一句话就让她泄了气。   “是啊……世俗对女子,总是苛刻些。”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瞥见火光那边,张媗手里端着一个漆盘,盘中放着些许吃食,正袅袅娜娜往董云处而去。   隔得有些远,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从那细微的一举一动里,总能窥出几丝女子面对心上人时的娇怯姿态。   “夫君既然说的出这番话,想来是对女子怀抱怜惜态度的?”她收回目光,朝着张偕笑了笑。   张偕不知何时也注意到了那边,一向温雅的笑意凝在唇角,听到这话,他收回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她笑道:“别家女子我自然管不着,只管好自己家的即可。”   谢同君探究的在他脸上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从前似乎对皇室并无好感,如今看见少主骑着高头大马,你却要拖着伤病的身体一路步行,不知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张偕安然浅笑,轻描淡写道:“明日攻打周宁,我必将打下一匹战马,到时教夫人骑马如何?”   他说话向来虚虚实实,说不到点子上,谢同君无语的看着他,讪讪道:“那真是多谢你了。”   张媗一向最好面子,她爱慕董云的事自然不好跟张偕明说,否则这小姑子恼了她就不好了,一个张俭天天拿话刺她已经够了,再多一个她可不能保证会不会忍不下去。本想委婉的探探张偕对皇家态度如何,可惜这人说话雾里看花,实在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心念一转,谢同君突然想到一件事来:“你有没想过给你大哥修书一封,让他离开赤炎军跟随少主?”   张偕探究的看她一眼,见她面色坦然,他唇角一勾,声若蚊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大哥跟随吴詹已久,在那边已经囤积了足够的声望,怎么会到一个羹饭已被分完的地方来呢?”   “这也不一定啊……现在还早的很,局势不是没定吗?”犹记得上辈子,张淮可是跟着桓陵的,难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不成?   张偕气定神闲的微微一笑:“你不了解他,他是个极倔强的人,一旦做了决定,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真有那么夸张?”谢同君心里疑惑极了,也好奇极了。如果张淮果真如他所讲的这般,那他上辈子到底是怎么跟了桓陵的?   是中间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变故,还是这辈子多出了什么差错?   张偕淡笑不语,半晌才道:“你且瞧着吧!”   谢同君本来也没多在意张淮,就把这事放下了。两人在树下静静坐了一会儿,张偕便拉着她回了营帐,那边董云还坐在火堆旁跟樊虚说话,不时还可听见阵阵大笑朗声传来。   俩人走过火堆时,那边奉阳极眼尖的看到了他俩,连忙站起身招呼:“仲殷君,嫂夫人,天气寒凉,不如过来坐坐吧?”   奉阳嗓门极大,他身边还围坐着几个人,看见这阵仗,也连忙站起身来,纷纷邀请他俩过去。被这一群三十上下的大老爷们儿一口一个嫂夫人的叫着,谢同君只觉得身上寒毛直竖。   再说了,火堆跟火堆之间本就距离极近,那边董云听到这边的动静,早就收敛了笑声,探究的看了他们一眼。火影恍惚,将他黑沉沉的眼里映出几分森然的冷意。   谢同君一惊——董云不信张偕,这几人对张偕的敬重已经让董云起了疑心和不满。   帝王心,海底针!   他真不愧为皇家后裔,疑心和掌控心重的可怕,想起从前那个可怜兮兮说自己没钱买衣裳的董云,那个喝醉了酒横卧在案几之上哼哼的董云,谢同君心里百感交集。   是权力让人变的陌生,还是他本性即是如此多疑敏感?   她还在沉思,旁边张偕轻轻捏了下她手掌,而后以手为揖,声音里带着几分尴尬和无所适从:“这可使不得,诸位先生无论年龄还是资历都在我夫妻二人之上,偕资质驽钝,又兼籍籍无名,怎敢在诸位面前担个‘君’字?”   “夫君所言甚是,”谢同君回神,配合的开口:“几位先生若不嫌弃,便叫我一声弟妹吧,刚刚那声嫂夫人可吓得我腿都软了。”   “正是!你看人家弟妹年纪轻轻的,平白被我们给喊老了!”奉阳也只气氛不对,连忙哈哈大笑,从善如流的改了称谓。   那几人也连忙应是,热情地邀请他们过去坐。张偕避风头还来不及,刚准备拒绝,那边忽然传来一道极不和谐的声音。   “我早说了,张偕跟他夫人可是极配,不仅懂得藏拙养晦,更是长袖善舞,广纳人心,如今看着夫唱妇随的样子,可真是羡煞旁人……”   “将军太高看偕了。”张偕脸色淡漠如水,心中十分不悦,面上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声音里带着几分隐忍小心:“偕对少主的忠心天地可鉴……只是自幼胆子小,因此才谨言慎行,唯恐行差踏错,却不料竟会被将军误会至此,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让我心头惴惴……”   谢同君回过头来,樊虚眼里冷光森森,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嘴角却因刚刚的话,弯了个大大的弧度。他的旁边,董云神色一冷,半眯着眸子看向张偕。   好半晌,董云终是年纪从前情分,才漫不经心的挑着嘴角开口:“樊将军不过玩笑罢了,仲殷不必放在心上,昔日你为我以身挡剑,这份情我记着呢!”   “为少主效命乃是臣分内之事,当日若是换了其他人,也是会这么做的,少主实在不必挂怀。”张偕听见这话,朝董云俯身一揖。   董云只淡淡笑着,并没说话。   “樊将军虽是弱冠之年,却是英年才俊,若是想成婚,肯定有大把大把的姑娘挤破脑门儿想进你家门呢!又何须羡慕仲殷夫妇?”奉阳连忙出来打圆场。   “梁先生想是不知,”樊虚对张偕积怨已久,此刻长长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娶妇自然是容易的,可要娶个胸怀磊落、心地纯善的,却并非那么容易啊!”   “那便是樊将军要求太高了!”奉阳旁边一个男子哈哈一笑,奉承道:“不过娶个贤妇对别人来说想是不易,对将军来说,不是小菜一碟吗?”   “先生此言差矣。”樊虚倒是对这个话题极感兴趣似的,笑着道:“有人面上温柔儒雅,内里却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所以面上纯善,未见得就真是个好心肠的……温柔刀,刀刀要人性命,因此还须得擦亮了眼睛看啊!”   “将军所言甚是,所言甚是。”那人笑着奉承:“我等今日受教了。”   “仲殷君是娶过亲的,觉得我说的如何?”樊虚心里怨恨至极,面上却似笑非笑,挑眉看向他们这边。   谢同君自然知道他在指桑骂槐,心里气得要死。刚准备反唇相讥,张偕突然攥紧了她的手,温然浅笑道:“樊将军所言甚是,偕受教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所说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出自司马迁《史记 货殖列传》,这句话本是司马迁用来形容汉朝当回的繁荣和商业发展的鼎盛,可蠢作者觉得,这句话说得太好了,形容人为利而趋的本性也是可以的。 ☆、告捷      憋了一肚子的火回到营帐,谢同君狠狠灌了口茶,猛地举起陶盌,忍了半晌,又将它轻轻放下了。转过身来,看见张偕面上仍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更是气的牙痒,恶狠狠捶了他好几下。   “你真的觉得……”她一屁股坐上床榻,抬头看着他。   张偕眼珠微错,暗示性的往帐外瞟了眼,修长的食指伸出压在唇上,笑着道:“今日赶了一天的路,夫人想必也累惨了,先在这里稍候片刻,我出去为你打些热水来泡泡脚。”   “樊将军还觉得你图谋不轨,广纳人心,要是让他知道你在自家夫人面前这般没出息,估计眼珠子都得瞪出来!”瞥见外面一道人影匆匆隐去,谢同君愤怒极了,此刻却只能佯作不知,配合的打趣他。   “偕本就是凡夫俗子一个,是樊将军太高看我了。”张偕毫不在意的轻笑,随即转身往外走,口中的声音不大不小:“我所求的,不过用心辅佐少主,保住张家几代忠名罢了!”   张偕给她打了水,谢同君舒舒服服的泡了个脚,躺在床榻上舒服的直叹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翻个身,凑到张偕身边,声若呢喃:“你真的觉得把宝押在董云身上靠谱么?”   “夫人怎么会这么说?”张偕替她掖好被角,一双眼睛像两弯小小的月牙,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如今他不过才起势,正是笼络人心之际,却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尊大……再说了,为君之道,在于权衡、驭人、切忌偏听偏信,他却好似对樊虚信过了头,对你忌惮过了头。如今才是开始就找人监视于你,实在太过可恨!”   “少主年纪小,未免处事不够圆滑。”张偕浅笑。   谢同君不以为然的摇头:“他生在皇家,从小便对这些事耳濡目染,到现在却如此稚嫩,要么是天资不高,要么是小时候没学好。”   “你说,桓家真的只剩下他了么?”她总觉得董云不靠谱,大大的不靠谱。同样是桓家人,单纯自大的董云跟心机深沉的桓如意比起来,差了实在不止一星半点。   “我不知道……”张偕闭着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谢同君本来都想睡觉了,可听他说话实在来火,毫不留情的用手指强行撑开他眼皮:“你不许睡,把话给我说清楚了!”   “夫人要我说什么?”张偕也不恼,睁开眼睛静静的瞧着她。   “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为何还要扶植董云?是在糊弄我?还是打算让全家人把脑袋提着跟你一起走钢丝?”   “夫人太心急了。”张偕安抚的朝她笑了笑,他眉尖若蹙,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克制隐忍,方得长久。”   “可我他妈的忍不了了!”从来到这个破时代她就开始忍,桓陵杀她的时候她要忍,嫁给张偕这个没有感情的陌生人她要忍,张俭羞辱指责她要忍……她已经忍的够久了,可是越忍越觉得前路迷茫:“我被登徒子欺负时你要我忍,樊虚指桑骂槐说我心恶你要我忍,你说你不知道,那就是忍也没用,既然没用,我为什么还要忍?我他妈的已经忍无可忍了!”   张偕被她说的一怔,愣了好半晌,他才慢慢露出一抹苦笑来,伸手将她揽到怀里,将声音放得又低又柔:“夫人且信我一次如何?有朝一日,我必将让夫人扬眉吐气。可此刻,忍无可忍——也得忍!”   那温润的眸子里,漆黑的眼眸静若深潭,晕着一抹叫人看不清的雾气,显得神秘莫测。张偕极慢的笑了笑,低低重复着最后一句话:“忍无可忍,也得忍……”   “可我不想等到那一天……”谢同君忽然泄了气,静静地窝在他怀里,疲累的闭了闭眼睛,声若蚊蝇:“我何其无辜……却要日日提心吊胆,忍得百般刁难,从前的我,何曾受过此等委屈?”   上一世,她独自一人,踏万里河山,看千般美景,识万面人心,放下浮躁,沉下性子,虽然知道世间百态,却因为过客匆匆,从没刻意压抑自己,过的这般窝囊又辛酸……她也不知道,她还能忍到什么时候……   这才刚刚开始,董云就已经容不下他们,以后的日子,是死是活谁说的准呢?这样没有任何期望的去隐忍摸索,又有什么意义呢?   张偕心里一颤,双臂蓦然收紧,力道大的吓人,他的声音低低的,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嫁给我……你的确受了太多苦……可你信我,终有一日,你不必再忍任何人!”   腰间被他的力道勒的生疼,谢同君却觉得这疼痛反而让她觉得踏实了些,她静了静,突然道:“可你又不想当皇帝,我不是还得忍着?除非你越的过帝王去……许这么个虚无缥缈的诺言,还不如给我些实在的好处呢!”   “你这傻女子……”张偕轻叹一声,怜惜的吻吻她额角,轻声道:“那你想要什么好处?”   “天高地远,我要你功成名就之后,放我游历天下名山大川。”若真能等到他功成名就,身边估计也早已是美人环绕,少她一个不少,再说那时候天下早已太平,她也不必再害怕什么,还不如学学陶潜归去来兮……   张偕没想到她有这般志愿,静默了一瞬,笑的淡雅如菊,洒脱旷达:“等到四海升平,我便放下身边一切俗物,随夫人一同遍览天下,如何?”   谢同君一怔,惊讶的看着他,半分也没信他的话:“真到那个时候,你真舍得下那些功名利禄,金钱美人?还是不要勉强自己了吧?我一个人也是可以的……”   “高官做过了也就罢了,钱没了可以再赚,可美人走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张偕笑眯眯的看着她:“夫人从前不是跟我说过等我二十芳龄娶我过门吗?这才过了几日,便已经打算好了要做负心人?”   谢同君呆了呆,想起两人从前的打趣,不禁双颊绯红,没好气道:“你可真是个死脑筋!”   张偕笑意不改,疑惑道:“此话何解?”   “人说人生有三得……”她顿了顿,煞有其事的用手指头比划道:“升官、发财、死老婆!”   “这又是哪里来的谬论?”听着她时不时冒出的奇怪言论,张偕笑着叹气,阖着眼睛,迷迷糊糊的呢喃道:“高官厚禄于我,不过身外之物,夫人于我,却是天价难求,自然需得珍之重之,安心收藏……”   那声音温柔如水,含情脉脉,像是情人间的呢喃,谢同君听了,忽然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她鬼使神差的,突然将手捂在他眼睛上,口里笑意盈盈,声音却有些发沉发紧:“我的心是瓷做的,你可得珍之重之的收藏好了,若有一日,你不小心将它摔碎了,我必将那碎碴子捡起来,插到你心里去。”   张偕只是捏了捏她的手指,等到她快睡着的时候,身边才迷迷糊糊传来一道不甚清楚的声音:“敬诺。”   谢同君疲累极了,此刻心里一松,极沉的睡了过去,也不晓得刚刚听到的那话是真的还是在做梦。   第二天就要攻打周宁。   男人们骑着各种畜生上战场厮杀,女人们则等在后方营长里头,提心吊胆的等着前面的消息。   临上战场之前,整个驻地只听得到妻子们和老母亲们嘤嘤低泣的声音,依依惜别之后,董云站在高台之上,一番慷慨陈词,众人士气高涨,打马便向周宁城外而去。   谢同君实在不想缩在后面听那些女人的抱怨和哭泣,而是硬求着张偕带她上马,抵不过她的百般哀求,张偕还是一把将她拉上了马背。   张家拉车的老马像是也知道了今日的不同寻常似的,一直都显得有些焦躁不安,谢同君心里惴惴,却一直强忍着害怕。   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够紧张了,可直到真正上了战场的那一刻,那种恐惧的感觉才是真正的渗到了骨子里。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冰冷的幽刃毫不留情的刺过每一具鲜活的肉体,看着无数活生生的人瞪大着眼睛在自己面前倒下,那种感觉,无法用任何一种语言形容。   震撼、恐惧、惊惧、无措、恶心、反感……直到最后,整个人的感觉都麻木了,谢同君僵直着身体,看着眼前一幕一幕放电影似的闪过脑海,她想闭上眼睛,却发现自己甚至连动都动不了。   “同君,你没事吧?”恍惚间,张偕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莫慌,也莫怕,我会护着你……”   他一遍一遍,不劳其烦的安慰着,手中沾满血迹的利刃却丝毫不曾放松过,鲜血沾满了他的衣衫,面容都已经恍惚了,可身上的从容却不曾褪色半分。   在这一刻,谢同君看见了一个她以前从未见过的张偕——杀伐果断、手起刀落、坚毅无畏……   十年磨一剑,他这柄看似锈迹斑斑的剑鞘里,拔出的却是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不啻于任何一个将军……和帝王!   耳边冷兵器的乒乓撞击声无止无尽,谢同君紧盯着战场所及处每一个人的表情,动作,忽然感觉心胸一种豪气和热血激荡而生。   不知何时,身体已经完全的放松,所有的紧张害怕早已不知所踪,趁着张偕一剑刺穿了面前一人的身体,谢同君猛地将剑往后一拉,身子极险的探出马外,一把夺过了那人手里散着余温的长/枪。   对上张偕略显复杂的诧异目光,她毫不在意的大声笑道:“有人道我歹毒心肠,今日我们便来个夫妻档……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驾——”   猛地一夹马腹,腹下马儿长长嘶鸣一声,猛地朝前越去,前面那些厮杀者的将士们,竟然被他们这大动静吓了一跳,谢同君定住发颤的双手,狠下心来挥下手里闪着幽冷光芒的兵器。   在这一刻,她已经不是那个在现代受过伦理道德文化教育的普通女子,而是一个身在疆场,跟敌对阵时非生即死的普通兵卒!   瞧见不远处看傻了眼的奉阳和那一众农民军,他们的脸上还有鲜血一滴滴落下,渗进早已湿透的单衣里头,谢同君大笑两声,大声道:“兄弟们——杀!”   “杀——”战场上传来数声应和声,不一会儿,这种应和声突然传遍每个角落,被血染红的阴暗天色里,激荡的喊声远远回荡,经久不息……   这一场厮杀异常惨烈,足足持续了整整一天,两军交困之际,竟没有一方打算撤回军队休战片刻,所以打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是手软脚软,饿的头脑发昏。   好在,这场战,他们最终还是赢了!   樊虚不愧少年习武,竟然一举斩杀了郡守派遣下来坐镇的諑郡郡丞严肿,当敌军旌旗被踏于马下的那一刻,整个新军联盟士气大涨,一鼓作气,很快便攻破了周宁城门。   天刚刚擦黑,黑沉沉的天色里头,垂死的艳光挣扎困顿,最后还是黯然隐落……   浓浓的血腥味儿把空气里的木叶清香都淹住了,将士们大声欢呼,仰天长啸,甚至有人疯疯癫癫的又哭又笑来表达他们的欣悦之情。   张偕和谢同君静静的站在城门底下,十指交握,静静地看着那一轮艳红色的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上。   张偕将手中牵着的缰绳交付到她手心,夜色里,他的声音低醇如水:“我曾许诺过,定要攻下一匹战马送你。”   谢同君倚在他肩上,笑容温婉,声音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豪气:“这是我们的战马,是我们自己夺下的战马!”   首战,告捷!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念的诗出处,李白《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合下,白首太玄经。 ☆、受挫      攻下周宁之后,新军联盟士气更甚,军队稍作休整之后便一路北上,向下一站塘头进发。天气渐渐入春,厚重的棉衣脱下来之后,谢同君明显感觉身上轻松不少,走起路来更是精神气十足。   其实她现在已经不必步行赶路了,早在攻下周宁之后,周宁的财物便被哄抢一空,出自宗室的这些人还好,但那些绿林军们就没这么多顾忌,一进入城内,便如同入关的土匪,将各家各户洗劫一空。   军队虽然仍旧显得不伦不类,但战马和辎重却是多了不少,看着就让人底气倍增。   在大家高调的瓜分财物之时,张偕像是没事人一样,除了之前打下来的战马,他只是拿了一些生活必备品,其余的东西一点儿没贪。   张俭对此颇有微词,认为张偕没胆子跟那些农民军抢夺,整日抱怨不休,她自从被冯寻休弃之后,整个人憔悴了不少,两颊上颧骨高耸,说起话来更是常常口出恶言,毫无顾忌,像是破罐子破摔了似的。   她出嫁早,张媗跟邓姬都跟她不亲,几个小孩子更是避她如蛇蝎,或许是看众人对她态度冷淡,这几日总算是消停了些。   “姑娘,你渴了没?奴婢给您送水来了。”早在军队行军之前,谢同君便将绕梁放到了梁姬身边,跟着李姬一同侍候她,所以真正算起来,见面次数实在屈指可数。就是见上了,也是来去匆匆,说不上两句话。   “过来吧。”谢同君朝她招招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有些心疼:“不过两个多月没见,怎么瘦成这样了?”   这小丫头不过十三四岁,一直在她身边任劳任怨,忠心耿耿,谢同君瞧见她这苍白的气色,心里有些愧疚。   “奴婢没瘦呢!吃的好,睡的好,倒是姑娘,下巴都瘦尖了……”绕梁撅着嘴巴,眼里衔着泪:“奴婢这么久没在姑娘身边侍候,姑娘便瘦成这样了……”   “哭什么!”谢同君敲敲她额头,笑眯眯道:“你这丫头是变着法儿的说你自己贤惠呢!”   “姑娘……奴婢想姑娘了。”她扭扭捏捏的低声说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想我做什么?”谢同君看到绕梁削尖的下巴和消失的婴儿肥,忽然一阵黯然,慢慢收了脸上的笑容,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我将你带出来,却一直没有管过你,你回谢家去吧!”   “姑娘……”绕梁噗通一声跪下,泪珠子直往下掉:“姑娘不要奴婢了么……是不是奴婢哪里做的不好?”   “站起来!”谢同君眉头一拧,将她从地上提起来,长长的叹了口气:“你是谢家的人,理当回谢家去。”   “奴婢是姑娘的陪嫁丫鬟,自然得跟着姑娘……”她倔强的看着谢同君,声音低低的:“奴婢知道姑娘是为了奴婢好,可奴婢早就立誓,姑娘去哪儿,奴婢誓死跟随!”   “你这是何必?”谢同君拿她没办法,只得恐吓道:“战场上刀剑无言,我是护不住你的——”   她还没说完,绕梁已经把话头接了过去:“奴婢不怕,奴婢只盼着跟随姑娘左右即可。”   她的声音虽然发颤,但眼神坚定,面上毫无惧意,谢同君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危险来临的时候,万事莫管,撒腿往前跑,知道吗?”   “可是姑娘怎么办……”   谢同君横眉冷对地看着她:“你不听话,我就送你回谢家!”   绕梁最后还是妥协了,低低应道:“诺。”   谢同君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打发她回了马车上,便自己一人默默往前走,百无聊赖的用脚踢着路边的石子。   “一会儿没看着你,你便自己跑了!”旁边张偕骑马过来,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使力将她揽上马背,笑着道:“说好教你骑马的,现在想不想学?”   谢同君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已经猛地腾空,直到窝到他怀里了,才后知后觉的横了他一眼:“你要吓死人了!”   “夫人胆子大的很,怎么会这么容易被吓到?”张偕笑眯眯的。   说实话,她胆子可真不算很大,攻打周宁时,虽然在战场上天不怕地不怕,可当天晚上她便做起了噩梦,好几天都没睡好,好几次从梦里醒来,整个人都窝在张偕怀里,他还睡着,一只手却无意识的揽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也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睡着的……   回过神来,张偕已经一拍马腹,纵马奔驰起来,他将缰绳塞到她手里,悉心指导着她:“不要握的太紧……对……松一点……”   “啊——这马怎么乱跑?”谢同君气急败坏的低叫。   “你这样……”张偕握住她手腕,教她掌好缰绳、调转方向。   两人骑着马跑了好一会儿,连前面的董云也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着他俩,对旁边的樊虚笑道:“仲殷跟他夫人,倒是伉俪情深。”   “狼狈为奸罢了!”樊虚不以为然的接口。   “你跟他私交不多,为何这般不待见他?”董云好奇的看着他。   “直觉而已。”樊虚脸上一派漠然,心里却一直对桓如意的提议举棋不定,淡淡道:“少主不觉得张偕和一个人有几分相似么?”   董云更加疑惑了:“愿闻其详。”   樊虚淡漠的勾唇,目光直直看着前方,面无表情的吐出三个字来:“桓如意。”   “桓如意?”董云惊讶的张大嘴,琢磨了半晌,却还是想不通其中关窍,只是眸子里已经很是不悦:“哪点相像?”   “桓如意心思深沉歹毒,面上却常常一派朗月清风,张偕尤善隐忍克制,喜怒不形于色,这两人俱都端着一派君子之风,谁知内里是如何呢?我曾听说,张偕腿上受伤腐烂,他竟毫不犹豫亲手割下腐肉,连自己都狠的下心的人,又能善良到哪里去呢?”   “桓如意不过将死之人罢了,你还怕他俩有什么牵扯不成?况且,我倒觉得张偕并非野心勃勃之辈。”董云不以为然。   “我知道。”樊虚最终还是放弃了提点董云的做法,轻描淡写道:“张偕最终只是希望复兴桓氏江山罢了,我只是因为他的性格讨厌他。”   董云笑着捶了他的肩膀一记:“幼时你父亲便说你任性妄为,还为此事狠狠揍过你,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仍旧劣性不改!”   樊虚唇边的笑意凝固了一下,只觉得心如刀割,他极其复杂的看了董云一眼,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长叹一声,淡淡道:“也许我很快就会变的,到那时候,只怕少主还会念着现在的我。”   “怎么会?”董云灿烂的笑起来:“我俩从小就是一起玩到大的好兄弟,你只会越变越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樊虚想起父亲临死前的嘱咐,忽然恢复刚刚的冷脸,无喜无怒的直视着董云,忽然开口:“是啊!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因此我只愿少主变的更强,守住这桓家的江山,如此……我也就不必改变了……”   董云怔怔的看着他,觉得他话里有话。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没再多想什么。   因着周宁一战格外顺利,再加上军队扩充了不少,接下来攻打塘头时就显得底气十足,谢同君这次倒是乖乖的呆在后方等着前面军队回来,没再逞强往前去了。   攻打塘头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顺利,新军刚到城门口叫阵,里面县丞已经登上城楼,表示愿意诚心归顺,只愿他们进去之后莫要伤害无辜百姓。   这场仗没费一兵一卒,可进城之后,这些苦行了十几日的盟军却早把县丞的请求抛诸脑后,将张偕和樊虚的嘱咐抛诸脑后,瓜分了百姓的钱财不说,有些人甚至胆大妄为,强占了当地豪族的奴仆和妻女。   这支军队组成不久,还不稳定,兼之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因此在没有一套明确可行的制度之下,人人各行其是,毫无组织纪律性,十分难管。   无奈之下,两人只能严惩了那几个带头起事的,没料到那人却十分不服,说他们是经过了大将军的许可。张偕和樊虚找到董云时,他正坐在案几前头,怀中揽着两名美貌女子,由着她们喂酒助唱。   看见这两人,董云高兴的跟他们分享心得:“我如今总算晓得了为何古人常说食色性也!高官厚禄,金钱美人,最是人间销魂窟……怪不得人人都想坐上那个位子!”   “如今形势未明,少主不图上进便罢,怎能如此肆意放纵?”樊虚心里怒极,一掌掀翻他面前的安吉,语气严厉而失望。   董云被他吓到了,连忙将那两名女子赶了下去,尴尬道:“不过一座小城镇罢了,你怎么这么严肃?”   “少主可知你打的是何人的旗号?你代表的是桓家后人,如今的做法和徐坚有何区别?他尚知笼络人心,为自己正名,少主却在自毁前途,抹黑桓家名声!此事传出去,让天下百姓如何服你?”   说到最后,樊虚慢慢的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喃喃道:“我本愿少主变的更强,少主却偏偏要我先变……”   拖拉两日,此事最终还是被樊虚张偕二人联手强制压了下来,处置了那几个做的最过分的绿林军,可如此一来,新军的声望仍旧受损,本就微妙的盟军关系像是雨里的浮萍,轻轻一碰就会散掉。   虽然此事压了下来,可那县丞是个硬骨头,张偕和樊虚登门致歉,他却大声斥责董云驭下无方,并大声辱骂董云,预言他没有本事,即便打了天下也坐不长久,说完一番慷慨陈词的话,竟然直接从家里跑出去,嘴里还在大声叫骂着,手上却极快的拔下腰间的佩剑,就这么长剑一抹,瞪着眼睛死在了大街上。   此举哗然,塘头百姓们更是怨声载道,新军名声一落千丈。   张偕总是挂在嘴角的温雅笑容终于消失,柔和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色,整日整日的耗在在府衙里头,跟那几个头脑尚还清楚的领头人物商量着,花了好几天才将愤怒暴躁的百姓们安抚好,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先是厚葬塘头县丞,紧接着奉劝游说大家归还财物,可到手的东西,谁愿意拱手退回?昭陵军不配合,此事就只能暂时僵着。   看着张偕眼底越来越重的黑眼圈和眼袋,谢同君急在心头,心里的不安日益加重,就连这些时间为情所扰的张媗,也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特别是听说了董云的昏聩行径之后,秀美的面容很快瘦了一圈,连脸色都是病怏怏的惨白。   前面的男人们心情不虞,后面的女人们被自家丈夫警告了,也显得死气沉沉,不敢多说一句话。整个塘头一片沉重,新军队伍士气大跌,人心浮躁,惶惶不安,这支匆忙组建起来的队伍,几乎在这种重压之下走向溃散。   不知道这支盟军到底还能走多远,谢同君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心里一片迷茫。   此时的境况,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解决,一跌到底的士气,更不会因为一番慷慨陈词而回到从前,因为谢同君从心里知道,两军的矛盾,其实并不是因为这件事而起。   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他们所图谋的东西不同,而这件事,不过是将矛盾摆到明面上来的导火线罢了。   昭陵军是农民军,在他们成为反军以前,他们可能只是过着最普通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徐坚继位之后,大兴土木扩张皇宫,广罗天下美人,增加赋税,甚至强制征兵,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这些人怎么会反?   如果没触犯到他们的利益,谁当皇帝,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组成绿林军之后,不说野心有多大,可能更多的人只是为了有饭吃,有衣裳穿,能更好的活下去,所以他们所图谋的更多的,不是高官厚禄,而是财物和金钱。   跟新军结盟之后,虽然他们的野心被激发出来,但原本所在的恶习却依旧难改,很多人见识短浅,不知因小失大的道理,而是只顾面前蝇头小利,这就跟新军的目的大大违背了。   当利益产生分歧,合作本来就会存在终止的风险,更何况这次塘头县丞的意外,矛盾突然被摆到明面上来了,自然会面对这种境况。一旦根本利益互相冲突,他们又还能走多远?    ☆、悲哉      心烦意乱间,谢同君长长的叹了口气,走出房门,外面阳光大好,路上却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到处是乱扔的衣物和家具。   她漫无目的往前走,直到听到阵阵嘈杂声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经走到了府衙外。   大堂里头像菜市场似的,只听的到乱哄哄的说话声。瞧见四处无人,里面也没人注意她,谢同君借着身形的敏捷,飞快窜进了屋里,躲在一根两人粗细的柱子后头凝神细听。   正当众人群情激奋,吵的越发厉害的时候,只听“哐当”一声巨响,众人都没了声息。   “诸位当如何?”樊虚早已不耐烦至极,此刻忽然猛的掀了长几,目光冷冷的睃视众人。   “我等想如何?”一个面色阴沉的男子冷笑道:“该问问樊将军想如何才是!不过小小塘头县一事,却日日戏耍我等来此,若将军想打江山,怎能在此等小事上纠缠不休?”   “小事?”樊虚提高了声音:“你们可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你们可知道徐坚当政,为何人人得而诛之?现如今虽是城门紧闭,消息被锁,可我们能在此处死磕一辈子吗?到时此事传到外面去,塘头县丞便是大忠大义之人,我们新军便皆是心狠手辣、欺凌百姓之辈!失了人心,到时该如何打天下?”   樊虚话音落了,大堂里头一片寂静,没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下巴尖尖的男子笑眯眯地接口:“其实在下我极愿配合将军,但将军想必也知道,到了手的财物,想让大家还回去那就好比拿刀割我们大家的肉,有人要割我们的肉了,这让我们如何能忍?”   “两军结盟时,少主曾许诺大家高官厚禄,千金豪宅,当前蝇头小利,自然不值一提。”另一男子接口。   “高官俸禄尚不知在何处,蝇头小利却能教我享乐当前,如何取舍,自然不必再多想了。”   “尧山兄所言有理,现如今屯够财物,哪怕以后吃了败仗,我等也能留有一条好退路,即便不做那高官,衣食温饱总是有保障的!”   这话一说,众人一片寂静,空气里落针可闻。   农民军面上明显一松,新军却是愁眉苦脸,心头惴惴。   僵局持续了几秒,一声微不可闻的嗤笑声从角落里传来,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张偕面上带着一抹淡淡的哂笑,闲庭散步似的从众人后头走出来,手里抖出一张白帛。   “诸位以为,还有谁能逃的过?”   他将白帛展开,那帛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小字,农民军虽然文化程度低,但好歹高层里头还有两个认识字的,看到那上面的内容,顿时变了脸色。   “这……这是朝廷公布的反贼名单……”一人面色发白,两腿战战,惨然道:“完了……这下可怎么办?我曾听说,去年那些谋反的人里头,曾有好几人被查出身份,公布了名字,谋反那几人……被悬尸城墙,曝晒三日……最后,被那守门兵卒放下来,剁碎了喂给他们的父母妻子吃……之后,父母妻女悉数被杀,挫骨扬灰,连祖坟都被刨了出来,鞭尸挞骨,还有女的竟被奸/尸……”他越说,脸色越白,最后竟忍不住掉了眼泪:“我娘独自一人寡居在家……”   “什么……”众人谈死色变,不仅昭陵军吓的脸色发白,连新军都被吓的说不出话来。   谢同君本来还以为张偕拿这个东西出来是唬人的,现在看看众人反应,却信了七八分,本来还为他镇住了场面松了口气,现在心里却又高高的提了起来。   谢家!   张淮张偕两兄弟悉数谋反,张氏族人全部迁出,可作为张家的姻亲,谢家却仍旧逗留在下邳……   她紧紧抿住嘴唇,本来就糟糕的心情变的更加失魂落魄。   “张仲殷,你莫不是拿这些东西来唬我们的吧?”一片寂静中,一道声音乍然响起。   “朝廷公印在此,阁下可要辨识一番?”张偕露出帛上那方赤色方印,目光淡淡的看着那人。   那人立刻噤声,缩头缩脑的躲到后面去了。   “去他娘的!既然此时已无退路,那我们大干一场又何妨?徐坚老贼今日若敢杀我亲人,明日老子便千百倍的还给他!”奉阳忽然大喝一声,沉声道:“你们今后若再敢轻易说什么退路,老子第一个不放了你!赵胥!”奉阳冷笑一声,还未等赵胥抬起头来,一柄长剑已经削向他的颈脖:“便以你的血为祭!”   他话音刚落,赵胥脑袋已经“咕噜”一声掉了下来,鲜血喷了几尺高,眼珠子直直的瞪着,滴溜溜在地上滚了两圈。平日上战场杀人时,众人都十分骁勇。可那时毕竟情势混乱,人数众多,如今蓦地见到这血腥的场面,有好几人吓的面色发白,忍不住倒退了好几步。   奉阳冷冷看着地上的头颅,巡视了众人一圈,大声道:“此后再有生出异心者,便如此人!”   “我……我等听奉将军吩咐,出生入死,不敢再有二心……”站在最前面那人被溅了一身血,“噗通”一声跪下,连连告饶。   “尔等呢?”奉阳冷冷问。   众人连连应诺。   “既然如此,各位便听樊将军的,交出在塘头抢到的财物和美人吧。”奉阳变脸也快,此刻面上一派漠然,丝毫不见刚刚的狠戾。   “我实在不明白,塘头不过一个小县城,怕他作甚?”刚刚那个阴沉男子再次质疑。   “有大志者成大事。”樊虚脸色漠然:“诸位既然打算跟随少主共谋大事,忍一时又如何?”   “呵!樊将军此话说的容易!”那方才笑眯眯的尖下巴男子怪笑一声,接口道:“我没读过书,不晓得什么大道理,却也知道,忍一时,便是一辈子,退一步,就只能永远屈居于新军底下!财物并非独独我昭陵军抢的,樊将军何故只让昭陵军步步退让忍耐?”   “你说什么?我们新军何时抢夺钱粮美人了?明明是你们这些不知所谓的山野莽夫做的事情!”   “你少给老子放屁!军功是凭你本事大挣的!你凭什么在这里妖言惑众说新军压着昭陵军?”   ……   听到昭陵军的话,新军顿时哗然,虽然财物并非单单昭陵军抢的,但事关利益,谁都不愿意退一步,所以互相推诿责任,一度静下来的场面再次失控,两军吵作一团,互不相让。   “住嘴!”樊虚高斥一声,看到众人虽然面红脖子粗,但好歹是静下来了,这才冷冷嘲讽:“若是上阵杀敌之时,诸位能拿出这般力气便好了!”他顿了顿,继续斥责:“现在情势危急,你们却还发起内讧,简直是不知所谓!殊不知,早在结盟开始,两军便早已连在一起,共同为少主效命,谁高谁低,自然全凭自个儿本事。”   “既然如此,那便都将财物交出来,如此我才信了樊将军的话。”阴沉脸男子笑着看向樊虚,脸上毫无惧意。   沉默半晌,新军这边无一人敢站出来说话。人都是自私的,嘴上说的再好听,但要真这么做,却是另一回事了。   “嗤……”一片静寂中,张偕哂笑一声,淡淡道:“叫我新军交出钱粮又如何?以小利坏大事,实为不智也!”   他说着,旁若无人的从大堂里走出去,丝毫不顾后面的窃窃私语,片刻后回来,手中牵着那匹在周宁之战中从敌军手中夺下的骏马,轻笑道:“昔日尚无兵马粮草之时,诸君守望相助,共上战场奋力杀敌,而今腰缠钱粮,却重利轻义,恨不能刀剑相向,此情此景,何其悲哉也!我张偕身无长物,只此一匹战马,便留给诸位吧!”   说完这话,他再不开口,只是淡淡看了眼四周,松了手上的缰绳,转身往门外走。   “仲殷!”张绣在他身后唤他,咬牙道:“你若要走,我跟你一起。”他拔出腰间配剑,猛地将它掷在地上,毫不在意的嗤笑:“诸位便带着这些财物奔富贵去吧!张绣在此,与诸位拜别!”   “你们要走,怎么少的了我?”奉阳也从人群里走出来,轻蔑地看了眼四周,大笑道:“尔等自向富贵而去,老子要跟着仲殷东山再起去啦!”   “仲殷君、仲修君、良次君……”身后一人越众而出,朝他们三人俯身一揖,怅然道:“我等惭愧,我梁煜愿将所有财物悉数奉还。”   “我……我也愿将财物悉数奉还。”   “我愿将财物悉数奉还……”   一时间,室内闹哄哄的,古人重义轻利,这种珍贵的品质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虽然其中不乏有骑虎难下者、赶鸭子上架者、或者居心叵测、或者碍于人情,但他们能做到这样,即便是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但谢同君还是忽然被感动了。   为了那虚无飘渺的高官富贵,这些人聚到一起,互相称兄道弟,一同上战场杀敌,却又因私利恶言相向,矛盾难调,但最终……不论什么原因,好在这件事终于解决了。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去了,天灰蒙蒙的,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缱绻在天边,留下无尽念想。   “张夫人……”远远地,一道清朗却滞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谢同君回过头,恰看见一道细长的影子站在不远处,正静静地看着她。董云闭门十日不出,此刻忽然出现,却是行销索立,曾经明亮灿烂的笑脸变的暗淡无光,清澈的眼里满是颓废。   “少主。”谢同君收回目光,裣衽行礼。   “你们果然都疏远了我……”董云抿住嘴唇,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喃喃道:“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情吗?”   “……少主多虑了,少主如今身份尊贵,我们自然得遵着规矩礼仪才是。”谢同君看了他一眼,想到自造反以来与张偕日日小心谨慎的生活,最终慢慢地垂下了眼皮。   “身份?”他喃喃地,忽然间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飙出来:“哈哈哈……身份?真可笑!我有什么身份?少主的身份?就是因为这狗屁身份……我早忘了自己叫什么……我现在已经不是桓云了……我是董云!可笑我还惦记着从前的身份,一点点小小的成就就让我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我如今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罢了!因为这狗屁身份,我放肆妄为,骄纵放旷!最终才让大家一番心血付诸东水,你说——我这身份,到底有什么用?”   “少主……”谢同君看着他失魂落魄的癫狂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从前的那个单纯的董云在她心里印象太深,此时此刻,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竟然觉得十分心酸。   “张夫人,樊将军曾说你跟仲殷长袖善舞,极善隐忍,所以最善趋利避害,你告诉我,我到底该如何做?”董云停止大笑,静静地看着她。   一听这句话,所有的同情瞬间烟消云散。谢同君忍住心里翻腾的的怒气,勉强笑着开口:“少主玩笑了,民妇跟夫君并非长袖善舞,只是因为无所求,故而心清目明。况且,我一介妇人,不晓得什么大道理,不过倒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个富翁,因为担心别人偷他的钱,所以他日日将钱财拴在身上,结果他的钱财反而被小偷偷走了,后来他将钱财藏到家里,在外面时,常穿着普通衣裳,住着普通房子,所有人觉得他家财一般,自然也就没人偷他的东西了。后来,等他将家财攒够,出入坐着华贵的马车,身边带着护卫,豪宅外有武士镇守,再也没人敢偷他的东西了。”   “夫人是想告诉我,财不外露?”董云怔怔的看着她,低声喃喃:“收起野心、收起贪婪、收起欲望、收起骄傲……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的守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道德经》里说,坚强处下,柔弱处上。为人处世亦是如此,刚极易折,慧极必伤,强极则辱,盛极则衰,物极必反……只有将自己磨平了,做柔弱的那一个,内秀于心,韬光养晦,当你足够强大,无人可撼动,那时再绽放出万丈光芒,最终才能长长久久。   可是董云真能做的到吗?   前脚因为心思不定坏了大事,后脚还没捡见识就单纯的将樊虚在背后说他俩的话和盘托出,这样一个毫无城府、心智不坚、单纯的过分的人,真的能打得了天下,坐的稳江山吗?   桓云?还是桓陵?是她听错了,还是此事另有隐情? 作者有话要说:  还在看文的小天使们,首先非常感谢你们的支持,然后蠢作者还要再说一句抱歉,因为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的时间,作者君会非常忙,所以以后发文都依靠存稿君。可是由于作者无法一下子整理出几十章存稿,所以从今天开始,将由一日一更变成两日或三日一更,2月23日以后会重新恢复成一日一更。 请大家理解,谢谢(づ ̄ 3 ̄)づ ☆、东风      安抚好塘头百姓,新军继续北上,接下来的目标,就是东阳。   諑郡三座大的城池,长留最早兵变,下邳那边尚不知情况如何,但东阳却是諑郡都郡,打下了东阳,到时消息切断,关门打狗,諑郡必定势在必得。   张偕果然是个大大的骗子,那份所谓的名单,原来不过是他趁着众人在大厅里头闹哄哄吵架的时候躲到衙府里头临时抄录的。谢同君私下里一问,才晓得他简直是撒了个弥天大谎。不仅名单是假的,就是官印,也是他闲时无事,自己用木头粗粗雕刻出来的。   幸亏当时情况混乱,众人吓破了胆子没人细看,否则以朝廷印玺的精细纹刻对比,那方简陋的印章能唬过别人才算怪。不过能记住那么多人的名字本就绝非易事,更何况匆忙之间,难免疏漏,他却丝毫不见慌乱。   自塘头一事过后,新军内部便大大整改了一番,虽然匆忙之间不是那么规范,但倒也是似模似样的。张偕因此事有功,被董云封为参乘,常跟随他左右。这个官说白了,就是董云的私人警卫,因为能常伴董云左右,叫好多人眼红不已。张偕却稳如泰山,就算捡了别人眼里的大便宜也没见得多么高兴。   “二嫂想什么呢?竟想的这般入神?”一道清丽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张媗的碧色身影出现在谢同君旁边。   回过头来,她略显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抹淡淡的笑意,从前清丽卓绝的面庞上,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极淡的哀愁,为她平添了份楚楚可怜的美感。   “二嫂?”张媗推了推谢同君,促狭的瞧着她:“二嫂盯着我做什么?莫非是睹我思我二哥?”   “你这小姑娘家家的,整日把相思挂嘴上,莫非是春心动了不成?”谢同君挑挑眉头。   “谁小姑娘家家?我可比二嫂还大些呢!”张媗不服气的噘嘴,脸色却悄悄红了几分,下一刻,却突然眉头微蹙,有些迷茫的问她:“二嫂,你跟我说说到底什么是喜欢吧?”   “什么是喜欢?”谢同君蹙起眉头,狐疑的打量她几眼,却什么也没瞧出来,想了想,有些无奈的笑了:“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怎么会?”张媗奇怪的看着她:“你跟二哥琴瑟和鸣,感情甚好,怎么会不明白?”   “我不知道。”其实她对张偕的感情很微妙,也很奇怪,说是动心,也的确是动了心,但俩人之间更多的,却不仅仅只局限于喜欢这一种简单的感情上。从最初的防备试探,到后来的信任倚靠,两人之间更多的是彼此相互珍惜的感觉,更像是朋友知己,要说喜欢不喜欢,谢同君却从来没深入的想过这个问题。   “那若是不小心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可怎么办?”张媗呆呆的瞧着地面,眉宇之间满是清愁。   谢同君心思微动,怜惜的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既然不该喜欢,那便慧剑斩情丝吧!”   “可我忍不住……舍不得……放不下……”   春风迎头,卷起地上尚未来得及腐化的干草,草叶在风里打着旋儿,呼啸着落下,一股彻骨的凉意扑面而至。   看着张媗泪睫于莹的样子,她忽然觉得心头被无端的揪紧了。   古代的女子,多为盲婚哑嫁,就算少数有情人终成眷属者,感情历程也是简单的可怕,或许就是一瞬间的心动,然后便纠结心头放一辈子。不知道张媗在黯然伤怀的时候,会不会后悔自己那么轻易的就动了情呢?   收回不知飘到哪里的思绪,谢同君定了定神,干脆开门见山:“舍不得,放不下,伤的最终还是你自己。你若想要这段感情,就尽力去抢去争,若不想要,劝你趁早歇了心思,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去抢……”张媗迷惑地看着她,半晌后,却是哀哀一笑,怅然道:“罢了!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求而不得,总比夺人之爱要好的多!”顿了顿,她突然一弯唇角,小巧的下巴微微扬起,骄傲道:“天下男子比比皆是,青年才俊更是数不胜数,我何必要一叶障目呢?”   她做出一副豁达的样子,内心里到底是不是真的看开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不过对于她的这份骨气和傲气,谢同君倒是极为欣赏的。   俩人在这边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不住有人发出惊叹的呓语,谢同君放下手里的针线,扒着窗子往外一看,果然瞧见外头站了一大群人。   “外面怎么了?”张媗好奇的探过身子。   “出去看看吧。”谢同君整理了下衣裳,刚出房门,便瞧见那一伙人边大声说笑,边拥着两三个人,浩浩荡荡涌向平常议事才会用的大帐里头。   谢同君眉头微挑,看见张绣也凑在那群人里头,连忙将他喊了过来,好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莫非来了什么大人物不成?”   张绣笑的喜气盈盈,朝她摆了摆手,却是卖了个关子:“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却是一股东风!”   谢同君不满的横他一眼:“什么东风?说清楚。”   “你可听说过一个叫甄玄的人?”张绣倒也不恼,好脾气的看着她:“这个人乃是仲殷挚友,是从下邳那边赶来的。”   “下邳?那他岂不是知道我大哥他们的消息?”谢同君一把揪住他手臂,紧张的看着他:“他刚才有没有说现如今下邳情形如何?”   “嘶——你先放手!”张绣吃痛惊呼,像避着牛鬼蛇神似的,连忙往后退了两步,保持着安全距离,呼了口气道:“下邳反了。”   他耷拉着眼皮,语气一丝起伏也没有。   谢同君吃不准他话里的意思,皱着眉道:“然后呢?胜了?还是败了?谁起的头?谁领的兵?谢家可有参与?”   一连声儿的问题丢出来,张绣也是被她问的哑口无言,怔了怔才道:“这个现在还不知,但他们在大帐里头应该会说的。”   “堂兄、同君。”一道儒雅的嗓音自俩人身后传来。   谢同君转眼望去,果然看见张偕正站在大帐外头,笑意盈盈的看着她,朝她招了招手。   “我可以进去?”她惊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议事堂向来是男人的地盘,哪有他们女人进去的机会?即便她再想听他们说什么,也绝对不会硬闯进去给张偕找麻烦。   “进来吧。”张偕笑着点点头,拉着她的手走进帐里。   俩人是打算找个隐蔽些的角落静静坐着的,帐口那几人看见他们,微微朝他们点了点头,还有两人起身,给他们让了个位子。这可真算是意料之外,谢同君刚准备坐下,一道极阴极沉的嗓音就响了起来:“议事之处,怎能带个女人进来?张参乘莫非要坏了规矩不成?”   谢同君抬眼一看,就是那日在塘头府衙里闹得最凶的那个人,这人名叫杜屈,此刻正面色不善的看着她。   谢同君眉头一挑,毫不在意的轻笑着坐下,意味深长道:“原来是你,难为你还懂得规矩二字。莫说从前,便是此时此刻,你好像也没守过规矩吧?”   先不说张偕官职在他之上,连董云看见他们进来都没开口,这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你这女子……简直无礼至极!”杜屈被她臊的面红耳赤,怒目圆睁瞪视着她:“男人议事,哪有女人参与的道理?在这么多人面前抛头露面,简直是不守妇道!不知所谓!”   不守妇道?不知所谓?   谢同君简直要被气笑了,这个时代对女子的管束本来就没有后世那么严,女子出门见客也并非什么稀罕事,这人为了骂赢她,帽子扣的倒是大。   “我怎么做,干卿何事?倒是你,口口声声瞧不起女人,却在这里跟女人逞口舌之快,传出去也不怕大家笑掉了大牙。”   本来刚刚还闹哄哄的营帐里头早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停止交谈,扭头看着他们几人,颇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   张绣跪坐在张偕旁边,一张脸臊的通红,恨不能拿袖子挡住自己,下面还在不住的拉扯着张偕的袖子,低声道:“快让弟妹少说两句吧……”   张偕微微低头,只淡淡的笑了笑,端起面前的茶盌优雅的喝了口水,却没有多话。   “你说什么?”杜屈猛地站起身子,“啪”一掌拍在案几上,恶狠狠的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你莫非想动手不成?”谢同君扬眉看向他,不客气的嘲讽道:“刚刚不是还口口声声礼仪规矩吗?这才多久就原形毕露了?”   杜屈气的浑身发抖,忍了半晌才忍下这口气,阴阳怪气道:“圣人有言:‘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张夫人果真此话贯彻到极致。张参乘,你放任自己夫人在此胡闹,莫非是借私怨为难我不成?还是说,参乘如今成了少主近臣,在我们这些昭陵军面前,更有底气了些?”   “我想你误会了。”张偕终于抬起头来,静静地笑看着他:“其一、在下并不记得跟你有什么私怨,其二、女子说话,我实在不好接嘴。”   张偕话音才落,营帐里顿时传来一阵不客气的笑声,甚至有人指着杜屈窃窃私语。   “其三、你事事都将昭陵军扯上,莫非是打算拿昭陵军当枪使不成?”谢同君似笑非笑的瞧着他:“我看昭陵军并非没有底气,而是在你屡次挑拨中被你故意打压下去的。”   奉阳本来作壁上观,此刻终于忍不住多看了杜屈几眼,想起塘头府衙的事情,眼神顿时变的阴翳可怕。   “好了,此事打住,接下来继续说刚才的事情。”董云淡淡的接口,他瞧了谢同君一眼,友善的笑了笑,顺口道:“张夫人乃是谢氏族女,此事与她也有些关系,反正是喜事,便叫她听听吧。”   谢同君这才来得及往堂上看,只见那边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她还认得,正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甄玄。他还是像往常那样,神色淡漠异常,捧着酒盏自斟自饮,他旁边那两人,一胖一瘦,胖的那个容色淡淡的坐在一边,只不经意似的瞟了她一眼,瘦的那个则抑扬顿挫的讲起他在下邳的所见所闻。   原来,早在十天之前,下邳也有人起事,这人因为跟人吵架,不小心误杀了人,害怕官府追究罪责,干脆将他认识的人全都煽动起来,凑齐了三四百人攻打下邳府衙,可没想到的是,他败了。   不过这事并没完,虽然他败了,却意外得知下邳县尉近日强纳了一个女子为妾,巧的是,这女子的情郎就是县尉身边的小吏,他找到了这个小吏,花三金买通了他,然后趁着夜深人静之际,与这二人合谋,将下邳县尉杀死了。   第二天一大早,下邳县尉梁玢的尸身被悬尸城墙,下邳不攻自破。下邳百姓因积怨已久,不少人纷纷响应,投到反军麾下,就这么也凑了个两千多人。   “其实这么多人投靠到我们天令军麾下,说起来也是运气!”说到激动的时候,那瘦高个猛地从席上站起,大声道:“当时梁玢尸体被悬尸城墙,第二天早上不知怎么的七窍流血,当时不晓得从哪里传来谣言,说是因为徐朝暴戾,官员无度,因此上天示警,才杀了这孽贼!又有那小吏二人站出来哭诉,传的神乎其神的……大家伙儿也就信了,还有胆大的人将梁玢尸身放下来,将他的心剖出来煮了吃……你们别说,梁玢虽然为人阴狠,那心肝却是鲜红鲜红的,听说吃起来还能延年益寿……只可惜等我去的时候,他的尸身都被大家哄抢一空,只剩一个空架子摆在大街中间……”   谢同君听到最后,只觉得一阵阵反胃,赶紧从席上站了起来,也顾不得再听下去,匆匆出了营帐。    ☆、受伤      新建的天令军虽然人数不多,但声势造的极好,跟新军结盟之后,的确是为新军送来了一阵东风,最重要的是,下邳被攻破了,东阳面临的压力就会大的多。   虽然如此,但三军合一,人数也不过三万多,要想拿下諑郡门户东阳,董云还是有些犹豫不定。毕竟东阳是諑郡政治军事最为集中的地方,要想攻克绝非易事,他的担忧也是不无道理,可现在军中人不齐,实在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振奋士气了。而且,前面两场战役的胜利,已经让昭陵军尝到了甜头,食髓知味,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更希望速战速决。   张偕从营帐里头回来时,谢同君正在学着纳鞋底儿,她困的要死,脑袋一点一点的,手指头被扎了好几下。   张偕把鞋底从她手里抽出来,手指划过她额际,声音里带着几分柔色:“困了怎么不去歇着?”   “你回来了?”谢同君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商量的怎么样了?”   “三日后拔营,攻打东阳。”张偕倒了盌茶水,慢慢地喝了一口。   “那么匆忙?”谢同君还维持着嘴巴半张的样子,想了想,问他:“那你们有几成把握胜?”   “四成。”   谢同君一怔,暗暗咋舌:“这也太……天令军那边说什么了吗?”   张偕摇摇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观杨禅此人,似乎更善武艺,因而勇猛有余。”   他口中的杨禅就是下邳起义军的头领,现在天令军的首领。   勇猛有余,后面半句不就是智谋不足么?   谢同君将他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儿,扬扬眉头:“你的意思是说收买小吏和侍妾以杀掉下邳县尉的办法不是他想出来的?”   “不止如此。”张偕气定神闲的微笑:“我觉得,不止这个办法不是他想出来的,下邳县尉七窍流血是人为,所谓的上天示警也是有人故意散播出去的。而且,三金并非小数目,他一个平民百姓,从哪里拿出这么多钱来?”   “那你觉得这个人是……”谢同君猛地一怔,随后不禁大笑起来:“也是,他最好热闹,不来掺一脚才不合常理呢!”   “不止徐贤,我觉得这件事里头,肯定还有伯梁的手笔。”   “……什么?”谢同君的笑声戛然而止:“你是说……”   “这是伯梁托甄玄带给你的亲笔书信,还有这个……”他从腰侧解下一柄十分精致的长剑:“这也是伯梁赠与你的。”   “青璃剑……”谢同君咬住嘴唇,默默抚摸着剑身上细致繁复的花纹,心里是说不出的愧疚和感动。谢歆送来这柄剑,想来是猜到她不会安安分分躲在后面。这把剑乃是他父亲赠与他的,如今却这么轻轻松松给了她,谢同君又是惭愧又是动容,竟然慢慢的红了眼眶。   她手里握着竹简,忽然不敢打开,忽然害怕看到里面一字一句的殷切嘱咐,可她又舍不得不展开,这是一个兄长寄给她妹妹的信,里面每字每句皆是他的担忧和希望。   她占着他妹妹的身体,享受着他的心疼和关爱,却又做着让他担心的事情。   “你若是累了,就早些休息,我还要出去找甄玄商量些事情,晚些才能回来。”张偕怜惜的摸摸她发顶,善解人意的将私人空间留给她。   谢同君枯坐半晌,调整好了心态,这才慢慢展开竹简:   小君雅鉴:   一别数月,汝可安好?余前日午憩,因念汝入梦,心甚挂念之。汝幼时居深闺,未曾远出,天凉日暖,切记常思体魄。   封妻之地,神迹顿现,紫微星垣,震慑百姓。吴詹集兵十万,势如破竹,直捣留阳。朝廷震怒,徐帝遣兵八十万,前往讨伐。   ……   乱世天下,切忌仁念太过,护人而伤己,为兄惭愧,未能护你左右,愿汝一切安康。   ……   兄:伯梁   谢歆的信篇幅不长,但信息量极大。最要紧的是,他的信里提到了两支军队,一支是张淮所在的赤炎军,另一支是去年秋冬之际,下河那边异军突起,号称“少帝”子还的伐徐军。   紫薇横空,帝王出世。不敢说这天象预警是真是假,但的确是大大的激怒了徐坚,赤炎军气焰太高,竟能一口气打到西北门户留阳郡,徐坚遣兵八十万前往留阳,讨伐赤炎军。   而子还的声望在民间高到什么地步呢?据说从下河到毓江府,百姓莫不交口称赞,他每到一处州县,县尉和州牧莫不大开城门,迎他入内,短短半年时间,他的伐徐军人数已逾八万之众,是除去赤炎军外,规模最大的农民军。   比起他们这支屡遭挫折的新军,赤炎军和伐徐军一路顺畅无阻,赤炎军不必说,早在两年前就已经颇具规模,可怕的是伐徐军。子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凭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获得这么高的声望?召集这么多死心塌地的追随者?   谢同君觉得很是头痛,甚至觉得心里有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其实,她一度怀疑这个子还是桓缺,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   一个人的性格秉性,往往会决定这个人的行事方式。桓缺霸道残酷,性格阴沉易怒,甚至有些肆意妄为,他绝不可能采取子还这种十分迂回温吞的怀柔政策,从人心上做文章。要知道,他上辈子就是被他最相信的心腹和女人给出卖了,对这种东西肯定嗤之以鼻。   桓缺现在到底在哪里?他是隐藏在子还的军中,还是隐藏在吴詹的军中?亦或者,他就是吴詹?   吴詹,他有没有可能是吴詹呢?   这么张狂的人,会不会是吴詹?   蓦地,一个人影突然在脑子里一晃,谢同君突然想起袁珩。先是撺掇张淮逃婚投奔吴詹,紧接着又到长留打听她的虚实,而没过多久,桓缺就险些将她一剑毙命,后来在长平,又在夏侯仪一事上掺了一脚,这个袁珩,是吴詹的人吗?吴詹会不会就是桓缺……   这个猜测让她浑身一颤,一种幽冷的恐惧感钻到四肢百骸。   吴詹让张淮替他效命,是想看见张家两兄弟各为其主,最终兄弟相残以报他前世之仇么?   “还没休息么?”直到眼前映下一道人影,谢同君才惊觉现在已经是月上中天,她竟然枯坐了两个多时辰。   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却发现身上冰凉,两腿更是僵麻的可怕,张偕轻笑一声,将她抱到榻上,替她揉了揉发酸发痛的腿:“想什么呢?竟然想得这般入神?”   “没什么……”谢同君沉默了一下,将冰凉的手指贴到他面颊上,叹了口气:“我想跟你一起上战场。”   “你去做什么?”张偕满面的不赞同。   “跟你同甘苦,共进退。”谢同君满脸打趣的笑意,她一边悠悠的说着,手指还在他脸上划过来划过去:“上次你受伤,我担惊受怕了那么久,这次我上战场了,也要你尝尝担惊受怕的滋味儿。”   张偕握住她指尖,面上笑意盈盈:“你若是上战场,我必定陪护左右,以血肉之躯为你遮箭挡枪,不叫你受一点伤害,到头来,担惊受怕的还是你。”   “太毒了!”谢同君咋舌。   “不管夫人怎么说我,咱们俩向来般配。”张偕气定神闲的端起茶盌喝了口水,悠然道:“好了,你先稍候片刻,我出去替你打水洗漱一番。”   “等下!”谢同君一把扯住他袖子,犹豫半晌,终于开口:“若是有一日,你跟你大哥战场上兵戈相向,你该如何?”   张偕怔了怔,脸上浮现出一丝黯淡的哀色,他微微闭了闭眼睛,声若呢喃:“……各为其主,避无可避。”   三天之后,新军联盟拔营东进,直逼东阳。谢同君软磨硬泡,最终还是让张偕松了口。   再次冲上战场,心里那种战战兢兢的害怕突然间消失殆尽,无论那人是不是她亲手所杀,终归是因新军而死。既然总有一天要面对更大的险境,如今所面临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手上的长剑毫不犹豫的没入东阳士兵的身体,幽冷的剑身上满是血腥,谢同君低斥一声,奋力将面前一人从马上挑落,而后猛地纵身跃起,身轻如燕般稳稳落于马背之上。   她一拉缰绳,转身便看见血雨蒙蒙中,远处几面旌旗在血雾里没精打采的竖着,顾不得面前纷纷扬扬洒下的血珠子,转身喊了一声张偕,紧接着拉着缰绳朝那处狂奔过去。   “尊夫人真乃在世巾帼也!”甄玄受张偕所托,一直跟他一起护在谢同君左右,此刻见她不要命的横冲直撞,向来漠然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倒宁愿她如那些普通女子,只会操持家务,绣花弹琴。”张偕轻叹一声,纵马追上:“我们比比看,谁能拿下县尉头颅。”   “约莫是尊夫人吧!”甄玄轻笑一声,一抖缰绳,驾马跟上。   此刻的谢同君还在跟东阳士兵浴血奋战,县尉身边护着的人太多,她一时近不了他的身,耳边一直只听得到兵器交接的乒乓之声,却苦于无法跟东阳县尉正面交锋。   一剑挑落前面那人的头颅,忽然马儿长长一嘶,竟发狂似的四蹄高高立起,谢同君下腿使不上力,被身下的马儿猛地一颠一甩,竟一下从马背上掉了出去。   锥心的疼痛传到四肢百骸,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从马背上落下,重重栽入滚滚烟尘之中。   “毒妇!”恍恍惚惚的,耳边传来一道戏谑之语。   “同君!”一道灰色的身影从马背上直扑而下,一把将她揽到怀里,搂着她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卸下那万钧力道。   “没事吧?”张偕面色惨白,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谢同君还有些发懵:“刚刚是……”   她还没说完,一颗人头突然自上头坠下,“咚”的掉在她面前,张偕将她展袖一护,他整个人都被头颅里洒出来的鲜血浇了个满头满脸,看起来活像个鬼罗刹。   看着地上蒙了灰的头颅,周围的东阳军面面相觑,最后竟然一哄而散,就这么跑了。   看来被斩杀的就是东阳县尉了,谢同君迷迷糊糊的想。   “来,先上马。”张偕却像是没看到似的,脸上神色淡漠,甚至隐隐发寒。   “嘶……我的腿好像断了!”谢同君刚刚一动便感到小腿处传来一阵剧痛,痛的眼泪直流。   张偕脸色更加难看,朝那边喊了声:“子尚。”   甄玄本就一直关注着他们这边,闻言一把将谢同君拉上马背,捏了捏她的小腿,淡淡道:“裂了。”   “裂了?那要多久才好?”谢同君脸色发苦。   “卧榻半月,两月可走,四个月后方可动武。”   东阳之战告捷,樊虚斩获东阳县尉头颅,立头等功,被董云封为武威将军。虽然新军胜了,可这一仗打的太过艰辛,人数损失不少,董云下令暂居东阳,全军休整。   谢同君左腿骨裂,只能卧在榻上休养,平日里莫说出门,连去个茅坑都要跟绕梁报备一番,除了张媗每日来陪她说话之外,日子过的无聊至极。   张偕每日早出晚归,有时候好几天都见不着他的面,董云下令在城内征兵,并将军队编制,每日在军营操练。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徐坚派遣往留阳的大军跟赤炎军在留阳交战,赤炎军损失惨重,大军溃散,主力军退居落云岗,留阳经历一番坎坷,最终还是回到了徐坚手里。   吴詹的两员心腹大将被徐军大将军徐演悬尸城墙,曝晒三天三夜,不止如此,他还下令召集全城百姓聚集午门,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两具尸体五马分尸,余下的俘兵也被他下令活埋,以此震慑天下。   赤炎军一事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徐坚开始意识到他还没坐稳几年的江山已经开始被多少人虎视眈眈,他开始将朝堂中央的任官下调,以此来掌控州府的归顺情况。除此之外,他继续大量征兵,增加各地赋税屯财屯粮。一时间,民间怨声载道,百姓纷纷从州郡逃逸,流民四起,人心惶惶。    ☆、混战      州府大乱,祸事四起,消息滞后,不过短短两个月,便有好几个州府的百姓集结起来,扛着平日里侍弄稼穑的农具,集结成群冲到了府衙里头杀了县丞泄愤。   董云在东阳城外张贴布告大肆征兵,同时任命同盟军中前几次杀敌最多者为副将,编制军队,操练新军。同时,为防止徐坚派来的郡监绕道攻打东阳,他任命张偕留守东阳,暂理政务。而他自己则带着樊虚继续北上,攻打咸春。   此时正值六月,张偕除了每日在营里监督指导新军训练外,还带着百姓们开垦荒地,种植夏谷、蔬菜、草药,并从老百姓手里买回幼畜,就养在他们暂居的宅子隔壁。男人们日日在军营训练,女人们则在家里喂养家畜,养蚕缫丝,还要从现在开始为盟军准备冬衣和鞋袜。   关于小腿受伤一事,谢同君问了几次,张偕皆是含糊其辞,四两拨千斤的转移话题,谢同君虽然隐隐疑惑,确没有继续多问。休养了两个多月,多亏了甄玄的伤药,她现在已经能杵着让张偕做的拐棍四处走动了。   这日午后,她正躺在榻上翻看从前谢歆传来的讯报,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紧接着一人猛地从外面冲了进来,嘴里一连声儿的喊着张参乘。   “怎么了?”谢同君拄上一边的双拐,蹦跶着站起身。   “夫人!”面前站着一个高高壮壮的年轻男子,看见她,先是施了一礼,这才急急忙忙道:“城外来了好大一群官兵,正在城门底下喊打喊杀呢!”   “二嫂,城里乱起来了!”他话音刚落,张媗也猛地从门外冲了进来,大声道:“现在城里的百姓到处都是,大家都说要收拾行李往山上逃呢!”   “是朝廷派遣来的郡监。”谢同君蹙起眉头:“来了多少人?”   说来也可笑,新军攻打东阳时,諑郡郡守和东阳县尉没来得及将讯报发给朝廷便被新军打个措手不及,因此东阳失守的消息消息到现在还没传出去。   “约有七八千人。”那人眉头蹙起,着急道:“今儿早上参乘便带着大伙上山打猎去了,不知此刻可回来了?甄先生此刻也不知道在何处,此时城门不过五六十人,只怕抵挡不住……”   “只是郡监上任,怎么会带这么多人?”谢同君疑惑的低喃一声,蹙眉道:“营里还剩多少人?”说完后,她又转身回屋,找到张偕的官印递给他:“你即刻到营里去,令所有人即刻赶到城门口,切记不要开城门,先暂时拼死抵住。另外,再留二十个人,让他们即刻赶到羊儿巷,把那些往山上跑的人给我拦下来,再遣一人上山寻找参乘。”   董云攻打咸春带走了东阳大部分兵力,此刻留守在这里的不过三四千人,而且还是新招进来的流民,要是真的打起来了,结果实在令人堪忧。   “媗儿,你出去将那些平日里聚在一起做衣裳的几十个妇人聚集起来,多带些没用的废布料到城门上等着,越多越好……对了,还得找几个人把家里那一缸油搬上城楼。”谢同君一瘸一拐的拄着双拐往出蹦,到甄玄家里抱出一大团药草包在怀里,扯了缰绳就骑上马。   街上乱糟糟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到处都是,惊慌无措的抱着包袱往后山跑,谢同君此刻也顾不上马儿会不会吓到路人,猛赶着马往羊儿巷跑,远远地边看见一大群人堵在巷子口,被兵卒们拦着。   “驾!”她猛地一鞭子下去,胯/下的骏马凄厉的长嘶一声,发疯似的往羊儿巷跑去,刚刚还堵在巷子口的人吓得鸟兽般散开,口中惊慌无措的失声尖叫,却还是自动的为她让出一条路。   “回城门!”她勒马停住,大声道:“所有人即刻回城门,拼死给我守住了,否则今天一个都活不了!”   “你既然知道回去是送死,那我们凭什么回去?”最前面一个男子在最初的惊诧之后最快冷静下来,大声道:“如今城内兵卒最多不过四千人,还有五六百人尚在山上,参乘不在,何人调兵?再者,外面如今已有七八千敌人,城门处不过五六十人,怎么可能打的赢?你这愚蠢妇人不是让大伙儿送死吗?还不赶紧让开路让我们过去!”   “你说无人调兵,且看看我身后是什么人!”谢同君冷冷的看着他,大声道:“到城门顶着,你还有希望不死,若你非要往山上跑!”她猛地拔出腰间配剑,只见幽冷的剑光一闪,那人头上发髻骤然滑落:“留下项上人头,我亲自送你尸身上山!”   “你!你……”那人一摸脑袋,先是惊恐的后退一步,随后猛地往前一跳,抡起拳头就要往马身上打:“大家一起上!不想死的一起上!杀了这妇人!我们一起上山避难……呃!”   他话音没落,谢同君已经将剑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对着身后道:“敢闯羊儿巷者,杀无赦!”   “诺。”身后二十多个士兵本来还有些傻眼,听到这话连声应下。平日他们操练之时,谢同君偶尔会到军营里头看,是以不少人都认得她,加上奉阳平日里总是四处夸她女中豪杰,这些人也有所耳闻。否则现在凭她女子之身,根本镇不住这些人。   见这些兵卒都应了,后面本来正欲听从这男子的人纷纷退下,面带惧意的看着他们。   这些人不过平常百姓,胆子本来就小,这几年的战乱更让他们如惊弓之鸟,听到厉斥,此刻只缩在巷子里头,既不往前也不往后,跟兵卒们大眼瞪小眼起来。   “我来之前,前方已经传来捷报,少主凯旋,此刻正在二十里外,城楼上此刻已经有三千兵卒,大家只需在城门内抵挡半个时辰,少主必定回来,到时必定论功行赏。”她慢慢地笑了笑,忽然一把抽出剑,冷冷道:“在此处撒赖不行者,杀——”反正这些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死,拿死来威胁他们才是最有用的。   她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兵卒们也立刻拔出长剑,气势凛凛的坐在马上,瞪大眼睛看着这些人。   老百姓们对官兵终究存着敬畏之心,听到谢同君的话,虽然心里还存着几分疑惑,却还是开始稍微放了点心,加上后面她那句论功行赏,这些人开始陆陆续续往回走,人群里这时忽然有一人大声道:“大家冲啊!到城门口挡住那该死的徐贼!城门一开,咱们如今的好日子就没了!冲啊!”   关系到切身利益,他刚一开口,便有好几个人开始应和,跟着他一起往前跑起来。   谢同君松了口气,身后突然有一人说道:“夫人,刚刚带头喊话那人,是曹副将手下的小兵,名叫李澄。”   “哦……”谢同君心念一转,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笑着道:“你们做的不错,我会跟曹副将说的。你叫什么?”   “小人叫杨珍。”那人憨憨一笑:“夫人如果信的过小人,可先行一步前往城头,此处交给小人即可。”   “恩,那我就先行一步了。”谢同君一勒缰绳,率先跑了出去。   城门处聚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妇孺都堵在下面抵着城门,上面皆是从营里赶来的兵卒,正张弓搭箭,箭雨从城楼上嗖嗖而下,楼上不时有人掉下来,发出阵阵痛呼。   谢同君登上城楼一看,下面果然有七八千人的兵卒,这些兵卒身着竹甲,毫不示弱的往上放箭,还有不少人正在搭梯攀绳,妄图登上城墙。城墙下面有几百人,合抱着一根粗大的柱子,“轰”“轰”的一下一下撞击着城门,发出阵阵巨大的响声。   她粗粗扫了一遍,忽然看见层层叠叠的人群后头,一人立于辎车之上,前后左右都被盾牌护的紧紧的,只剩一颗脑袋留在外面。   “夫人。”曹亮走到她身后,朝她行了一礼:“此处危险,夫人还是先下去等着吧!”   “你知不知道,军中哪些人箭法最好?”谢同君忽然开口。   曹亮愣了一下,疑惑道:“夫人是想?”   “擒贼先擒王,你找几百个人一齐射那个护的最严实的。”她指了指下面那颗黑黝黝的脑袋:“射不着他就射他的马。”   “这距离怕是有些远,衙内仓库没开,我们的箭支已经不多了……”曹亮有些迟疑。   “试试吧!咱们抵挡不了多久。”谢同君怅然,眼看下面的大柱撞的越来越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城门撞个窟窿,他们这里箭支不多,兵器不多,人也不多,又要防上又要防下,简直防不胜防。   “还有多余的箭支吗?”摸到腰间绑着的干草药,她突然想起自己险些忘了重要的事。   “全在大家背上了。”曹亮苦着脸:“夫人问这个做什么?”   “你看这是什么?”谢同君把腰间的药草接下来扔到地上,笑嘻嘻的看着曹亮。   “这是……佩香?这不是麻醉用的么?夫人拿这个做什么?”   “你不知道……甄先生跟我说,佩香敷在伤口上就是麻药,可是要是晒干了用火烧,就是迷药。轻则两眼发黑,神志不清,重则浑身无力,昏迷不醒。虽然药效持续不了多久,但总足够他们躺在地上乖乖被我们射成马蜂窝了吧?”谢同君从士兵们背后抽出箭支,朝下面大声唤道:“媗儿!”   只可惜这里闹哄哄的,张媗在下面吩咐那些女子整理布条,谢同君喊了好几声她都没听见。   “张三姑娘,夫人有请。”这时候,一个年轻人突然走到她身边。   谢同君往下一看,正是刚刚那个遣送城里百姓过来的杨珍,他身后跟着刚刚那群人,看到这阵仗,都猛的扑到城门上抵着。   “二嫂?”张媗本来带着那些女子在下面抵着,听到唤声连忙带着她们上来,疑惑道:“这个是……”   她本就聪明,看到地上的东西,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些是草药……迷药?”   “真聪明。”谢同君笑眯眯的:“正是迷药。”   说话间,几个男子抬着满满一瓮油上来,放在她身边。   “本来是打算好好祭奠祭奠我的五脏庙的,如今都要糟蹋了!”谢同君看着油桶,幽幽的叹口气。   妇人们动作麻利,不一会儿便包好了几百支箭,将箭支往油瓮里一浸,不一会儿一大缸油就一点不剩了。   谢同君看着这少的可怜的箭支,叹口气:“大家点火射箭的时候不要呼吸,免得把自己弄晕了……你们继续包,不要停,没有迷药糊弄糊弄他们也是好的。”   淡淡的恶臭飘上城墙,谢同君捂住鼻子,看向下面,只见不少人已经倒了下去,身上衣裳烧成一片,在血迹斑斑的地上滚来滚去,惨叫怒骂声不绝于耳,远处正在朝上放箭的徐军被眼前的一幕吓的怔住了,而后纷纷捂住口鼻迅速后退,口中不住地大声叫骂着什么。   谢同君得意的笑了笑,眉目一转,忽然瞟见远处有个人正直勾勾地看着她,她蹙起眉头,若有所思的看过去。   那人果然是辎车上的郡监,谢同君眸子微眯,想看的更仔细些,没料那人的马儿忽然一声惊叫,猛的撒蹄狂奔了出去。   “快!快!那郡监的马惊了,射他!快射他!”谢同君推推身边的士兵,大声道:“谁能射下郡监头颅,赏金百斤!”   众将士听到命令,顿时精神一振,箭雨纷纷飞落而下,那郡监摇摇晃晃的站在辕车之上,骏马一惊,他已经被狠狠掀下马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被人扶到马上。   “撤!撤!快撤!”下面忽然传来一声大喝,徐军立刻汇到一起护着那郡监,几千个人组成的队伍如洪水一般往后退去。   这场小小的战役不过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便匆匆结束,下面那郡监甚至连话都没说一句便带军飞快的撤走了,退的比兔子还快。   看着城墙底下躺着的两千多人的尸身,谢同君不敢贸然打开城门,只让曹亮清点军中伤亡人数。   城内本来剩下三千五百六十人,张偕带走了四百人,余下三千一百六十人士兵,死伤竟达两千多,剩下的两千多人里头,也有将近一半受了轻伤。   要是下面那郡监不那么胆小,不那么贪生怕死,相信再过不了多久,东阳城就会被攻破。   谢同君吩咐曹亮带人将城内大夫全部找过来为伤兵治伤,又喊人到甄玄家里探听他的行踪。张偕直到傍晚才带着那五百多人回来,那派遣过去找他的小兵不知怎么走岔了路,不仅没将他们找回来,还把自己丢到山里去了。   “你没事吧?”张偕上上下下的打量她,握着她的小腿四处摸摸捏捏,替她舒缓静脉:“腿怎么样?痛不痛?”   “还好。”谢同君腿上痒的直发笑,蹙着眉头跟他说起那郡监的异常。   张偕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道:“怕死才好,就怕他不怕死。” 作者有话要说:  草药是作者君瞎编的,不要考据哈 ☆、计谋      “他既然是朝廷派来的人,想必也有两把刷子,虽然今天吓到了,但我估计他很快就会缓过神儿来。”谢同君蹙着眉头:“今天我们未开城门,他肯定能猜到我们兵力不及他,明天必定会回来叫阵的。”   “谁说我们兵力不及他?”张偕笑着放下手中的笔,气定神闲道:“虽然我们今日兵力尚弱,但明天可就不一定了。”   “明天……难道少主他们会回来?”谢同君说完了,又觉得不对,想想张偕平日的行事作风,忽然跳起来道:“少主攻打咸春尚不知战况如何……所以你是想诈他们!”   “知我者,同君也。”张偕笑着起身,对外唤道:“曹亮!”   “参乘。”曹亮从外面进来,还没来的及开口,张偕便把案几上刚刚写好的几张纸拿起来,轻轻吹了吹墨迹:“你找几个办事牢靠的人,分别将这几张信笺送到郦家、韩家、杨家、罗家。要亲自交到家主手里,说话时客气着些,就说我请他们过府一聚。”   “诺。”曹亮应声退下。   “你想借这些豪族的私兵?”   “不错。”张偕点点头:“比起这些刚组建出来的新兵,私兵训练有素,更加灵活善战,这四家豪族,怎么也能凑出两千个人,到时候我让曹亮带着他们从城门绕出,明日在两军交战之时,打着少主的旗号夹击徐军,就说是咸春已经攻下,少主特派五千人马前来助援。”   “五千?”谢同君觉得不太靠谱:“到时候一打起来,怎么瞒的住?”   “莫担心。”张偕端起茶盌悠悠的喝了口水,含笑望向她:“夫人每次上阵杀敌时,心里头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真打起来了,管你是谁先杀了再说……”谢同君蓦地停住,高兴的一拍手掌:“对呀!到时候真打起来了,大家脑子都不清醒,谁还慢慢数人数不成?”   “可是如果要调出这些私兵,两千怕是不够,怎么也得四千吧?城里如今只剩三千多人,不算伤亡,勉勉强强凑的出一千多,到时候怎么打?”   “伤兵先撑一撑,再将城内的壮年男子召集起来。”张偕想了想,慢慢叹了口气,扶起她慢慢往外走:“现在得部署好才行。”   “不过你又怎么确定对方的人数?说他八千不过是估测,谁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兵力?”谢同君还是有些担心。   张偕轻笑一声:“朝廷号称雄兵百万,其真实兵力却不过六七十万,全国上下三十六郡,若分调太多兵力出去,中央未免人数不济,这时若有人釜底抽薪,奇兵突袭,长平便会交困。再者说,若是那郡监人数够多,此刻趁我们措手不及时此刻趁我们兵马大损时攻打我们才是最好的选择,现在还没来,想必是遣人到邻县借人去了。”   “看你胸有成竹,莫非已经找人把他们截下来了?”她惊讶的瞪大眼睛看他。   “夫人觉得,用什么办法可以买通这些徐兵?”张偕微微一笑。   谢同君瞪大眼睛:“你疯了吧?这些可是专为徐坚养出的军队,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被你收买了?”   “乱世里头,单讲衷心未免可笑。”张偕露出一抹笑意:“这些人虽是徐军,却是这几年来徐坚四处强制征兵得来的,真正的精锐之师,他怎么舍得外放到各郡?既然并非自愿入伍,这些人心中定有怨气,没有人生来就是奴仆,许他人身自由,再以重利惑之,几两衷心又算得了什么?”   “买通他们做什么?”谢同君被他绕迷糊了:“难道你还想借他们的手打入敌人内部不成?”   “烧粮草。”张偕淡淡一笑。   两人刚走到门外,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噪声,原来是曹亮已经带着当地的豪族回来了,张偕忙请人到大堂里坐下,只见堂里案几上已经摆好酒菜茶盏,似乎早就料到他们会来似的。   “深更半夜打扰诸位,实在是情势所逼,诸位见谅。”张偕朝他们拱手一揖,笑着道:“诸位请坐下说话吧。”   “参乘客气了。”几人笑着回礼,依次在席上坐下。   “今晚请诸位过来,是想向诸位借兵。”张偕开门见山。   那几人肯定知道他的意思,能来就说明有了借兵的心思,只是此刻还是有些犹豫,面面相觑了半晌,有一个人沉吟着开口:“东阳有难,我等理应相助,只是培养这些兵力不易……城内守兵不足,不知大人有几分胜算?”   张偕并不在意他说话直白,只端起茶盌浅啜一口,笑着道:“行军打仗,死伤在所难免,偕自然体恤诸位的心情,但大家如今祸福相依……想必诸位已经听说了,当今陛下不仅加重苛捐杂税,而且放任属下官僚抢夺豪族田产家宅,而自新军进城以来,不仅废除徐朝苛政,更不曾抢夺百姓一分钱财。少主如今攻打咸春,实在分/身乏术,诸位若能伸出援手,偕必定陈词主上,请求少主为诸位论功行赏,并弥补各位的损失。”   “哈哈哈……参乘言重了,正如您所说,大家本就是一体的,如今东阳有难,我等岂能袖手旁观?为少主尽忠乃是我等荣幸,些许小小损失又算得了什么?不敢言功!不敢言功!”张偕下首一个脸盘圆圆的人闻言哈哈一笑,爽快道:“我郦家虽比不得长平贵胄,但愿尽一绵薄之力,祝大人明日旗开得胜。”他一边笑着,一边站起身来长身一揖,沉声道:“郦尚其愿献出私兵一千。”   这些豪族家大业大,声望财产早就有了,独缺的就是官权,前些日子他们主动奉献财产,董云辞而不受,现在有机会大表衷心,他们自然会抓住机会。   有一人表态,另外三人也纷纷应声,表示愿意襄助少主退敌,最终凑得私兵三千,张偕即刻派遣曹亮前来,命他寅时三刻带兵四千从城门北角潜出,以众军喊杀声为暗号,见机行事。   接下来,张偕命令白天那小兵杨珍满街击锣,召集城内所有成年男子,要求他们明日代替伤兵上楼参战。   忙活一夜,谢同君刚刚在榻上眯上眼睛,外面城楼上的喊打喊杀声又把她闹醒了,刚到城楼便见楼上满是兵卒,昨日那些卷着包袱逃跑的男子皆在城楼上,大概凑了两千多人,一人手里一把长弓,漫天箭雨纷纷而下,连天上的天光都被遮住了。   这一批新的箭支是张偕开了府衙仓库的门取出来的,箭支精良锋利,银色的箭簇闪着幽冷的寒光。   只不过这些弓箭再好,到了这些平日里只会拿着锄头掘地的百姓来说,根本没有什么作用。看着那些箭支在半空中就落了下去,谢同君不禁捏了把汗。   “杀啊!杀!”两军交战正酣,城楼上突然爆发出一声厉喝。   “杀!”挽弓射箭的将士们大声附和,手上箭支嗖嗖而下。   就在这时,密林中一支队伍突然疾冲而出,怒吼一声便加入下面战局,徐军队伍被这突然的变故冲散,怔愣间不少人就这么被活活砍下马去。   “报!少主大胜咸春!此刻正在十里之外,接到参乘讯报,特命末将率精兵五千前来助阵!”下面曹亮甩开嗓门,照着张偕的吩咐背台词。   徐军被这一消息打的晕头转向,手下的动作都慢了几分,而楼上不知真相的将士们却是士气大振,呼声震天。   “撤!快撤!”今日那郡监没来,来的不过是几个副将,张偕看着喊话的那人,对旁边道:“箭。”   杨珍恭恭敬敬的递上弓箭,只听一阵破空之声响起,一支羽箭已经钉入那副将胸膛,他只嘶声喊了声“快撤”便“咚”的一头栽到地上,没入滚滚沙尘之中。   下面的徐军纷纷后退,不一会儿便退了个干干净净,曹亮哈哈大笑,大声喊着开城门。   地上的尸体横七竖八,损伤近五千多人,曹亮带着的私兵死伤两千多,徐军死伤两三千,战场上留下兵器战马若干,还有从楼上直直掉落下来的箭支,都被张偕吩咐着捡回城内。   下面的伤兵跪了一地,哭爹喊娘的请求新军饶了他们,百姓们破声大骂,纷纷捡起刀剑要杀了他们。   “你们这些替伪帝卖命的狗贼,今日我商全非杀了你们不可!”一个男子越众而出,“唰”一刀朝着第一个伤兵砍了下去。   商全身材高大,膀大腰圆,眉毛倒竖,大喇喇的往那一站便吓的徐军额头冒汗,此刻一刀下去,那徐军吓的动都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带着血光的刀刃朝自己砍来。   “你们回去吧!”正在落刀之时,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商全的手腕。   “谁他娘的——参乘!”商全瞪大眼睛,悻悻的收了手,有些不平的问道:“伪帝害人不浅,参乘为何阻我?”   张偕松了手,声音淡淡的:“他们不过是最末等的兵卒,所作所为皆为上位者的命令,新军伐徐,意在诛除暴戾,平定天下,你此刻所作所为,与徐坚有何不同?”   “……诺,小人知道了。”商全愣了一下,这才瓮声瓮气的应声。   “你们回去吧。”张偕挥了挥广袖,率先走入城门。   那些徐军犹疑半晌,面面相觑,最终见他们没什么动静,还是摇摇摆摆的站起来,相互搀扶着离开了。   “反间计?”谢同君杵着拐杖,连蹦带跳的挤到张偕身旁。   张偕现在放这些人回去,等他们一回到徐营,这消息就会被这些人带到徐军里头,不止动摇军心,还能收买人心。   “我说的也并非全是假话,他们原本就是无辜百姓,既然有更简单的方法,救他们一命又如何?再者说,用兵之际,实非得已……”张偕无奈。   “你就装吧!”谢同君横他一眼。   “小鬼再狠,难敌阎王。”张偕扶着她,幽幽叹气:“夫人把我看的这么透,为夫实在惶恐。”   “惶恐什么?怕我卖了你不成?”谢同君眉眼斜挑,媚眼横生看他一眼:“你都嫁了人,谁还看得上你?”   “那就请夫人千万莫要抛弃我。”张偕轻笑出声,故作正经道:“我必定尽心尽力侍候好夫人,绝不敢轻慢半分。”   “唔,看你表现吧!”谢同君配合的摆摆手。   “哈哈哈……没想到参乘聪明绝顶,竟然会……哈哈哈!竟然会怕夫人!”曹亮嗓门极大,他这一嗓子吼出来,周围的人纷纷看了过来,摆出一副看八卦的神情。   张偕只是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哈哈哈……哈哈哈!”看他这表现,曹亮又笑了几声,不由感叹道:“自我离家三年,也不晓得家里母亲妻子如何?看参乘跟夫人如此恩爱,心里真是百般滋味……”   “等到天下大定,曹将军必定已经军功满身,到那时全家团聚才让人羡慕呢!”谢同君笑着应声。   “那便借夫人吉言了。”曹亮笑容里少了几分豪气,多了几分沉肃:“但愿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他们都还在家里等着我……”   此战大捷,众人都劳累一天,张偕让他们散了,并令众人晚间寅时三刻在城门口集合。   半夜里,谢同君睡得正香,忽然听见街头上传来阵阵整齐的步伐声,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恰好看见张偕已经穿戴整齐,正往头上戴武冠。   他向来一身儒衣,文雅秀气,今晚却特意换上了一套沉重的甲胄,那青色甲胄往身上一披,长身玉立,少了几分温吞,多了几分英武,一派儒将形象。   “夫人耳朵真灵。”张偕笑着叹气。   “你在骂我?”谢同君三两下挽好头发,穿好襜褕,拄着双拐站起来,做出一副恶霸相:“莫非在找揍不成?”   “不敢不敢。”张偕笑着一把将她抱起来,不顾谢同君惊诧的目光,转身便往外走,到了门外,只见火光映天,曹亮早已经带人候着了。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即使厚脸皮如谢同君也难得的双颊飞红,挣扎着要下来。张偕丝毫没有放下她的意思,而是淡笑着道:“大家转过身去吧,夫人害羞了。”   “夫人女中豪杰,连参乘都听你的,还会害羞?”曹亮瞪圆了眼睛,诧异的瞅着她。   “女中豪杰四字实在过奖。”张偕笑着将她扶上马,脸不红气不喘的说道:“不过在我面前,她倒担得起这四个字。”   “莫非夫人还对参乘动手不成?”曹亮笑嘻嘻的开着玩笑。   “那倒不会,只不过我……”张偕苦着脸,叹了口气,幽幽道:“畏妻如虎。”   曹亮哈哈大笑,底下的将士们本来还憋着,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一路疾驰到城门口,登高望远,忽见远方烟尘滚滚而上,张偕一声令下,众人纵马疾驰,朝着那滚滚烟尘而去。 ☆、谋定      三千兵卒纵马疾驰,不一会儿便循着火光找到了徐军扎营之处,张偕一声令下,悲怆沉痛的歌声缓缓升起,密集的鼓点声声声入耳,如同闷雷一般敲击到每个人的灵魂深处,所有人的神经都不自觉地揪紧了。   被新军包围的营地里头,徐军乱成一团,哭叫声谩骂声到处都是,谢同君坐在马上,慢慢地靠近张偕怀里,忽然觉得满心都是哀凉,悲沉的乐声、清冷的月光、绝望的哭泣……所有的一切,都让她从骨子里感到一种突然升腾而起的孤独和迷茫。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一首《采薇》唱尽了征战沙场的将士们对家乡亲人的浓浓思念,也也让她回想起上辈子的、这辈子的,曾经经历过的种种,都像是连成一条线,将这份刻骨的孤独凿进她的心里。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异样,张偕凑近她耳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四周声音太大,谢同君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瞧的见明明灭灭的火光下,那张永远不动声色的脸,带着一抹怎么也抹不去的温柔笑意,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谢同君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脸颊,深深窝进他怀里,再次凝眸看向营地。   火光跃动的浮影中,最终趔趔趄趄的走出一个人来,这人朝着张偕叠起双手,一揖到底。他嘴唇翕动,满脸惊慌失措,最后竟直直跪了下去。   张偕挥挥手掌,曹亮立刻大喝一声,刚刚那摄人心魄的鼓点声忽的停止,满场只瞧的见四处乱窜的徐军兵卒,那些人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似的,满面惊慌的看着四周燃烧的火把,最终颓然跪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整个营地静默无语,只听得到火堆的“噼啪”声和偶尔传来的将士们的低低啜泣声。   “请……请将军放了我吧……我……不……小人愿意从今天开始跟随将军,为将军当牛做马,万死不辞……”那郡监跪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说出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白丁之身,担不得大人如此大礼,大人请起吧。”张偕的声音淡淡的。   “不不不……小人不敢起身,小人从今日开始就是将军的奴仆,愿意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你身为一方主帅,怎能如此懦怯?还是站起来吧!”张偕眉尖若蹙,淡淡道:“不知大人家居何处?”   那郡监抖抖索索的站起来,小心翼翼道:“小人……我乃黄门侍郎崔奉之子,名叫崔永。”   “既然如此,你向我投诚之时,可曾想过还在长平任职的老父?”   “我……我……”崔永脸色惨白,哑然失语。   “大人家居长平,想来知道叛主背义的下场……”   “我……小人求大人饶过小人一命吧……我……我还不想死!”张偕话音没落,地上的崔永猛地叫一嗓子,声音尖利可怖。   张偕笑了笑:“我放了你,你该如何?”   “我……小人跟随将军,誓死效忠。”崔永一惊,又要跪下去。   “大人莫要跪我!”张偕看他一眼,忽然将手里的青铜长剑掷到他面前,淡淡道:“崔奉大人对当今陛下忠心耿耿,三子皆在朝中任职,父母亲族也早在三年前尽数迁入长平。我若放你离开,你贪生怕死,势必不会回长平请罪,那时若陛下论你以谋逆之罪,你家中九世亲族定会遭难。如此,你便自刎以保全族人性命吧!”   “我……我不想死……我不要死……”崔永被这话吓的猛的从地上弹跳而起,提起长衫就要逃跑。   “不忠不孝不义之人,生有何用?”他还没跑出两步,一把长剑忽然从背后猛地飞出,一剑将他捅了个对穿。   “我……不想死……”崔永哀念一声,双目圆睁,轰然倒地。   站在他身后的那人“呸”一声,抬头凛然无惧的看向张偕,视死如归道:“败兵之将,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谁无父母?谁无子女?如今你们已经败了,我又何必杀你们?你们且去吧!”张偕轻笑一声,一勒缰绳,转身要走。   “等等!”那人高喝一声,惊疑不定的看着他:“你真的肯放我们走?莫不会在背后放冷箭吧?”   “大家退后,放他们走!”张偕并不应声,只提高声音吩咐兵卒后退。   整个军中寂静无声,大家都纷纷让路。就连一向对徐军恨到骨子里的那些个兵卒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依言退开。   “小人……小人愿追随将军……”那低头跪着的人里头,忽然有一人大喊出声。   谢同君凝眸望去,发现那人正是白天被商全拿剑指着脖子,喊打喊杀的那一个。   “小人也愿追随将军……”   “小人愿追随将军……”   ……   随着第一个人开口,后面不断有人应声,一时间,大家纷纷跪地不起,表示愿追随张偕。   “你们本是朝廷编军,若是跟了新军,心中可会有怨言?”张偕并没立马应承。   跪在最前面那一人颤着嘴唇开口:“主帅已死、小人如今已经走到绝路,回长平是一死,不回长平便是逃兵,回家连累父母亲人,不回家便只能沦为流民,既然已经无处可去,若将军肯收留小人,便恩同再造,怎敢有怨言?”   事关生死利益,这话说得倒也合情合理,张偕爽快答应:“你们若有跟他一样的人,愿意留下的,今后便尽心为少主效命,不愿留下的,天大地大,我绝不阻拦。”   “小人愿追随将军。”徐军众人面面相觑,静默一刻,所有人齐齐跪伏身子,那三个副官里头,一人自戕而死,一人纵马离开,还有一人则跪在地上,以示诚服。   “好了,诸位随我回长平吧!”张偕没再多说什么。   回到城内,张偕吩咐城里大夫为伤兵治伤,然后修书一封,命人送往咸春。   “你不怕引狼入室么?”看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谢同君忍不住推了推他。   “为何要怕引狼入室?”张偕舒服的轻叹一声,躺到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的为她打扇子:“这些人已经别无选择,又岂会自断后路?”   谢同君在他身旁躺下来,扬着眉毛说话:“这次你可是大大地出了回风头,不晓得少主会怎么赏你?”   张偕沉默了下,淡淡笑道:“夫人觉得,少主待我如何?”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谢同君大大的一怔,实话实说:“我觉得他对你真不怎么样,你为了救他险些丢了性命,他却不信你,不仅不信你,还忌惮你,这才刚开始就这样,以后吧……如果他真的当了皇帝,你肯定是头一个被卸磨杀驴的。”   “夫人说的是。”张偕眉尖若蹙,狭长的眼看向她,微微一笑道:“我既然知道了他的心思,又怎么可能束手以待呢?”   “那你打算怎么样?”谢同君有些搞不懂他了:“你既然不信他,为何要替他打江山?你知道他以后必定容不下你,此刻所做的一切不是白做了么?”   张偕淡淡的笑了笑:“夫人且放心吧!我总不会傻到那处去的。”   “那你到底打算如何?”   “少主可堪大任,我便尽心辅佐,若不然,我便另扶明主。”张偕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那种淡然,甚至一丝儿起伏都没有。   另扶明主?!   他要扶谁?   他说的云淡风轻,谢同君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好像先前所有的猜测疑惑都已经渐渐地显出了冰山一角,只等他解开这一切问题的症结所在。   “等一下!”就在张偕正欲开口的那一瞬间,谢同君突然按住额头,瞪大眼睛看着他:“你说过,你认识的桓家人只有两个是不是?”   张偕一怔,随即唇边漾出一抹微笑,点点头道:“然也。”   桓如意!   张偕想要扶植的人,竟然是桓如意!   谢同君脑子里乱哄哄的,心里真是又气又恨,她一把抓住他袖子,恶狠狠道:“你给我说清楚!”   “夫人以为,官府的檄文张贴以后,我是如何带着重伤,躲过重重盘查从长平回到长留的?”张偕眼睛看着房顶,淡淡道:“九死一生,却也未必逃得过天罗地网。若非刘襄王暗里周转襄助于我,我如何逃的出来?”   “那你到底是从前就认定了要扶植他,还是因为他放了你才决定扶植他?”谢同君越发的迷糊了。   “我在长平求学四年,跟刘襄王有数次相交之谊。此人心志坚定,智力高绝,心思城府绝非一般人可比。最难得的是,他虽然工于心计,但对天下大事却有一颗仁心。”张偕转头看她,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我要扶植的,从来不是哪一个人,只是桓家。张家历代,忠于的从来不是哪一个君王,而是整个桓家。”   他顿了顿,继续道:“逃出长平时,我曾与樊将军约好,若是少主大器可成,便一心一意辅佐少主,若是少主难堪大任,那就只有刘襄王才能登上大宝。如今刘襄王龙困浅滩,难以抽身,我只能跟随少主,看他是否能成大事,若不成,便提前为刘襄王铺好路。”   被这样的一个惊天真相吓呆,谢同君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少主后来不是成长了许多吗?现在大家都认准了他,你也在为他做事,再去辅佐刘襄王不是很困难吗?”   张偕轻轻的摇头:“少主如今并无心腹,平日大小决断皆由身旁之人为他筹谋,再加上手下人心不齐,处处趋利避害,如今矛盾初显,尚可避上一避,等到日后兵强马壮,众人野心膨胀,那时却是断断避不开的。我们能帮他打天下,却不能帮他收人心。就拿今晚来说,即便这些人归顺新军,他们真正信任的却并非少主,而是我。”   可是……   谢同君还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张偕虽然忠君思想十分浓厚,但他现在跟董云已生嫌隙,有很大的可能放弃冬董云而扶植刘襄王,日后桓如意登上帝位,可还能放过这个曾经野心勃勃的少年?   甚至连自小跟随他的樊虚都有二心,他若有一天知道了真相,心底又该是何等的惊痛?   可是谢同君并没有对这个问题烦恼多久,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上过战场杀敌,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因为利益而背叛、欺骗甚至杀人,她的心也渐渐的硬了起来。   现在杀人的时候,再也不会有当初那种战战兢兢的畏惧和愧疚感了,时代真的会改变一个人,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只想更好的活下去。   该狠心的时候,即便心慈也绝不会手软!   汉高祖刘邦跟项羽本是结拜兄弟,最后不也因为权力的诱惑分道扬镳,你死我活?光武帝刘秀本为刘玄大司马,最后不也被逼的自立为王,建立东汉?还有宋太/祖赵匡胤,本为柴荣结拜兄弟,最后还不是因幼帝年幼,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   皇位向来是能者居之,在历史洪流里,天下大局里,他们这些小小的人物不过一只蝼蚁,顷刻间翻云覆雨就会粉身碎骨,所以,即便董云被抛弃,也只是因为他败了。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谢同君闭上眼睛,尽力摒除心中的杂念,狠狠握紧双拳。   没过两天,董云的回信就被送来了,他封郦家家主为諑郡郡尉,其他三大家族家主皆为郡丞,分管政治、经济、农事。郡丞虽为郡尉属官,但与郡尉相互监督,并不完全受郡尉掌控。   四官相互襄助,却又彼此制衡,这么一番布置,实在很妙。   “不知道这主意是出自谁的手笔?”谢同君不无好奇。   樊虚擅长战场布谋,其他农民军更不善政治权术,难道还真是出自董云的手笔?   张偕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接下来,张偕开始整顿军队,跟郦尚其几人交接政事,接下来便要出发往西,攻打资阳,以求在临邛与董云他们会合。临出发前,甄玄来与张偕告别,他登门拜访时,身上背着一架古琴,肩上负一个大布袋子,走起路来,布袋里头叮哐作响。   张偕见他如此打扮就知道他必走无疑,心里虽然无奈不舍,最终却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声珍重。   “桓云非明主,仲殷珍重。”甄玄一向淡漠的脸上拂过一丝惋惜:“我观此人志大才疏,你行事向来谋定后动,但愿已经有了良策。”   张偕笑着为他斟上一盌茶,动容道:“千金易买,知交难求,下次见面,不知道该是何年何日?”   甄玄喝了茶,淡淡一笑,语气中泛出一丝潇洒肆意来:“玄虽然四海为家,不愿出世,但你将来若有为难不便之处,便是倾力相助又有何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诗经 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情思(上)      三天后,余下新军新编军在张偕的带领之下往西而行,攻打资阳。   临出发前,张偕打算将族中女眷留在东阳,免受战火波及,张媗却死活不肯,跟兄长大吵一架之后,哭红了眼找谢同君倾诉。   天气越发的炎热,比起去年尚能忍受的温度,今年的天气就像是着了火,八月不到就已经热的让人不愿出门。   古人衣衫繁琐,即便是盛夏,也是里里外外包裹一通,微微一动就浑身是汗。况且,这都已经大半个月了,东阳却是一滴雨都没下,谢同君有些担心今年会不会遭遇干旱。   “二嫂……”她手上还握着笔,张媗已经一头扎了进来,捂在床榻上就蒙头大哭。   “怎么了?”谢同君吓了一跳。   “二哥这回,定是恼了我了……”张媗只顾着伏在被子上哭,就看的见她肩膀一抖一抖的抽的厉害。   “他恼了你?”谢同君有些迷糊。   “我想跟你们一起去临邛。”张媗擦擦眼泪坐起身,用帕子捂住唇,声音哽咽:“可二哥死活都不同意,还说我在瞎胡闹……”   “留在东阳不是很好吗?为什么非得跟着他一起受罪?去年带着你们,是因为形势混乱,情非得已,如今却不必有这诸多顾忌了。”   “可是我……我不想留在东阳……”张媗还是哭,脸上多了几分纠结哀怨,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期待。   她死活不肯说实话,谢同君只能从她表情上窥得一二——这女子说是早已放下,不愿一叶障目,可到底还是没放下。   她心里念着董云,为此不惜一直跟随军队苦行。   谢同君沉默了下,打算开门见山:“你是为了少主吧?你害怕再也见不着他?”   “你……我……”张媗瞪大眼瞧着她,看了半晌,终于又羞又愧的低下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二嫂会因此看不起我吗?毕竟他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   “无论他有没有心仪的女子,你觉得你们合适吗?”谢同君没想到一直困扰张媗的竟然是窦英这个问题,又是好气又是无奈。   她再聪颖,终究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自小养在闺阁之中,生活环境简单,小时候又是父慈母爱,眼界心机自然十分有限,想不到更远更关键的的地方也在情理之中。   “我不知道……”张媗一个劲儿的摇头,泪珠子断线似的往下掉:“我知道我不该喜欢他,可我……”   “如果他没有心仪的女子,你当如何?”   “我……”张媗语塞,哀戚地看着她,最后却是自嘲的笑了笑,低声喃喃:“是……即便没有又如何?他从不曾多看我一眼……”   “你想嫁给他吗?”谢同君问她。   “我……”张媗沉默不语,好半晌才迷茫的抬起眼睛,喃喃道:“我不知道……”   “如果你不想嫁给他,却把所有的爱情给了他,最后什么也没得到,不是输得太彻底了吗?如果你想嫁给他,那又何必管他有没有心上人?人情张张薄如纸,谁知道那女子能不能一直等着前途未明的他呢?你想得到他,就只能去争、去抢……”   “我……我并非……”张媗缩着肩膀,迷茫的看着地上,有些不解的开口:“二嫂怎么会这么想呢?这种想法不是太……”   “太自私了,是吗?”谢同君了然的看着她:“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若想嫁,就跟着他,若只想单相思,就默默地念着就好,他在不在你面前,又有何区别?可如今你来找我了,又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有了心上人,不都会想着跟他长相厮守吗?”过了好久,她才低声发问,说话时却是嘴唇紧咬,连脸色都发白了,像是这句话已经用完了她最后的力气。   看来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即使这个选择让她觉得如此艰难,连承认自己的想法都如此艰难,可她还是说出口了。当日那个骄傲的说着不屑去争、去抢、不因一叶障目的女子如今竟然卑微至此,谢同君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狠心的不去想。   “你觉得少主今后会如何?”她递给张媗一方锦帕,心绪复杂的叹了口气:“或是黄袍加身,荣登大宝,或是一败涂地,性命不保?”   张媗呆呆的看着她,凝眉沉思,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并非是因其他俗物才对他上心……”   “所以呢?”谢同君收起笑容,淡淡道:“你不在乎其他俗物,只在乎他。所以日后他当了皇帝,佳丽三千,左拥右抱,你就围着他团团转,一边小意讨好,千方百计的固宠,一边跟后宫女子勾心斗角,杀的个你死我活。或者,他日后与帝位无缘,马革裹尸或是被皇帝杀死,你或是跟他一起获罪,或是新帝仁慈,留你性命,你就带着你们曾经的回忆,当个寡妇一辈子躲在家里小心的活着,你在意这些吗?这些不是俗物,这些东西会让你一辈子痛苦,会让你后悔今日所做的这个十分愚蠢的决定!”   说到最后,谢同君已经怒气沉沉。她已经知道了董云即将面对的一切,一旦新帝登机,无论那人是谁,都绝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姓桓的人,更何况,张偕跟董云之间利益牵绊实在太多,张媗牵扯进来,最大的可能是被董云利用,所以她决不能让张媗在此时对董云有什么期望。   即便她已经弥足深陷,但爱情从来不是一切,当她以后真的陷入那种没有明天只会担惊受怕的苦日子里头,再回首,只会觉得曾经的自己天真的可笑。   “二嫂!”张媗突然难堪的大声喝止了她,满面泪水的看着她,大声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对,我不知道,即使你跟你哥哥是亲兄妹,即使我是你二嫂,今天我们如此阻你,就已经做好了让你痛恨一辈子的准备。”谢同君静静地看着她:“你二哥不同意带你去,是不是?”   张媗紧紧咬住嘴唇,泫然欲泣地看着她,美丽的眼里透着无尽的绝望和哀求。   “……我也不同意。”看着那双眼睛,谢同君迟疑好几次,才说出拒绝的话来:“所以我不会为你说情。”   “二嫂……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思慕一个人是什么感受的……你从前喜欢我大哥时,愿为他生为他死,现在我同你一样,你为何却不肯助我?”张媗嘴唇颤抖着,脸上流下两行清泪,不住地喃喃道“你明明知道的……”   “那如果要让你在张偕和董云之间选一个,你选谁?”谢同君看着她,叹了口气,慢慢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张媗一怔,颤着声音道:“为何要选……你们不能成全我吗?为何出这样的难题来为难我?”   “我不是为难你。”这件事牵扯的利益太多太杂,无从说起,也不能随便说出来,谢同君就此打住,转而问她:“如果我们执意阻止,你可会恨我们?或者如果我们答应了,你今后过的不好,是否会恨我们?”   “不……不会的!”张媗呆了一下,连连摇头,哭着道:“我知道你们是对我好,我永远不会恨你们的……可我……可我……我只想见他一次。”   “你说不恨,那你此刻心里可有怨气?”谢同君淡淡的问她。   张媗沉默不语,只不住的流泪,令人难堪的静默里,只听的到她不时地低声抽泣。   谢同君忽然感觉十分可悲,她扶住她的肩膀,看着面前这张消瘦的美丽容颜,终于开口:“你只要见他一面吗?什么都不做?只远远的见一面即可?”   “我……”张媗咬唇。   “媗儿,对不住。”谢同君失望的放下手。   不恨吗?   这本就是一个死局,而张媗身在局中,看不清,参不透。   他们一阻到底,她会觉得他们挡了她的幸福,自然会恨。而若他们答应了,以后她过的好,或许不会再恨,但以后她过的不好,说不准就会怨恨他们今天拦的不够彻底,不够坚决。   就如张俭,那个曾经据说是贤惠温柔、美丽大方的女子,最后不也因为夫君的轻视和背叛,变成了一个刻薄自私的妇人吗?   看她没有继续交谈下去的欲望,张媗只能起身,擦干了眼泪慢慢往门外走去,走到外面时,却遇到正站在珠帘外头的张偕,他眼皮没精神的耷拉着,眼里满是疲惫和复杂,张媗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张偕却只朝她挥了挥袖子,淡淡道:“我带你去,只不过这是你自己做下的决定,希望你今后不要后悔。”   “我不会的!”张媗面上一喜,坚定的跟他对视。   “你好自为之吧……”张偕嘴唇翕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说出了这么句话。   “我不会后悔!绝不后悔!”张媗坚定的说了两遍,狠狠擦掉眼角的泪水,转身离开。   谢同君自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却没有出来,没过一会儿,张偕便从外面进来了,只拿起案几上一卷竹简,没事人似的看了起来。   “嗳……”谢同君蹭了蹭他:“真的不管媗儿了么?”   他虽然比张媗大不了多少,但想来也是自小就身兼父职,怎么可能对一手养大的亲妹妹置之不理。   “人的情分是有限度的,耗尽了就没了,此事不好管,更不能随意乱管,话已经说到了,以后如何都是她自己选的……”张偕放下竹简,轻轻捏了捏眉心,言辞间满是无奈:“她自小性子随大哥,犟的很。”   谢同君一阵黯然,张媗毕竟是她来这里的第一个朋友,真看她以后为一个男人日日伤神,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   “她是我妹妹,真要是嫁了少主,我总会想办法让她不那么难过的……”张偕长长地叹了口气。    ☆、情思(下)      自那次不欢而散,张媗沉默了许多,很多时候都会一个人静静的发呆,或是独自坐在辎车上面,一路静默无语。   这次上路,绕梁死活要跟着谢同君一起上路,谢同君犹豫半晌,还是答应了她,毕竟行军途中多有不便,三个女子之间也好相互照应。   谢同君老早就为自己打下了一匹战马,比起呆在只能端端正正跪着的辎车上头,她显然更青睐于骑马。绕梁看的心里痒痒,三番四次表达了自己对她的倾慕。   毕竟还是个小姑娘,有好奇心在所难免,谢同君笑眯眯地问她:“如何?想不想坐上来?”   绕梁点点头,又摇摇头:“奴婢不敢,会不会掉下来?”   “你敢不相信你家姑娘的马术?”谢同君柳眉倒竖,斜眼看她:“到底要不要上来?我只问一次……”   “要!”绕梁打断她的话,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奴婢还没骑过马呢!摔下来也不怕!”   她小步小步挪到马腹前,双手合十小声道:“老天保佑,千万莫让我摔下来……摔了我事小,要是摔了我家姑娘就惨了……啊!”   嘴里的碎碎念还没说完,谢同君已经一把将她拉上了马,这小姑娘身板儿单薄,轻的吓人,谢同君险些用力过猛从马上摔下去。   “姑娘力气真大……”绕梁惊魂甫定的拍拍胸口,满脸都是崇敬羡慕。   “你在夸我么?”谢同君扯扯嘴角,轻轻一甩缰绳,马儿猛地奔跑起来,引的绕梁一声惊叫,忙一把抱住了她的腰。   行军的兵卒们都看过来,笑嘻嘻的笑声讨论着什么。谢同君心情飞扬,打马经过张偕身边,忍不住扬眉炫耀:“俊男美女,是不是很登对?”   为了方便走路骑马,她早就换了一身男装,虽然看起来不伦不类,不过张偕倒也没说什么。   张偕笑着看她一眼,一本正经的摇摇头:“夫人只能与我登对,怎能与别人登对呢?”   曹亮在他旁边,听了这话哈哈大笑:“大家伙儿快看,参乘都要变成醋坛子了!连家里小丫鬟的醋也要吃……哈哈哈!”   谢同君一怔,随后有些羞恼,扬起马鞭子就要抽过去,余光看到曹亮满是打趣的眼神,不好意思的咳了声,将鞭子往下一拐,轻轻抽在马腹上。   看到他胯/下马儿配合的往前一冲,谢同君笑的前仰后合,只差没拍手称快了,她也一抽马鞭,驱马跟上,将身后将士们远远甩开。   可是跑着跑着,谢同君就发现了不对劲儿,前面张偕的马越跑越快,张偕却在马上摇摇晃晃,最后猛地一扑,直接扑在了马背上。   谢同君吓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猛的催马赶上,大声道:“张偕——张偕!你没事吧?”   见他不应,她心里越发惶恐不安,眼见两匹马距离越来越近,她本想就这么跳过去,却突然想起身后的绕梁,她要是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跳下去,绕梁不死也得半残,最终只好咬了咬牙,勒停了马,对绕梁道:“你先下去,你敢蹦下去么?”   “敢……”绕梁眼里满是惊慌,小声道:“姑爷他……他没事吧?”   “没事,你先下去。”谢同君满心都是前面趴在马上没一丝动静的张偕,绕梁一下去,她就赶紧驱马赶上,幸好前面的马跑得不算太快,没过一会儿,两匹马之间的距离就已经拉近了。   她忍住心底的惧意,慢慢咽了口口水,一手紧握手上缰绳,一边探出身子,奋力够向张偕勾在手里的缰绳。   “咴——”由于距离太近,身下马儿忽然受惊,凄厉的嘶叫一声,然后遽然从地上弹跳而起,几乎是毫无预兆的,谢同君猛地从马上落了下去。   “嗳!”她吓的一声惊叫,电光火石间,腰肢却忽然被人猛地用力揽住,张偕脸无血色的看着她,满面惊慌。   两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谢同君躺在地上的时候,看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还觉得脑袋又晕又沉,心里砰砰直跳:“第二次了……再来一次,我都不敢骑马了——”   猛然瞟见张偕面无血色的脸孔,这才想起他刚刚的异常,满心的恐惧又提了起来,语无伦次道:“你刚刚怎么了?你没事吧?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这傻女子……”张偕脸上恢复了血色,一脸歉疚的看着她:“刚刚是我跟你开玩笑的,就是想……吓吓你……”   “你说什么?!”谢同君猛地瞪大眼,毫不客气的一拳打在张偕肩上,怒气冲冲的将他从身上掀了下去,站起身就走。   “同君……”张偕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想要抓她的手:“对不住,我错了……我也没料到你会来拉我的缰绳……”   “哼!你没料到?那你料没料到我会担心会害怕?哦——你本来就是想吓我来着,我担惊受怕不是正合了你的心意吗?”谢同君一把甩开他的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没想到像他这么老实稳重的人也会玩这种捉弄人的把戏。   “同君……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张偕伏低做小的跟上前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负疚地说:“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不敢吓你了……”   “我不信你!”看到他分寸大乱,谢同君十分解气,又觉得有些好笑。恰好张偕要跟她作保证,看见她满脸的笑意,两眼眯成了一条线:“好哇……你竟敢捉弄我!”   “谁捉弄谁?你还有理了不成?”谢同君抬头斜睨着他:“再说了,我就是捉弄你了,你又敢如何?”   “我敢如何?”张偕忽然笑了,下一刻,他突然一把将她扣进怀里,薄薄的双唇猛地印上她的,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又爱又怜的吻着她,逐渐辗转深入,与他唇齿交缠。   谢同君没想到他会搞突然袭击,猛地怔住了,连挣扎都忘了,只呆呆的看着他。   张偕睁开眼睛,狭长的眸子对上她的,眼里满是怜爱宠溺,谢同君被他的神色蛊惑,只觉得双腿发软,连反应都有些迟钝了,她浑身上下像是被点了一团火,把心脏烧的麻酥酥的。   比起上一次两人在劫后余生后毫无章法磕破彼此嘴唇的亲吻,这次的张偕显得温柔极了,谢同君沉迷在他的亲吻中,迷迷糊糊的回应着他。   见她没有反抗,张偕放下桎梏在她腰间的手,两手捧着她的双颊,又动情的吻了好一会儿,这才放开她,贴着她鼻尖,笑眯眯的小声道:“我敢亲你。”   “我也敢。”谢同君鬼使神差的回了一句,猛地凑近他亲了一口,而后摸摸自己的嘴唇,点点头欣慰道:“不错,你这次技术好多了!”   张偕纵声大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猛地转了好几个圈。   他向来情绪内敛,如今这样肆意大笑还是头一次,头顶上烈日炎炎,在他脸上晕出一道彩色的光圈,谢同君恍似置身梦里,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如潮水般涌出一股陌生的悸动。   原来,这个人其实是这样的,会惊慌、会大笑、会无措、会将自己的情绪明明白白的表露出来,而这些,现在都给了她一个人。   谢同君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将脑袋靠在他胸口,听着那沉着有力的心跳,久久也没松开手。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好短~~ ☆、战策      距离资阳还有半日路程,张偕命令军队停止前行,在一片荒地上安营扎寨,而他则带着曹亮几人在营帐里讨论战术。董云等人不在这里,谢同君自然毫无顾忌,装作为他们添茶端水的样子,赖在张偕身后就不走了。   “此次攻打资阳,不知诸位可有何良策?”张偕扫视下方一眼,笑着开口。   “依我之见,资阳并无重兵,真打起来我们也未必会吃多少亏,所以只要今晚吃饱喝足,明日直接冲上去杀他个屁滚尿流即可!”曹亮“嚯”的站起身,龇牙咧嘴摩拳擦掌。   “偃副将认为呢?”张偕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侧脸看向偃昭。   这人本是徐军副将,在奉永自杀之后甘愿归顺,一直留在张偕身边,因为身份尴尬,曹亮他们对他不亲近,平日里话少的可怜。   “属下无良策。”偃昭拱拱手,面上一派愧疚。   “我……我听参乘的。”杨珍笑的有几分腼腆。   “偕有一策,不知可行否。”张偕从广袖中拿出一道卷轴,放在手上给他们看:“不知偃副将可识得此物?”   “这……这是……”偃昭瞪大眼睛:“这是陛下的圣旨!”   “圣旨?什么圣旨?”曹亮一脸惊异的看着他俩,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参乘怎么会有陛下……徐贼的圣旨?”   “这不是我的,是崔郡监的。”张偕将卷轴收好,笑眯眯道:“既然有圣旨开路,我们只管大大方方被县尉迎进城门即可,又何须以命相搏?”   “参乘果然英明。”偃昭怔了一怔,随即无奈苦笑:“难怪我们败的那般难看。”   曹亮一头雾水,瞪大眼烦躁地看着他们:“你们在说什么哪!净打哑谜欺负老子……欺负我脑子不好使!”   “子注稍安勿躁。”张偕笑了笑,对他道:“你即刻吩咐下去,令军中将士明天下午换上朝廷甲胄,你带着余下新军驻守营地。杨珍,你与偃副将一起,明日随我左右,前往资阳。”   “诺。”偃昭与杨珍齐齐应声。   曹亮却有些不服气,瞪大着眼看着张偕,不可置信的问道:“难道明日就让我在营地里呆着啥也不干?怎么热闹都是你们去凑?”   “子注善武,下次攻打临邛,你当为先锋。”张偕跟他解释。   曹亮这才满意,跟其他两人笑着退下了。   谢同君在一边连连摇头,张偕眉眼带笑,端起一个空茶盌递到她面前:“夫人笑什么?”   “笑你欺负老实人。”谢同君为他添了茶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悠悠道:“明明是嫌弃人家,还说的那般好听。”   “我也是无奈。”张偕扶额苦笑:“子注性格冲动,脾气火爆,我怕他明日说漏了嘴,坏了我的事。”   “二哥二嫂,你们已经商量完了吗?”谢同君还没开口,外面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商量完了,进来吧。”张偕应声。   外面帘子一晃,张媗应声而入,她手上捧着一件玄青色甲胄,进来后便将甲胄递给张偕,欲言又止半晌,最终勉强笑了笑,落寞转身而去。   烛光下,那张曾经美丽清秀的脸孔此刻显得有些消瘦,面色苍白似纸,写着说不出的愁绪。   “怎么刚来便急着走?坐下陪我和你嫂嫂说说话罢。”张偕终是不忍心看着妹妹消极至此,将甲胄放在一旁出言挽留。   “我……”张媗脸上一喜,转身坐下后又忍不住红了眼眶:“我以为你恼了我,再也不理我了……”   张偕轻叹一声:“你是我妹妹,我怎会恼了你?”   “那……那这么说……”张媗脸上一喜。   “媗儿。”张偕打断了她的话,浅笑着开口:“无论我怎么想,你皆已下定决心,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纠结我是否真正的接受你的想法?你要知道,有得必有失,世上本不可能有万全之事。”   “二哥……”张媗忍了又忍,憋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二哥是永远不会原谅我了吗?”   “你还是不懂。”张偕笑的无奈:“这件事不关乎原不原谅,我在乎的只是你的幸福。再者说,我对这件事的态度,并不代表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有什么变化,你可知道?太晚了,你回去歇着吧!”   “诺。”张媗低低的叹了口气,落寞的转身离开。   谢同君看他们这样,心里也不好受,但现在这件事情已经僵着了,别说张偕不认同,就连她都不认同,所以实在没有什么立场拿张媗的幸福说事,让他放开心。   她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发现张偕微微侧头,单手支颐,另一手手有意无意的拨动着茶盌,微微出神。   “怎么了?”谢同君拐拐他胳膊。   “我前日遣人扮作普通百姓进资阳打听过,资阳县尉乃是个目光短视、贪生怕死之人,然而他的身边却有个极为精明的从官,而且,他相当信任此人。”   “所以呢?”谢同君不明就里:“你在想怎么对付他?”   张偕侧头看她,一只手伸过来,手指绕上她黑压压的发丝,轻笑道:“不,我在想,他会如何刁难我。”   他自顾自发了会儿呆,忽然放开缠在她头发上的手指,淡淡笑了笑,对外道:“传杨副将过来,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第二天一早,谢同君换了衣服,扮作随从跟在张偕身后,跟随大军前往资阳。张偕把时间掐的很准,新军到资阳时正是下午,阳光火辣,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听得到阵阵聒噪的蝉鸣声。   新军一路疾行,到达城门口时,城楼上已经站满了人,个个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朝廷新派諑郡郡监崔永大人到此,尔等速速开启城门!”大军只停到五十米外,杨珍则独自拿着圣旨驱马前行。   城楼上静默一刻,有人大声道:“原来是崔大人,实在有失远迎。只是郡监此刻当在东阳,为何突然驾临资阳?”   “放肆!大人在此,为何不开城门?”杨珍不理他,只大声呵斥。   “大人息怒。”远远地,只见一个人象征性的长身一揖,恳切道:“实在非我等不敬,而是为大人着想啊!如今盗贼当道,乱军横行,我等实在是担心有人打着大人的旗号,图谋我徐朝江山啊!”   “你是何人?滚下去!让县尉上来答话!”杨珍仍不理他。   “这样真的行?”谢同君心里生疑。   张偕侧躺在华丽的马车上,透过透明的青色细纱,他颊边衔着抹儒雅的浅笑:“为何不行?姿态放的越高,越能坐实我的身份,不是么?”   “本官在此,你说你是朝廷军队,可有何凭证?”城楼上沉默片刻,一道微微发虚的声音传了过来。   “陛下圣旨在此,大人尽可遣人来验证一番。”杨珍高举手中玄黄色卷轴,大声道:“我家大人身受重伤,片刻耽搁不得,大人还是赶紧看了圣旨,速速开启城门为好!否则我家大人有一点闪失,你们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什么……大人受伤了?这……这是为何?”   “前日与叛军交战,那叛军却来了援兵,不得已,大人遣人前往资阳借人,可送信的人还未来到资阳便被诛杀殆尽,那叛军又使计烧我粮草……”杨珍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恶狠狠地啐了好几口,大声道:“你们还不赶紧开城门!大人舟车劳顿,若有一点差池,你们可担待的起?”   “开门也未尝不可!”先前开口的那道声音徐徐传来,带着几分矜持小心:“只是听这位将军如此说,那新军真是诡计多端,我又怎知你是真的徐军呢?”   “呵……真是笑话!”杨珍不屑嗤笑:“我家大人如今正在此地,要何证据?倒是你,催三阻四拒不开门,莫非有什么异心?还是嫌命太长了不成?”   城楼上头又是一怎长长的沉默,片刻后,那声音才再次开口:“崔大人,昔年小人走投无路,又到长平投靠无门,幸亏大人赠我千金之言我才能有今日作为,不知大人可记得那句话?”   这句话一问出口,谢同君心都揪起来了,不自觉地捏紧了张偕的袖子,正襟危坐,右手按在剑鞘之上,做出一副防御姿态。   “嗤!”张偕哂笑一声,声音随着热风传到城楼上:“你是什么东西?配得到我的赠言?”   “小人崔林,大人当真不记得了么?”   “从没见过的人,何谈记不记得?”张偕神情不变,淡淡道:“刘大人,你敢违抗我的命令,难道是想……”   “不不不……大人误会了,下官这就开城门,这就开城门。”   这次先前那男子倒没阻止刘县尉,没过一会儿,只听“吱呀”一声,高大的城门缓缓洞开,几千兵卒簇拥着两人迎出城门,为首那两人,一人三十多岁,留着八字胡,一双眼睛精光毕现,警惕的看着他们。另一人四十上下,穿着一件华贵的襜褕,脸上神情诺诺,有几分游移不定。   “刘大人,你的面子真是大的很哪!”杨珍从马上下来,朝着那个精明的男人象征性的拱了拱手。   那人面色一僵,很有几分尴尬,却故作自然道:“这位将军看错了,这位才是我家大人,我乃大人从官崔林。”   杨珍一怔,游移不定的在他俩之间看了半晌,这才似嘲非嘲的笑了笑:“是我眼拙了,先生见谅。”   崔林眉头紧蹙,没有说话,刘县尉却是极为恼怒地看了他一眼,微扬起头往前走了两步,轻咳两声道:“崔大人在何处?带我去看看他吧!”   “大人这边请。”杨珍微微俯身,摆手往前。   “大人,我从前在长平时,曾远远地看过崔大人一眼,保险起见,不如我先去看看他吧?”崔林一把拉住刘县尉,朝他躬身揖手。   “这位先生是刘大人的谋士吧?”杨珍突然插话,声音里带着几分友善的笑意:“先生从前见过我家大人?那真是再好不过,我家大人最是爱惜人才,说不定今天便得了我家大人青眼,从此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到时候先生可记得在我家大人面前提我多多美言几句才是啊!我家大人在车内修养,先生请随我来吧!”   “我们一起过去看就是,劳烦将军了。”杨珍迥然不同的态度把刘县尉气的脸色赤红,声音也冷冷的。   杨珍走在前面引路,两人跟在他后面,后面军队也都亦步亦趋的跟着,发出一阵叮叮哐哐的声音。   “你们等在原地即可,别惊扰了我家大人!”杨珍对着后面高斥一声。   “这位副将如何称呼?”崔林忽然问道:“说句不敬的话,其实我对你们还是存着诸多顾虑,不如把你家大人的车撵请过来,让我一探究竟如何?”   “你放肆!”杨珍横眉倒竖。   “咳……不得对先生无礼,先生谨慎乃是好事,便让先生放心吧!”张偕假做虚弱,病殃殃的咳嗽了声,让谢同君赶着马车上前。   两军相距不过五十多米,但气氛却好似突然紧张起来。杨珍对着崔林怒目而视,等到马车近前,他“唰”的一声打开几近透明的车帘,沉声道:“先生不是要看个究竟么?看看吧!”   车辇中,张偕身上穿着一袭华贵的锦衣,虚弱的侧靠在车壁之上,露出半张脸庞。   “崔大人,下官驭下无方,请大人恕罪!”崔林刚刚往前走了两步,刘郡监忽然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对着帘内长身一揖。   “呃——你!”他还没起身,忽然短促的叫了一声,整个人“咚”的一声倒在地上,瞪大眼睛看着杨珍。   与此同时,车内珠帘崩裂,张偕猛地从车内弹跳而起,“唰”的抽出谢同君腰侧长剑,一剑刺入崔林心脏。   变故陡生,一时间,空气静的让人发寒,只听得到珠子在车辕上“噼噼啪啪”的跳动声。   “你……”崔林不可置信的瞪着他,口中涌出一口鲜血。   “县尉、县丞已死,尔等待如何?”张偕将长剑归鞘,站在车辕之上扫视着众人。   资阳兵卒面面相觑,片刻后忽然一哄而散,转身就跑。   “进城!”张偕一声令下,大声道:“一不得惊扰百姓,二不得虢夺财物,违令者!斩!”   新军齐声应诺,驱马进城。    ☆、人心      一举攻下资阳之后,张偕只让军队稍作休整便继续赶往临邛跟董云他们会合。他这次立了大功,先是打下了朝廷七千军队,再不费一兵一卒攻下资阳,董云于情于理都会做出个激赏的态度。   果然,军队一到临邛城外,董云便早已率领三军候在城门外面,张偕生性谨慎低调,离城门还有五十多米便从马上下来,一路走到城门口处,朝着董云深深拜下:“张偕拜见少主,幸不负少主重托。”   董云朗声大笑,扶着他不让他拜下去:“仲殷此次立了大功,不必多礼。”   张偕坚持一揖到底,温和浅笑:“为少主效命乃是臣分内之事,又岂敢因此废了礼节?”   董云笑意加深,赞了他两句,两人寒暄两句,董云身边的几人也纷纷上来道贺,高声谈笑着往城内走去。   谢同君走在他后面一点,一边分心听他们讲话一边暗暗观察董云身边多出来的几个人。   他左面的男子年约二十上下,名叫陈容,原是临邛县尉身边的文书,他个子很高,菱形脸,眉毛很浓,高鼻深目,一对眼珠子乌沉沉的,笑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很幽冷的感觉。他身上穿着一件极普通的长布衫,头发用蹟巾束起,上面插着一根木簪。   右面那人谢同君从前远远地见过几次,本是天令军头领杨禅,他身形高大,身着青色甲胄,眉毛倒竖,眼如铜铃,虽然看起来十分年轻,但下巴上却留了一溜儿大胡子,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但并不粗鲁,反而给人一种颇为礼貌的感觉。   “夫人的腿伤如何了?”寒暄半晌,董云忽然回过头来,关切的看着她。   旁边张媗下意识揪紧了她的袖子,微微低垂了头。   谢同君早在心里站了阵营,未免以后牵绊太多,此刻并不愿与董云太过亲近,只淡淡的笑了笑:“多谢少主关心,臣妇身体尚可。”   “那就好。”董云微微一愣,勉强笑了笑,脸上多了几分黯然。   男子们大声说笑,相互礼让着回了府衙,谢同君正不知何去何从,前面陈容突然侧过头来,对着身边跟随的两名亲随说了句什么,那两人立刻到她身边跟她解释说府宅早已备好,并带她回去休息。   张媗一直紧紧跟在她身侧,失魂落魄的目送董云进了营帐,手指绞在一起,微微发白。   谢同君正转身,忽然瞥见一道探寻的目光往这边看来,回头便看见樊虚那双冷冷的眸子若有所思的从张媗身上扫过,紧接着似嘲非嘲的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谢同君心里警铃大作,猛地伸手掐上张媗胳膊,低声道:“人都走了,还看什么!”   张媗吃痛的皱眉,嘴唇发白,似哭似笑的轻嘲道:“他竟是从头到尾,也没看我一眼……”   “先回去。”谢同君想起刚刚樊虚的眼神就觉得很不舒服,拉着张媗往回走,一路上,因为身旁还有外人,也不好跟她多说什么。   两人一回到房间,张媗就再也忍不住,躺在床榻上默默流泪,一副伤心欲绝生无可恋的样子。   谢同君叹了口气,对于张媗这个地地道道的古代女子来说,丈夫和家庭就是一切。也许追到临邛已经耗尽了她平生所有的勇气,所以她心里的执念有多重,现在就有多难受。   谢同君无从安慰起,只好招呼着绕梁跟她一起将辎车上的细软等物收拾下来,等把杂事忙完的时候,已经天近黄昏,伸展了一下酸麻的四肢,又在屋宅四处转了转。   董云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小院,院子很大,里面辟了两块菜地,菜地里种着白菜,旁边用竹子搭成架子,架子上爬满了黄瓜藤子,几条翠绿的黄瓜挂在藤上。   这个时代的黄瓜不叫黄瓜,而叫胡瓜。谢同君不客气的从藤子上摘了两条下来,到另一侧的井里打了水上来冲洗了下,胡瓜一进口,满口都是清香。   那边绕梁正在洗衣裳,谢同君走到她旁边,掰下半条胡瓜递给她:“尝尝,挺好吃的。”   绕梁苦着一张脸看看自己手里的衣裳,又看看她,委屈道:“姑娘欺负人。”   谢同君笑了两声,把胡瓜递到她嘴边,两人坐在台阶上,一人一口吃的正欢,忽然瞥见院门外好像有人影一晃。   她把胡瓜塞到绕梁怀里,拍拍裙子站起来,走到院门口一看,那人正是杨珍,他换了布衫,陪着那张本就淳善的脸,看起来更显憨厚。   “怎么了?”   “夫人。”杨珍揖首为礼,笑了笑道:“今晚少主设宴为参乘接风,参乘可能会回来的晚些,我顺道经过,所以来跟夫人说一声。”   谢同君点点头,笑了笑道:“多谢杨副将,你有心了。”   “夫人客气。”杨珍笑着摆摆手:“若非夫人襄助,小人如今只怕还是个普通的兵卒罢了。”   当日东阳交战,杨珍表现出色,谢同君顺口跟张偕提过此人,没想到这人倒还真是有心,到现在还记着。她看了他一眼,笑着道:“杨副将本身能力出众,迟早会脱颖而出,又何须谢我?”   杨珍憨厚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谢同君心念一转,佯作不好意思的开口:“夫君此次立了大功,未免骄傲贪杯,你去跟他说,让他悠着点儿。否则晚上回来吐了,我可不会伺候。”   张偕畏妻的名声早已经被他有意无意的打出去了,虽然不是很好听,但一则可以让董云等人对他少些防备之心,二来做很多事情的时候也会方便许多。如今不知杨珍为人到底如何,谢同君只好以如此隐晦的方式旁敲侧击的打听宴会情况。   杨珍一怔,随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看宴席上气氛热烈,少主和诸位将军虽然频频向参乘敬酒,但参乘酒量很好,酒品也好,只是……”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抹纠结,像是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谢同君“噗嗤”一笑:“你做出这副为难的样子做什么?莫非要说什么得罪我的话不成?有什么就说什么吧!我并非心眼小的女人。”   “我当然知道夫人不是普通女子……”杨珍臊的面红耳赤,磕磕巴巴道:“可……可我觉得,男人都很好面子,夫人这样做,会不会让参乘觉得丢脸生夫人的气?其他将军说不定也会因此轻视……”   谢同君一怔,她本没打算管张偕喝不喝酒,刚刚那么说话也只是侧面打听一下宴席的情况,倒没料到杨珍会这么说,心里觉得一阵感动。原先日日在一起念书识字感情深厚的同窗如今互相猜忌、心生嫌隙,倒是面前这个因为她一句话就记在心里的人如此为他们着想,这世上,果然最难猜的就是人心……她顿了顿,真心实意的朝他一礼:“杨副将提醒的是,多谢。”   杨珍只不好意思的摆手,跟她道别。   回了院子,张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正坐在台阶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看见她进来,张媗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二嫂。”   “下午就没吃饭,这会儿饿了吧?绕梁,去把菜给姑娘热热。”谢同君顺手接过绕梁手里的衣裳搭到竿上扯平晾好。   “二嫂。”张媗又唤了她一声,走到她身边帮她晾衣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黯然的问:“二嫂觉得苦吗?”   谢同君怔了一下,这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原主本是豪族贵女,如今下嫁张家,却要洗衣做饭,操持家务,肯定会觉得心有不平。   只是谢同君并非原主,她自小被师傅养大,十八般武艺虽不能说样样精通,但自小就十分自立,而且现在也没多少事要做,自然不觉得苦,可话不能这么说,张媗这么问,肯定还是在纠结董云一事,于是拐了个弯儿,顺口胡诌道:“苦不苦,不看我,看你二哥。”   张媗一怔,脸上现出几分黯然:“二嫂是想说我做的一切都不值得吗?”   “没错。”谢同君没跟她拐弯抹角,直话直说:“你所做的一切,他看的进心里,你苦也不苦,他没心去看,你不苦也苦,如此看来,你做的一切都很不值得,非常不值得。”   张媗沉默,呆立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   张媗真是把这句话诠释到了极致,明明她跟董云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如此牵肠挂肚,飞蛾扑火,让谢同君想怨也怨不起来。   “其实我觉得,你并非多喜欢他。”谢同君硬着头皮继续胡诌:“你从小到大,见过的男人屈指可数。第一次见到一个身份高贵又有雄心壮志的,未免一时被他迷惑。以后看到了更优秀的,你才会发现,其实他并没什么了不得。”说到最后,她自己都觉得说的很有道理,赶紧再接再厉:“你自小就想着要嫁给一个青年才俊,而他却又是你迄今为止见到过的身份最为高贵的男子,就像是一个梦境,你以为梦里的感情是真的,其实不过是你自己画地为牢,把你自己囚禁在你自己编织的华丽牢笼里,只看的见英雄,看不见别人。”   “二嫂是在说自己吗?”张媗似懂非懂的看着她:“二嫂如今从牢笼里走出来了?”   “不……”谢同君笑了笑:“我从没做过这种梦。”   这个梦,是另一个谢同君做的,为此,她赔上了自己的一生。而她,永远都不会这么傻。   “媗儿,人的一辈子很短的,不要让自己活的那么不开心。世上最难懂的是人心,最好懂的也是人心,人最爱的,终究是自己,你现在放不开,只是因为你还不够痛,不要等到满身疮痍才来后悔。”   张媗长长地叹了口气,默然无语。   谢同君一个人在台阶上坐了会儿,最后实在困的厉害,没等张偕回来便回房歇着了。睡到半夜里,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叮咣”乱响,赶紧穿好了衣服从屋里出来,还没出房门便被一个人抱了满怀,一股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   “夫人衣衫不整,不能出去……”张偕将她护在怀里,说话时声音都是飘的:“夫人是我的,不能出去见外人……”   谢同君被他护的严严实实的,也没法儿看见外面情况,只听到两个声音自门板外面传来:“你看看仲殷,刚刚还心心念念都是少主,这会儿回来了,一见到自家夫人便把少主忘了!”   另一人哈哈大笑:“大家都说他畏妻如虎,如今看来,参乘像是乐在其中啊!张夫人,既然参乘已经送到家,我等便告辞了。”   “多谢两位先生送我夫君回家,妾身不便出来相送,二位先生切莫怪……嗳!”她话还没说完,张偕忽然一把捂住她的嘴,醉醺醺道:“夫人为什么要对着墙板说话?是不是我喝多了,夫人生气了……”   外面又是一阵嚣张的大笑声,谢同君窘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继续道:“多谢二位先生,夜深了,二位先生慢行。”   “告辞。”外面脚步声逐渐远去。   谢同君从张偕怀里挣脱出来,将门栓插好了,转身便看见刚刚还神志不清的人已经端端正正的跪坐在襦席上,他微微侧头看她,单手支颐,一豆灯光下,双目清明,哪还有半分醉态?   谢同君倒绝。   “你……”   “夫人快扶我去歇着,我现在浑身都难受……”张偕踉跄着站起身,带着案几“哐当”一响,整个人都扑到她身上,谢同君险些被他扑个仰倒,正准备开口说话,张偕忽然用力捏了下她的手指。   看他举动有异,谢同君只好按下心里千言万语,扶着他回到榻上躺下,又回到案几旁打算吹熄烛台,转身时,忽然看到被烛光映照的窗纱上,一道剪影一闪而过。   她一怔,忽然恍悟。   千算万算,人心难算。   今日张偕回临邛,姿态摆的极低,就是未免被董云看作居功自傲,怀有二心,没想到他还是不信他。   一边用他,一边暗地里怀疑忌惮他。    ☆、若愚      未免看不见别人偷听,谢同君并没有吹熄烛台,回到床榻上,还没躺好便被张偕一把拉过去,他一手揽住她的腰,身上还泛着清冽的酒气,鼻息间的热气喷在她耳边。   大热天的,也不嫌热,谢同君一把将他推开,不舒服的动了动,小声道:“还在装哪!装上瘾了是不?”   张偕闭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的腰,声若蚊蝇道:“从明日开始,我就哪儿也不去,日日陪着夫人折花插柳,焚香抚琴。”   “从前怎么没见你有那高情雅趣?”谢同君不以为然的接口,忽然恍悟了什么似的,惊讶的看着他:“你打算撂挑子不干了?”   张偕仍旧闭着眼睛,嘴角衔着抹笑:“这可由不得我,今日在宴席间,少主等人换着灌我喝酒醉酒,并频频出言试探于我。”   “是少主的意思?”谢同君更惊讶了:“少主如今身边缺人,要是你走了,谁为他行兵布阵?”   “倒也不是对我就弃而不用了。”张偕把眼睛睁开,手上把玩着她的头发,微微一笑:“少主怕我们功高震主,生出二心,所以打算将我们用一用,晾一晾。”   “这样?”谢同君有些无语,忽然想到一个词:“白/嫖。”   像董云这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行为,可不就像是白/嫖么?人家兢兢业业辛辛苦苦帮他打江山,结果他舍不得把功劳分给别人,短期可以收服人心,可日久天长下去,谁还愿意为他效命?   “说什么呢!”张偕不轻不重的拍她一下:“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你不觉得我说的很形象吗?”谢同君不理他,继续道:“少主太小气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张偕眉目温和,不置可否。   果然,到了第二天,董云就派遣陈容将赏赐送下来了。他将张偕大肆夸赞一番,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并特许他这几日不必再到府衙参议政事。   张偕早有预料,也没表现出什么异样,笑着跟陈容寒暄了几句,留他在家里吃饭,陈容推脱还要拜访几位有功的副将,匆匆告辞。   谢同君在一旁看着,等陈容走了,把他送来的箱箧打开,箱子里整整齐齐的摆着十块金子,闪的人眼睛疼。   “我们出去逛逛如何?”张偕轻抚箱面,含笑问她。   谢同君拿起两块金子塞到束腰里,笑的像个狐狸:“你简直是说到了我的心坎儿上,不大肆上街采购一番,怎么对得起这么多金子?”   两人一拍即合,换了衣裳便逛往十分热闹的集市。   临邛虽然被新军攻下,但董云安抚有力,百姓们的正常生活并未受到过多波及。街市上热闹非凡,各种商品琳琅满目。   谢同君化身购物狂人,管它有用的没用的,拉拉杂杂买了一大堆,张偕跟在她身后,只笑眯眯的看着,偶尔出言回答她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   两人逛了一个上午,逛遍了整整一条商业街,也收获了路人无数注目礼,谢同君过够了瘾,喊着累,两人这才找了间酒舍坐下歇息,又找人将东西送回家,打算下午继续逛。   吃罢饭,从二楼拾阶而下,经过一处长案,恰听到纱帘后两人对话,一人声音粗犷,嗤笑道:“我还道那张参乘有何过人之处,原来不过是个眼皮子浅的……”   “仲由兄说的是,哪怕他再如何聪明绝顶,但目光短浅,终难成大事啊!殊不知,少主明面上对他赞赏有加,体恤他辛苦劳累,实则明褒暗贬,他却拿了赏赐便得意洋洋,恨不得昭告天下!真是……啧啧!”   “说的是……说的是,我还听说,他对他夫人怕的很,这等虽有奇谋却懦弱短视之人,又怎么可能生出什么野心?我看倒是少主多虑了……”   那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好不热闹,谢同君跟张偕相视一笑,浑不在意道:“我觉得累了,下午不逛了吧?”   “刚刚经过布庄,我看里头有两匹湖青色的料子好看,买回来给你做身新衣,还有那首饰铺里也逛逛,你打扮的素了些。”张偕牵了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走。   隔间里珠帘轻动,有一个人从里头走出来,恰好跟他们打个照面,顿时尴尬的愣在当场。   “杜先生也出来吃酒么?”张偕面色如常的打着招呼。   “啊……啊……是啊……真巧!真巧!没料到在这遇见参乘,参乘有礼。”那人结结巴巴的说完话,囫囵行了礼,又贼眉鼠眼的看了谢同君两眼,被谢同君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后,干巴巴的笑道:“参乘吃饭了吗?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共饮两杯?”   “多谢好意,不打扰雅兴。”张偕含笑婉拒:“我们还有事,这便告辞了。”   “参乘先行。”那人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让开路,丝毫不见在纱帘里头说话的畅快肆意。   两人走了老远,谢同君才愤愤不平道:“小人!”   张偕微微一笑,毫不在意道:“虽是小人物,却有大作用。”   谢同君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替他不值,他们今天出来,本就是做出一副傻样给董云看以减削他的戒心,达成所愿,理应高兴才是,可她却是忍不住的难受,满心都是郁闷不平。   “莫不开心了,回家去吧。”张偕倒是浑不在意。   谢同君看他没放在心上,倒也没先前那么郁闷了,毕竟别人说的是他,他不在意,她又何须自扰?   正如那两人所说,董云对张偕疑心未消,明褒暗贬。可张偕能怎么办呢?只能装作不知其中深意,一股脑儿全接了,不仅不能表现出什么异样,还要装作欢喜的样子出门秀一秀,虽有自黑之嫌,但只有如此,才能走的长久。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莫过如是。   接下来的几天,董云等人在府衙议事,张偕果然没去凑热闹,有的人说他拿了鸡毛当令箭,有一点点小成就便无法无天,仗着少主的恩宠只享乐不办事。   董云将这些人好一顿呵斥,并下令再有非议参乘者必将重罚,如此一来,无意间便叫张偕得了不少人的嫉恨。   谢同君气的要死,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这招用的极妙,张偕选择装傻而养晦,就不能知道董云的真正用意,不仅不能知道,还要把黄连当甜汤,一脸享受的咽下去。   董云是赚够了爱惜贤才的名声又达成暗贬张偕的目的,张偕却是打破了牙齿和血吞,面上还要感恩戴德,这一招不可谓不毒。   其实董云生性明朗直率,肯定想不出这样的毒计,必定是有人在他背后支招,谢同君思来想去,将嫌疑定位在陈容身上。   樊虚善兵法,杨禅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奉阳向来跟张偕交好,张绣与张偕乃同宗兄弟,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个看起来最为阴沉神秘的陈容最有可能是幕后黑手。   偏偏张偕装的天衣无缝,似乎当真不知道表面荣宠背后冷箭的用意,每日只是如常的看书识字,前几日还到街市上买了几株花卉和白菜种子,回来便换上单衣将它们种进了院里辟出的地里,每日为它们浇水施肥,颇是自得其乐。   看他这副普通农夫打扮的样子,谢同君恍惚想起了他们还在长留的日子。跟现在这种憋屈且得日日提防别人放冷箭的日子比起来,那两个多月的生活简直幸福到了极致。   村人淳朴热情,张家也是和乐之家,大嫂邓姬虽然对她不冷不热,但生性纯善,也没刁难过她,谢同君竟有些怀念那时候的日子了。   她这边兀自坐在瓜藤下发呆,那边一只毛茸茸的东西忽然搭上了她的手,谢同君吓了一跳,猛地从台阶上窜起来,摆出一副防御的姿态。   定神一看,张偕正微微躬了身子,站在对面含笑看她,他怀里抱着一只灰白相交的小猫,一边用舌头舔着爪子,一边喵喵的叫着,时不时还抽空看她一眼。   “从哪儿弄来的小猫?”谢同君摸摸它的爪子,将它从他怀里接过来。   “捡的。”张偕笑着在她身边坐下,身上仍是一身农衣打扮。   “有名字吗?给它起个名字吧。”谢同君兴致勃勃的逗弄着猫,抬头看他。   “起名字?”张偕怔了一下。   “叫小灰怎么样?”谢同君笑嘻嘻的用手指挠小猫的下巴。   “不好。”张偕微笑,随即一本正经的摇摇头,认真道:“既然要起名字,怎能如此随意呢?”   太不给面子了,谢同君不满的看着他:“那你说叫什么?”   张偕沉吟片刻,修长的指尖点了一下小猫的额头,笑着道:“无衣,夫人以为如何?”   无衣?这算什么名字?谢同君傻眼。   张偕笑睨她一眼,自顾自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谢同君怔了一怔,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   《诗经》里最出名的一首《秦风·无衣》,原本表达出对侵略战争的憎恶和愿意跟随君主驱除侵略者的志向和愿望,以及爱国主义情怀,如今放在一只小猫身上,想是张偕借古喻今。   人读书读多了就这点不好,老是喜欢伤春悲秋借物伤怀,随便一个小东西就能勾起心中无限愁思,谢同君对此敬谢不敏,只干笑两声作罢。   张偕把猫带回来就没管它了,倒是绕梁对它爱不释手,没事的时候总要逗弄一番,连这几日心情不好的张媗也表现出了女子特有的柔情,看见它的时候,笑容都多了几分。   张偕在家里的日子日渐增多,张媗多多少少也察觉出了不正常,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这一日,张偕不在家,张媗总算是鼓起勇气问起了谢同君。   谢同君很惊讶她没像其他人那样以为这是董云给张偕的荣宠,不由得对她生出了几分钦佩。   张媗生性聪明,女子之身限制了她的眼界和见识,却没将她身上的灵气磨掉,真不愧是曾经的勋贵后代,颇有几分普通人没有的机敏。   可谢同君也不好多说什么,她一颗心都牵挂在董云身上,而他们又极力反对此事,她说出的真相张媗未必听的进去,或者以她直率的性格,听进去了也可能露出什么破绽。   “二嫂,我总觉得,我二哥和少主之间怪怪的。”张媗叹口气,愁上眉梢:“若是亲信之人,必得时时刻刻伴随左右,可二哥自打攻下资阳之后,反而被少主疏远了。”   “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关系本就微妙。”谢同君为她倒了盌茶水,又将前几日张偕替她看好的一匹绸缎拿出来递给她:“你二哥前几日为你买了匹布,你看看喜欢吗?”   “二哥真好!”张媗把布匹接过来,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过几日我就把它做成衣裳,到时候穿起来肯定好看。”   “没事就多出来走走,每日闷在屋里人都要发霉了。”谢同君笑着打趣她一句:“从前在长留时,你二哥不让你出来你还钻墙洞,如今城里太平,让你出来逛逛你却不愿意了。”   “恩,那我们明日去街上逛逛吧。”张媗强打起精神,将料子在身上比来比去:“二嫂觉得这个颜色衬我么?”   面前的女子容颜美丽,虽然颜色有几分黯淡,却掩不了其天生丽质,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谢同君大方的笑着应承:“当然衬你了,你皮肤好,长的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真的?”张媗红了脸,笑着来掐她:“二嫂就会说好听的话哄我,要真是比谁长的漂亮,谁又比的过二嫂去?”   谢同君灵活地避开她的袭击,跳上榻去挠她咯吱窝,张媗倒在榻上,连连求饶,笑的眼泪都要飚出来。   两人闹了一会儿,又坐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张媗起身告辞,谢同君出门送她,忽然看见正对门处,陈容跟张偕站在一处说着话,听到这边动静,两人不约而同的往这边看过来。    ☆、打算      看见她们两人,陈容眉目微敛,露出礼貌的笑意,遥遥一礼后便收回了目光。   心思深沉,谨慎细致。   这是谢同君对陈容的第一印象,还记得前几日初到临邛,当时男子们兴致正高,唯有他记得给她们三个女眷安排住所;张媗貌美,无论谁看了都会稍有流连,这人却只是微微掠过,似乎一点儿没受影响。   谢同君正准备转身走,忽然瞥见那边陈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忽的朗声道:“无衣?无衣!这猫儿倒真有个好名字。”   她微微侧眼,这才看见陈容怀里抱着灰白猫儿,手里正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小猫的毛,口中还不住赞叹:“啧啧……一身的鱼腥味儿,果然再小的猫儿也忍不住要吃腥啊!”   谢同君不好过多停留,连忙转身回了屋。心不在焉的记录着她的同君小记,却越想越觉得这陈容似乎话里有话。   难道这猫身上也有什么深意不成?   无衣……   谢同君将这两个字在舌尖上转了两圈,又把诗默背了两遍,却仍是一无所获。   她微微探出身子往外看,那边陈容忽然对张偕俯身,一揖到底。   浅色的七彩光晕打在他侧脸上,那炫目的笑容像是淬了毒,明明漂亮的吓人,却无端让谢同君的心跳滞了一滞。   “想必参乘早已经猜到了,少主之所以这般对你,皆是我陈容出的主意。”陈容直起身来,有一下没一下的勾着猫儿的下巴,听它舒服的打呼噜的声音,笑眯眯道:“是我让你做了回哑巴,吃了回黄连,也是我把你逼的退无可退,更是我,让你从少主身边的谋臣变回昔日只知侍弄稼穑的农夫。”   “偕愚钝,不知先生此言何意。”张偕看着院里的两亩田地,随意的伸手抚过一支带刺的深色蔷薇,嘴角带笑:“少主恩宠,允我偷懒几日,偶尔侍弄花草,倒也不失趣味。”   “你当真不知么?”陈容似怒非怒地看着他,半晌却是笑了起来:“也罢,那我解释给你听吧。少主明面恩宠你,私下打压你,表面维护你,暗里却为你招揽了许多嫉恨,而这一切,俱都是我出的主意。都说的这般明白了,那你是知还是不知?”   “原来如此……不过我倒真没猜到是先生的手笔。”张偕怔了一怔,随即露出一抹淡雅如菊的笑意来:“可即便如此,先生此为也只是为少主尽忠,又何须向我行此大礼?”   “你不恨我么?”陈容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显得有些阴沉:“我把你逼到这个地步,让你受了这般委屈,你不恨么?”   “为何要恨?”张偕浑不在意,转过身来看着他:“先生做这一切,皆为尽忠之行。偕既然认定了主公,自然该殚精竭虑,些许小小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又焉敢言恨?”   “主公……参乘这话倒是巧的很,一点把柄都让人抓不住。”听他口中称“主公”,陈容心知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但看他一副滴水不露的模样,忽然无端的有些恼怒。   “先生话里玄机太多,我实在不懂。”张偕却不接话。   “参乘真的不懂么?”陈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慢悠悠道:“从前有位故人跟我说,张仲殷乃是最会韬光养晦之人,今日容算是长见识了。装傻充愣的本事能像这般精纯的,参乘真可谓是古今第一人。”   这话说的相当不客气,张偕滞了一瞬,似是没料到会有人这般直白的跟他说话,当下苦笑道:“偕不明白,先生何不明示?”   陈容摇头,他手上的猫儿忽然惊叫一声,飞快的从他怀里跳到地上,打了个滚儿跑远了。   “答案尽在‘无衣’二字里头,是耶?非耶?”   他朗声而笑,狭长的双眼却阴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光彩,定定的看了张偕一眼之后,扬长而去。   “蛟龙入海!”   一道绵长的声音传入庭中,他话音才落,像是印证了他的话似的,忽然间雨点骤落,狂风四起,一道闷雷自天边响起,明亮的闪电横劈而下,将天空辟成一明一暗。   面前的窗户“啪”一声关上,谢同君吓了一跳,看看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气瞬间变的这般阴沉,嘴里忍不住嘟囔:“见鬼了!”   她跑出去一看,那边陈容坦然无惧的在阴沉的天色里行走,任凭天际雷声阵阵,狂风勾起他飘扬的衣角,像是随时会踏风而去。   忽然间,像是心有所感似的,他忽然站住了,而后转了个身,就那么站在雨中,看着她露出一抹深深的笑意。   “变天了,回屋吧!”张偕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半揽着她的肩膀往回走。   “不用给陈容一把伞吗?”谢同君还有些懵。   “你怎知他需要这把伞呢?也许他等这场雨已经等很久了。”张偕关上房门,外面的陈容朝他笑了一笑,转身离去。   “说话神神叨叨的。”谢同君翻个白眼,扔给他一块干净的帛布:“他等雨等的久,那你呢?”   “……他是等雨之人,我是无处避雨之人。”张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极淡的笑了笑。   谢同君一怔,刚刚那两人并没刻意压低声音,她在这边多多少少听到了些,总觉得话里是说不尽的玄机,但要细细思索,却又无迹可寻,所以干脆开门见山:“无衣何解?”   “与子同仇为解。”张偕将帛布搭在架子上,回到内室换衣裳。谢同君站在原地,怔了一怔。   子,是谁?   董云?   她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张偕又不傻,董云都这般算计他了,即便他再不介意皇帝是桓家的哪个人,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小命搭上去帮他吧?   难道张偕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打算拥立桓如意,所谓与子同仇,就是表明自己的选择,他愿意跟桓如意一起,推翻徐朝,重振桓氏。   本以为他是学读书人浪漫一把借物抒怀,却没想到真实用意却是这般的不浪漫……   谢同君大大的翻个白眼,紧接着却突然想到了陈容,前后一联系,却是惊出了一声冷汗。   陈容是桓如意的人!   否则,为什么张偕一把这猫儿领回来陈容便登门拜访?他那句舒朗的叹声又作何解?若非参透了“无衣”的玄机,他又怎么会说“无衣”是个好名字?   张偕跟着董云,任人都会觉得“无衣”是在表达对董云的衷心,可既然陈容能猜到无衣的意思,那张偕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陈容的身份?否则,以他心思内敛,又毫无怡弄风月之心,没事儿为什么要给一只猫起名字?   这名字,很可能就是一个暗号,将陈容引过来的暗号。因为张偕大起大落,周围的人都等着看笑话,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当做饭后谈资,所以要让陈容知道“无衣”的存在实在太简单了。   张偕可真是能,把她都瞒的死死的!   谢同君三作两步转进内室,果然看见张偕正拿着那卷不晓得被他读过几百遍的竹简,她没好气的坐到他身边,拎着他衣袖让他将今日之事从实招来。   “夫人先撒手。”张偕无奈的看着她。   “你先说!”谢同君看他这副悠哉的样子,憋了一肚子气,眉头蹙的紧紧的:“好你个张偕,糊弄人真是一把好手!”   “我怎么糊弄你了?”张偕带着点儿笑意看她。   “你还真敢问,你不止糊弄了我,你还糊弄了所有人,最重要的是,你糊弄了我!”谢同君怒火更甚,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   张偕轻笑,温柔的轻抚她发丝:“没想到夫人生气是这般样子。”   “你故意气我的吧?”谢同君打开他的手,不满地看着他。   “不敢,夫人息怒。”他笑着作揖。   “既然不敢,那你就该听听三从四德。”谢同君被他不温不火的样子带的有火发不出,转了转眼珠子狡猾的看着他。   “哦?”张偕笑容越发明显:“莫非夫人打算遵循这三从四德?”   “不是我,是你。”谢同君笑眯眯的看着他,比出一个巴掌来,说一句话放下一根手指头:“一从、从不欺我瞒我负我糊弄我,二从、从不气我惹我斥我轻视我,三从、从不厌我烦我舍我忘记我。还有,小妾要不得、打骂要忍得、说话要记得、脾气要就得!”   张偕一怔,继而连连摇头苦笑:“那我岂非夫纲不振?”   “那你把刚刚的事一字不漏的告诉我,三从四德就作废,如何?”对于古代的男子来说,这些要求本就是虚妄,就是拿到现代男人身上,他们也可能受不了,所以谢同君压根儿没奢望他会按上面的做。   “说不说,反正我总是吃亏的。”张偕失笑,还是三言两语将刚刚的事解释了下。   “既然陈容是刘襄王的人,那他为何要这样逼你?”话一出口,谢同君就觉得不对劲儿,同时又有些不可置信:“他是想以此将你逼到刘襄王的阵营里去?”   张偕跟董云嫌隙渐生,肯定会另投明主,为了让张偕快些做出选择,陈容便抓住这个空子,让张偕不得快些不放弃董云,可是这样的话……   “那他为何要将真相告诉你?不怕你恼了?”   “他知道我会怀疑到他头上,现在赔罪,以后共事之时,就会少了许多嫌隙麻烦,再者说,他也想以此试试我的态度。”   这些人真是……谢同君不知道说什么好。明明已经知道对方的态度,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疑心也忒重了些。   张偕那句“主公”和表面听起来有些似是而非的话,倒是给了他一支强效镇心剂。   而蛟龙入海,典故则来自汉高祖那句“今日我浅水困蛟龙,他日蛟龙入海,必定风起云涌。”陈容说这句话的意思,想必就是在告诉张偕,昔日龙困浅滩的刘襄王也许很快就会摆脱困境,掀起一阵滔天大浪。   窗外雨声滴答,蔷薇花架子被打的歪倒在地,明亮的电光不时闪过,闷雷重鼓一般敲击在她的心头,这阴沉诡异的天气,就像是在印证陈容那句话似的。   果然变天了。   也不知刘襄王到底会以怎样的雷霆万钧之势将董云辛苦大半年建立起来的军队收入囊下,虽然早已站了阵营做了决定,但一想起那双曾经明朗的眸子和单纯的笑颜,谢同君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步步走到如今,仿佛只是一眨眼之间的事,董云也早就从毛头小子长成一个野心勃勃、掌控力极强的上位者,甚至跟他们站在矛盾不可调和的对立面上,暗流涌动,一触即发。   董云曾经那般单纯的人都因为权势变的如此陌生,跟随心思更为诡谲的刘襄王难道就真的是更明智的选择吗?陈容以这样的手段逼迫张偕选择阵营,代表的不就是刘襄王的意思吗?   古往今来,忠心为君筹谋却得善终者寥寥可数,他们以后,也许会走上一条比现在还要艰险万倍的路。   可她,无所畏惧!   无论刘襄王的算计是什么,张偕的打算又是什么,她都会坚定不移的陪着他走下去。    ☆、如意      陈容回去没两天,董云下令大军拔营,前往汴郡,攻打槐县。   槐县乃汴郡门户,军事重地,战略地位非同一般,前几日在府衙商量之时,张偕并未参与,所以对作战计划一无所知。   其实要想知道也并非难事,张偕虽然没去,但董云为稳住长留宗族,却一直颇为看重张绣,但张偕老神在在,似乎对此事毫不上心。   五六万人的军队一路跋涉,因为大部分人是靠脚力,所以速度并不快。这次攻打槐县,因为不像以往那样拖家带口,女人们少了很多,除去谢同君三人,就是董云身边侍候的四个奴婢。   女人太少,军中未免诸多不便,张偕便想把张媗送回长留,但张媗说什么也不肯,她这段时间不再日日闷在屋里,笑容多了很多,但对从军一事却是分外坚持。张偕见妹妹如此,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嘱咐她待在谢同君身边不要到处乱跑。   谢同君则早早就换上了男装,她现在年纪不大,再加上衣裳宽松,除了面貌清秀些,穿上男装倒也似模似样。说起来,这次的衣裳还是张偕某日里带回来特地嘱咐她换上的,大小尺寸刚刚合适。曾经那些逛街时看到过的首饰料子虽然买了回来,也全都因此被束之高阁。   军队到达槐县时,只见槐县城门大开,城楼口外几个仆从正拿着扫帚扫地,看见他们,虽然面色慌乱,却并没逃跑。楼上守城的兵卒见此,不仅没大声嚷嚷着关城门,反而有一人飞快的从楼上下来,直直往城内跑去。   “这是怎么回事?”董云皱着眉,侧头看身边的陈容与樊虚。   樊虚紧蹙着眉头,薄唇僵直的抿着,面色十分不好。   陈容虽然心中有数,面上却笑着,似乎对此事一无所知:“或许槐县县尉被将军威名所镇,故而城门大开,迎将军入城。”   “果真如此么?”董云虽然犹疑,但面上仍露出两分满意的笑意。   他话音刚落,城内突然走出几个人来,其中一人身着浅紫直裾,面色苍白如玉,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一抹儒雅矜贵的笑意。他似乎身子不好,走路时虽然姿态怡然,但脚步略显虚浮,左右跟着两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小童,虚虚扶着他,却没挨到他衣袖分毫。   “桓如意?”董云面色铁青,瞪大眼睛又恨又不可置信的看着来人。   “如意拜见平敌大将军。”桓如意走至近前,双手交叠至额,竟打算一揖到底。   这是谢同君第三次看见桓如意,头一次,他坏了张偕的事,第二次,他特地去董家刁难张偕,外带离间他们夫妻二人关系,两次相见都不太愉快,这一次,却要换个态度来看他了。   毕竟这个人,在张偕逃出平城时出过力,也是张偕以后要跟随效忠的人。   如今天气热的很,大家的穿着相当轻薄,但桓如意却穿着一件明显是初春时节的衣裳,尽管如此,他额上却丝毫没见汗,毫无一丝狼狈之意。   这人似乎极喜欢紫色,无论是深紫还是浅紫,在他身上都显得极为合适,彰显其人浑然天成的深贵底蕴。   她这边打量桓如意,那边桓如意刚刚躬下身子,却突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幸而身旁小童手脚麻利,一把将他扶住了。   “你们先退开,我如今是白身,见到将军自然该行礼。”桓如意抽出胳膊,再次俯身一揖。   “殿……公子!”左面那小童不满的唤了声,抱怨道:“公子总是不听大夫的话,如今公子身子越发的不好了,又本为将军堂兄,即便如今身份不同,也不需行此大礼……”   “退下!咳……咳咳……”桓如意皱眉低喝,声音不大,却让他一时忍不住咳了起来。   “公子!”右面那小童脸一白,不满道:“绿蚁!你就少说两句吧!公子身子本就……”他说着,红着眼圈微微一哽,小声道:“将军是未来的天子,将来要撑起桓家,受万民朝贺,公子心里感激,不想失了礼数,你多插什么嘴?”   “我……我不过是担心公子,将军和公子本是同宗兄弟,难道还会因为小小礼数责怪薄待公子不成?”绿蚁不甘心的顶嘴,气势却弱了许多。   “这位小哥说的是,公子身体不适,便省了这些繁缛吧。再者说,您跟我家将军本为同宗兄弟,将军顾念手足,也舍不得看公子行此大礼而罔顾身子。”关键时刻,陈容对着桓如意虚虚一扶,化解了两个小童的争执。   董云面色一怒,下一刻就要发火,陈容却眉头轻蹙,沉沉的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先生说的是,堂兄身子不适,俗礼就免了吧!”董云抿着嘴唇,声音像是咬着牙齿说出来的。   桓如意这才站起身,对着董云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将军请入城吧!”   董云脸色阴沉的要滴出水来,嘴唇翕动半晌,重重“哼”了一声才一甩袖子,率先迈步往前去。   好戏收官,谢同君便规规矩矩跟在张偕身后,随他们一起入城。瞧见前头千个人千张脸,心里不由唏嘘。   比起桓如意的不动声色和示弱之行,董云的表现实在差强人意。人往往都会因为各种隐晦的心理同情弱者,无论桓如意从前如何,他现在以皇家贵胄之身摆出这等低姿态,怎么也能先博得几众人分好感。至于董云,先前因为张偕一事,虽然大部分人糊涂,以为董云是在宠幸他,但奉阳杨禅几人怎么可能看不到一点儿异样,即便他们看不出来,陈容恐怕也会想方设法的让他们看出来。   先是心胸狭隘,容不得有功之臣,再加上跟桓如意两人初初交锋就落了下乘,若是桓如意还有后招,他一个处理不好,只怕冷血薄情,容不得手足兄弟的名声就会扣在脑袋上。   谢同君只顾看戏,半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眼看看张偕,他立刻察觉到了,侧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   任凭前面怎么千般热闹,他却不动声色,只静静地聆听着。   “参乘。”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张偕转过头去,看见杨珍曹亮两人,露出一抹儒雅的笑意:“好久不见,二位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托参乘的福,一切都好!”曹亮咧着一口白牙,笑容灿若春花:“好久不见了,将军近来怎么样?怎么没看见夫人?”   “好些日子不见,两位副将安好。”谢同君笑着朝他俩揖了揖手。   杨珍腼腆一笑,曹亮却是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几眼,抚掌而笑:“夫人穿起铠甲来,倒也英武。”   “过奖过奖。”虽知道对方不过是善意的奉承,谢同君还是笑着应承:“比起英武,就不在两位关公面前耍大刀了。”   她跟张偕相处久了,说话做事难免就会带上一些他的特色,见人先是三分笑。   良言一句暖三冬,恶语伤人六月寒。虽然樊虚总觉得她虚伪,可是有的时候,一句善语却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曹亮哈哈大笑,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气势出来,问身边的杨珍:“夫人说我们是关公,你觉得谁更厉害些?”   杨珍一副熟稔的样子,笑着道:“自然是子注兄。”   “你看你看,光顾着说话,连正事儿都忘记了。”曹亮一拍脑门,认真的看着张偕,诚恳道:“是这样的,今晚是我生辰,将军曾对我有提携之恩,所以我跟杨珍商量着,想请参乘过去喝几杯。”   “些许小事,副将何须一直挂在心上?倒是要多准备几坛好酒等着我。”张偕笑着应承。   看他答应的爽快,曹亮眼睛一亮,笑容都加深了几分:“好酒有的是!管参乘喝饱!”顿了顿,又问道:“夫人要不要去?”   杨珍站在一边,尴尬的拉了拉曹亮的袖子,可无奈他话已经说完,还回头莫名其妙的看他:“你干什么拉我袖子?夫人跟我们一起上过战场,杀过敌,又不是外人!”   杨珍一张脸憋的通红,无奈有些话不好明说,急的连连打眼色。曹亮本就是单纯心宽之人,急脾气一上来,吹胡子瞪眼的看着他:“你眼睛闪了风?这般鬼鬼祟祟的要做甚?有啥话不能明着说吗?”   “嗤……”旁边张偕传来一声轻笑,及时解了围:“咱们男人喝酒,带她过去做什么?她就爱管东管西,到时未免喝的不尽兴。”   谢同君不服气他说话的态度,偷偷伸出手,麻利的掐了张偕一把,却被他极灵活的抓住手指不松开了。   谢同君暗暗鄙视他,却也知道他说的在理。   先不说她是个已婚女子,跟大老爷们儿拼酒不合适,更重要的是,男人么,酒桌上千奇百态,聊的话题肯定离不了女人名欲,到时候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下不来台的可是她。   曹亮一怔,紧接着却是竖起大姆指,哈哈大笑:“参乘果真豪爽!谁再敢说参乘怕他夫人,我曹亮第一个冲上去跟他理论!”   “他这是舍命陪君子!”谢同君媚眼横生的看着张偕一眼,那眼神吓的曹亮立刻噤声,暗暗朝张偕比大拇指。   “我们先告退了,晚上来请参乘。”杨珍终于找到时间插话,说罢也不待曹亮插嘴,拖着他走就。   谢同君失笑:“这两人真是绝配。”   说完之后,看到张偕意味深长又有些古怪的眼神,猛地想到以前打趣他和徐贤的那次,赶紧澄清:“我可没往别的地方想,你这么看我做什么?脑子里尽是些下流思想!”   “哦?那夫人说说,我此刻在想些什么?”张偕笑着看她。   “你在想……”谢同君蓦地住嘴,狠狠一脚下去,她要是说出来了,不就说明她脑子里也是下流思想么?   张偕躲也不躲,淡定的看着她的脚猛地往下,倒是谢同君有些错愕,收住脚势惊讶的看他:“你怎么不躲?”   张偕揽住她肩膀,笑眯眯地一边往前走,一边悠悠道:“我知道夫人下不去脚。”   “你错了!”谢同君恼羞成怒,抬起脚就踩。   张偕避也不避,只继续道:“其实夫人狠的下心也没关系,我痛一痛便罢了,夫人开心就好。”   谢同君一只脚悬在半空,踩也不是,停也不是,顿了半晌,终于慢慢落下脚,踏在他深灰色鞋面上,然后用力地碾了碾。   “夫人现在高兴了?那陪我去街上逛逛如何?”张偕也不在意,仍旧笑眯眯的看着她。   他一双狭长的眸子眯起来,像两弯小小的月牙。   “你……”谢同君嘴角微抽:“没见过男人也这么喜欢逛街的。”   “你想到哪去了?”张偕笑着摇头:“子注生辰,我总得送他点什么吧?”   两人直接去了兵器铺子,谢同君建议他买两套护腕。曹亮和杨珍都是武将,本就需要这些东西,再者他们出身农夫,送这些东西不会过分贵重,让他们无所适从,三则,两人热情相邀,就是没把张偕当外人,两人都送,表达了情意,又不显得生分客套。   “夫人心细如发。”张偕笑着赞叹。   谢同君下巴微扬,得意道:“那是自然。”   其实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自然而然的就会带上一些私心在里头,谢同君虽然不喜欢过度钻营,但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人际交往圈子真的很重要。   杨珍、曹亮二人本就是张偕一手提拔上来的,跟张偕情分非同一般,在别人都认为张偕失意之时,他们对他的态度却一如既往,这种真诚,在这个特殊的时间段本就难得,除了希望他们跟着张偕之外,她其实也想捞他们一把,免得他们成为站错队伍的炮灰。   死跟着董云,桓如意不可能容他们活下去,而跟着张偕,于己于他都有利益,又何乐而不为呢?    ☆、交锋      下午时分,董云急令众人到府衙议事,张偕从书房出来,转眼便看见谢同君笑容可掬的等在他门前,连衣裳都换好了。   他无奈的觑她一眼,两人正打算锁门出去,张媗忽然从廊那头走了过来,她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眼圈红红的绕梁。   张媗近来因为久坐辎车,身体不适,早上一进城便回房休息去了,这会儿她睡痕未消,脸上还带着几丝倦意。   “怎么了?”张偕关切的看着妹妹:“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张媗笑了笑,看了他俩一眼,小心翼翼的问道:“二哥二嫂这是要去哪里?”   张偕的笑意淡了些,但声音依旧温和:“衙内有事,少主召集我等过去商议。”   “哦……”张媗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终笑着道:“那我在家做饭,晚间等你们回来吃。”   看她笑容黯淡,谢同君心下唏嘘:“你身子不适就不必勉强,没事在院子里转转倒是真的,整日闷在屋里,把人都憋坏了。”   “好,那等二嫂回来了,我们一起出去逛逛。”张媗脸上的笑容深了几分。   谢同君应了,跟在张偕身后出去。   自董云一事,这兄妹两人之间感情也一直僵着,张偕虽然退让一步将张媗带了出来,但却不让她自己出门,而张媗性子倔强,不肯低头,再加上女儿家心思敏感,总觉得张偕在生她的气,所以言辞之间生疏不少,独独相对更显尴尬。   谢同君极力周旋,但收效甚微。张媗是个爱憎非常分明的人,这种人一旦认准一件事,若非她自己想通,否则别人把嘴皮子磨破了她也不会回心转意。   府衙之内,众人已经端正坐好,案几上摆着酒盏吃食,这些人平时随意惯了,此时一边跟邻座之人闲聊,一边吃菜喝酒,好不热闹。   谢同君微微低着头,跟在张偕身后进屋。其他人看见他,俱都站起来打招呼,张偕一一应了,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坐下,不一会儿张绣也来了,看见他不禁眼睛一亮,也坐了过来。   董云最开始毕竟是张氏宗族捧起来的,为了安抚人心,他相当倚重张绣,大事小事都要劳烦一番,所以即使偶尔遇见,张绣也是来去匆匆,似乎忙的很,这次乍一见,谢同君就觉得从前那个显得有些木讷腼腆的张绣如今成熟了许多,脸上不自觉地就多了份镇定自信,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好久不见,堂兄可好?”她笑着打个了招呼。   张绣回之一笑:“弟妹也来了,我一切安好。”   “少主那边如何了?”张偕端起酒盏凑到唇边,浅浅喝了一口,他声音很低,眼睛也直视前方,并不看张绣。   “怕是不太好……”张绣苦笑:“我跟随在他身边许久,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候却极少,别的不敢说,但对他脾气秉性却摸透了几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分非同一般,故而在张偕面前,他说话显得熟稔而诚恳:“少主为人独断专行,刚愎自用,跟在他手下,奉阳杨禅等人未免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况且,少主真正相信的,也不过樊虚陈容二人。”   张偕轻轻笑了下,狭长的眸子微微一转,轻声道:“少主与樊将军毕竟自小一起长大,情分自然非同一般。”   张绣面露不忍,唏嘘道:“只可惜这二人皆有二心。”   张偕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谢同君却有些好奇董云的经历:“董云当初全家被诛,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张偕看她一眼,轻声道:“成王一家明面上是被闯入州府的马贼杀死的,那时少主不过十二岁,樊将军那年也有十七岁了,为护少主周全,他用亲弟将少主换下,又把他藏了起来,这才躲过一劫。几年后,少主入平城,在窦家暗地襄助下改名换姓,以董云的身份入黉学念书。”   张偕寥寥两语,说的云淡风轻,谢同君却听的暗自心惊。那些马贼明面上是贼,真实身份却昭然若揭,诛杀成王一家之前想必就已经做足了功课,樊虚那时候不过十几岁,便有这等胆色和智谋能保住董云,何其不易?再者以亲弟之命替换少主,又该鼓起怎样的勇气?狠下多大的心?   只可惜人心易变,同贫贱易,共富贵却难。   谢同君还在这边神游太虚,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紧接着屋内一片安静,刚刚热闹的气氛荡然无存,众人皆噤若寒蝉。   董云脸色很不好看,他身后跟着陈容和樊虚二人,樊虚面色僵硬,陈容容色整肃,这三人一进门,便无端的给室内增加了一股威压。   谢同君自顾自的挑着切好的牛肉吃,偶尔抽空看一眼堂前,遽然瞟到安安静静坐在奉阳下首的刘襄王。   他端着白瓷盌盏,对着她遥遥举杯,而后轻抿了一口酒。   谢同君怔了下,看他还看着这边,赶紧把牛肉咽了,手忙脚乱的端起酒喝了一口。   刘襄王微不可见的点点头,转过头去,没再看这边一眼。谢同君好奇的看着刘襄王,想到他竟然能从长平逃出来,不由自主的赞叹道:“刘襄王还真是不简单。”   张偕浅浅一笑:“他身边有徐帝派遣的一万大军监视着,你可知道他是怎么到槐县的?”   谢同君一怔,猛地缓过神来,不可置信道:“你不说我还忘了,徐帝怎么可能会放他出平城?”   张偕微笑:“稍安勿躁。”   他话音刚落,那边便传来了董云的声音:“堂兄不是在长平享受灭家仇人给你的荣华富贵么?如今怎么舍得出平城了?”   这话说的字字诛心,桓如意却毫无异色,解释道:“将军想必也知道,如意自小生而不足,汤药不断,那时便有大夫批命,说我此生活不过二十五岁,前些日子,如意病发,御医刘壶诊治出我不过再有两年寿辰,因此向陛下陈情,愿到先父封地静养身体,了此残生。”   他这话一出,举座皆惊,虽然桓如意此人众人皆有耳闻,但如今还是有不少人已经忍不住私底下小声讨论着什么。   “既然舍不得你父王的封地,当年为何要认贼为主?”董云却丝毫没动容,看他的目光反而越来越冷,隐隐带着一丝蔑视。   “家父当年因莫须有之罪举家被诛,唯我因命数原因苟延残喘,被徐帝当做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幌子,心里怎能不恨?可我必须要忍……当年入京,不过是想伺机报仇,没料后来听说将军幸存,于是便求助窦家,帮助将军改名换姓,入学黉学……”他说着说着,突然猛地咳了起来,唇间沁出丝丝血迹,那两个小童吓的眼泪直流,想要说话,却因桓如意的制止而生生顿住,只能跪坐在一边,不住的小声抽噎着,无端的让人揪心起来。   桓如意缓了口气,继续道:“自我入长平,徐帝其实从未相信过我,他派遣的那一万精兵,明面上是为彰显大度护我性命,其实是为监视利用我诛除逆党,我自知时日无多,便苦心经营,终将那一万精兵纳入麾下,本想继续潜伏,伺机杀掉徐帝,可他身边守的太严,再加上忽然病入膏肓,只能趁着还没死透,使计出城,将这一万精兵交与将军,望将军振兴桓氏,为我桓家报仇雪恨……”   他脸色平和,但攥住盌盏的十指却隐隐发抖,彰显他此刻心里的愤懑与恨意,只听“噼啪”一声,那瓷白盌盏猛地碎裂,一串血珠子从裂缝间倾洒而出,看起来触目惊心。   刚才还窃窃私语的众人敛声屏气,紧张的看着他,气氛沉闷而压抑,空气里像拉着一根被紧绷的弦。   桓如意却顾不得手上伤口,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可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只坐在席上不住的喘气,那两个小童又是喂水又是喂药,绿蚁还忍不住边抽噎着哭泣边念叨:“不止如此,年前将军行刺徐帝,若非我家公子暗中襄助,将军又怎么可能逃出长平?如今我家公子落魄了,将军却如此不近人情……”   他说到后来,气势弱了很多,害怕的扫了一眼董云,还是鼓起勇气抖抖索索的把话说完了。   “你既然如此为我着想,那为何早不告诉我,反而招致我的恨意,今日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到底是何居心?”董云怔了下,随即面色剧变,又惊又怒的看着桓如意。   “我身边都是徐帝的人,跟少主太过亲近未免暴露少主身份,如今死而将至,不想桓氏因我蒙羞,故而说出苦衷,希望少主他日荣登大宝,保我桓氏子孙名声清誉。”桓如意声音虽轻,但一言一语入情入理,让人忍不住为之动容。   说到最后,这位从始至终都淡静从容的高贵公子,竟然忍不住红了眼眶,整个身子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摇摇欲坠。   这是谢同君平生第一次看见男人情绪崩溃,冲击力不是一般的大,虽然知道这人实在做戏,还是忍不住揪紧了一颗心。   董云自知被人算计,早已气的双眼猩红,粗喘着气说不出话来,看看下面,众人也都是一副震惊哀恸的模样,明显已经被他的话激起了满腔悲情。这些人里,不乏有被徐帝暴/政害死亲人者,此情此景,被他一感染,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甚至还有人开始宽慰起桓如意,直夸他心有沟壑,意志坚韧,大公无私。   “你!你们!”看着那些哭哭啼啼、满心随桓如意转的人,董云满腔都是怒火,可他还没发怒,身边陈容忽的一把将他按下,低声道:“少主息怒,如今理都在刘襄王那边,如果少主此时处罚那些人,他们定会说少主恩将仇报,容不得宗族兄弟,少主息怒,息怒。”   “那你说,我该如何?”董云双拳紧握,眼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刘襄王时日无多,少主何必跟他争这口气?”陈容淡淡一笑:“少主此刻应该表现的大度些,大大的奖赏他表示感恩之心才是。”   “你说的对……你说的对!”董云深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忍怒道:“诸位稍安毋躁,刘襄王救本将军有恩,本将军自会将他安全送到凉州,遍访天下名医为他寻药治疾。”   “多谢将军好意。”桓如意挣扎着站起身,朝着董云深深一揖,面带悲色,轻声道:“如意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早已遍寻无数良医而不得其法……此生怕是无法治好了。但临死之前,却仍有一愿,望将军成全。”   一片寂静中,他面色隐忍,却坚定不移,对着董云一揖到底。   董云面色一变,正欲大声斥责,旁边陈容却忽然笑着道:“刘襄王请讲。”   “如意曾有幸被大儒刘公夸为智绝,虽不敢担此盛名,却希望在临死之前,能伴在少主左右,为少主出谋划策,夺下江山……这样,如意方死而无憾。”   “少主,属下认为,刘襄王如今已经叛变,送他回凉州,徐帝必定杀他泄愤,不如留他在少主身边,也好全他一片拳拳之心。”万籁俱寂中,有一人挺身而出。   “属下也这么认为。”   “属下也这般认为。”   ……   董云迟迟不表态,附和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已经有人在下面窃窃私语起来。   “先生认为呢?”董云沉声问道。   “诸位所言有理,刘襄王乃大忠大义之人,又有智绝盛名,少主得刘襄王,必能如虎添翼。”陈容站起身来,一揖到底。   “那好吧,堂兄,你便留下来吧……”   听到这似叹似喃的一声,谢同君心里一颤,看向坐在堂上的董云,他身子微颤,脸色灰败,整个人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反观刘襄王,虽然脸色苍白,但笑容温和,身上像是被一层柔光笼罩着。   可下一刻,那笑容忽的凝在唇角,他就这么身子一歪,一头栽倒在蒲席之上,众人连连惊呼,手忙脚乱的凑过去,一时间,哭声叫声混作一团。   这辈子,如无可能,千万不能跟桓如意为敌,谢同君在心里暗暗警示自己。   若非知道刘襄王想要图谋帝位,谢同君说不定现在也会被他的大忠大义所感动而认为是董云容不得他,因为他的表现,实在太过完美无缺,让人不得不相信。   刚刚那一番交锋,刘襄王算无遗策,句句入情入理,更可怕的是,他的这局棋,竟然已经布了这么多年。他能将身患不治之症的劣势转为优势,亦会潜伏隐忍,慢慢收买人心,只待时机成熟,将那一万精兵纳入麾下。   在天子眼皮底下策反,这要多强的手腕和决心?又要冒着多大的风险和困难?   而董云,恐怕从始至终就是他的一颗棋子,他因自己被困长平无法施展拳脚,所以就借董云之手打江山,如今时机成熟,便要连本带利一同收回。   更何况,刚刚董云虽然落于下乘,但有些话细细揣摩才察觉其中可怕之处。谢同君就不信,刘襄王这般有能耐的人会没有办法偷偷联系董云说清一切,反而让董云误会怨恨至此。说不准,董云对他的恨意就是他自己挑起来的,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   这样一个有野心有手段的人,真的是一个病的快死的人吗?要是真病的快死了,他还有这份心情去算计什么吗?   这个人,心机实在太过深沉可怕,也太过危险。像他这样机关算尽的人,心中的情分也定然少的可怜,所以不到迫不得已,她是绝对不会去招惹这样一个人的。   不过庆幸的是,此时此刻,这个人跟他们不是敌人。    ☆、心伤      从府衙出来,已经是天近黄昏,满天都是大朵大朵的火烧云,颜色凄迷而艳丽,初秋的风带着丝丝凉意,悄然吹来。   两人刚回家,那边曹亮便差人来请张偕过去,家里只剩三个女子,便凑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行军途中,生活实在乏味单调的可怜,人的性子多多少少也会因此有些改变,谢同君明显觉得,连绕梁这个从前显得有些咋呼迷糊的小丫头都稳重了不少,更别说这大半年来一直黯然神伤的张媗。   “姑娘,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绕梁手上勾着蚂蚁草的藤子,灵巧的十指翻飞舞动,不一会儿便编出了一个活灵活现的蚂蚱。   大半年的时间过去,她眉眼长开了些,脸上的婴儿肥因为营养不良淡了些,一双眼睛显得尤其大。   谢同君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逗她道:“叫你别跟我一起来受苦,你非要来,如今想回去了?那怕是要等个五六年呢!到时候一回家,我就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嫁了,免得你整日里唠叨。”   “奴婢才不要嫁人……”说到这里,绕梁俏脸通红,嗫嚅道:“再说了,奴婢只想跟姑娘在一起,一直服侍姑娘,嫁人有什么好的呀……”   “傻丫头!”谢同君嗤笑着揉揉她头发,心里却有些愧疚。   张媗坐在她旁边,一直有些出神,这会儿倒是回过魂儿了似的,接口道:“绕梁说的对,嫁人有什么好的呢?不过是日日伤怀……”   “日日伤怀跟别人无关,看你自己想不想的开罢了。”谢同君整理了下衣裙,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神秘兮兮道:“不过作为一个已婚人士,给你们一句忠告,让你感到轻松愉悦的那个人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让你日日伤怀以泪洗面的,一定不是爱情。”   “不是爱情……那是什么?”张媗有些恍惚。   “是不在乎……一个在乎你的人,怎么舍得让你为他如此心伤?既然如此,何不慧剑斩情丝?勘破、放下、方能自在。”   “是该放下……是该放下了,一个人在梦里,总有醒来的一天……”张媗颤着嘴唇,喃喃地说。   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像是浓稠的牛乳,让人恍惚置身云端,院子外面飘来阵阵饭菜的香气,让人心里无比安宁。   谢同君握了握张媗冰凉的手指,低声道:“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个值得你爱,也会爱你的人,到那个时候,你会发现如今的伤心和失意,是那么的云淡风轻,不值一提。”   “我知道……我会像二嫂一样,嫁给一个像二哥疼你这般疼我的人。”张媗靠在她肩上,闭着眼睛说话。   谢同君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那可不!你二哥这般疼你,日后肯定会好好给你把关的。”   “二哥他……真没生我的气么?”   “为何要生你的气?”谢同君装作一副疑惑的样子:“你跟他兄妹十八载的感情,岂能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受了影响?”   “也不是无关紧要……至少,我喜欢过他。”张媗怔了一下,突然笑了。   谢同君倒是真愣了,她没想到,明明前一刻还在为董云黯然神伤的张媗,怎么突然就这般坦然,坦然的好似先前那个人跟她没有一点关系。   “二嫂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张媗不好意思的推了她一把,小声道:“其实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正如二嫂说的,我可能是因为见的少了,所以才那般容易喜欢上一个人……但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喜欢他的这份心情,他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是我心中永远的英雄……可我总要从梦里醒来,一年时间……这个梦做的够长了……”   谢同君怔然,突然觉得有些心酸。   旁观者清,旁观者也可以迷。毕竟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我会慢慢放下他,然后嫁给那个能让我幸福的人,就像二嫂放弃心里的英雄一样。”张媗抬头看天,她的话说的很慢,就像是在下某种决心似的。   “姑娘……你们在说什么呀?”一直默不作声的绕梁打个哈欠,迷惑地看着她。   “你还小,不用听这些。”张媗拍拍她额头,站起身道:“好累了,我要回房歇着去。”   她们俩都回房了,谢同君一个人坐着也没意思,刚站起身来,院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你……樊虚?”她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的男子,暗暗警惕。   樊虚冷冷的看着她,半晌却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难得张夫人见我脸上竟没有丝毫恨意。”   “恨?我为何要恨?”宽大的广袖遮挡下,她早已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利刃蓄势待发,嘴上却嘲讽道:“若是因为你三番两次出言不逊便罢了,毕竟口舌之利,争而无用。”   樊虚却不接嘴,而是忽然换了个话题:“不知道张夫人心里的英雄又是谁?莫非是……”   “樊将军三更半夜来拜访,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话吧?三番两次偷听我们说话,不觉得无耻么?”谢同君恼火。   “跟张夫人学的。”樊虚随意的打量着院子,慢慢在院里走动。   比起桓如意那样心思深沉的人,谢同君同样惧怕樊虚这样心思不定的人,所以樊虚一动,她便跟着一动,保持着他一直在她眼皮子底下走动的状态。   “我不过是个女子,你却是个真小人。”   她话音刚落,刚刚还面色冷凝的樊虚忽然脸色一变,英武的脸庞显出几分狰狞可怖:“比起小人,谁又比的过你夫君?”   “随你怎么说,个人立场不同而已。”谢同君冷嗤一声。   “你可真伟大,你到现在还护着他。”樊虚忽然莫名其妙的笑了下,看了看她的腿,意味深长道:“不知道张夫人的腿如今如何了?我可是记得,你的那一跤摔的重的很。”   “你什么意思?”谢同君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难道你不知道?”樊虚脸上的惊讶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怔了几秒后,他突然冷嗤一声道:“你的好夫君难道没告诉你,你之所以摔下去,是因为挡了我的路?”   谢同君脸上血色褪尽。   当日坠马,本就莫名其奥妙的很,而她也确确实实听到耳边恍似传来樊虚的话,后来张偕含糊其辞,她便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张偕知道一切,却一直瞒着她。   否则,他为什么从来没问过她是怎么摔下去的?原来他知道,只有她不知道。   他会有什么不能告诉她的苦衷吗?比如樊虚有大用,现在不能动,比如他打不过他,比如少主太过信任他,会偏帮他……谢同君苦苦思索,却找不到一个令她满意的答案。   即使如此,他也可以做些什么的,哪怕是找樊虚理论一番也好,打架打输了也好,可他什么都没做。   他或许也有苦衷,但那应该与名利有关,而与她无关。   谢同君忽然觉得这夜色凉的让人心冷,明明是七月分的天,却让她全身凉透,如坠冰窟。   “你夫君瞒着你,是因为他跟我达成了一个协议。”樊虚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下一刻,一只手忽然毫无预兆的扼住了她的咽喉,谢同君乍然回神,猛地闪身躲避,却突然被他狠狠一捏脖子。   她痛呼一声瞪视着他,他却恍若未闻。   “他跟我达成的协议,让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哪怕辜负你的性命。”樊虚一个手刀劈向她侧颈,干脆利落的一把将她抱起来,扛到了肩上。   樊虚一路疾行,将谢同君背到他自己的宅子里,然后自己斟了一杯盌,坐在案几边自斟自饮。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步一步走成这样,他最引以为傲的忠诚、身份、家族荣誉一天一天被磨灭殆尽,相反的,变得越来越怯懦,犹豫,摇摆不定。   “阿昭,一定要重振家族……”   成王府举家被诛,吴家为戳破徐坚的谎言,不惜全家自戕陪葬,死时曾仰天大骂徐坚虚伪,打着马贼的幌子诛杀前朝后人……除了他带着桓云逃了出来,一家人无一生还。   吴家行事触怒了徐坚,不过三天,吴家便被翻出谋逆犯上的罪证,从从前的百年名家变成人人憎恶讨伐的逆党,而他也被迫更名换姓,带着桓云四处流浪,吃尽了苦头。   他突然猛地将手中盌盏掼到地上,然后遽然站起,一脚踢飞了面前的长几。   “你在做什么?”正待继续发泄,榻上突然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樊虚回过头,满脸煞气的看了谢同君一眼,冷冷道:“我如今的一切,皆是拜你夫君所赐,所以你最好给我闭嘴!”   谢同君浑然不惧:“他不是为了你们之间的协议什么都忍的下去吗?又怎么会害你?”   “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协议!”樊虚骤然失控,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大声嘶吼道:“若不是他提起‘行则立,不行则另寻明主’,我怎么会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他害的,都是他!他害我至此,我今天便要让他尝尝,被别人背叛了是个什么滋味儿!”   “你可真有意思……”谢同君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明明是荣华富贵迷了你的眼,你却恨上了他,或者说,其实你恨的不是他,而是你自己。”   无惧于脖子上力道的收紧,谢同君继续道:“你背叛了少主,但又不愿背弃你们之间的情谊,你下定不了决心,所以你一看见张偕,就想起自己的丑恶嘴脸,就越发的恨他,也越发的难以抉择,到底是要荣华富贵,还是要幼时生死相依的情谊。”   “你闭嘴!”樊虚眸子变的阴仄而疯狂,他猛地捏紧她的脖子,嘶声道:“你再敢说一个字,我便叫你此生再也说不出话来!”   剧痛从颈间一直传递到全身,所有的力量都在飞快的流逝,那种濒死的恐惧再次袭来,但此刻,谢同君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意,反而因为心里的难受,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和肆意。   正当她闭上眼睛时,脖子上的力道骤然消失,樊虚已经短端端正正坐在乱糟糟的席上,冷冷的看着她。   “咳咳……怎么不继续?”谢同君脱力的扑倒在榻上,抬眼看他。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樊虚忽然开口:“你夫君不告诉你真相,或许有什么苦衷呢?你失踪了两个多时辰,他应该很快就要找来了,到时候我替你问问他,如何?你就呆在这后面,不要开口,我们看看他怎么说。”   谢同君沉默以对。   直到樊虚提起这个建议,她才猛然惊觉,她刚才真是昏了头。正所谓关心则乱,她沉浸在那种不可置信的所谓真相里,竟然没给张偕哪怕一丁点儿信任。   谢同君闭了闭眼睛,沉下心来,好半晌才睁开眼睛,问道:“如果我不玩呢?”   “在你昏睡的时候,我已经遣人送信,告诉你夫君,你是因为想知道张淮的消息所以才来我这里的拜访的,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夫君是否信任你吗?”   “你……你怎么会……”谢同君心乱如麻,怔怔的看着他。   “我只知道你本来要嫁张淮的,刚刚听你们说话,才知道你所爱之人也是张淮。”樊虚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看你刚刚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对他也没几两信任,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信不信你吗?”   “你胡说!”虽然刚刚是因为急躁惊怒而心乱,但她没相信他也是真的,此刻被人这么毫无顾忌的说出来,谢同君心里一阵揪痛,反驳道:“情急之下,未免方寸大乱!可他是我夫君,我怎么会不信他?我是他妻子,他又为何不信我?”   “呵呵……是吗?”樊虚发出一阵古怪的笑意,竖起食指放到唇边,轻声道:“那我们拭目以待。”   “笃笃笃……”他话音刚落,一阵低沉的敲门声突然传来。    ☆、抉择      “你夫君来了。”樊虚笑的眼睛都眯起来,迅速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又低声嘱咐道:“你可千万不要动,这只是个游戏而已,玩玩罢了,对你并无损害,不是吗?”   他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太放心,干脆转身回来,找了根绳子将她结结实实捆好了,嘱咐她休想趁机逃跑,这才满意的走出里间。   屋外天色暗淡无星,樊虚打开房门,对着站在门外的张偕笑了笑:“参乘来得太慢了。”   “不知我夫人在何处?”张偕面色冷淡,嘴角一贯的温柔笑意在这一刻彻底消失。   “看来坊间传闻或许属实,你对你夫人倒是真心实意的。”樊虚捏着下巴,似嘲非嘲的看着张偕:“你因你夫人牵肠挂肚,她的心里却装着别的男人,难道你就一点儿不介意?是说你张偕心胸宽广,还是这副关心她的样子只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   “此处无人,樊将军何必如此?”张偕静静地看着他。   “呵呵……真有意思,你竟然没笑了,我最讨厌的就是你的笑。想知道你夫人在何处,何不跟我进来一叙?”樊虚冷嗤了声,转身往屋里走。   张偕随他往里走,一路目不斜视。   樊虚好奇的看着他:“你不怕吗?”   “怕什么?”   “不怕有来无回?不怕我……”   他话还没说完,张偕已经不客气的接了口:“樊将军不怕,我张偕又怕什么?”   “笑话!我会怕什么?”樊虚变了脸色。   “樊将军怕全不了荣华富贵,怕振兴不了家族名望,也怕少主知道你早已经背叛他。因为你怕,所以你哪怕恨的狠了,也不会真正做什么自断前途的事。”张偕说话,向来给人三分情面,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不客气,如此尖锐而直白,却蓦地让樊虚白了脸色。   “一派胡言!”樊虚脸色扭曲,恼羞成怒的瞪视着他,修长的身体微微发颤:“你说我怕,难道你不怕么?你怕跟我撕破了脸皮会打乱你的计划,因此我险些杀了你的女人你都不敢做些什么!你不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动!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敢的懦夫!你什么都怕!”   外面张偕面色平静,里面的谢同君却再次变了脸色。   在这一刻,她突然想了很多事情。   从重生回来开始,到现在这一刻,张偕到底为她做过什么?她,应该信他吗?   信,还是不信——她该如何抉择?   看着屏风上投立的两道迥然不同的人影,谢同君的脑袋像是忽然被劈成了两半,左边是理智,右边是感情,两种想法胶在脑子里,搅的她头痛欲裂。   她知道她不该这样怀疑他的,从一开始的普通农夫,到现在心思诡谲的谋士,从一开始她以为的平庸怯懦,到现在的运筹帷幄,张偕这个人,似乎变了太多,却也似乎一点儿没变。   其他男人羞于去承认的事情,他敢于承认,其他男人不屑去做的事情,他却做的无比纯熟自然。   承认惧妻、为她端洗脚水,替她捏肩捶腿……这些原本不可能被这个时代的男人做到的事情,他都做的那般坦然。   难道这些都是假象吗?如果是,他何苦做的如此逼真入戏?何苦一次又一次的迁就纵容她?   可从这些小事里就能看出他心里有她么?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可以无限度的容忍别人,前提是不触犯到他的底线。   张偕的底线是什么?是打乱他复兴桓家的计划么?   他从前对她千般好,只是因为她没触到他的底线么?为什么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竟会传来那般尖锐刻骨的痛意?   谢同君攥紧了双拳,暗暗下了决定。   她决定信了他。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隐瞒她,她都打算信了他。人生在世,就是因为顾虑太多才会活的那般疲累,她虽然生性谨慎小心,却也没必要时时提防算计,若是连枕边人都不能信,那样岂非活的太过冷静和可悲?   人生在世,总要丧失一次理智的。   更何况,张偕本性就是个一个简单而淳朴的男人,她即便是相信一次又何妨?   相信他爱护她的心,相信他不会让她,为了名利而妥协让步,相信他只不过是……心有苦衷。   毕竟,董云对他那般忌惮,恨不能除之后快。他就是拼一时狠劲,打了樊虚一顿,除了被董云狠狠惩戒处罚之外,又捞的着什么好处呢?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当时他所处的位置,就是一根细细的钢索,踏错一步,就可能粉身碎骨。   现在的一切,不过是樊虚这个沉不住气的败兵之将用来挑拨他们关系的计策而已——张偕说了她不想听到的话,她必会恨他怨他。张偕说了她想听到的话,到时樊虚一把把她拎出去,张偕看见她又该作何感想?   好一个樊虚,好一条一石二鸟的反间计。   谢同君豁然开朗,终于明白为什么樊虚绑了她却没堵她的嘴,为什么樊虚说要让张偕尝尝被人背叛了是什么滋味,因为他笃定了她不会信他,等到话都说完了,张偕看见她在里头,又会怎么想?   可她偏要信他,于情于理,她都该相信他的,相信他是个不会为了名利而牺牲自己妻子的人。   “张偕!”想到这里,谢同君不再迟疑,猛地惊叫出声。   外面张偕听到她变调的声音,极快的怔了一下,但下一刻,他便抢在樊虚之前,猛的冲进了屋里。   “张偕……”谢同君牙齿打颤,憋着满腔辛酸抬头看他。   “莫怕……莫怕……我在呢!”张偕轻柔的将她揽至怀里,一只手拍打着她的背,一只掏出匕首,灵巧的割开她手腕上的绳子。   “啪啪啪……”一道单调的掌声传来,樊虚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看着他俩彼此相拥,面上露出几分古怪的笑意:“谢同君,你赢了……你果然赢了!即便你爱恋张淮,张偕仍旧愿意为你丧失理智。”   谢同君心里猛地揪紧,遽然抬头看他,眼里难掩恨意:“无耻!”   “呵呵……我无耻?那些想着成大事的人,哪一个不无耻?有谁是真正光明磊落的那一个?他张偕,不也整日里披着一张伪善的脸,表面上效忠少主,背地里却勾结桓如意么?难道他就不无耻吗?”   “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仅此而已。”张偕面色淡淡,看着他道:“将军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最后只可能竹篮打水,一无所得。”   他将谢同君揽在怀里,忽然一把抱了起来,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身便往外走。   “你跟他说那么多做什么?”两人走在路上,谢同君不高兴地问。   “为何不呢?”张偕看着她,忽然极温柔的笑了笑,轻声道:“我张偕虽非恶人,却也不会真正任人揉扁捏圆,他三番两次害我妻子,难道我还会放过他不成?”   “什么意思?”谢同君眼睛瞪的溜圆。   “我小的时候,我爹便告诉我,人生而立世,诸多不易,不因小利结仇,要以胸襟容人;实在避无可避,那便不死不休。自小到大,我恪守此训,莫不敢忘。樊虚恨我已久,解无可解,我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要一击致命!”   “你的意思是……”谢同君越发的迷糊了。   “既然现在不能杀他,那我便捧他一把,等到他日后登上高位,最为得意的时候,让他也尝一尝坠马是什么滋味儿。”张偕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点儿笑,微微低头看她:“如此,夫人可满意了?”   “你……你知道?”谢同君又羞又愧。   张偕略略点头,又怜又爱地看着她,低声道:“此事不告诉你,是怕你气不过,是我疏忽了……没料到他会拿此事大做文章。”   “你不……怪我么?”   张偕摇头:“人非圣贤,岂能事事参透?当日若非我及时赶到,恐怕你早已……乍然听到此事,一时气昏了头,也是在情理之中。”   “我……”谢同君眨巴了一下眼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故作轻松的笑了笑:“那这么说,以后你也会这般毫无芥蒂的信我罗?”   “那是自然……”张偕挽住她手掌,微微一笑。   月色下,两人身形相依,十指紧扣,闲庭漫步似的走在静谧清冷的街道,心里却不知不觉亲近对方许多。   第二天一大早,刘襄王身负重辱、保全桓家血脉、卧薪尝胆的义举便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百姓们对他交口称赞,加之先前进城时便曾给众人留下好印象,因此在槐县声望极高。   新军众人虽不免有心怀叵测之人,但人都有善性的一面,对刘襄王这等大忠大义之举也颇为动容,一时间,他府宅上真可算是门庭若市,众人见他,不知不觉便带上了一份敬重。   张偕却一切如常,既不过分客套,也不避而不见,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没过两天,一份人人为之动容落泪的《陈情表》传到槐县,据说,当世大儒对此表极为推崇称赞,认为它字字诉请,言言表义,有极大的文学和教育意义,甚至有人因此表而感动落泪,天下文人读者莫不动容。   刘襄王以一表动天下,痛陈心中对故土亲人之思念,徐帝感其孝心,派遣大量精兵送他回乡,全他最后心愿。   现在,谢同君面前就摆着一份《陈情表》,虽然这份不是刘襄王本人亲笔所写,但却是《陈情表》风靡天下的成果。   这份表先是表达了对徐帝的不舍和感激之情,而后痛诉自己身世凄惨,表明愿以余生为父守陵之决心。   此表言辞优美,对仗工整,感情真挚,唬唬旁人的确使得了,可谢同君却不以为然。一则、她学过李密的《陈情表》,二则、她深知刘襄王此人可怕之处。   在旁人眼中,刘襄王就是个没有骨气大限将至的病秧子,自然没人为他写的东西有什么深意,可真相是,这份看似没有深意的《陈情表》却是大大的有深意。   刘襄王先是给徐坚戴了顶宅心仁厚的大帽子,紧接着又把自己说的比谁都惨,希望他同情同情自己,如果徐坚不答应,那就是打自己的脸,就算他不在乎脸面,也要害怕被朝中言官和天下德高望重之人诟病,不放他走也不行。   不过谢同君觉得,任谁被人这么莫名其妙的威胁了,心里肯定都会不爽,更何况此人是徐坚,他可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吗?   即便他认为刘襄王这将死之徒对他没什么威胁,他也不知道刘襄王的野心和目的,但以他的霸道阴狠,有可能放过刘襄王吗?   答案太悬了。   就像是印证她这个猜想似的,继《陈情表》问世之后,一个惊天消息再次爆出。据说受命护送刘襄王回凉州的那位将军自杀了,自言徐坚因不满桓如意之行径,令他在到达凉州假作离开,实际上却派遣部分兵卒扮成马贼杀掉刘襄王以及凉州的桓家余部,他因被此表感动,良心发现,又不敢忤逆君令,所以自杀谢罪。   这惊天秘闻爆出之后,引发的一系列猜想简直如滔滔洪水,收都收不住,就连桓云当年全家被灭门之惨案都被提拎出来,提出其中种种疑点,甚至有些蔑视徐坚的文人公然写下文章四处传阅,明里暗里都在嘲讽徐坚逆臣贼子,居心叵测。   徐坚什么反应谢同君不知道,但关于副将自杀死前留言忏悔一事,她却打心眼儿里觉得是刘襄王的手笔。因为对刘襄王诸多忌惮,谢同君摸索出了几分他的行事风格。   刘襄王惯于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犹善借力打力,无中生有。   这个人,也真是绝了,倒真不负他智绝盛名。   只可惜,谢同君向来觉得,算计太过的人,生来便只能注定孤家寡人,寂寞一生。   不过,这也是他自己的抉择,有舍有得,有得有舍,或许至高无上的权力,才是他毕生的追求。   谢同君“啪”的阖上竹简,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随意的伸展着早已僵直酸麻的双腿,蓦地又想起自己落马一事来。   她轻轻捏了捏早就没有任何痛感的膝弯,还是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儿,伤口是好了,但对樊虚,早已从先前的厌恶防备转为如今的恨意。   当时若非张偕及时赶到,恐怕她早已在短兵相接之中死在战马乱蹄之下,不说能不能留个全尸,尸体找不找得到都难说。   生死之仇,怎能不报?   可正如张偕所说,樊虚现在动不得。他就像是天生为战场而生似的,一上疆场便战无不胜,私下甚至有人敬称他为“战神”,这样的一个人,或许桓如意知道他有二心,但必定还是会留下他打江山,准确的说,应该是大大地倚重他。   所以,她一定会忍,忍到四海升平,到他得意忘形的那一天,到桓如意再也不需要他、容不下他的那一天,到那时候,她会让他也尝尝在意气风发之时,被人暗算是什么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表”是中国古代向帝王上书陈情言事的一种特殊文体。是封建社会下臣对皇帝有所陈述、请求、建议时用的一种文体。所谓“陈情表”就是以情动人,向帝王陈情苦衷。 ☆、大势      刘襄王到了槐县之后,董云果然如有神助,短短一年时间便将领地扩充到九郡之多,下面统领六十三县,将近大半东北地区被他收入囊中。   同时,从刚开始的乌合之众到现在,经历了两年多的磨合和训练,新军已经成为一支战斗力相当可观的军队,光是人数就已经达到二十万之多。   刘襄王和张偕陈容等文官人负责整顿军规军纪,樊虚杨禅曹亮等武将则日日操练军队,除此之外,新军还开始大力开垦荒地,购买作物种子,雇佣百姓种粮养蚕,蓄养家畜,囤积粮草。   谢同君来到这个时代两年多,也早已习惯了行军的生活方式和这个时代的种种一切,如果说最开始她还有些局外人的排斥感觉,如今却实实在在接纳了这个时代,每天汲取着这个时代的各种信息,日子过的倒也不算无聊。   一年多以来,她看遍了各种书籍文献,即便再艰难晦涩的文言文,如今理解起来也是如鱼得水,大部分的字体写法,更是烂熟于心。   放下手中的毛笔,刚刚舒展了下胳膊,外面绕梁就已经端着盘点心笑眯眯的走了进来:“姑娘尝尝我做的好不好吃?”   “真贴心,知道我正好饿了。”谢同君用筷子夹起一个金黄的糯米鸡翅,眯起眼睛享受的嚼了几口,鸡肉鲜嫩,咸香可口,香甜的感觉弥漫了整个口腔,令人食指大动,心情大好。   谢同君又不客气的夹了一个,囫囵的吹了吹晾了晾,闻着那丝丝香味,由衷的赞叹道:“不错不错,颇得为师我的真传。”   这一年来,除了看书习字,汲取这个时代的各种信息,闲暇无聊时,她也会循着以前走过大江南北的记忆,自己亲自动手尝试着做出些美食,后来绕梁和张媗见了,也闹着要学,她自然一口应承,将她们教会上手之后,以后便能坐等美食了。   张媗紧随在绕梁身后,看见她两已经吃上了,再也顾不得端庄大方的仪态,伸手就从漆盘里抓了一个,烫的直叫唤。   “嗳,姑娘你没事吧?这可是刚出锅的,油气儿还没散呢!”绕梁吓了一跳,赶忙将她拉出屋子,一通狂奔到井边,撸起她袖子便要把她的手按进盆里。   “等等!等等!”张媗忙不迭的吹了吹手中的糯米鸡翅,小小的咬了口,惊喜道:“不烫了!”   任由绕梁细心地为她淋洗烫的通红的葱白玉指,她却浑不在意,吃的腮帮子一鼓一鼓。   谢同君站在一边,连连咋舌。   张媗比她大两岁,如今已经二十岁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大龄剩女,可她似乎毫无压力,迟迟不说嫁人的话,除去一年前为董云的那段情伤,现在活的倒也洒脱肆意。   深情不及久伴,更何况她与董云之间,自始至终都无甚交集,现在倒也令人放心不少。   “二嫂你可得给我留着点儿!”张媗在那边急的直哼。   “不给你留又如何?”谢同君促狭的看着她。   “求你了!”她识相的示弱,饱满的嘴唇微微嘟起,虽有卖萌之嫌,但人长的漂亮,做什么动作都我见犹怜,漂亮极了。   谢同君正欲答话,那边忽然一行走过来三个人,正表情微妙地看着这边,她赶紧收敛了笑意,矮身行礼:“妾身见过桓公子、陈先生。”   “夫人有礼。”桓如意和陈容也客气的见礼。   去年桓如意离开长平时,便丢弃了徐帝赐予的一身爵位,以表示对桓家的忠贞之意。如今在董云身边,由于他表现太过良好,董云有些急了,始终没赐予他任何官职,因他出身高贵,众人便一直对他以公子相称,就连陈容,到现在也不过是被众人尊称一声陈先生而已。   “张姑娘这是怎么了?”正在三人抬步之际,陈容忽然瞥了眼嘴里还塞着东西的张媗。   谢同君眉心一跳,那边张偕已经浅笑着应声:“舍妹一向笨手笨脚,倒让先生见笑了。”   “张姑娘天真可爱,怎能说是见笑呢?”陈容不以为然,反而直勾勾地看着张媗。   这人一双眼睛向来阴沉暗淡,像一潭死水似的,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谢同君虽然欣赏美男,但对陈容却是有些忌惮。   听到张偕婉转的暗示,谢同君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道:“外头太阳大,还是进屋说话吧。绕梁,还不快去煮茶待客。”   她对着张媗使了个眼色,张媗身为古代女子,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恭敬地矮身一礼便告退了。   “夫人手中端着的是什么?倒是香的很。”桓如意突然出声询问。   谢同君一怔,随即笑了笑:“小婢做的点心罢了,公子若是喜欢,我再去让她做些。”   她本是客气之言,没料到桓如意却十分认真地答应了:“麻烦夫人了。”   “举手之劳而已,妾身告退了。”谢同君再施一礼,这才退下。其实她本想嘱咐一声,糯米难消化,要悠着吃的,可想想人家桓如意皇家贵胄,什么没吃过,又怎会在别人家失了礼仪,未免多事,还是作罢了。   谢同君吩咐绕梁招待客人之后便回了屋里,没再出来过,没一会儿,张媗便眼巴巴的跑了过来。   “怎么了?”看她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谢同君好笑。   “刚刚那人是谁啊?”   “哪个人?”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就是那个一直盯着我瞧的登徒子嘛!”张媗撇了撇嘴角,脸上闪过几分不屑。   “那是少主身边极为倚重的谋臣。”谢同君含糊以对。   “陈容?”张媗猛地弹跳而起,惊讶的瞪大眼睛:“我还道他无礼至极呢!没料竟是陈容!”   张媗听过陈容的名号自然不奇怪,陈容的足智多谋在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不过这人心思阴沉,想出的计谋也往往刁钻古怪、狠毒至极,但却出奇的好用。   张媗托腮凝眸,好半晌突然歪着头看她:“你说,为什么陈容明明是少主的人,却偏偏跟桓如意走的那么近呢?你不觉得奇怪吗?还有二哥也是,三天两头便把人往家里请,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桓公子此人如何?”谢同君眼皮一跳,临时换了个话题。   “虽然气质华贵,容貌俊美,但身体不好又有什么用呢?不是说他只有一年好活了吗?”张媗有些不以为意。   “我不这么觉得。”谢同君有心让她做好准备,以免事到当头时太过慌乱,便故意神秘兮兮的说到:“我倒觉得他乃福泽之相。”   张媗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只撇了撇嘴便不作声了,过了好一会儿,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惊问道:“二嫂,你不觉得这个桓如意特别怪吗?”   听她一口一个桓如意,虽然知道她不喜欢这个夺了董云风头的人,谢同君还是忍不住提醒她:“口没遮拦,小心哪天说漏嘴。”   “好嘛!不说了就是!可你不觉得他特别奇怪吗?自从他来了之后,少主的威望便一落千丈,反倒他颇受众人敬重。”张媗不满的撅起嘴,继续道:“虽说他行将就木,对少主造成不了什么威胁,可我还是觉得不舒服。”   “他大忠大义,众人敬重他有什么不对吗?”谢同君好笑的看着她,忍不住揶揄道:“你倒是护短的紧。”   “我才没呢!”张媗脸一红,随即有些失落:“我只是希望少主可以顺利登上皇位。”   “各人自有各人福,想那么多做什么。”谢同君拿起一边放着的襦裙,有一下没一下的修补着毛边。   张媗想想也是,便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跟她聊起别的事来。   其实谢同君知道,张媗的愿望,可能这辈子都实现不了了,正如她刚刚所说,自从桓如意来了,董云本来就不高的威信如今更是一落千丈。   没有人喜欢事事听别人的,没有人愿意只干活不拿好处,董云不懂得分功放权的道理,下面的人自然对他不满,桓如意却深谙权衡驭人之道,每每打了胜仗,他总是把功劳推给那些在前线拼死拼活的武将,自己却从不表功表劳,只不过他每次为杨禅曹亮等人请功,皆被对他十分防备的董云当耳旁风,长此以往,无形中替他加满了众人好感,董云的威信却是大打折扣。   更何况,董云相当信任陈容,就连陈容跟桓如意交好,屡次三番喊上张偕一同在府中饮酒都毫无微词,想必是被陈容忽悠的厉害,除此以外,还有樊虚在一边为陈容打掩护说好话,说不定董云还觉得陈容跟桓如意交好是为他打听消息呢!   如此四面楚歌,众叛亲离,有时候想想,谢同君忍不住心软,毕竟他才十八/九岁,还没及冠,在古代没有成年,放在现代也只是个普通而单纯的大学生罢了。   谢同君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董云没有走上这条复兴桓氏的道路,他现在过的会不会更幸福些。可是没有如果,他的父母亲人皆被徐坚诛除,注定了一辈子只能活在责任与仇恨里,除非记忆全失,否则只怕此生都不得解脱,这是个死结,避无可避。   单纯无知的董云,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大势远去,打下的疆土,手下的将士全都离他远去。   兀自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发现张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谢同君伸展了下胳膊,正准备起身,却正对上张偕一双含笑的眼睛。   “都说完了?”谢同君随口问他。   张偕笑了笑:“完了。”   张偕不得董云重用,反而被他越推越远,桓如意便有意无意故意三天两头的拜访,向他寻求各种意见,顺便让董云心塞一下,张偕对此装聋作哑,对上门的桓如意好生招待着,对董云那边的表现也无甚异状。   反正大局已定,张偕看起来没什么主见,心里却是相当果敢坚毅之人,想必桓如意也了解了些他的脾气,也没过多在意。   “我看夫人倒是越发的心灵手巧了。”手上一空,那件半旧的襦裙已经被他拿了过去。   谢同君看着上面蜈蚣似的针脚和他脸上揶揄的笑意,脸上一热,恼羞成怒道:“我缝我自己的衣裳,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张偕一本正经的看着她,嘴角带着浅笑,温柔一如往昔:“你是我的夫人,自然关我的事。”   “我才不是你夫人。”谢同君矢口否认,在张偕开口之前,笑眯眯的说道:“明明你是我夫人,难道你不承认了么?咱们家还有三从四德呢!”   张偕一怔,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来:“你不是说三从四德作废了么?”   “对,是作废了。”谢同君一本正经的点头,随即斜睨着他:“那你的意思是说,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罗?”   “那是自然。”   “得!那咱们今个儿就一拍两散得了!”谢同君被他这副认真的样子气的笑了起来。   “那不行。”张偕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半晌喟然长叹:“悍妻啊……果真是悍妻!”   谢同君少见他这样的表情,觉得无比可爱,乐不可支的揪起他面皮,又是揉又是捏的,口中还不住啧啧有声的赞叹:“皮相好,皮肤好,脑子也好使,最关键的是……你竟然娶了个我这么天上有地下无的好老婆,真是上天福泽呀!”   张偕被她扯的脸颊都变形了,却仍旧维持着一抹笑意,忽然一把将她揽到怀里,低头便吻了下去。   她的嘴唇温暖而柔软,力道十分轻柔,在她唇上慢慢厮磨,渐渐辗转深入,与她唇舌交缠。   谢同君被他吻的云里雾里,身子险些软了下去,无意识便搂住他的脖子,有些生涩的回应着他。   张偕唇间溢出一丝轻笑,揽着她倒到榻上,温软的轻吻如蜻蜓点水般落在她的脸上、眼皮上、鬓角边……   他的吻越来越深入,呼吸也越发的绵长粗重,白皙的脸颊绯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掐的,那一双狭长的眸子此刻清亮的吓人,往常的温润柔和消失无踪,反而显出几分迷茫无辜与缠绵的情/欲。   谢同君深知这样下去必定擦枪走火,但却已经无力阻止,也不大愿意阻止了,任随他的吻落在她她颊上和颈间……直到他头上长冠不小心擦到她脸颊,张偕听见她的轻呼,这才猛然醒过神来,喘息着伏在她颈脖间,缓了好一会儿,这才细细察看她面颊,轻轻抚摸着,低声道:“脸上痛么?”   谢同君尴尬的摇头。   张偕似羞似恼的看了她一眼,替她把她凌乱的衣物整理好,又小心的吻了吻她,将十指与她的紧密相合,声若蚊蝇,恍似叹息:“还有三年……三年而已……”   谢同君还沉浸在刚刚的深吻里,迷糊了好一会才醒过神,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不禁有些感动。   曾经半带玩笑说出的期望,没想到竟然一直被他牢牢记在心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却觉得极度心安。   他的掌心温暖如昔,指腹间布满了做农活时磨出的薄茧,但他就这么握着她,却让她如此感动,如此满足。    ☆、告急      “谢同君……我杀了你!”   明亮的电光划过天际,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迷的人眼睛都睁不开,谢同君默默行于一条幽静的小巷,身子冻的瑟瑟发抖。   猛然间,一道饱含爱意和恨意的高音拔地而起,响雷一般炸响在她耳边,吓的她心脏咚咚直跳。   还没回过神来,一把寒光粼粼的青铜长剑已经猛地贯穿身体……剧痛传来,她猛地抬起头,却正对上电光里那张狰狞狼狈的脸,满面的扭曲恨意恍似地狱里的修罗厉鬼。   “啊——”   出口而出的尖叫硬生生被掐断在喉咙里,谢同君猛地从榻上坐直身子,呆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惊觉背后早已湿透,身上的被子好好的盖着,靠外的窗扇敲击在窗框上,“啪啪”作响。   谢同君捂了捂还在疯狂跳动的心脏,缓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太阳穴隐隐发痛,正欲躺下身子,这才发现身边竟然是空的。   张偕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床,榻边早已冰凉一片。外面天还没亮,只听的到狂风横扫枝头的飒飒呜鸣声,像是正在啼哭的女鬼,无端的叫人揪心。   这么早,去哪了?   她心神不宁的披衣而起,关好“噼啪”乱响的窗户,转身便看见绕梁端着烛台进了屋,愁眉苦脸的看着她,低声道:“也不知道怎么了,院里的胡瓜架子全被风吹倒了,我刚刚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怕是连屋后养鸡搭的棚子都被吹翻了,这风也恁的大了!”   “鸡棚子翻了?”她惊讶的瞪大眼,好半晌才回过神儿来,打开呜呜作响的房门,还没来的及说话便被一阵迎面而来的灰尘迷了眼,搅的她眼泪直流。   没有办法,只好又回身披了件斗篷,拉紧了衣裳,这才横着步子出了房门,借着身后微弱的光源走了两步,冷风一卷,烛光晃了两下便熄灭了,徒留一阵令人发慌的黑暗。   十月份的天气,北方已经很冷了,虽然算不得狂风割脸似的痛苦,却也最叫人身体打颤,骨头发凉。   谢同君就着暗淡的天色,跟绕梁两人相互扶持着到了后院,果然看见鸡棚子已经被吹倒,枯黄的茅草洒了一地,五六只鸡躲在墙角处,缩着脑袋团在一起团成球,时不时发出慌张的咯咯叫声。   那变了调子的声音飘在寒风里,显得诡异而可怖。谢同君又是一阵没由来的慌乱,忽然道:“你可知道张偕什么时候出去的?”   “奴婢不知,但是约莫丑时三刻的时候,好像听到院门响过。”   丑时三刻?看看现在,天色将近黎明,张偕竟然已经出去了一个多时辰,也不晓得是出了什么事。   她眉头紧蹙,心不在焉的往前院走,到房门口时,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隐有火光一闪而过。   “怎么回事?”谢同君快步走到院门口,拉开紧闭的房门,果然看见本该安静的大街上人口攒动,新军正急匆匆的往一个方向赶去,还有人连衣裳都没穿好,一边手忙脚乱的系着腰带,一边发了疯似的往前跑。   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热闹的氛围里隐藏着令人压抑的沉闷。   谢同君随便揪了个人,大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也是急的很,估计看见她是张偕府上的人才没发火,同样大声地回答她:“桃城吃了败仗啦!朝廷派军队围剿……”   剩余的话被北风零零散散卷进风里,那人已经挣脱了她的钳制继续往前跑了,谢同君却有些发懵。   桃城兵败?!朝廷围剿?!   那岂非……岂非……   董云这次可是亲自率兵,看他们这么大阵仗,事情估计小不了。   谢同君失神的回了屋,本想等着张偕回来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却没料到等了半个多时辰都没动静,大街上已经渐渐安静下来,明明已经到了辰时,但天色却阴沉诡异的吓人,三个女子围坐在榻上,各有所思。   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谢同君猛地站起身子,平静了下声音:“我去府衙看看。”   “姑娘小心,早些回来。”她对这些事向来关注的多,绕梁对此见怪不怪,只是体贴的拿了披风为她披上,满脸都是担忧。   “你们在家不要乱走,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定要放机灵点,要躲到别处去。”她本是下意识嘱咐,说完了又觉得有些好笑,城里风平浪静,各处郡县通联,又能发生什么事呢?   到了府衙,外头已经聚集了好些人,远远看去,黑压压的站了一条街,也不晓得具体有多少人。   谢同君从边上挤到府衙大门口处,正看见张偕一身玄青甲胄,正在大声的说话。   “好了,诸位现在便快些回去收拾衣物吧,一刻钟后在城门口集合。”他说完了,下面的人大声应诺,随后一窝蜂似的散了,场面顿时变的嘈杂无比。   谢同君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摸摸到他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看到张偕眉尖若蹙,立马开口堵住他的唠叨:“发生什么事了?你要带兵出征?”   “少主被困桃城……”张偕含糊其辞地这么说了句,忍不住推着她往前走:“这里乱哄哄的,你过来做什么?”   谢同君被他护在怀里不用看路,便一直盯着他看:“你要带兵出征?我跟你一起去?”   “不成,”他顿了下,无奈道:“此战非同小可,惊险非常,你还是安生在家等着我。”   “我就想去!”谢同君横眉倒竖的看着他,不满道:“你不会觉得我只有求你这一条路可走吧?我可以自己偷偷混出去,难道你还能挨个盘查不成?”   张偕有些头痛,却仍是趁着性子安抚道:“听话,下次带你去。”   “我干嘛要听你话?”谢同君只觉得心里越发的不安,脸上的表情也有些不耐烦了:“我就是要去,你就给我一句话吧!到底让不让我去?”   “不让。”张偕这次十分果决,她话音刚落他便接上话了。   瞧见谢同君恼火不满的神情,他轻轻抚摸着她挽成男儿发髻的头发,似怜似叹:“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这是场硬仗,军中只你一个女子,若真是打起来了,怎么顾的上你?”   “你信我,那你就是不信你自己罗?你不信你能护着我?”谢同君眉头紧蹙,暗地里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跟去。   自从做了那个梦,她便一直觉得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若非如此,今天也不会不分情况场合在这里胡搅蛮缠。   “是……我不信。”张偕翕动了下嘴唇,带着几分挫败,极慢的开口:“战场上刀剑无情,我不敢拿你的性命做出这等不负责任的许诺……我不信我护的了你,所以你还是回去吧。”   谢同君气的两眼发黑,他为了阻止她跟过去,连这般没出息的话都说出口了,她还能怎么说?憋了好半晌才忍住要打他一拳的冲动,笑颜如花的看着他:“没关系,你护不住我,那便由我来护着你如何?”   “你……”张偕眼里蕴出几分隐含的担忧,平日里似乎氤氲着温柔雾气的眸子此刻清亮逼人,最终他低叹一声,问道:“你真的要去?非去不可?”   “比真金还真!”谢同君坚定的点头。   “那好吧。”他摸摸她的头发,无奈的弯了弯唇角:“那你先回去带好换洗衣物,我还要跟公子议事,待会儿去接你。”   “好。”听到他终于松口,谢同君哪有不应的,答了话便风一般的刮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街头拐角。   张偕转身牵马,横纵而上,驾马便往另一条街跑去。   他刚转过街角,迎面忽然冲过来一匹高头骏马,吓的马儿长长嘶鸣一声,直直立了起来。   张偕一拉缰绳,正对上迎面满面怒容的谢同君,她凛然立于战马之上,长长的披风搭在单薄的肩上,肩上背着一个灰色的大包袱。   “你可真是……也罢!那便一起走吧。”张偕眉尖微蹙,最终却还是妥协了,率先打马往前。   谢同君心里正气,懒得理他,但还是跟在他身后,一挥马鞭追了上去。幸好刚刚她留了个心眼,要是真的回家去等着他来接她,只怕要等到天荒地老。   两人纵马到了城门口处,外面军队已经整装待发,曹亮与杨珍肃容立于马上,黑压压的军队如同压城的黑云,叫人无端的喉咙发紧,连身下的马儿也是一阵慌乱。   谢同君安抚的抚摸着骏马的额头,制止它无意识的刨地行为,激烈的鼓点声像是自四面八方传来,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桓如意与陈容立于城楼之上,桓如意亲自击鼓,鼓皮震颤嗡鸣,随着风声一起传到众人耳际,好似阵阵呜咽之声。   在古人看来,将士出征应当是一件相当严肃庄重的事情,其步骤之繁琐,祭祀之庄严无一不令人肃然起敬、豪气顿生,但如今情势危急,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全军拔营!”护着旌旗的兵卒一声令下后,军队开始如潮水一般往远处涌去,整齐的脚步声震耳欲聋,扬起阵阵沙尘。   军队经过一天跋涉,到傍晚时,众人早已疲累不堪,张偕命令军队就地休整,半个时辰后继续赶路。   奔波一天,不止身体早已疲累不堪,心里也早就吃不消了,这时虽然是冬季不容易出汗,但全身都是沙尘泥土,身体疲乏而沉重,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谢同君麻木的嚼着口中没有任何味道的糗粮,喉咙早已干的冒火,连嘴唇也皴裂破开,白色的皮屑上还有丝丝血迹,嘴唇微微一动就痛的不行。   “喝口水吧。”张偕在她身边坐下来,满面愧疚的瞧着她,轻轻替她擦掉唇上的血迹。   “嘶——别动!”谢同君推开他的手,接过陶罐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水,随口道:“这次营救少主,到底派了多少人?”   “八万。”张偕放低了声音,拿着树枝扒了下火势渐小的火堆。   “这么多人?到底出了什么事?朝廷派了多少人?”心里的那份不安自始至终都没消亡过,谢同君此时更觉得这事不同寻常,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张偕挽住她手掌,轻轻摩挲着,淡淡道:“少主没用公子的计谋,偷袭徐军不成,反而延误战机,中了徐军的圈套,现如今朝廷二十万大军压境,桃城已经成为徐军囊中之物。”   谢同君心一颤,一手搭上他肩膀,深深吸了口气,不可置信道:“二十万?”张偕带领的八万军队,除去后勤兵,即便加上董云那不知还剩下多少人的残兵败将,对上朝廷二十万的雄兵,最终又能有几分胜算?   难怪张偕死活不让她去,看来此战之凶险,绝对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但愿……最终能够以少胜多,顺利夺回桃城。   “其实,十一万人已经是极限了……”张偕顿了顿,幽幽吁了口气,一天的奔波劳累使得他声音有些沙哑:“如今通州还剩不足九万人,若是赤炎军和伐徐军接到消息,绕过其他城池奇兵突袭,到时只怕通州也会告急。”   谢同君眼皮子一跳,如今赤炎军和伐徐军风头正盛,虽然去年上半年赤炎军受挫,但元气恢复的极其迅速,到现在人数也颇为可观。虽然三军相距甚远,但张偕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毕竟,赤炎军首领可是知道事情发展走向的桓缺,如今时局已定,不必再顾忌其他小虾米的崛起,桓缺极有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对他们出手,将他们一举歼灭。   不想还好,一想到这里,谢同君几乎惊出一身冷汗。   桓缺知道上辈子的事情,会放过这个一举消灭他们的大好机会吗?如果他两边击破,新军会不会就此溃散?   桓缺,有没有可能突然来个大袭击?    ☆、突袭   “你觉得,如果赤炎军和伐徐军收到消息,有没有可能将我们两边击破?”谢同君试探着问。   张偕微微一怔,半晌摇了摇头道:“若单单是伐徐军或者赤炎军,他们不会冒这么大的险,但若是两军结盟,却是大大的有可能了。”   说到这里,他微微笑了下,看到谢同君面色发白,脸颊紧绷,安抚的轻抚她面颊,笑着道:“你不必如此担心,时间太短,光是消息传过去便要十天半月,两军结盟则需要更长时间,咱们刚刚只是推测罢了。”   可是,如果对方不需要等消息传过去呢?如果对方提前就部署好了一切呢?   看着满天星斗,她的心无端的揪紧了。   正如张偕所说,若是吴詹跟子还结盟来对付他们,他们又该如何应对?一个知晓未来所有趋势的人,先联合子还干掉他们,再干掉子还,不是易如反掌吗?   饶是如此,谢同君还是嘱咐了张偕好几次,让他加强军队的防卫。   军队休整半个时辰后,张偕下令全军继续赶路,黑沉的夜里,除了呜呜的风声,只听的见寒枝上乌鸦的哀哀聒叫。   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天色却还是黑黢黢的,前方是一道高深的峡谷,峡谷宽约十五六米,两边尽是高山,山上灌木丛生,丛林密布,大风呼啸,只见张牙舞爪的横枝魅影。   “这地方很险吧?”谢同君从前看电视的时候,也见过这等高深峡谷,往往是纵火烧粮、推石砸人、暗算敌人的绝佳之地。   “夫人见识不凡。”旁边的杨珍接口道:“像这种地方,若有人躲在峡谷深处,着人埋伏山上暗算,后面回路又被堵死的话,必定损失惨重。”   “是么?”谢同君接了这句话后,忽然毫无预兆的从从马身上倒了下去,直直摔到在地上。   “夫人!”   “同君!”张偕三人齐齐变色,张偕率先跳下马来,一把将她揽到怀里,满脸的惊讶担忧:“你没事吧?”   谢同君就这么从马上摔下来,此刻浑身又麻又痛,脸色惨白,额上泛汗,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   泪水忍不住滚滚而下,谢同君嘶声道:“我好难受……难受的要死了……”   见她如此,张偕一贯挂在嘴角的笑容终于彻彻底底的消失了,他细细抚上她冰凉的额头,又将手放到她肚子上点了点,低声道:“你哪里难受?”   那双清澈的眼里此刻满是忧惧,本就白皙的脸色此刻显得有些异样的苍白,额上隐隐见汗。   “全身……全身都难受……”避开张偕关切的目光,她拼出十二分的演技,加上身上不时传来的阵阵剧痛,倒真是那么似模似样:“我想休息……我们能不能明天再赶路?”   “传军医!”张偕一把将她抱起来,一路疾行。   谢同君哪里肯让他去找军医,在他怀里又是扭动又是大叫,手忙脚乱间,张偕不小心吃了她好几次拳头。   “我不要找军医……我要休息……要休息……”谢同君呜呜的哭着,心里的害怕在此刻全部爆发出来。   她宁愿他贻误军机,回到通州接受惩罚,也不愿意他毫无防备的进了这峡谷,白白丢了性命。哪怕这峡谷里头此刻什么都没有,哪怕是她的担心多此一举,哪怕被他责怪,被他误会,她也不想让他冒这个险。   谢同君眼泪掉的更急,张偕一迭声的安慰着她,脚下步子却一刻不停,直直往军队后面跑去。谢同君急的眉头冒汗,十指紧紧攀住他手臂,指甲几乎要撕破那薄薄的布料,陷进他肉里去。   “你先忍一忍,等军医给你开了药就好了。”张偕轻声安慰。   “我……”她还没来的及开口,一滴温热的液体忽然从他光洁的下巴上滑下,低落到她唇上,咸涩的味道弥漫了整个舌尖。   谢同君看着他满脸的汗水,在火光下闪闪发光,只觉得整颗心都揪到了一起,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是坚持一意孤行阻止到底,还是就此打住,抓紧时间赶路?   毕竟,她不知道桓缺会怎么做,这一切只是她的猜测而已。若是猜错了,一旦董云出点什么事,张偕便是大大的罪臣,一个居心叵测的罪名这辈子肯定会扣在他头上。   可若是猜对了呢?他还能从那峡谷里逃出来吗?   死局……死局啊……   谢同君松了手劲儿,转脸看向那黑洞洞的峡谷,只觉得它就像是怪物的血盆大口,随时会将他们吸入口中咬碎撕烂。   “同君……”张偕停下步子,又是惊讶又是迷惑的看着她,好半晌,突然问道:“你没事了?”   “我……”谢同君紧紧咬住嘴唇,只觉得牙齿都在打颤,她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忍着从未跪下过的沉重的屈辱感,颤声道:“天黑路险,为防止朝廷派遣军队埋伏至此,小人恳请参乘暂停赶路,明日一早先派人到山上探路,然后再继续前进。”   “你这是做什么?”张偕唬了一跳,伸手就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谢同君却坚持跪在地上不肯动弹,继续道:“请参乘同意小人的请求。”   她刚刚这么一装病,好多人都已经循声看来,张偕手下那是多个副将从属也都聚拢过来,静静地看着他俩。   身为一个现代人,其实她对下跪有种打心眼里的排斥感,更何况此刻要跪的人,是日日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丈夫,可她别无他法,只能忍着心里的不适,紧紧伏在地上。   “你这人可真是胡闹!少主如今被徐军围困桃城,你却因为莫须有的猜测便要大伙儿陪你一起瞎胡闹,你可知延误军机是什么罪行?”这些人里头,知晓她身份的其实只有杨珍、曹亮二人,其他人只晓得她是张偕身边的一个小兵,因此她话音一落,便立刻有人出声质疑。   “梁副将说的对,你这竖子好生胆大,竟敢这般戏弄我等?如今的计划是我们昨夜半夜商量了好久的结果,岂能因你而延误时间?若是少主有个三长两短,莫非要让我们给你陪葬不成?”另一个高个子满脸嗤笑,不屑的看着她。   谢同君十指紧紧抠住土里,不管身边那些人在说些什么,垂着头坚持道:“请参乘下令,让军队整修,明日确认山上安全无虞之时再继续行军。”   “你放肆!”一人越众而出,大声斥责:“你的意思是说,那徐军还知道我们商量了些什么不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莫非他们个个都是神仙,能掐会算不成?”   “夫……谢小哥,诸位副将说的是,许是你过于担心了,军机是不可能泄露的,你放宽心就好。诸位副将,我这小哥第一次行军,也是为大家着想,诸位便原谅他吧!”杨珍担忧的看她一眼,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请参乘下令……”谢同君早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却仍是颤着嘴唇开口:“小人愿立下军令状,若是此次延误军机,小人愿一力承担,万死不辞……”   “传令下去……军队……修整,明日继续行军。”嗡嗡轰鸣中,一道轻柔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万钧力道,平地惊雷。   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托起她胳膊,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紧紧攥住她手指,面色凛然的看向众人。   “参乘!参乘三思!”   “参乘三思……”   众人先是诧异,紧接着纷纷出言反对,稀稀拉拉跪了一地,又是磕头又是说理,恳求张偕收回军令。   后面的兵卒比之前面所谓何事,但看见所有副将都跪着,也连忙跪了下去,口中高呼着“请参乘收回成命”。   场面一度失控,明晃晃的火把下面只看的见无数颗黑压压的头颅,众人的声音如同沉闷的大鼓,几乎将人的心房敲碎,谢同君双腿发软,连气都喘不过来,险些站不住身子。   “诸位请起。”张偕紧绷着脸,一只手紧紧拖着谢同君,他的声音虽然一如既往地温润平稳,但指尖却在微微发颤,有种异样的果决:“我意已定,不论任何后果,我张偕皆一力承担,不叫诸位担半点风险。”   看着他不容置疑的坚定面容,谢同君忍不住微微靠上他肩膀,他的肩膀瘦削而坚硬,不似其他人那般宽厚结实,可却一直是她最为相信的倚靠。   在张偕看来,或者在面前这十几二十人看来,她的行为完完全全就是胡闹,他顶着这许多压力,甚至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只为了成全她的胡闹,为的全是叫她心安,她如何不感动?   曾经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让我感激的人,我愿意把命交给他,而让我感动的人,我却愿意把自己交给他。   可她,又如何不害怕?   做下这个决定,完全是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可她别无选择,前有虎,后无路,她怎么选择都是错,此时此刻,场面僵成这样,她的情绪其实已经几近崩溃,可她能怎么办?现在死还是以后死?既然横竖都是死,为何不选择那个还有一线生机的?哪怕只能多拖一天,总也能给人喘口气的机会。   “既然参乘这么说,我等也无甚可说的,只希望参乘记住今日一言一行,来日东窗事发,参乘可得一力揽着!”   这人话音刚落,忽然前面溪谷处传来阵阵马蹄之声,一道黑色的长线如潮水般飞速的朝着众人移动过来,紧接着,几声哀叫划破天际。   张偕飞快地同谢同君对视一眼,一把将她扶上战马,随后自己也翻身而上,大声道:“敌军突袭,兄弟们——冲啊!”   “敌军突袭!兄弟们——冲啊——”杨珍、曹亮二人离他们最近,听到这话,赶紧扯着嗓子大声喊起来。   “呜——”悠长悲肃的号角声响起,后面的军队立刻抓起武器,拔步便往前冲,嘴里大声喊道:“敌军突袭——杀!”   “敌军突袭——杀!”   ……   高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不过片刻时间,两军已经凑到一起,不管死活的拼杀起来。   谢同君半靠在张偕怀里,背后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此时此刻,她忽然十分庆幸这些敌军的到来,虽然这种想法略显自私,但比起让张偕出事,其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忽然间,她脑中灵光一闪,紧紧抓住了张偕的袖子,嘶声道:“快!快!叫人回去给公子通风报信!赶紧召集临近县城的兵力赶到通州,这些人不是朝廷军,一定会趁着后方空虚攻打通州!”   张偕拍拍她肩膀,小声道:“稍安勿躁,刚才已经遣人去了。”   谢同君松了口气,窝在他怀里,看到下面这些厮杀的厉害的兵将们,忽然从心灵深处泛出一丝恨意。虽然每个人都是爹生娘养,可她却无法对他们产生一点儿同情,只知道挥动着手中的长剑,尽力斩杀下去,把每一个死在她剑下的人,都想象成桓缺那张恨意狰狞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然大亮,地上满是堆叠而起的尸体,远处的乌鸦呱呱叫着,分食着地上血肉模糊的新鲜肉体。   敌军本来就打着埋伏的目的,因此在人数上远远比不过新军,斩杀了一个多时辰,新军死了两万多人,敌军也是横尸遍野,剩下那一小撮,也早已经趁乱逃跑。   张偕下令众人搜山,果然在身上发现大量的油桶木材,甚至还有无数滚石,箭支毒/药,除此之外,军队经过长达九十多米的峡谷,还在后面敌军营地上看到无数粮食辎重,箭支兵器。   这些东西自然皆被新军收入囊中,张偕命令众人加紧赶路,务必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桃城。   “这些人是哪边的?”谢同君累的浑身都痛,此刻舒舒服服的窝在张偕怀里,别提多舒服了。   “是赤炎军。”张偕一手拉缰绳,一手护在她腰上,长长的舒口气:“这次真是多亏了夫人。”   “那是自然!”谢同君得意的昂起下巴。   山上的滚石,尤以两端最多,这就是说,赤炎军原本就打算在他们进入峡谷之后,推落两边滚石,再派遣军队守住出口,将他们困于峡谷之中,然后滚下带油燃烧的滚筒和箭支,把他们活活烧死在峡谷里,这条计不可谓不毒,幸好……幸好她赌对了!   否则要真是贻误了战机,张偕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过……他们最后怎么就忍不住出来跟我们硬打了呢?”谢同君回过头去看他。   张偕脸上满是血污,但却无丝毫狼狈之神态,此刻看起来还有几分轻松:“或许他们遣人打探过消息,知道我们不打算过去,未免遗失夜里作战的好机会,所以还是冲出来了。”    ☆、拼杀      新军一路紧赶慢赶,到达桃城时,早已经日斜西山,张偕命令众人在二十里外安顿休息,并遣人前往桃城打听消息。   谢同君早已饿的两眼发昏,肚子抽痛,再也顾不得抱怨糗粮太干、难以下咽,抓起一块干巴巴的饼就往嘴里塞,好几次还被噎的连连翻白眼。   经历昨晚一事,那四五个副将自知面上无光,看见张偕恨不得把头低到地上去,这会儿看见谢同君这般状态,赶紧捧着干净的陶罐过来,将清水递给她。   谢同君心里虽气,却不会在这个时候给他们脸色看,只不冷不热的把罐子接了过来,道了谢。   俗话说,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从这些人昨晚的做派来看,典型的贪生怕死、见风使舵之徒,她又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与其争一时意气,摆一顿无用的脸色,还不如做的大度些,免得日后生出什么多余的事来。   没休息多久,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就回来了,谢同君看那两人满头大汗、两眼发直的样子,直觉有些不妙。   果然,那两人说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结结巴巴道:“回……回禀参乘……如今桃城外已经被徐军包围,依属下看来,营地处搭起帐篷的帐篷约有一万多顶,绵延好几里呢……而且……属下看见那徐军里头有好些巨人……眼睛有桃子那么大,不!比桃子还大!而且——他们站起身就有一层房屋高……走起路来——连大地都在颤——”   “嗤!”他话还没说完,谢同君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照你这么说,我看他们根本就不是人,应该是妖怪吧?”   她其实很不想笑,可是配上这士兵满脸害怕纠结的表情和手舞足蹈的比划,又被他这有些可笑的形容唬住,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对!就是妖怪!他们就是妖怪!”没料那人竟一本正经的答应了。   “这样的人有多少个?”张偕眉尖若蹙,温润的眸子里划过一丝担忧。   “光小人看见的……约莫……约莫十来个……”   “真有这样的人?”谢同君还是有些不相信。   一层楼怎么说也有两米五,她曾经倒是看过新闻说世界上最高的人身高达到三米一九,可几千年也就出了那么一个人,而且这个时代的人其实普遍不是太高,难道果真能找到二十几个两米以上的人吗?   “我曾看过前朝通志,上面的确有此记载。”张偕应声:“传说这种人是由一个叫做邬祝的人用药物养出来的,但由于方法极其困难,成活率很低,而且朝廷明令禁止此做法,邬祝也终其一生也只养出了这么一个人,还因此被皇帝处死了。从那以后,倒是没有这种事情流传过。”   “那这么说,这世上只有邬祝一个人会这种方法罗?”   “也不一定,谁知道他有没有将此法记载于书卷之上?或者他有没有收过徒弟?如今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张偕站起身来,吩咐众人拔营启程。   谢同君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质疑道:“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桃城城门想必早就被撞碎了吧?怎么可能到现在还好好的?”   张偕一边将地上东西收拾起来,一边抽空回答她的话:“这次领军之人名叫吴谦,曾经是前朝一员大将,后因冤入狱,受尽折磨,对桓家恨之入骨,曾立誓要让桓家人给他跪下磕头致歉。”   这倒是个奇闻!   从古至今,被皇帝冤枉的人不计其数,他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要让皇帝跪下给他磕头致歉的呢!这人倒真是有几分傲气!   “你的意思是,应当是这人怨愤之心太深,故而迟迟不将城门攻下,反而想要戏耍侮/辱少主一番罗?”   “我也不知。”张偕举目看向远处,嘴角勾出一道淡淡的弧线,一夜未眠,他的眼睛下面灰扑扑的,环绕着一层略显暗淡的疲惫。   张偕命令军队将那几百桶封装好的油码在辎车之上,并挑出两千人护送油桶,走在队伍中间。   新军到达桃城城门口时,城外已经聚集了无数徐军,衬着这黑压压的天色,就像是天人相接,造出一种十分紧致的压迫感。   看不到头的徐军里头,最打眼的要数最前面那十几人,饶是人数众多,依旧可以起清清楚楚看见那几人模糊的身影,他们个子奇高,虽不至于有一层楼那么高,平均身高怎么也在两米以上。   面对这样数量庞大的一支军队,又受到地理位置的种种限制,任你计谋齐出,照样没什么大用。   这是一场硬仗!   号角声起,新军已经极快的挥舞着冲入徐军当中,刚开始徐军还有些发懵,十几人就这么目瞪口呆的被砍下马去,过了好几秒,他们才完完全全反应过来,惊慌失措的举起武器厮杀起来。   前面那十几个巨型怪物听到后面的动静,齐齐驾着辎车突奔过来,扬起阵阵灰尘。   谢同君目瞪口呆。   刚刚隔的远没看清,此刻近距离接触这些人,她才明白为什么那打探消息的小兵那么害怕。   这些人不说身形高大,就连身体也十分强壮,他们站着的辎车由四匹马拉着,辎车上还有负责御马的兵卒,这些人身材粗壮,肌肉喷张,每人手里拿着一个有两个人脑袋那么大的铁锤,锤子一端是长长的锁链,被他们牢牢控在手里,另一端则飞扫在众人之间,扫的虎虎生风,连空气都仿若被割成了碎片。   这些巨人身手灵活,一锤子扫下去,能扫到五六个人,谢同君眼睁睁看着一个正在厮杀拼打的兵卒被这锤子扫飞,一下子弹在远处的树干上,竟将那碗口粗的树撞的齐腰而断。   她“嘶”的吸了口气,转眼寻找张偕的身影,险些尖叫出声。   张偕那边被两个巨人缠斗着,他身边护着一百多个小兵,跟那些人打起来,简直是无异于麸皮撼大树。   新军也找到了对付这巨人的办法,他们不再执着于靠近巨人身体,而是下了死命的拿刀砍那驾车的兵卒,刚开始的时候,那巨人因骏马乱跑而站不稳身子,不得不下马厮杀,可他们双臂灵活,下身却异常笨重,只能站在原地挥锤扫人,只有被刀剑砍得很了才会猛地往前跑几步,躲避众人的厮杀。   没一会儿时间,有两个巨人已经伤痕累累,可新军也被他们砍杀了好几十人,张偕于混战之中,指挥着两三百人跟这些巨人缠斗,可身边的巨人越聚越多,那些御人一旦被新军斩杀,马上就有新的徐军跳上辎车重新驾马,张偕他们连战连退,根本近不得巨人的身体。   狂风呼啸,天地昏沉,哭爹喊娘的嚎叫声回到在乌沉沉的空气里,血肉撕裂的声音片刻未停,空气里满是浓重的血腥味。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谢同君厮杀于众人之中,右臂早就没了知觉,看见那边张偕伤痕累累的身体,她好几次想突围过去,都被曹亮杨珍二人有意无意的挡住了,他们似乎是奉了张偕的命令来保护她,带着一百多个小兵护在她周身,她丝毫近不得张偕的身。   眼睁睁看着那人左手猛地松了缰绳,身子在马上摇摇欲坠,谢同君目眦尽裂,大声道:“滚开!让我过去!”   此刻再顾不得别的什么,她猛地一扯缰绳,鞭子抽在马背上,马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谢同君发疯了似的,挥剑挡开杨珍和曹亮,一夹马肚朝那边跑去。   瞥见那巨人一锤子打向张偕脑袋,谢同君猛的飞身跃起,从马背上飞扑过去,两手死死揪住铁链,狠狠一脚踹到巨人胸口上。   那链子似乎带着千钧力道,她刚一握上手便觉的虎口传来一阵剧痛,撕裂的痛感瞬间弥漫全身,痛的她眼泪喷涌而出。   手心黏腻腻的,几乎要抓不住那根铁链,可她死咬牙关,恶狠狠瞪着那巨人,怎么都不放开手。   那巨人猛地仰天嘶吼一声,忽然一抽手中长链,谢同君居然就这么被他甩了起来,一下子抛到了半空。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人从斜刺里飞扑而出,一把抱住她的腰身,同时,一道吃力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快撒手!”   谢同君双手发颤,想要松开,却觉得手心像是长在了那根铁链上,怎么也松不开,张偕腾出一只手来掰她五指,不忍道:“你忍着些!”   话音没落,他猛地将她手指死死抠开,两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一下子从两米高的半空上掉落下来,张偕奋力将她揽到怀里,抱着她在地上连滚了四五圈。   谢同君眼睁睁看着那长长锁链被巨人猛地甩出,一下子扔到五六米外,将一辆辎车砸的四分五裂……   她狠狠平复了下不正常的心跳,转眼去看张偕,却发现他脸色嫣红,目光涣散,面上满是血污,显得那异于常人的脸色异常的苍白可怖;他身上的衣裳已经变成一根一根的布条,白皙的皮肤上好几道触目惊心的刀口,甚至胸前还被那铁索打出了一道两指宽的伤痕,伤口周围皮肉翻卷,狰狞可怕。   “你没事吧?”谢同君又惊又骇,狠狠摇晃着他肩膀。   张偕像是失去了知觉,任她摇晃了好半天也没动静,眼看那巨人正摇摇晃晃的往他们这边走来,谢同君狠狠两巴掌甩到他脸上,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张偕!你这个混账!你还不给我醒过来!”   “夫人,你快带参乘先避一避!”那边曹亮的大嗓门儿传来,巨人已经暂时被他们带人缠住,谢同君抹干泪水,奋力将他背到背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树那边去。   她刚走了几步,背上的人忽然咳了一声,张偕虚弱的声音从耳侧传来:“放我下来……”   “不行!不行……你要先休息一下……”谢同君语无伦次。   张偕咳了一声,慢慢松了口气,肩膀无力地耷拉下来:“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全军覆没的……大家都在战场上厮杀,我岂能独独置身事外?”   谢同君一滞,慢慢停住了步子,她紧紧把张偕搂在背上,看着远处厮杀在一起的无数将士,一片混乱的战场上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只能看到血肉横飞、哀鸿遍野……   这些人跟了他们两年,无数次出生入死,现在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个不剩的全部死在面前,任谁都会有种说不出的心酸哀痛,可是……这就是战场,这就是战争啊……   这一场拼杀,无论谁胜谁负都已经不再重要,她现在只希望,活下来的人可以更多些。   谢同君狠了狠心,背着他快速跑了几步,将他放到树下面,瓮声瓮气道:“我不管……我不想让你死……”   张偕抓住她血迹斑斑的手掌,细细摩挲了好久,忽然抓到唇边,颤着嘴唇落下一枚轻吻,他的声音有些发抖,眼睛在暗淡的火光下更显无神:“这双养尊处优的手,为我做过羹汤,洗过衣裳,救过我的命,为我受了那么多苦……我张偕,此生此世以何为报?”   他将她揽在怀里,在她额上烙下一枚轻吻,然后坚定地将她推开,猛的站起了身子,大踏步往前走去。   “我不要你报……我只要你活着……张偕,我要你活着……不要再过去了……”谢同君飞扑上前,一把抓住他袖子,哑声:“我不要你送死……你死了我可怎么办?”   “我不死……你不让我死,我绝不敢死。”张偕低眉看她,长长的睫毛上面还沾着血珠子,黏答答的糊在一起,那双眼里清澈如昔,满是对她的歉意和爱意。   谢同君“唰”的站直身子,咬牙看着他,忽然道:“我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死……可我现在……我更怕你死……”   直到现在,当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无法言说的恐惧,谢同君才知道她是真的爱上了面前这个男人,她一直以为她只是将他当做家人、当做亲人、当做一个有着暧昧好感的朋友……可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知道她为什么敢奋不顾身的扑上来救他……   她宁愿自己死,也绝不愿眼睁睁的看着他死!   她话还没说完,那边张偕忽然一把将她拖到怀里,他闭着眼睛,颤抖着轻轻吻上她嘴唇,然后忽然狠狠咬了一口,谢同君呼痛推他,他却不管不顾,狠狠撬开她的唇舌,几乎要把她吻的窒息。   他嘴里满是血腥味,唇舌交缠间,谢同君甚至感觉到几颗砂砾在两人口腔里打转,张偕却恍若未觉,好似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似的,他的吻渐渐轻柔下来,最后意犹未尽的在她唇上停留了几秒,呢喃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是今日死在疆场上又如何?”   “我陪着你……”谢同君喘了口气,手指紧紧抓着他衣裳。   “我不要你陪着……你便在此处看着我,如果我死了,你便收拾收拾东西回下邳……”   “你混账!”谢同君厉声斥他:“你的命是我的!没有我同意,你怎么敢死?即便要死……我也要跟你同生共死!”   她最后一句话几近呢喃,说的却是咬牙切齿,张偕动容的弯起眼眸,悉心挽住她的手掌,低声道:“那好……我们便去杀他一场!谁也不死!”    ☆、昏迷      两人纵马重新杀入战场,张偕召令了几百人杀出重围,将先前因为混战而无法兼顾的油桶搬上辎车,驾着辎车往那几个怪物圈子冲去。   “曹亮——快让开!”谢同君大吼一声,曹亮会意,应声而让,此刻一大桶油已经完完全全泼到那巨人头上,泼了他满头满脸,那巨人大喝一声,抡起铁锤就要驾车冲过来。   谢同君一把夺过一支火把,猛地往那巨人头上掷去,只见大火一腾,那巨人已经成为一个飞速移动的巨大火球,哀哀嚎叫着从辎车上冲了下来,飞快的朝他们扑过来。   谢同君赶紧调转马头向另一边跑去,见到巨人就叫人泼油扔火把,虽不见得次次都中,但这里有好几百桶油,够他们扔个痛快。   没过半个时辰,从峡谷带来的几百桶油已经用了个干干净净,混乱的战场里到处都是燃烧的火球,将整个天空映的亮如白昼,新军疲于赶路,又在人数上大大不敌,从一开始便士气低迷,这会儿却忽然兴奋起来,大声喊打喊杀。   张偕一马当先,英勇无匹,见人就斩,不过半个时辰,已经斩下人头上百,那些徐军看见他这不要命的打法,一见他便丢盔弃甲,转头就跑。   交战正酣,那边桃城忽然城门大开,一支军队护着一人从城门口直直冲出,交战军队下意识退散到两边,眼睁睁看着那支万人军队冲进茫茫夜色当中。   张偕忽然抬手,朝曹亮做了个动作。   “少主出来了!快撤!撤兵——”曹亮大声呼喊。   咚咚的鼓声再次擂响,张偕紧紧将谢同君搂在怀里,且战且退。   这一仗,新军损失十分惨重,再打下去,迟早被徐军消灭殆尽,张偕救出董云的任务已经完成,自然不会再恋战。   破晓之时,剩下不到两万人的军队已经一口气冲到了百里之外,跟董云一行人汇合之后,总人数也不过三万多,瞧见追兵没有跟上来,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停下来稍作歇息。   出来的时候,加上董云的三万和张偕的八万,新军大部分兵力都被遣到桃城,如今十一万军队还剩三万,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恢复元气。   谢同君轻轻吁了口气,看到火堆上已经烧开的热水,忙不迭的用布包着端了起来,倒到陶碗里头,试了下水的温度,将它递到张偕唇边:“先喝口水。”   两天两夜没有休息,新军已经疲乏至极,张偕身上多处受伤,早已经累的抬不起胳膊,昨天晚上逃亡之时,他已经拼尽了全部的力气,下马时还是曹亮杨珍把他抬下来的。   “你先喝……”张偕抬头瞟了她一眼。   谢同君喝了两口,把水递到他唇边,待他喝完了,又拧了帛巾替他擦净脸上的血污,笑着道:“还像以前那么帅气。”   张偕微微一笑,忽然瞟见那边董云和樊虚正往这边走来,赶紧挣扎着起身,朝董云俯身一揖:“参见少主,属下救援来迟,请少主恕罪。”   “臣妇拜见少主。”谢同君牙齿咯咯作响,却还是端端正正朝着董云矮身行礼。   经过这一场战役,她最恨的人绝对不是徐军,而是董云和樊虚,此战皆因董云刚愎自用而导致战机贻误,徐军压境,最后终致新军元气大挫,在众将为他们拼死拼活,厮杀疆场之时,他们却紧闭城门作壁上观,直到最后才猛地冲出城门,对他们却是弃而不顾,只顾自己拼命逃跑。   这种做法,实在让人不齿!让人愤恨!让人……心寒!   “夫人免礼。”董云虚扶了一下,又对张偕道:“参乘救我有功,也坐下说话吧。”   张偕此刻身体虚弱,也没推辞,就这么坐着跟董云说话。可有可无的聊了几句之后,董云二人告辞离开,谢同君也没多做挽留,只是抬头时,看见樊虚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   谢同君立刻怒目而视,对她来说,樊虚这里早已经撕破了脸皮,再装下去也没意思,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   樊虚不以为意的挑挑眉头,忽然露出一个似嘲非嘲的笑容,他的嘴角弯的大大地,用口型对她道:“你奈我何?”   谢同君猛的攥紧双拳,撇过头去不再看他,她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会冲上去给他两拳,当着所有的人的面斥责他不知廉耻,可刚一转头,就看见张偕微不可见的晃了一下。   “张偕!”谢同君心跳漏了一拍,立刻冲上去扶住了他。   “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他靠在她怀里,低声喃喃。   “你睡吧,我守着你。”谢同君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他双目迷离,两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看起来就像是喝醉了酒。   谢同君着实被这温度吓了一跳,赶紧失声喊人:“杨珍!杨珍——”   “夫人。”杨珍等人正坐在另一边啃干粮,听到她有些变调子的声音,立刻就赶了过来。   “劳烦副将快去请军医,张……参乘发高烧了!”   “夫人不要慌,稍等片刻,属下马上就去……曹亮,你在这儿给夫人搭把手。”杨珍也是满脸担忧,忙不迭的便去请军医了。   等到军医过来,张偕早就失去了意识,整个人迷迷糊糊躺在地上,额头上满是冷汗,谢同君手忙脚乱的为他擦洗双手,时不时还要换下头上贴热的帛巾……这一会儿,她只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烧,像是要把一切都焚烧殆尽。   “夫人,参乘这几日疲劳过度,加之身上多处重伤,如今又有邪风入体……”   谢同君有些烦躁,强压着脾气道:“你就跟我说他现在怎么样?”   “怕是不太好……如今环境恶劣,不宜养伤,我这里只能先给参乘熬两副退烧的药看看成不成。”军医也有些为难。   “他个奶奶的熊!气死老子了!呵呵……大将军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不照样是缩头乌龟?老子为你们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们这群龟孙子又躲在哪里?如今竟敢——”   突然听到这一段大逆不道的嘲笑,谢同君猛地高声斥责:“曹亮!”   就算樊虚董云迟早事败,可现在他们却还是上位者,要想整死区区一个曹亮,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那声音戛然而止,曹亮满脸不服气的看着她,蒲扇大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忍怒道:“我说的本来就是!如今参乘重伤未醒,他樊虚却一直奉劝少主拔营回通州,这不是巴不得参乘早死么?”   谢同君脸上血色褪尽,杨珍瞪大眼睛,恶狠狠瞪了曹亮一眼,小心翼翼道:“他这人就是嘴巴坏……夫人莫听他的,少主定会念着参乘伤情——”   他话音没落,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已经有人在高声吆喝着让众人赶紧起身,马上就要启程回通州。   谢同君早已怒极,此刻却忽然勾了勾嘴角,静静的看着军医,等他怎么说。   那军医沉默了下,还是道:“参乘伤势太重,实在不宜车马颠簸,为今之计,应当找个安生的地方养伤才是。”   “……我知道了,能否劳请大夫,在此处陪我们耽搁两日?等参乘伤势见好,我们必定马上起程回通州去。”   “这……可是……”   “你他娘的磨磨唧唧什么?老子就问你一句话!到底留不留下?”曹亮一柄剑已经横到那军医脖子上,横眉倒竖的看着他。   “留……留……我留。”那军医吓的瘫倒在地,连连擦拭额上的汗滴:“参乘此次立了大功,是……是新军的功臣,我必定倾尽全力治好他。”   “既然要治好,还不赶紧熬你的药,磨磨唧唧恁多嘴!”曹亮狠狠啐了他一口,猛地将血迹斑斑的长剑掷入他面前的地上,转身往远处走去。   曹亮身为副将,手下领兵五千,这会儿还剩下稀稀拉拉几百号人坐在一起,他大嗓门一吼,谁敢不留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没过一会儿,樊虚便过来兴师问罪。   “樊将军长着眼睛,自己不会看么?”谢同君抬头,淡漠如水的看着他。   “呵……夫人倒是牙尖嘴利了一回!如今这便忍不了了么?比起你那夫君,倒是差了不少修为……只可惜,如今他却像个死人似的躺着一动不动!啧啧啧!”   “樊虚,你简直无耻!”谢同君双拳紧握,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去,她猛的抬头,直直看向他,好半晌忽然咯咯一笑,轻声道:“樊将军觉得,如果少主知道你已经背叛了他,他会怎么想呢?”   “你这毒妇!”樊虚脸色一变,挥手就要抽她。   “哈哈……”谢同君猛的笑了起来,笑的眼泪都要飙出来,可她直直坐在那里,不躲不闪,就那么看着他,像是要把他印到骨子里:“总有一天,我要叫你千倍百倍的偿还……”   樊虚的手遽然停下,杨珍突然一把握住他手臂,一向温和憨厚的神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地鄙夷:“将军未免过分了些,夫人只是个女子。”   “女子?”樊虚一把甩开他的手,将双手负到身后,极轻蔑地看他一眼,淡漠道:“蛇鼠一窝。”   “你真是可悲,可怜……”谢同君懒的再理他,拧了干净的帕子贴到张偕头上,余光瞥见董云走了过来,收了声音,不再说话了。   在这一刻,她想要的,不是让樊虚的丑恶嘴脸在此时被揭开,而是想让他总有一日生不如死!   拒绝了董云要带张偕一起回通州的提议,谢同君和杨珍、曹亮带着五六百人,将张偕安置于辎车之上,慢慢地往昨晚那峡谷而去。   如今这地方空旷无物,如果有朝廷官兵追上来,他们连躲都没地方躲,最重要的是,张偕需要伤药治伤,那些草药只可能长在丛林密布的山上。   到了玉箫峡,天色早已经黑了,张偕的烧不退反升,嘴唇苍白无色,嘴角边还起了泡,他其中醒过两次,皆是大吐特吐,吐完之后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谢同君连眼皮都不敢眨,不停地给他喂水换毛巾,用冷水为他擦拭双手双脚,包袱里所有的衣裳都被她拿出来,严严实实捂在他身体上,就怕他再来个邪风入侵,杨珍曹亮等人则是轮流守夜,一刻都不敢松懈怠慢……   张偕这一昏,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他醒过来的时候,谢同君正伏他身边半趴着,一手捂着他额头,一手还浸在冰凉的水里,手里握着一条帛巾。   张偕看她手指都被冷手泡的浮肿发白,刚刚挣扎着将她的手拿起来,那边谢同君已经迷迷糊糊的端起一碗水,就这么凑到了他唇边。   张偕以为她醒了,等了两秒没见她抬头,才发现这只不过是她下意识的动作,他眨了下眼睛,慢慢执起她冰凉的手,将之贴到自己的脸上。   “你醒了?”谢同君本就刚刚迷糊过去,她熬了整整三天,身子早就撑不住了,这会儿看见他虽然虚弱但仍显清润的笑容,终于放下心来:“你醒了,我不行了……”   她只来的及笑了下,紧接着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晕过去之前,最后见到的便是张偕那张猛然变色的苍白脸孔。   那边起来出恭的曹亮看到这景象,立刻吓的魂飞魄散,一把将还在睡觉的军医提拎起来,二话不说便把他抓到两人面前,那大嗓门儿把军医都快吼懵了。   军医看着眼前景象,着实迷糊了下,他倒也灵便,在曹亮狠狠踹向他屁股之前,两根手指极快的搭上了谢同君手腕。   “她如何了?”张偕眼里闪过一抹担忧。   军医怔了下,又重新搭上谢同君手腕,摸了半晌才扒拉扒拉胡子,小心翼翼的开口:“我看夫人只是太过疲劳,所以睡着了……”   “果真如此?”张偕摸摸谢同君额头,还是有些不放心。   “夫人为照顾参乘,三天三夜不曾合眼,此刻只是太过疲乏罢了。”军医耐着性子解释。   “她手上的伤口如何?”张偕执起她的手,手上只粗粗缠着几道纱布,纱布上还沁出丝丝血迹。   “只是皮外伤,抹些药就好了。”军医从口袋里摸出几个小瓷瓶递给他:“一日三次。”    ☆、止情      一行人回去时,没走多久便遇上了前来寻找迎接他们的陈容,陈容率领三千军队,在桃城附近盘桓了两天都寻找无果,顺着一些踪迹找到这里,正巧遇见他们。   张偕猜测的果然不错,桓如意接到他的讯报,前脚刚刚遣人往临近三县借人,伐徐军和赤炎军两军联盟后脚便派遣了十三万大军围攻通州。   这场恶战持续了整整两天,直到那三县的援军来了,又是恶战一场,两军联盟人数粮草不敌,这才不得不撤退了军队。   东北大半地区早已被新军占领,赤炎军和伐徐军不过是钻空子趁着通州后方空虚偷袭过来的,没有充足的粮草和后援军队,他们根本撑不了多久,只能打速战速决的闪电战,只可惜,虽然最后铩羽而归,但新军还是因此战大受挫折。   谢同君几乎可以肯定,桓缺的目的不是夺取他们的领地,而是要杀了张偕和桓如意,只要新军群龙无首,何惧他们会成大患?   即便这辈子跟上辈子不一样,但这一年多以来,桓如意的贤名早已天下皆知,他要杀他也不足为奇。但桓缺没料到的是,他苦心孤诣的计划竟然因为谢同君这个预料之外的人而被破坏,想必回去得气的吐血。   “不知我家小姑和小婢如何了?”   “夫人放心,她二人一切安好。”陈容微点了下头,面色古怪的瞥了她一眼,继续转过头去和张偕说话。   回到通州,初初一看似乎没什么变化,可若是留心观察,就会发现城里不比从前那般生气勃勃。   谢同君刚一进门,还没来的及换下丝履便被一个飞速扑过来的娇小人影撞了个趔趄,幸而张偕在她身后及时扶了她一把,这才免去她翻过门槛的皮肉之痛。   “怎么了?”谢同君好笑地摸摸绕梁头发。   “呜呜呜……姑娘,你终于回来了……吓死奴婢了……奴婢还以为……奴婢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你不知道敌军打来的时候我多害怕……呜呜……”   “好了好了,现在我们都不是好好的吗?快把眼泪擦一擦,多大的人还哭鼻子,羞不羞?”谢同君忍住眼底翻涌的泪意,拍了拍她的肩膀,抹去她满脸的泪水,拉着她往屋里走。   院子里乱糟糟的,东西堆满了整个杂院,她和张偕那间卧房被一把火烧了,里面的东西毫无意外被挫骨扬灰,连床榻都被拆的七零八落,迎面那道漆黑的墙壁在整间院子里显的格外醒目。   谢同君想起她辛辛苦苦记了两年多的同君小纪,赶紧冲到书房查看,张偕早已经先她一步进去,此刻正在拾捡地上乱了一地的竹简。   谢同君瞥见墙角那个端端正正放着的大沉木箱子,心里松了口气,可刚打开箱子一看,却顿时傻了眼,那箱子里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据陈容所说,那两军联盟像是知道了新军会遭此一劫似的,提前便偷偷遣了二十余人到城里,分成两拨,一拨打算杀掉守城官打开城门,另一拨人则偷偷潜入桓如意府邸,打算行刺他,幸而他们收到张偕讯报,早做了部署,这才躲过一劫。   “真是该死!”看着眼前满目狼藉,谢同君忍不住低咒出声。   桓缺也真是丧心病狂,想用阴招杀人就算了,她跟张偕都不在家,还把宅院毁成这样……   在乱世里生活了两年,她自己也拿刀杀过人,也许是心被渐渐磨硬了,对桓缺那种由骨子里生出的惧意少了很多,但防备却是一点没减,反而随着天下大局的逐渐明朗而越发警惕。   越到最后,越需要时刻小心,就怕他什么时候放支冷箭,将他们给一锅端了。   家里的破坏程度堪比八级大地震,张偕受伤,其他三个女子也指望不上,最后还是雇了几个仆妇来整理东西。谢同君把她的竹简都收拾好了,便拐到张媗房里,打算睡一觉先。   张媗神色有些恍惚,连她进屋都没注意到,谢同君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些不放心,硬撑着精神跟她说话:“你怎么了?”   “没什么……”张媗欲言又止,嘴角牵出一丝似哭似笑的弧度,有些失落道:“二嫂累了这几天,快些歇着吧。”   看她精神不济,谢同君也不好继续追问,应了声便躺下了,这几天着实累的厉害,她这一睡,便睡了个天昏地暗。   等醒过来的时候,日头西沉,张媗跪坐在长榻的另一头,灵巧的手指飞快的穿针引线。   “嗳,忙什么呢?”谢同君用脚扫了下被子,吸引她注意力。   “也没什么。”张媗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平日里随性惯了,这么一笑,倒真有几分沉静贤淑的味道,谢同君只觉得神思一晃,开口调笑道:“小姑真乃绝代佳人,一颦一笑连我这等女子见了也觉得美极了!”   “二嫂贯会打趣我的!”张媗笑着伸手过来打她,谢同君睡的浑身发软,避也不避,随口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还早呢!你可以再睡会儿。”   “张偕呢?”   “二哥刚刚去府衙了,约摸着过会儿就能回来。”张媗答了话,咬掉长衣上的线头,在她面前展开,期待的问道:“二嫂觉得这件衣裳怎么样?”   “挺好的。”谢同君针线活一向不在行,只敷衍的点点头。   张媗放下衣裳,笑的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二哥衣裳都旧了,所以重新给他做了件,你觉得他会喜欢吗?”   “你这般手巧,他为什么不喜欢?”谢同君抚摸着触手光滑无匹的灰色衣料,有些诧异道:“你二哥好像很是偏爱灰色呢!”   “二哥穿灰色好看。”张媗自然而然的接了口,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出了声:“不过我觉得他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那他是怎么想的?”   “他大抵是觉得比较耐脏吧……反正我看我大哥偏爱黑色衣裳,问他为什么,他便是这般回答我的。”张媗说着,忽然沉默了下,小声道:“其实前几天两军交战之时,我看到大哥了。”   “张淮来了?”谢同君不无惊讶。   再怎么说,张淮跟张偕是兄弟,吴詹派他来杀桓如意,就不怕他心慈手软么?不过也可能张淮并不晓得他们的详细计划,毕竟如果桓缺真的是吴詹,他对张淮应该恨之入骨才是,绝不可能真正把他当作心腹,事事告知倚仗。   “二嫂,其实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张媗沉默了下,有些忐忑的看着她。   “什么事?”谢同君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张媗就露出一个极为古怪而疑惑的表情,试探着问道:“不知二嫂可认识一个叫袁珩的人?”   谢同君眉毛一跳,险些从长榻上蹦了起来,她极力敛住自己的异样,不动声色道:“这个人曾经在长平给我们找过麻烦,怎么了?”   “他好似在找二嫂……”张媗蹙起眉头,努力回忆那天的场景,吁出一口气,慢慢道:“那天我和绕梁晚间心烦意乱,睡不着觉,忽然瞥见院里有两道人影,因此便偷偷摸黑躲到了鸡棚子里头那一层,当时模模糊糊的,好像听到他们说话……当时院里只有两个人,我听他叫什么主公,说是人没找到……”   是桓缺在找她——准确的说,桓缺要找的人是原主,他对原主恨到了极致,也爱到了极致,满城房屋,独独烧了她跟张偕这么一间,除了对张偕的恨意,是不是也有对原主嫁给其他男子的恨意和不甘呢?   谢同君觉得背上冷汗嗖嗖直冒,甚至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二嫂?二嫂——”张媗猛地推了她一下,脸上满是探究:“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找你吗?”   “管他为什么要找我,今天他烧了我的房子,明天我要他用命来赔!”谢同君摆出一副恶狠狠地凶残样子,狠狠握了握拳头。   看张媗这副样子,心里没一点儿疑惑是不可能的,可这事儿没法解释,只能装聋作哑,谢同君还是有些不放心,郑重的嘱咐道:“虽然我不知道那主公为什么要找我,但这事儿事关我女儿家名声,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张媗满脸心虚,不好意思的看着她,小声道:“可我不小心告诉了陈先生……其实我也没想跟他说的,只是不小心说漏嘴起了个头,那人也忒的可恶了,三言两语便把我绕进去了……”   “你告诉陈容了?”谢同君猛地变了脸色,一把抓住她胳膊,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   陈容是个什么人?这点消息到他那去,不说他能推算出什么,但肯定会因此怀疑些什么,难怪回城那日,他看她的眼神那般奇怪。   “二嫂——”张媗吓的一阵瑟缩,怯生生问道:“你怎么了?我真不是故意的……”   “没事。”谢同君回过神来,有些抱歉揉揉她手臂:“我刚刚没掐痛你吧?他是个老狐狸,你怎么斗的过他?”   “没什么事……”张媗摇了摇头,转而笑道:“等这两天把二哥的衣裳做好了,我也给二嫂缝一件。”   “那敢情好,我可就等着你了,不过这最近天气冷,你别把自己冻坏了。”谢同君笑着应声。   “我又不是瓷做的。”张媗脸一红,好半晌,忽然挽住她手臂,不好意思道:“这一两年,因为我的不懂事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以后我不会再这般任性让你们难做了。”   “说什么哪!你哪有给我们添什么麻烦?人人都说姑嫂难处,你却从没为难过我,如此说来,我是不是也得谢谢你?”谢同君好笑的看着她。   “二嫂待我这般真心实意,我又怎么会为难你呢?”张媗忽然收敛了笑意,神色郑重的看着她:“二嫂比我年纪小,见识眼界却远胜过我,我却因为儿女私情蒙蔽双眼,看不清如今情势,实在惭愧。”   她说这些话,想必是听说了桃城之战发生的事情,董云和张偕关系紧张由来已久,早两年前就初显端倪,张媗只要心里有了一丝怀疑,以她的聪明,很容易联想起前两年发生的一些事。   张媗苦苦痴恋董云一年,曾为他日日消瘦,茶饭不思,如今却能够抛下心中旖念跟她这般推心置腹的说话,就说明她是打心底里理解了他们,并且对他们没有一丝怨愤,身为一个女子,这样的胸襟,该是何其难得?   谢同君心里也很是动容,从前她就怕张媗因为董云的事情跟他二哥生了嫌隙,如今看到她这般坦然,只觉得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这个时代的女子所接受的教育是以夫为天,那些为了心上人和丈夫抛弃亲情的不在少数,张媗想的开,也算是皆大欢喜。   谢同君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指尖,鼓励道:“平时看你活泼的很,没想到心思那么重,没事儿想那么多做什么?一家女百家求,像你这般的好容貌,还怕选不出一个如意郎君么?”   “那是自然!我张家的儿女,自然并非等闲之人配的起的,以后若是有人想求娶我,第一个便得过了我二嫂这关。”   “你还真是看得起我。”谢同君啼笑皆非。   “二嫂慧眼识珠,我当然得沾沾你的光。”说起女儿家的亲事,张媗也是脸不红心不跳。   古代女子结婚,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同君可不敢随意应承,三言两语便把话题扯到了其他地方。   两人说了会儿话,绕梁进来喊她们吃饭,姑嫂两人便挽着手出去,看见张媗这般高兴,张偕还下意识怔了下。   自从出了长留,张家人吃饭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早被谢同君带头还给了他家祖宗,这会儿张偕刚从府衙回来,她自然而然的就开口询问:“身上的伤口没崩开吧?”   “我又不是去打仗,夫人无须担心。”张偕无奈的笑着睨她一眼。   “那你们在府衙说什么了?”   瞥了一眼旁边神色如常的张媗,又见谢同君偷偷朝他眨了下眼,张偕会意,忍不住微微一笑,声音平淡如水:“也没什么,不过依我之见,新军……怕是要易主了。”   张媗十指一颤,筷子险些从手上脱落,好半晌才憋出一抹看似云淡风轻的笑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是么?那是新军之福,得好好庆祝一番才是。”   她抬起头,笑颜如花的对着张偕道:“如此幸事,怎能不畅饮一番?我记得二哥还有坛酒吧,我去抱来如何?”   张偕正欲说话,谢同君已经接过话头:“你二哥受伤,喝不了酒,我陪你喝,一醉方休,如何?”   “那我便先谢过二嫂了。”张媗利落的起身离席,逃也似的转到后院去了。   喝罢这一埕酒,从此以后,她对他的那些孺慕、爱恋,便也止于此了! ☆、争权      等张媗走的都不见人影了,谢同君才叹了口气,感叹道:“媗儿是个心软的人。”   她曾下过好几次决心要忘掉董云,却偏偏忘不掉,如今董云在桃城置他们夫妇俩于不顾的事情早已经被传的人尽皆知,张媗只怕心里难受的紧,谢同君本以为她是真下定了决心,没料到却是她把情之一事看得太过简单了。   张偕诧异的看她一眼,没搭她的话。   “不过人心软些倒也好。”   张偕放下碗筷,好奇的看着她:“怎么个好法?”   “心软的人,往往容易动心,受伤了也极容易恢复,可心硬的人则不成,一旦受伤,就会被摔成渣。”谢同君撑着下巴看他,眉头高高挑起:“你是心软的人还是心硬的人?”   不待张偕回答,她又道:“要比心软,谁也比不过你,要比心硬,谁也比不过你。”   张偕微微一怔,随即失笑:“夫人是这么看我的?”   “我不是这么看你,我只是觉得我看透了你。”谢同君笑颜如花的看着他,眸子微微一眯,像只狡猾的狐狸:“只要你没恼,一切都好说。”   张偕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没过一会儿,张媗便抱着一坛酒慢悠悠的走了过来,烛光下,她眼圈红红,很明显是哭过的。   谢同君只佯作不知,笑着把酒拍了封,扬眉道:“若比酒量,你今夜必输无疑。”   “那可不一定!”张媗豪气顿生,给两人倒了满满一碗酒,不待谢同君说话,她已经一把将茶盌举起来,意思意思的朝她举了举便一饮而尽。   “凡事点到即止,切莫贪杯,我还有些事,便先回书房了。”张偕极有眼色的起身离座。   谢同君满不在乎的挥挥手,等他走了,才对张媗道:“你总是憋着,今日何不哭个痛快?现在不放下,以后苦的也是你自己。”   “我……咳咳……”张媗咬唇,被酒水呛的连连咳嗽,好一会儿才恢复常态,嫣红的脸色像是抹了胭脂,在烛光下越发的娇艳,但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凄美之感。   “我……”她又喝了口酒,忽然哽咽了一下,一下将酒盌扣到案几上,那酒盏站立不住,滴溜溜转了两圈,“啪”一声摔到地上,碎成几瓣,酒水顺着案几滴滴答答淌到地上,不一会儿便晕成一大滩。   “我好恨——好悔——好苦……”张媗突然崩溃的大哭出声,声音时而急促,时而低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痛,像一只重锤般砸在谢同君心上,沉重的敲击着她的心脏。   追根到底,张媗其实并没做错什么,她作为一个对自己命运无法掌控的女子,只是这场政治权力角逐中的牺牲品,如果董云不姓桓,如果他与张偕没有那么深的芥蒂,以张偕的性子,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妹妹平白受这等委屈?   “他为何从不看我一眼……为何偏偏是个——无情无义的卑鄙之徒——为什么?二嫂……你可知我心里的苦?”张媗紧紧揪住她袖子,双眼迷离而哀恸。   谢同君亲眼看着她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为董云变成如今这般黯然消沉的模样,心里的触动不可一言而喻,现在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只能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他只是不适合当皇帝。”   “二嫂……我为何单单就喜欢了他?为什么……我不该喜欢他的……为什么偏偏是他……”张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声音渐渐平息下来,看着她的目光变的涣散无力,终于低低的抽泣了一声,喃喃道:“我不该喜欢他的……”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就这么一下子从席上瘫倒下去,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滴,但呼吸却已经渐渐平缓了下来。   谢同君松了口气,擦了擦满脑门的汗,本想将她从地上拖起来,没料到张媗看起来娇娇小小,喝醉了酒却沉的要死,任她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没撼动她分毫,只好先拿了旁边的衣裳将她盖着,吩咐绕梁去请张偕过来。   张媗宿醉,谢同君怕她半夜有个头疼脑热的,给张偕换了药和纱布还是回了她房间,方便半夜照顾她。绕梁对前几天发生的事心有余悸,不肯回屋,干脆搬了床被子,就睡在了外间的长榻上。   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人请张偕到府衙里去,说是府衙里头历经闹将了起来。谢同君赶紧换了衣裳紧随其后,跟着他火烧火燎的赶往府衙。   府衙里头此刻已经是剑拔弩张,众人虽然都还端端正正的坐着,但不少人已经将手放在了腰间长剑上,矛盾似乎一触即发。   张偕进屋之后,不少人都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张绣更是起身相迎,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着。   “怎么了?”谢同君小声问道。   “杨禅和奉阳等人想立皇帝。”张绣憋着口气,小声道:“如今伐徐军和赤炎军势大,新军又受此大挫,因此急于正名,压他们一头。”   “这不是好事么?”谢同君惊讶之余,反倒松了口气。   这时候立皇帝是再好不过了,一则、可以名正言顺的跟朝廷军对抗,二则、桓缺如今还在隐姓埋名,能够占尽先机,先他一步,日后桓缺再称帝,未免显的不大厚道,若真日真能把皇帝的名号坐实了,倒真是再好不过。   “可如今立谁,却是个大问题。”张绣愁眉苦脸的看着她,微微缩了缩肩膀,靠近她一些:“那些打先开始就跟着少主的人自然会支持少主,可杨禅等人却力挺桓公子,意见无法趋于一致,只怕一个没处理好,待会说不定会拔剑相向。”   “都这时候了,还有人会支持少主?”谢同君惊讶的瞪大眼,半晌却有些想笑:“倒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再怎么说,跟着少主,总不必时时担心什么时候就会被弃而不用了。”   董云虽然专权,但对从前那些一直跟着他的人却是颇为照顾,跟着他,即便日后不会大富大贵,但好歹也能分到一碗汤喝,可跟着桓如意就不一定了,桓如意不仅有自己的亲信之人,平日里,他主动结交的人大都是新军里声望极高的人物,有些人自然心生不满。   “不见棺材不落泪罢了!”旁边一道声音忽然嗤然一笑,谢同君惊骇的扭过头去,却见陈容不知何时凑到了他们身边,他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捏着酒盏,斟了满满一盏酒递给张偕,又替张绣斟了一盏,忽然扭头问道:“你可会饮酒?”   “多谢,不用了。”谢同君被他吓的还没回过神儿来。   “还是喝一杯吧!”陈容笑着斟了杯酒塞到她手里,声音显得愉悦动听:“偶尔喝几盏小酒,也是怡人的很,更何况是今日幸事呢?”   “你怎知一定就是幸事?”谢同君忍不住反问。   “难道不是吗?”陈容脸上的笑意带着三分邪气:“主公如今可是人心所向,不选他,又能选谁呢?”   他转而看着张偕,笑容里带着三分惋惜三分得意:“像仲殷这般的老狐狸,旁人是恨不得当成祖宗供起来,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防算计你,如此毫无容人识人之心的人,跟着他又有什么好下场呢?”   张偕不接话,只露出一抹浅淡如菊的笑容,垂下眼眸慢慢将那盏中清酒饮尽。   没过一会儿,那边嘈杂声便渐渐大了起来,有人猛地一拍桌子,大声斥责道:“尔等欲立大将军为帝,不过就是为了一己私心,怕以后没本事争过我们这些人罢了!”   另一人马上反唇相讥,大声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一仆不侍二主,我们新军自打联盟便一直尊奉少主为大将军,如今有些人却为着某些私心违背道义,不仅做出叛主逆行之事,反倒倒打一耙,简直可笑至极!”   “呵呵……”前面那人冷笑一声,不屑轻嗤:“若说违背道义,我倒想当面问问,前几日桃城之战,大家伙儿在战场上为着少主拼死拼活的时候,少主您在哪里?张参乘为救您突围身受重伤,无法长途跋涉却被您弃之荒郊之时,怎么没人来跟我说道义?如今再跟我说起这话,不觉得自打嘴巴么?”   “臣子为君主,本就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今拿这番说辞来成全你们的私心,我倒怀疑前几日张参乘是不是故意装作重伤做戏给大伙看的!目的就是为了陷少主于不义当中!”   谢同君本来还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男人打起嘴仗来,这阵仗倒是丝毫不输女人,更何况这些人大字不识一个,说起话来到是有理有据,叫人忍不住刮目相看。   她正看的起劲,那边一把火已经烧到自己头上,谢同君本就担心这事儿没完没了,如今果然被人拿出来大做文章,她心里恼火至极,面上却突然咯咯笑了两声,拍手道:“说的好,说的极好!”   偌大一个大堂皆因她这句话沉默下来,一时间在,整间屋里落针可闻,众人齐刷刷的看着她,那目光震惊有之,疑惑有之,鄙视更有之。   她不紧不慢地从席间起身,踱步走到那人身后,细细看了他两眼,忽然猛的拔出腰间长剑横上他的脖子。青璃剑本就十分锋利,她这一横,那人脖子上已经出现一条细细的血丝。   那人一时不查,被这变故吓的一个哆嗦,失声尖叫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谢同君挑眉看他,笑嘻嘻道:“你不是说臣子就该为君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么?今日立帝,势在必行!我看你们两个争的这般火热,不分高下,故而来帮你们一把——俗话说,要想战胜一个敌人,就得从气势上压倒对方,既然如此,你何不以死明志,以此来振奋大伙儿士气呢?”   “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那人瞪大眼睛,有些恼羞成怒:“在座之人在军中皆有要职在身,哪有你这竖子插嘴的余地?简直无礼!无礼至极!”   他话音刚落,谢同君便猛的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手上打颤,一把长剑险些戳进那人脖子里:“哈哈……真是可笑!莫非你刚刚的话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缩头乌龟!”她眼色一厉,看着那人道:“我奉劝你,下次血口喷人的时候,把你的眼睛擦亮着些!还有——不要在我面前说什么礼仪,简直可笑至极!凭你这等卑贱低微的官职,竟然也敢出言侮辱参乘,要说礼仪,把你这两张脸割下来甩地上再说,或许我倒会高看你一眼!”   她说罢,也不管那人什么反应,收剑归鞘,转身就走。   像他们这等土生土长的古代人,最在乎的不过名声、仕途二字,张偕扶桓家后人上位,为的就是恪守祖训,可见名声对他以及他的家族而言有多重要,今天这人一盆脏水泼过来,张偕身为当事人,投鼠忌器,不好为自己说话,只能她出手。   如果这会儿不出言辩驳,若是以后被有心之人利用,不晓得会变成多大一盆脏水,再者,张偕素来不轻易得罪人,可这不代表他会任人欺负到头上不吭声,今日此举,正好震慑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她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完了,大堂上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是被震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张偕才轻笑一声,端起酒盏,缓缓启唇:“我这小童向来快人快语,受不得半点儿冤枉委屈,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诸位海涵。刚才说到何处,诸位继续就是。”   那人被谢同君一番吓唬,哪还说的出半个字?早就趁着没人注意,灰溜溜的躲到一边去了。   先前那人嗤的冷笑:“怎么了?你们不是口口声声愿为君主赴汤蹈火吗?如今怎么不敢出来说话了?”他扫了眼周围,大声道:“既然没人反对,那么……”他长身而起,恭恭敬敬对着桓如意一拜到底:“正所谓立嫡立长,桓公子贤德兼俱,当为一代明君,我等愿奉立公子为帝。”   “我看立帝一事先不必着急,如今情势未稳,我军力量也不够强大,若是贸然立帝,未免惹的徐帝狗急跳墙,派人围剿我们,到时反倒为他人做了嫁衣,与其立帝,倒不如先立王,反正公子名正言顺,又有何可担心的?”关键时刻,一道冷漠而沉稳的声音突破众人噪杂之声,回荡在整个大厅里头。   谢同君一惊,猛地抬头,正看见樊虚面色冷然,格外突兀的站立在众人之间。   今日目的已达成大半,此刻不宜将樊虚等人逼上绝境,何况,他说的倒也在理。因此,杨禅微一沉吟,好半晌才道:“樊将军所言有理,不如先立王,等日后势大,再奉立公子为帝也可。”   “正是,正是!”奉阳也出来搭腔,朝着刚刚那人使了个眼色,大声道:“我等愿奉立公子为王!”   他说着,忽然俯身下拜,朝着桓如意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叩拜大礼,口中高呼:“臣奉阳愿奉立公子为王!”   众人纷纷起身,齐齐拜下,先才那些本欲拥立桓缺的人,眼见大势已去,也不得不顺应人心,恭恭敬敬的叩拜下去。   谢同君混杂在人群里头跪着,趁着没人察觉,忍不住偷偷去看那些人的表情。   正席上的董云早已面色通红,脸上青筋毕露,正欲拍案而起,旁边的樊虚已经一把拉住他手臂,低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此刻不宜跟桓如意闹的太僵。少主放心,该是你的,我吴昭总有一天会帮你夺回来!现在,便让那病秧子好好享受几天吧!”   那张素来冷漠的脸,此刻隐藏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眼里满是扭曲的恨意,直直看向场上每一个躬身跪着的人。   “诸位抬爱,如意实在惶恐……只是一年前国医圣手刘御医便为我诊断过……我是早已行将就木的福薄之人,怎敢自立为王?”    ☆、权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桓如意却突然出声拒绝。   众人闻声,再也顾不得礼仪,纷纷抬起头来看他,掩不住满面的惊讶与疑惑。谢同君看身边没有其他人,陈容早已不见踪影,连忙伸伸撞了下旁边的张偕,眉头微挑。   张偕收到她的眼神暗示,只是微微翘了翘唇角,朝她露出一抹淡雅如菊的笑意。   谢同君与张偕朝夕相处两年有余,即便张偕不置一词,也能觑得他的意思。聪明睿智如刘襄王,怎么可能不清楚如今的情势?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要奉他为王?他如此惶恐不安的拒绝,只是为了掩其锋芒,以退为进罢了!   比起心怀鬼胎的农民军,桓如意只怕心思更深更沉,她微微抬起头,关注着事件发展。   对众人的此等反应,桓如意面色惶恐,带着一抹动容感激之色。他本来是坐在席上,此刻却挣扎着站起身,朝着众人微微摆了下手,轻声道:“立王一事,虽然势在必行,却兹事体大,诸位的抬爱桓如意莫不敢辞,但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望诸位三思而行。”   “公子多虑了。”先前那人抬起头来,神色凛然,不容辩驳道:“如今能名正言顺登上王位却又叫我等心服口服之人,公子乃不二人选。至于公子身体,我等定倾尽全力遍寻天下名医为公子诊治,还望公子担此大担,否则我等长跪不起。”   这人说话倒是颇有几分气势,谢同君好奇的侧头看他,却没瞧见他长什么样,但在此之前,她敢肯定这个人官职最多不过副将,所以她才对他没印象。   “还请公子担此大担!”下面众人纷纷附议。   桓如意最终盛情难却,还是答应了众人请求,但他却一再保证,若日后有更为合适之人,必定退位让贤,隐居二线。   结局当然皆大欢喜,当晚,城内灯火通明,家家户户举杯相庆,恭祝桓如意登上王位。杨禅等人拜托张偕陈容等人举办策划宴会,同时准备封王仪式,祭祀所需要的种种物品。   室内灯火相接,席间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谢同君坐在张偕身边,看着厅堂里搂着舞女肆意调笑畅谈的男人们,又瞥了眼坐在席上,跟陈容低声说话的桓如意,只觉得他们像是置身两个世界。   这些人坚持立桓如意为王,自然不可能完全是因为桓如意贤德兼备,更重要的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罢了。   在战场上厮杀生活了两年,看惯了董云平日的尊贵身份,再是平凡庸碌的男人也得生出几分野心来,可现在百姓心向桓家,庞大的士族阶级更不可能准许其他姓氏之人登位,所以他们只能依附桓家人。   可这世上唯二仅剩的桓氏子孙里头,董云为人刚愎自用、大权独揽,这些人尝不到甜头,自然更愿意跟着总把功劳往他们头上推的桓如意。再往远了说,在这群人看来,桓如意寿数将近,最多活不过一两年,最是容易掌控,他们先立桓如意为王,再逼他娶妻生子,到时候留下孤子,还不任他们要挟左右?   只可惜……他们都错了。   一个姓桓但却没被徐帝杀掉,也没被监/禁终生,而是出入有禁卫相随,时时随侍皇帝左右,最终还策反了皇帝军队的人,怎么可能如他们想象的那般简单?   中午的那一出戏,看似是农民军赢了,实则未必,桓如意适时示弱,推辞王位,何尝不是为了消弭他们的戒心,为自己今后的路一步步打好基础?   这些人啊……都被他蒙在鼓里了!   第二天一大早,全城百姓都早早的起床,前往北市参加祭天仪式,由于时间匆忙,兼之条件不允,这次仪式显得并不是那么正式。   仪式进行到一半,很多农民军出身的人便有些不耐烦了,跪在地上时,不停的扭动身子发出动静,这其中,当属杨禅等人为最。   其实,跪了两个多时辰,整整四个多小时,任谁都会疲乏不堪,但很少有人会表现的这般明显,至少杨禅一动,旁边奉阳等人就警告的看了他一眼,他也只好收敛了脾气,挺直身子,恭敬的低着头听上面昭告天下的祈词。   这个时代,几乎人人敬畏鬼神,宏观的场面静若闻针,只听上头张偕的声音在高台之上回响。   谢同君跪在下面,早就趁着没人注意偷起了懒,她把头埋的低低的,下巴几乎戳进衣领里去,偷偷打着瞌睡,本来挺直的身体,也早已躬了下来,坐在跪着的腿上,既减轻了膝盖的压力,又减轻了脊柱的压力,跟其他人比起来,简直不能更舒服。   又熬了不知道多久,祭天大典终于结束,桓如意被授冠冕朝服,正式被立为武王。   新军毕竟根基不稳,很多制度不可能一蹴而就,因此祭天大典之后,军中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农民军照样没有规矩,说话时粗鄙不堪,言行举止放肆无礼,桓如意只道此时不宜纠缠朝内小事,应该先图谋天下大事。   新军被桓如意更名为桓军,同时升了不少人的官职。   原本的从善将军樊虚被封为骠骑大将军,杨禅被封为破釜将军,奉阳被封为平西将军,董专为平南将军,陈容和张偕分别为东西曹掾,朱善王耿为东西曹属,而原本的平敌大将军董云则被封为太尉。   董云虽然忍怒,却对此官位辞而不受,桓如意劝慰再三,他却推脱自己难堪此大任,桓如意无法,最终封他为平敌将军。   如今桓军内部尚未稳定,即便是九卿之一的太尉,也是个空壳子,可平敌将军一封,却显得更为讽刺,从前对他忠心耿耿的樊虚成了大将军,而他则成了将军,此情此景,实在令人唏嘘感叹。   这一日,谢同君正跟张偕闲聊,外面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两人连忙出去查看,却见一个铜盆滴溜溜在地上打转,绕梁身子一晃,险些跌倒在地。身子倾倒之际,却猛地被杨珍半抱在怀里,两人慌乱的对视一眼,杨珍立马将她扶稳撒手,脸已经红成了猴子屁股:“绕梁姑娘,不好意思,在下失礼了。”   张偕眉头微动,没说什么,径自进屋去了,权当没看到这事,谢同君却站在门边看起好戏来。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绕梁本来脸色发红,这会儿却鼓起了一张脸,好奇的看着杨珍。   杨珍被她瞧的满面通红,好半天没接出一句话来,谢同君实在忍不住,“嗤”的笑了声,那两人这才发现还有别人在,杨珍更加无措,匆匆朝她行了礼,转身欲走。   “怎么刚来就要走?”谢同君好笑。   “我……我是来找曹掾的。”杨珍立刻站住了,尴尬的看着她,干巴巴道:“我刚刚来时,看到外头有人在找夫人。”   “曹掾在屋里,杨副将进去吧。”谢同君让开一步,转身往外走,看到绕梁还是副木若呆鸡两颊发红的样子,忍不住拍拍她胳膊:“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茶水伺候着。”   她转到府外,正看见一个长相平凡的年轻人站在外面,翘首往府里看。   “不知有什么能帮阁下的?”她率先开口。   那人细细打量她一眼,朝她揖手为礼,礼貌的开口:“不知此处可是张偕张曹掾府上?”   “不错。”   “我是来找贵府张夫人的,不知阁下能否代为通传?”   谢同君看这人态度不错,大方承认自己的身份:“我就是张夫人,你找我什么事?”   “你……”那人又惊又疑的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谢同君这才反应过来,解释道:“我嫌女子打扮碍手碍脚,所以才穿的这般……不伦不类,但我真是谢同君,如假包换。”   那人恭敬的行了个礼,但还是半信半疑的看着她,出声唤道:“大姑娘。”   谢同君一怔,随后激动地看着他,忍不住笑道:“你是大哥遣来的人?可知下邳情况如何了?”   那人这才信了她,取出袖中一卷竹简递过来:“这是大公子给大姑娘的家信,大姑娘一看便知,小人先告辞了。”   他话说完了,人也已经走到十余步开外,慢慢消失在街上的人潮中,若非手中有竹简为证,她都要怀疑刚刚是不是真的有人来找她。   不得不说,谢歆的情报组织也真是绝了。可她此刻却没再花思想这些旁的东西,而是紧紧握住袖中竹简,迫不及待的赶往房间。   到房门口处,猛然听见屋里的低声说话声,这才幡然醒悟,又转道往书房里走去。   谢歆用寥寥几语说了下家里的情况,让她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切不可同上次桃城之战一般冲动行事,其他大部分内容,则是在跟她分析天下形势。   自去年桓如意离开长平后,徐帝身体日渐衰弱,前几日,他颁发圣旨,大肆招雇民夫,横征暴敛,并令太常王平往鸿鼎山为他修建陵寝,以求延年益寿。除此之外,他还沉迷于炼丹一道,追求长生不老之术,并日日服用丹药。   除此以外,这两年逐渐扩张到留阳郡的赤炎军前几日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自赤炎军造反以来,天象频频异常,甚至曾出现过紫薇横空的盛况,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会有人觉得赤炎军首领吴詹乃是上天授命,推翻徐朝,可如今……留阳郡却发生了一次大地震。   据说,就在前两日,正是夜半之时,留阳郡忽然之间发生地动,不过须臾之间,整个留阳郡瞬间被夷为平地,由于大部分人都在睡梦当中,因此此次地震极为惨烈,赤炎军死伤竟达数十万人。   发展了几年时间的赤炎军于瞬息之间,立时土崩瓦解,不复存在。整个留阳都沉浸在一片惨淡之中,留阳百姓流离失所,难民开始四处逃窜。   谢同君手上竹简“啪”的掉到地上,此时千言万语也说不尽她心里的震惊。   吴詹不是桓缺!!!   吴詹如果是桓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留阳郡会发生地震?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心血顷刻间付诸一炬?所有的疑问都只能指向一个可能——吴詹他,并不是桓缺。   谢同君心乱如麻,慌忙捡起地上竹简,仔仔细细一字不漏的又看了一遍,这才敢相信这个事实。   赤炎军,完了!   吴詹不是桓缺!   事情怎么可能那么巧合?前段时间新军险些被两军联盟干掉,这才几天时间,赤炎军竟然就这么消弭于无形当中,事情的发展,简直就像是从天而降的惊雷,将她劈了个外焦里嫩,连脑子都转不过弯儿来了。   吴詹不是桓缺,那桓缺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她只觉得脑袋里面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了,一跳一跳的疼……怔怔的坐了半晌,忽然间福至心灵。   天灾人祸过后,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新军头领被杀,赤炎军消弭于地震之中,徐帝暴/政,横征赋敛,兼之沉迷炼丹之术,天命所授,众望所归的皇帝会是谁——到那时候,只要他站出来宣布自己桓家人的身份,哪个敢不服他?   子还!   桓缺就是子还!   她早该想到的……子还,桓子,桓家的子孙……这一切,虽然只有通州之战和桃城之战是他插手的,其他两件事或许是天灾,或许是桓如意的手笔,但桓缺却极好的运用了这两个漏洞,将这所有事情串联起来,让他自己成为最大的受益者。   桓缺其实应该是打着这个主意——先灭新军,再灭赤炎军,然后将徐帝恶性大肆渲染,昭告天下,之后登基为帝,正式跟徐帝对抗起来,到那时,徐帝早就尽失人心,桓缺到时将自己的身世揭开,天下自然一呼百应。   如今赤炎军已灭,徐帝早已不足为虑,接下来,桓缺对付的一定是新军——他的报复来得如此猛烈,让人防不猝防,谢同君心底深处那抹深深的忧虑,再一次被勾了起来。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天下大势却忽然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权力的转变和角逐,马上就会拉开一轮新的序幕。   张偕他们该怎么面对桓缺的“多智近妖”,怎么才能突围出来,将伐徐军一举歼灭?   谢同君紧握双拳,十指苍白如纸,险些将竹简捏断。    ☆、邀约      如今世道正乱,消息闭塞,兼之桓军的重点主要集中在扩张领土上面,所以这消息迟迟还未传来,但相信再过不了多久,桓军就会收到赤炎军已灭的消息。   桓如意虽然身体不好,但却是个心思缜密雷厉风行之人,他被桓军奉为武王之后,最先做的一件事,便是扩张领土。以通州为大本营的桓军,在这次震荡之后,继续拔营北上,攻打元西郡。   这日晚间,军队暂停休整,张偕去主帐议事,谢同君三人便待在营帐里,围着热烘烘的火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手上还拿着针线,缝补今年的冬衣。   “其实我给二哥二嫂做的衣裳早做好了!”张媗手捏绣花针,十指灵活的穿梭于棉布之中,语气得意中带着一丝惆怅。   “三姑娘手真巧。”绕梁羡慕地看着她,显得有些失落:“从前我侍候姑娘时,每日只需替姑娘梳妆打扮即可,针线活碰的却极少,如今连件衣裳都做不好。”   “好了,我又没嫌弃你。”谢同君笑着觑她一眼,把手里的棉衣放到一边,靠近火炉烘手,抱怨道:“今年怎么这么冷,冻死了。”   “就是呢!”张媗担忧的看了眼被风吹的窣窣起响的帐帘,叹口气道:“也不晓得大哥现在怎么样了,他为人不拘小节,最不会照顾自己,以前有大嫂在身边照顾着,如今独自一人,也不知道会不会记得买些厚冬衣……”   张媗犹自絮叨,谢同君心里却一个咯噔,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留阳郡地动,张淮可是在留阳郡呆着呢!过几天消息传来,这兄妹两人得急成什么样?   其实说实话,谢同君虽然不喜欢张淮,但因为张偕兄妹的关系,也极不愿意他出事,连她都如此,若是张偕兄妹知道张淮出了大事,又该如何伤心?   看她没接话,张媗以为她不愿意听到张淮的名字,临时换了话题:“也不知道娘在家如何……”   “娘有大嫂和大姐照顾着,你就放心吧!”谢同君回过神,却没有了刚刚谈笑聊天的心思。   “恩……不过我还真是挺想家里的,也不知道琮儿这小鬼头长高了没。”   “三姑娘放心吧,小孩子长起来可快着呢!没准儿过两年一见,小公子就是个大人了。”绕梁咬断口中的线头,将衣裳展开看了看,一张小脸笑的微微发红。   “你这衣裳是给谁做的?我瞧着像是男子的尺寸呢!”张媗一脸打趣的瞧着她,劈手就要抢她的衣裳,口中道:“哎哟……我们家绕梁也长大了,有自己的意中人罗!”   “三姑娘!”绕梁一张脸羞的通红,连忙把衣裳往怀里塞:“我才没给谁做呢!我就是自己做着好玩罢了!”   “是吗?”张媗一脸的不相信,玉白葱指敲打着下巴,不怀好意的笑道:“我还以为你是给杨副将做的呢!我前几日可看见他拿着一匹布料来找你呢!”   “还有这等事?”谢同君倒是没想到,她平日里对这些琐事关注的少,这会儿听张媗提起,不由想到了前几天看到的那一幕。   “才没有呢!”绕梁急急否认,眼里都要急出泪来,拿着衣裳就往外走:“反正我就是做着玩的,我马上便把它扔掉——嗳,少……桓将军怎么在这里?”   此刻天色黑沉沉的,北风几乎要把人卷走,董云站在营帐外面,一张脸早已冻的发白,看见绕梁出来,连忙开口:“我找你家夫人。”   “那桓将军请进来说话吧。”绕梁让开身子,请他入内。   董云站在营帐旁边,没挪动步子,单薄的身体在风里瑟瑟发抖,说话都有些僵硬:“你叫她出来,我有两句话想说。”   “哦——”绕梁回了营帐,看见那边两人已经看了过来,张媗还一脸打趣的看着她:“你不是要扔了吗?怎的又拿回来了?”   “姑娘,外面有人找你。”绕梁红了下脸,这才慢吞吞的说话。   “谁?”谢同君疑惑。   “是……桓将军。”   自桓如意被奉为武王,董云日渐憔悴,平日里也甚少看见他的身影,这会儿忽然来找她,会有什么事呢?   “你让他进来说话吧!”谢同君微蹙了下眉尖。   “他不肯进来,只说说两句话就走。”   谢同君只好起身出门,张媗却一把拉住她,为她披上大氅,笑着道:“外头天寒地冻的,二嫂也不多穿点儿。”   谢同君笑了笑,出门便看见董云穿着一件单薄的深衣,站在营帐外头,冻的脸色发青发白,衬上他近几日本就消瘦不少的身形,看起来多了几分可怜可悲。   “风急雪大,桓将军怎么不穿厚实些?”谢同君有些诧异。   见她关心自己,董云面上一喜,随即又有些黯然,低声道:“反正无人关怀。”   “身体毕竟是自己的。”谢同君没有多说,开门见山:“不知桓将军找我何事?”   见她如此生分的说话,董云一怔,心里那丝期望渐渐淡了下来,像是一颗石子终于沉入冰凉的海底。他慢慢地笑了一下,声音平静的听不出一丝异样:“我来找夫人,是想让夫人为我指出一条明路来。”   “明路?”谢同君惊讶的看着他:“什么明路?”   “我想当皇帝,夫人觉得我该怎么做?”董云十指攥在一起,隐隐发青。   谢同君这下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其实她可以装傻,可以转身就走,可是面对董云的时候,总是无法真正的狠下心来,只能尴尬的看着他,不说话。   “想来夫人是不会告诉我了。”董云扯了下嘴角,无悲无喜地看着她,淡淡的说:“毕竟还早的时候,你们就已经跟我离了心。”   谢同君一下呆住了,面上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你恼羞成怒了么?还是打算为你夫君辩解些什么?我被你们当成傻子似的耍玩了这么久,如今利用完了,便要一脚把我踹开么?”   “嗤……”谢同君彻底冷下心来,最后一丝情意在此刻灰飞烟灭,她笑意盈盈的看着董云:“少主说这话,可就伤人了吧?你要知道,当初在长平,我夫君为了救你差点儿以命相抵,后来又为你征集兵卒,联盟昭陵军,你还记得那一晚吗?大家聚在篝火边上,樊虚是怎么羞辱他的?你又是如何包庇的?资阳之战过后,你对他又是如何试探打压、设计陷害?桃城之战,你弃他而去,可曾想过若是徐军追来,我们还有没有命抵的过二十万大军?”   “我……”董云哑然,好半晌才颓然地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他情绪忽然激动了起来,大声呵斥:“倒是你们,你们若真的一心辅佐我,怎么会在那些山野莽夫拥立桓如意时一句话都不站出来说?若真的对我忠心耿耿,怎么会在关键时刻背弃我?说到底,这些话不过是你的托辞!”   “少主……”谢同君吸了口气,轻声道:“先背弃我们的,是你。”   董云身子一颤,刚刚张开嘴,谢同君已经截过话头去:“少主要明路,愚妇便指点你一二吧!正所谓耳聪目明,但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却未必都是真的,少主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难道从没怀疑过身边的人吗?有人口蜜腹剑,有人两面三刀,为君之道,切忌偏听偏信,我言尽于此,桓将军请回吧!”   董云今天找过来,必定是有人在他身边说了什么,这人不做第二人想,除了樊虚,还有谁?   “你……你什么意思?”董云呆呆的怔住了。   “字面上的意思。”   “夫人休得在此挑拨!”董云面色一沉,冷冷地看着她:“我本来还存着一丝期望,如今却是半点儿不能信你们了,既然如此,我又何须顾念着从前那一丝儿情分?”   “桓将军请便吧。”谢同君拉开帘子,转身进了营帐,再不管身后的人是什么表情。   她刚一进去,便看见站在里头的张媗,她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哀色,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二嫂……”她突然进来,倒把张媗吓了一跳,手足无措的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你都听见了吧?”谢同君挽着她的胳膊往里间走,轻声道:“既然如此,你想必也知道我们跟少主之间已经到了怎样矛盾难调的地步了。”   “二哥真的曾险些为了救他丧命么?”张媗呆呆的看着她。   “你二哥在长平求学之时,曾经刺杀过徐帝,就是那一次,为董云挨下了一刀。”谢同君在她背上比划了一下。   “就是呢!”绕梁在一边插嘴,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我虽没见过二公子的伤口,可那时候二公子日日卧在榻上,连路都走不了,脸色白的可吓人了……”   张媗怔住,好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才凄然的笑了笑:“我……是不是太蠢了……”   谢同君怔然,张媗也没心思再坐下去,匆匆告辞回了自己的营帐。绕梁因为早先就已经得了两人吩咐,要时时刻刻跟着张媗,这会儿也连忙告退了。没过多久,张偕也从主帐回来,身上携带着一股寒气,把屋里的热气都带凉了几分。   “怎么了?”他换完衣裳,看她发呆,忍不住用冰凉的手指触了下她脸颊。   谢同君被冰的一个哆嗦,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慢悠悠的开口:“刚刚董云来找过我了。”   “哦?”张偕神色不变,唇角蕴着一丝如沐春风的笑意:“他来找夫人做什么?”   谢同君把刚刚的事复述了一遍,不放心的问道:“你说他好端端的突然跟我说这些话做什么?难不成有什么阴谋?”   “难说。”张偕随意拿过案几上一卷竹简,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忽然问她:“樊虚可知道媗儿的事?”   谢同君一怔,仔仔细细的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确定:“他或许知道些眉目吧!我有好几次跟媗儿说话,都不小心让他听到了。”   张偕眉尖若蹙,忽然捏了捏她的指尖:“我看少主今日来此未必那么简单,这几日营中有事要忙,你看着点媗儿,莫让她独自出门。”   “你是说他会利用媗儿——不会吧?”嘴上这么说,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慢慢动摇了,刚刚董云走的时候,还跟她放了句狠话,说是休怪他不顾念从前的情谊,如此一看,倒真有可能利用张媗。   “这损招是樊虚出的?”谢同君扯扯嘴角:“没想到樊虚不只擅长领军打仗,这些阴谋诡计也这般在行。”   张偕轻笑一声,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下一刻却蕴满了笑意:“樊虚心智不坚,摇摆不定,这样的人,极难成大事。”   “你既然知道他心智不坚定,那为何还要跟他商量这般大事?这下倒惹得一身腥了吧?”   “正是因为他心智不坚,所以才好利用。”张偕徐徐的吁了口气,唇角微弯,似笑非笑:“陛下要打天下,少不得樊虚这名大将,只要能用,他是否真正的衷心,又有何可在意的呢?”   “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谢同君疑惑的看着他,手里拨弄着茶盌。   张偕觑她一眼,眼眸温柔,低声叹道:“其实樊将军能力不错,可惜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很多事情,注定不能两全。”   “他想要荣华富贵,又想护住董云。”谢同君想起曾经樊虚癫狂之下说过的话,喃喃自语:“所以说,他打算利用媗儿的感情,若是媗儿跟董云在一起了,你顾念着妹妹,怎么着也不可能让董云出什么事……这么说起来,可恨之人其实也有可怜之处。”    ☆、相诱      谢同君醒过来的时候,身旁的榻早就凉了,她这才确定天亮了,慢慢睁开眼睛。   这几天军中事多,加之日夜兼程的赶路,张偕忙的脚不沾地,两人能像昨晚那样静静的说话,好像已经是十多天前的事情。自桓如意称王,对张偕十分倚仗,所以谢同君对此事倒是见怪不怪。   她这边刚穿好衣裳,那边绕梁正好端着铜盆进来侍候她洗漱,谢同君漱了口,洗了脸,又凑到火炉边烤了会儿手,这才缓过神儿来跟她说话:“武王还没吩咐拔营前进么?媗儿呢?”   “三姑娘昨天睡的晚,这会儿还歇着呢!”绕梁搓了搓通红的双手,吸了吸鼻子,嘟囔道:“我看现在是走不了了,外面雪大的很,已经封了路,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谢同君起身,走到门口打开帘子一看,外面果真一片雪白,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从天上洒下,天地苍茫,只余地上有几个深深的脚印,看起来雪已没过膝盖。   她率先迈步,到旁边的帐篷里一看,张媗果然还卧在榻上,榻前火盆火势微弱,炭火明明灭灭,屋里温度低的吓人。   “二嫂……”听到这边动静,张媗坐起身子,迷迷糊糊看着她:“二嫂怎的过来了?”   “吵醒你了?”谢同君走进屋里,坐在她榻前端详着她,看她面色疲惫,两只眼睛肿的跟桃子似的,不禁有些心疼:“没睡好?”   张媗不好意思的摇摇头,麻利的披衣而起,接触到冰凉的空气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今天怎么这么冷?”   “下雪了呢!好大的雪!”绕梁端着热水进来,放到她榻前。   这场雪应当是从昨晚开始下的,此刻天已经大亮,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几乎埋过营帐门口的大半门。   三人围坐在火炉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坐了一会儿,外面帘子忽然被冷风吹开,绕梁赶紧跑过去拉帘子,没料正好看见杨珍站在门外面,看见她过来,立时眼睛一亮。   绕梁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屋里,见没人注意她,这才偷偷摸摸的出了门,嗔怪道:“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过来了?”   “我……不就是因为天寒地冻的,才过来找你的么?”杨珍红了下脸,说话时虽然带着几分腼腆,却不似每次面对谢同君时的尴尬无措。   “原来你是把我当丫头使唤了么?我就知道……”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杨珍连连摆手,生怕得罪了她,看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凑近她小声道:“我把你当……妻子。”   “你说什么呢!”绕梁脸色爆红,高高扬起手掌作势打他,看见杨珍一脸讨好,又没狠心下去手,恼恨的转身就走。   “嗳!”杨珍一把拖住她的手,手指微微发颤,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我是说真的,我……我会跟曹掾和夫人提亲的!”   “谁要你提亲了?我这辈子除了跟在我家姑娘身边,哪儿都不会去的,你还是死心吧!”绕梁心里羞怯不已,没好气的白他一眼,挣脱他的手往屋里走。   回了屋里,谢同君和张媗不知道在说什么,笑的正开心,绕梁若无其事的走到她们身边坐着,好一会儿又觉得心神不宁,最终还是拿着手里的棉衣站了起来,快步往屋外走。   “这丫头神神秘秘的做什么呢?”谢同君疑惑的看她一眼。   张媗努努嘴:“还能做什么?这小丫头长大了,动了春心呗!我好几次看见杨副将来找她,难为二嫂竟然不知道这事儿!”   “是么?”谢同君脸上的尴尬一闪而逝:“我倒真没关注过这些事,不过绕梁长大了,也是时候嫁人了。”   张媗吃吃的笑:“她要是听到你这般爽快地答应了,指不定怎么在心里偷着乐呢!不过绕梁跟了你那么久,二嫂就没有舍不得吗?”   谢同君微微一怔,想起那个这两年来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不喊苦不喊累的小丫头,此时想起来竟然觉得有几分心酸心疼,她深深吸了口气,笑了笑:“总比日日跟着我吃苦要好些。”   “这丫头出去这么久还不回来,该不是躲在外面说什么悄悄话吧?我出去看看去——”张媗笑的像个狐狸,提起裙裾便往外走。   谢同君也没管她,暗自研究着自己的同君小纪,想把混乱的思绪理一理。   赤炎军覆灭,桓缺非子还莫属,那个神秘人袁珩想来也是跟着子还的,他之所以把张淮骗到吴詹手底下,说不准就是因为桓缺知道赤炎军最后的惨烈结局。   谢同君猜到这里,思维已然受限,她对上辈子的事情知之甚少,实在想不明白桓缺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姑娘。”绕梁笑眯眯的进了屋,一张脸也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羞的,红若朝霞。   “媗儿呢?”谢同君下意识瞟了一眼她身后,随后立刻站起身子,拔步便往外走。   “怎么了?”绕梁被她这阵仗吓了一跳。   谢同君哪还有心思回答她的问题,扒开帘子就跑出门外,可外面天地茫茫,除了雪地上几个深深浅浅的脚印,哪看得到半个人影?   谢同君倒吸一口凉气,再顾不得许多,拔腿便顺着那脚印往前跑。那脚印果然是往董云的营帐方向去的,谢同君一口气跑到他门前,刚准备推门而入,一只手忽然从斜刺里伸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樊虚?”看着眼前眉目冷凝的人,谢同君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愤怒,泛出一丝冷笑:“樊将军真是好手段!好卑鄙的手段!”   话音没落,她已经化掌为拳,蹂身向他扑了过去,樊虚身子微动,躲过她的攻击,身子猛的高跃而起,劈手向她颈部砍来。   谢同君身子一矮,下面双腿猛地绷直,双手猛地撑地而起,一脚狠狠踹向他脸孔,樊虚紧紧守住门,此刻反而受限,结结实实挨了她这一脚,脸上瞬间肿了起来。   樊虚猛地倒退两步,身子撞在营帐上头,营帐顶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洒了他满头满脸,谢同君趁着这个机会灵活的窜进屋内,直直看向里间。   屋里十分安静,只听的到火盆里火炭不时哔哔啵啵的声音,她不敢耽搁,提声唤道:“媗儿!”   张媗受制于人,心里哀哀作痛,听见谢同君唤她,颤声:“二嫂——唔!”   “媗儿!”谢同君身子一颤,身后一股嗖嗖冷气已经劈向她脖子,她猛地矮身下蹲,堪堪避过樊虚的攻击,冷冷的嘲讽:“少主为了皇位为了权力,倒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你该不会以为你拿媗儿作筏子就能得到皇位吧?实在太过可笑,可悲!不知桓家先人天上有知,看到少主此等卑劣行径,又该是怎样的心寒心痛——”   “嘭!”屋内忽然爆发出一声巨响,谢同君心一揪,那边樊虚瞧准了这个漏洞,劈手便向她脖子上砍去,谢同君眸光一厉,堪堪避过他攻击,“唰”的拔出腰间长剑,剑尖直指樊虚鼻尖。   樊虚轻轻一跃,遽然往后退了两步,身子猛地一个翻转,身形暴起,双手化爪袭她面门。   “住手!”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厉叱,董云出现在屏风后面,冷冷的看着他俩,他嘴唇翕动,好半晌才喃喃道:“放她们走吧……”   谢同君把目光从他脸上转开,看向一旁的张媗,她发丝凌乱的贴在脸颊上,衣裳虽然皱巴巴的,但好歹还好好穿在身上,只是左侧广袖断裂,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   “媗儿……”谢同君抿紧了嘴唇,满含恨意的看向董云。   董云十指紧握,脸色青白,半天没说出话来。   “今日之耻,此生莫不敢忘。”谢同君心里早已经恼恨至极,强忍着轻轻地握着张媗的胳膊,带着她往外走。   两人回到营帐,张媗早已泣不成声,身子一软便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媗儿……”谢同君在她身边跪坐下来,不知道此时此刻能说些什么,只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脊。张媗蓦地止住哭声,抬起满面泪水的脸庞,怔怔的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二嫂放心吧,我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么?”谢同君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张媗摇摇头,顿了顿,忽然笑了一下:“从前我识人不清,今日才会受人蒙蔽,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这么傻……”   她微微仰起头来,雪白的脸颊上泪痕交错,但面容却是从未有过的坚毅:“二嫂你说的对,我之所以放不下,只是因为还不够痛,今日我得谢谢他,断了我最后一点儿念想。”   “你想清楚就好了。”谢同君拍拍她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搀起来,吩咐绕梁为她打水洗脸,扶她回去歇息。   大雪整整下了一天,晚上的时候,张偕冒着风雪回来,身上湿淋淋的,连眉毛上都结了一层细细的水汽,谢同君被他吓了一跳,嗔怪道:“你这人,怎么也不知道借把伞?”   张偕接过她手上干净的帛巾擦了擦脸,换下一身湿衣裳,昏暗的光线下,越显脸色苍白。   “怎么了?”   张偕哑声:“今日我们收到讯报,留阳地动,死伤不计其数,赤炎军一夕之间瓦解殆尽。”   果然来了!   谢同君按捺住表情的异样,看到他脸上的悲痛,忍不住劝解:“现在情况还不知道怎么样,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我知道,今日媗儿没什么事吧?”张偕勉强扯出一抹笑意。   谢同君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和盘托出:“我今天一时没留意,叫她跟董云他们走了,不过董云最后好歹还是顾念着桓家人的尊严,没有为难到底。”   今日之事,若是董云真把张媗怎么样了,张偕为了顾全妹妹的名声,只怕也只能将错就错把张媗嫁与他,幸好董云最后还保留着一丝血性,没有真的做出什么事来。   留阳郡那边发生此等大事,出事的还有张偕的亲生大哥,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前去寻他大哥的踪迹。但现在出事已久,兼之大雪封路,桓军内部不稳,外面危险重重,张偕又岂能轻易抽身?   最后,他只能修书给徐贤和谢歆,请求他们代为寻找张淮踪迹,安抚留在长留的母亲和大嫂。   下雪几日未停,粮草逐渐告急,再不行动无异于坐以待毙,于是,在这种十分恶劣的天气下,桓军只能凭着直觉继续往北而行,期望能尽快夺下元西郡。    ☆、烤肉      桓军历尽千辛万苦,在大雪中迷失了半个多月,军中粮草不够,为节省粮食,有时两三天才能吃的上一顿饭,用来取暖的枯枝草叶被大雪封埋,炭火不足,帐篷里冷的像是一个巨大的冰窖,没有一丝儿热气。   张媗饿的面黄肌瘦,气色越来越差,绕梁本就瘦弱,半个月下来,两颊深深窝陷,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大而无神。谢同君看着她们日渐消瘦的容颜,虽然心里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在这种完全迷失方向的情况下,他们能做的只有茫然探索和无尽的等待。   “这雪到底什么时候才停?”谢同君披着厚厚的棉被,坐在榻上发牢骚。   再这样下去,他们这批人只怕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估计得成为造反史上死的最冤枉的一支军队。   “快了。”张偕身上寒气还未散尽,他刚从主营里出来,这会儿头发眉毛上都是雪。   短短半个月,桓军已经完全失去了外界的所有消息,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也不晓得大雪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这种令人绝望的等待,让每一个人心焦。   营中刚开始还很安定,可渐渐地,打架斗殴的现象越来越多,一言不合就可能引发一场恶战,甚至还有人私下逃跑,最先发生这种事的时候,陈容下令将滋事者杖责四十军棍,跪在雪地里反省过错,刚开始这种震慑还有用,可到后来,似乎大家已经认定了不可能活着走出去,本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事态反而屡禁不止。   张偕被一堆琐事折磨的焦头烂额,整个人极快的消瘦下来,脸上笼着一层微不可见的淡淡忧色。虽然外人看不出什么,但谢同君跟他日日相处,自然清楚他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   这日午后,谢同君正百无聊赖的随意拿了卷竹简翻看,绕梁忽然神秘兮兮的从营帐外面跑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个布包,一张清秀而消瘦的小脸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   谢同君好久没见她笑的如此开怀,一时有些诧异:“怎么了?”   “姑娘……有肉,吃肉。”她小心翼翼的打开布包,一块拳头大小的焦黄色烤肉露出头来,肉里还散发着丝丝香气。   半个月以来,别说是肉了,就是干巴巴的糗粮也是一两天才吃的上一顿,谢同君眼睛一亮:“哪里来的肉?”   “是……是杨副将送来的……”绕梁小心翼翼的觑着她的表情,低声道:“今日几位将军去探路,在路上遇见两头鹿,便打了回来,武王便下令给诸位将领都分了些……”   谢同君心里一酸,险些忍不住落下泪来。   两头鹿能有多少?军中有官职的将领又有多少?怕是杨珍看绕梁饿的瘦了,把自己的那一份剩下来给绕梁,而绕梁又傻兮兮的把这块肉捧到她的面前。   “你这傻丫头,这是杨副将给你的,你给我做什么?白白浪费了他的一番心意。”谢同君轻抚着她黑压压的头发,满心动容。   “是他自己给我的,我又没问他要。”绕梁把布包凑到她面前,眼巴巴的看着她:“姑娘快些吃吧,待会就凉了。”   “我吃了,你怎么办?”   “奴婢不饿。”绕梁把布包往她怀里一推,转身就要往外走:“奴婢还要忙着呢,姑娘快些吃吧。”   “嗳!”谢同君一把拖住她胳膊,笑得有点儿不怀好意:“我看你是馋的很,怕待会儿看见我吃流口水吧?”   “奴婢才没有呢!”绕梁一张脸憋的通红,急忙解释:“奴婢刚刚吃过了,你看奴婢嘴上还有一圈油呢。”   “真的么?我看看。”谢同君凑到她面前,仔细看了半晌,捏着下巴道:“我看不像油,倒像是口水,你把嘴巴张开我看看。”   “啊!”绕梁依言而行,下一刻,嘴巴里却被塞进一块肉,她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连忙将肉捧入手中,哀声:“姑娘……”   “这是杨副将给你的,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饿着。”谢同君握住她的手,笑嘻嘻的打趣她:“你也不怕杨副将知道这事伤心?”   “奴婢才不怕呢!”绕梁头扬的高高的,面色略带一丝倨傲:“在我心里,谁都比不上姑娘。”   “傻丫头,你终归是要嫁人的。”看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谢同君心里一颤,好容易才将即将夺眶的泪水压下去。   “奴婢就算是嫁人也不会嫁给他的……”绕梁低声喃喃,话音一转,怜惜的看着手里的烤鹿肉,抱怨道:“这下可好,肉都脏了,姑娘吃不了了。”   谢同君本想就杨珍的问题问出个子丑寅卯,但看她明显不想说这个话题,也就没有细问,转而笑道:“不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谁来帮我洗衣做饭,梳头整妆?”   绕梁笑嘻嘻的:“即便是奴婢饿的走不动路了,也会把姑娘侍候的舒舒服服的。”   等她吃完那一小块儿烤肉,谢同君便拉着她到营帐外面去,看着地上茫茫一片皑色,喃喃:“但愿这雪早些停。”   天色阴沉,层层铅云交叠,余光瞟见远处营帐旁站着的一个翘首以盼的人影,谢同君难得的没有打趣绕梁,识趣的找了个借口,到张媗营帐里找她说话去了。   在这个时代,能找一个全心全意疼爱自己的人实在太不容易,更何况绕梁是奴婢之身,杨珍为人诚恳,又有能力,肯这样疼她照顾她,这份情义就实在难得,若真能把绕梁交给这个全心全意待她的人,她也能报这个小丫头待她的一片赤诚之心了。   张媗正坐在榻席上发呆,她下巴削尖,宽大的襦裙罩在身上,越发显得身形削索。   “二嫂。”看见她进来,张媗露出一抹笑意:“今日外头冷吗?”   “跟帐篷里是一样的。”谢同君实在不喜欢屋里冷瑟阴暗的感觉,邀她出去走走:“要不要出去看看,我看雪快停了。”   “好。”张媗应了声,换上长长的斗篷,伸手挽住她胳膊,两人走到营帐门口,她露出一抹清亮的笑意,感叹:“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我小的时候,大哥二哥总是带着我在雪地里玩耍,有一次他们玩的太开心,回家的时候把我忘了,那时候娘急坏了,把他们狠狠一顿批,大哥被打的哭爹喊娘,嘴上还在嘴硬说是二哥的错。”   谢同君惊讶:“真的?看来你二哥小时候也是很调皮罗?”   “你别看二哥现在稳重,小时候也是很爱玩的,不过比起其他的小孩子,他又显得腼腆一些,二哥手可巧了,我们小的时候,他经常会用冰块给我们雕东西玩,鸡、鸭、鱼、牛……只要是我们身边有的,他都能雕出来,就像真的一样。”   谢同君哑然失笑,怪不得张偕三番两次能用假的印鉴唬过众人,原来他的好手艺是这么来的。   旁边张媗继续说话,这次声音里却多了几分低沉伤感:“我记得有一年家里穷,二哥便拿着他雕刻出来的东西到集市上去卖,可是这东西怎么可能卖的出去?幸而后来有一个富人心善,看他雕的实在好看,便将那冰雕买回去了,说是逗孩子玩。”   张媗吸了吸鼻子,正待继续说下去,忽然旁边一捧雪砸过来,正砸在她的大氅上头,转脸一看,谢同君正笑的狡黠,手里还攥着一大团雪。   “二嫂!”看着那雪团朝自己飞过来,张媗惊叫一声连连躲避,手忙脚乱的团雪,把它往回砸。   虽然军队陷入迷途,大伙都萎靡不振,可这片刻的欢愉,却将谢同君多日来团在心头的愁云砸散了,两人像是忘记了诸日来的种种不顺,在雪地上玩了个痛快。   两人最后终于罢手,还是因为张偕回来,当时张媗一团雪球砸过来,谢同君闪身一躲,不明所以的张偕就被砸了个正着。   “二哥。”看到雪球砸到张偕头上,张媗笑意盈盈的朝他晃了晃手里的雪球,然后再一次猛地丢了过去。   张偕刚刚侧头避开,这边又一个雪球砸到他头上,谢同君好整以暇的拍拍衣襟上的雪花,问道:“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张偕微微一笑,招呼着她俩进屋:“进来说话,小心染了寒气。”   进了屋里,张偕从宽大的大氅底下拿出两个双面倒扣的大海碗摆到几上,努嘴:“今日曹亮几人猎了两头鹿,主公将肉分了下来,我给你们带了些,吃吧。”   “肉?”张媗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揭开上面一个海碗,果然看见海碗里头两块泛着油光的肉,烤的微微发焦,散发着阵阵香味。   张媗好久没吃饱过,这会儿看见肉,顾不得矜持,小心翼翼的用筷子插上肉,闭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小的咬了一口:“我都忘记肉是什么味道了。”   “怎么不吃?”张偕疑惑的看着谢同君。   谢同君不答反问:“你吃了吗?”   他微微一笑,将筷子递到她手上:“吃了,快些吃吧,待会凉了吃着会闹肚子。”   “我中午水喝多了,这会儿肚子涨着,待会儿吃。”   “二哥真的吃了吗?不会是唬人的吧?”张媗满脸惭愧,不好意思的看着他。   “真的吃了。”张偕的笑容里带着一点儿无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难得有肉吃,我还不得吃饱了再回来?”   张媗放了心,三下两除二吃完烤肉,朝谢同君眨眨眼,促狭道:“二哥回来了,我就不再多打扰了。”   等她回了屋,谢同君将海碗端回屋里,大喇喇的坐下张偕面前,似笑非笑的瞧着他:“真吃了?”   看她这副明显不相信的表情,张偕也不再装模作样,但心里隐隐有些无奈。   “你这女子啊!”他唇角微弯,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着,轻抚她面颊,低声叹气:“不过短短十几日,瘦的脸颊都陷下去了。”   谢同君把海碗推到他面前,若无其事的笑着:“女子就是要瘦些才好看,我不想吃,你吃。”   “傻女子……”张偕握住她的手,细细凝视着她,眼底满是怜惜与愧疚。良久,他嘴角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拿起案几上的鹿肉,浅浅的咬了一口,柔声道:“我们一起吃。”   最后那块肉最终还是大半进了谢同君的肚子,张偕惯会打太极,连哄带骗的让她把烤肉吃了,将她纳入自己的怀里用大氅包裹着,倚靠在营帐门口,看那呼呼风声将雪花扬的翻飞起舞,张偕忽然道:“今日的风似乎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谢同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张偕握紧了她的手,面上衔着抹浅浅的笑意:“难道夫人不觉得吗?”   谢同君呆了一下,还以为他又参透了什么玄机:“怎么不一样?”   张偕狡黠的眨了下眼,笑容灿若朝霞:“往日的风吹起来,往往像是利刃割肤,今日风再大,有夫人在身侧,都似春风拂面。”   谢同君一呆,随后惊讶的瞪大眼睛,面色古怪的看着他:“你真的是张偕?”   张偕一向正经的不能再正经,猛地听他这种有些不伦不类的情话,谢同君啼笑皆非的同时,又有丝丝甜蜜感动泛上心头。一个人对自己的心意,有的时候不是嘴上说出来的,而是在平日里点点滴滴的小事中积攒起来,张偕虽然嘴上不会说些什么,但他却可以感受到他对她的心疼和体谅。   在这一刻,她忽然希望时间就这么停下来,让她安安静静的,在天寒地冻的大雪里,将他们之间的那份温暖,永永远远的延续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本来说好2月23日恢复日更的,但作者春节回家生了一场病,目前还在休养当中,兼之事多又忙,只能两日一更,忘记交代,是我的过失,万分抱歉。 ☆、生病      谢同君从睡梦里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发冷,嗓子干哑,四肢软绵绵的一丝力气也没有。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见不远处的案几上蜡烛还在燃着,身边却没人,正准备起身坐起,忽然感到身体一丝异样。   “怎么了?”榻那头传来张偕满含担忧的声音。   谢同君稍微动了下身子,这才发现自己的脚被张偕抓着抓着,塞在他怀里捂着。   “我怎么了?”   “大抵是白天在雪地里待太久,发热了。”张偕把她弄乱的被子掖好,将她的双脚往怀里塞了塞,低声问:“可有什么不舒服?”   “渴……想喝水。”谢同君一开口说话就觉得嗓子痛的厉害,声音也像是被掐断在喉咙里。   “你等下。”张偕站起身,扶着她坐起身子,给她到了盌水喂到她唇边:“小心烫。”   热水一送入喉咙,整个人似乎都暖合起来,喉间的疼后稍微缓解了些,谢同君迷迷糊糊的看着他,疑惑道:“哪来的热水?”   大雪下了半个月,囤积的柴火早已用完,他们已经半个月没用过热水了,平日的时候,早晚洗脸洗脚时还勉强忍的过去,洗澡却是想都不用想了。   张偕眉尖若蹙,没有吭声,只低低的叹了口气,将冰凉的手指探到她额上。   “你的手怎么那么凉?”谢同君悚然一惊,想从他怀里坐起,却没料到还没坐起来便因身体虚软重新栽倒回去。张偕一把揽住她,轻轻将她放到被子里,仔仔细细的把被子边角掖到她颈下。   她扭头斜觑着他,却见张偕外面只罩着件宽大的直裾,里面亵衣敞开着,露出大片胸膛。   “你这人!”想起刚刚他将自己的脚捂在怀里的举动,谢同君一阵气恼:“这是什么天?我有被子盖着,哪要你用肚子给我捂着?”   “你还知道这是几月份?明知如今天寒地冻,却还在外头打雪仗,以为自己身子是铁打的不成?”张偕皱紧眉头,斥责的话语里不掩一贯的温柔关心。   谢同君有些心虚,嘴上却不肯认输:“我身子一向壮实,鬼知道为什么突然病了。”   她说的也不算谎话,自来到这个时代伊始,哪怕环境再恶劣,她也没有受过伤生过病,反倒是张偕身上大伤小伤不断。   张偕没说话,将她额上已经贴热的帕子拿了下来,到外面换了一条贴在她额上,冰凉的感觉瞬间钻入四肢百骸,身子下意识一颤。   张偕握住她冰凉的手,柔和的脸孔里满是担忧:“你先歇着,我去唤媗儿过来照顾你。”   “那你去哪里?”谢同君怔了一下,一把拖住他。   张偕将衣物整理好,取过一旁的大氅换上:“我去找军医,总这么硬挨着也不是办法。”   “我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谢同君拉住他宽大的广袖,身子往床榻里边挪了挪:“近来军中冻伤饿伤生病的人不在少数,草药只怕早就用完了,你找他又有什么用?反正发烧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天不就好了吗?你来陪我躺一会儿,我都要冻死了。”   张偕低低叹气,将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在她身侧躺下,将她完全纳入怀里,身子紧紧贴住她的,低喃:“快些睡吧,我在呢。”   谢同君点点头,吸了吸鼻子,闭上眼睛。   第二日醒来,她只觉得满身是汗,身上像是抱了个火炉,热的要死。张偕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双脚盘在她脚上,将她的脚包住,上身与她紧紧相贴,不留一丝缝隙。   谢同君不舒服的动了动身子,旁边张偕已经一把将她揽住,低声问:“可好些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独自一人醒来面对两人如此纠缠的睡相还好,这会儿醒过来,面对着张偕脉脉含情的注视,谢同君一张脸“轰”的发热,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张偕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伸手到她额上,惊讶道:“怎的热度反而还高些了?”   谢同君更窘,一把将他的手拉下来,没好气道:“我的烧早就退了,不必你瞎操心。”   张偕淡淡扫她一眼,披衣而起,轻声嘱咐她:“你先躺一会儿不要动,我去烧一桶热水过来给你泡个热水澡。”   谢同君身上早已经被汗水浸透,这会儿当然不可能出来受冻,在被子里窝了一会儿便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屋里热气寥寥升起,张偕正提着一只桶往浴桶里倒水。   “嗳,真的有热水?”谢同君一双眼闪闪发亮,挣扎着要起身。   “你别乱动。”张偕一把抄起她身子,窘的谢同君连连挣扎:“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先出去!”   他却不理她,只将她丢进浴桶,到一旁的床榻上为她找出干净的亵衣亵裤放在席上,悉声嘱咐:“莫要贪舒服泡太久了,小心受凉。”   谢同君哪管他在说什么,等他一出去便脱了里衣,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换罢衣裳,瞥见整整齐齐摆在榻上的一叠衣裳,再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除了床榻,屋里所有的箱子案几都已经不见踪影,就连他时常看的那几卷竹简如今也寻不见踪迹了,想必早已成为她洗澡水下的一把柴火。   书籍在古代是极为珍贵之物,没有哪个读书人舍得烧书,真是难为张偕狠的下心来,愧疚、感动、欣慰、甜蜜……瞬间充斥了她的心,可下一刻,她又忽然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古代的男子向来尊奉男尊女卑,三妻四妾更是常态,张偕以后势必会走上一条为官入仕之路,正如余姬所说,以后官场往来,他身边肯定少不了各色姬妾相伴,张偕为人最是圆滑老到,会为了她而放弃官场的种种人情往来吗?   更何况,她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可张偕呢?   他们之间隔着千年的距离,隔着跨越不过的人生观念,还隔着一个迟早可能会揭开的身世之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真相大白于世间,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还会安安稳稳的被她攥在手心里吗?   她爱他……可她真的可以继续沉迷在他的温柔里不可自拔吗?   屋里蒸腾的热气渐渐散去,冰冷的空气几乎攫住她的呼吸,教她再也喘不过气来。   “同君,你好了没?”外面传来张偕的轻唤。   “好了。”谢同君收回心底翻涌的思绪,怏怏的应了声。   “不舒服?”张偕看她面色有异,伸手探到她额上,眼里是毫不隐藏的关心。   那个从前总是摆着一副和善温柔面孔的张偕,在与她日渐相处的过程中,逐渐舍弃了那层虚浮的面具,变成了一个触手可及的人,而她则在日渐亲密的关系中,渐渐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   到中午,这场让人绝望的大雪终于停了,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都没有再继续下雪的倾向。帐外野旷天低,寒风凛凛,众人却像打了鸡血似的,高呼着在雪地上跑来跑去,甚至有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大喊苍天有眼。   新军弹尽粮绝,饥寒交困,最终放弃了攻打平西郡的打算,转而退守通州,保存有生力量。   在这场天人决战中,新军虽然撑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候,然而桓如意却在此刻突然病倒,众人心里又是一沉,刚刚放下来的心再次无端的揪紧了。   历经千辛万苦,一路跋涉,回到通州之后,张偕陈容一通忙活,又要部署军中事务,还要张贴檄文,征集大夫为桓如意看病。   檄文颁发三天,却无一人回应。据说桓如意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不能下榻行走的地步,下面已经有好些人蠢蠢欲动,盘算着些什么。   自桓如意称王,董云已经沉寂了两个月的时间。这两天,桓如意病倒,诸事堆积,他开始频频出现在众人面前,热心的替张偕陈容打理大小事务。   谢同君曾远远地看过董云一眼,那个曾经天真明朗的少年笑容中多了几分沉稳隐忍,他的脸色白的嚣张,眸中掩藏着一片怎么也挥不散的忱忱暗霾。   正在众人等的心焦难耐之时,一场及时雨总算是被送来了。   那一天,张偕中午没回家,谢同君去衙内找他,正巧看见一个年约五十上下、穿着灰色棉布憚衣、背负着一个木匣子的人往衙内走,那人没走两步,前面忽然闪出一个身形高大面色冷漠的人来,吓的他险些一个跟头栽出高高的门槛。   “你是何人,府衙之地岂可随意乱闯?”樊虚站在那人面前,一双眼睛森寒可怖,眼底写满杀气。   “大人有礼。”那大夫揖了一礼,直起身来,不卑不亢道:“我不过一介游方大夫,因为看见官府张贴的檄文,故而前来为武王看病。”   “游方大夫?”樊虚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上下扫视他一遍,轻蔑地斜睨着他:“既是游方大夫,怎么敢来武王府里?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可担待的起?”   大夫一张老脸憋的通红,因为震慑于樊虚的气势才没敢发火,硬憋着一口气道:“我是大夫,看到有人生病,不管是否力所能及,总该是来看一看的。”   “哈哈!”樊虚笑了两声,忽然厉声斥责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郎中,竟敢在我面前这么说话?”   “小人是个游方郎中而已。”大夫往旁边挪了挪,低声回答他。   “呵……”樊虚冷笑一声,忽然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神情莫测的看着他:“你不怕我杀了你?”   那大夫吓的身子一抖,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一边挣开樊虚的手一边战战兢兢的辩驳道:“我本是好心治病,大人不是武王的下属吗?为何要苦苦阻拦我?”   樊虚神情一变,猛地加大手中力道,斥责道:“放肆!你这等低贱之人,怎么配给武王看病?我倒是怀疑你是不是哪里的奸人派来谋害武王的,像你这等穷凶极恶之徒,怎么能留?”   “樊将军说话真有意思。”谢同君施施然走到他面前,冷冷笑着斜睨着他:“樊将军之心,恐怕是人尽皆知,在此时此地拦住大夫,与其说是为武王安危着想,我倒是觉得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我怕什么?”樊虚冷嗤两声,面色变了好几变,满面阴霾的看着她。   谢同君瞥了眼那大夫通发红发紫的脸孔,整理了下裙子,意兴阑珊笑了笑:“随口说说罢了,既然樊将军没有心虚,那便让这大夫给武王看看又如何?若是他真有二心,樊将军杀了他便是……但若是他有真本事,樊将军在这么个惹人注目的地方把他掐死了,不怕回头惹上一身腥么?”   樊虚冷哼一声,放开那大夫,谢同君朝那大夫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动作:“大夫请,武王此刻正歇着,若是治好了武王的病,武王定会厚谢大夫的。”   其实依她看来,桓如意根本没病,所以这人十有八/九是桓如意请来的托,毕竟人都是怕死的,刚刚樊虚都那么威胁他了他也不为所动坚持要为桓如意看病,谢同君还真不信是因为他有悬壶济世的情怀所以无畏死亡。   三人进了寝室,低垂的珠帘内侧,依稀可见屋内人影微动,袅袅熏香和淡淡药味扑面而来,絮絮话语低低从室内传来。   “属下樊虚参见武王。”樊虚没有行礼,只敷衍的开了口。   “进来吧。”一道气息不足的声音从内传来。   三人进了屋,谢同君飞速的瞟了眼屋内。只见陈容和张偕一人分坐一边,面前的案几上铺就着两卷竹简,床榻边静立着两个小童,看见他们进来,慌忙行礼。   桓如意侧卧榻上,虽然脸色苍白,但神情从容平和,丝毫不像是病重之人,看到他们三人,他温和的笑了笑,眸光不经意似的从谢同君面上扫过,声音轻柔:“这位可是大夫?”   “小人正是大夫。”那大夫越步而出,一出口却先是责难:“世人都说武王乃是难得的贤明之人,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对不起,作者今年身体状况太差了,马上要进行一个小手术,可能会耽搁大半个月的时间无法更新,等身体恢复好了,一定立刻恢复日更。希望各位原谅。 ☆、生机      谢同君耸然一惊,惊讶的瞥向那其貌不扬的大夫,却只见他神色平静,从容的看着桓如意。   桓如意眉梢微敛,疑惑的看向他:“还请大夫赐教。”   那大夫冷嗤一声,瞥向一旁的樊虚,面上闪过几分不屑,冷声道:“你们张贴的檄文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不问出身资历,可我刚到府衙门口,便被这位大人拦住,不仅如此,他还扬言我是敌军派来的细作,要一把掐死我。如此看来,这纸檄文岂不是笑话吗?”   “我的下属莽撞了些,还望大夫不要怪罪。”桓如意从善如流的向他致歉,忽然猛的咳了几声,声音嘶哑:“我久病缠身,今日得幸遇到大夫,便麻烦大夫为我诊治一番。”   大夫突然皮笑肉不笑的觑樊虚一眼,冷哼:“要我诊治也未尝不可,但我要此人先给我道歉。”   “你放肆!”樊虚哪受过如此屈辱?此刻目眦尽裂,一把抽出腰间长剑往他头上砍去,那骇人的目光吓的大夫一个哆嗦。   “樊将军稍安勿躁。”一直作壁上观的陈容忽然站了起来,他两指夹住樊虚的剑尖挪到一边,阴忱忱的眸子盛满笑意:“只是道歉而已,大丈夫能伸能屈,樊将军何须发这么大的火?”   那大夫见剑尖被挪走了,说话的时候立刻硬气几分:“我虽然是个小小的大夫,却也容不得被人三番四次的以命相挟,武王身娇体贵,我等小人哪敢染指?这便告辞了。”   “咳……大夫……”桓如意立刻出声挽留。   他咳的厉害,一张雪白的面颊泛出丝丝嫣红,却再也无力说话,那大夫不管不顾,转身便要往外走,却忽然被一角深灰色的广袖拦住了去路。   他眉头一皱,正待说话,那边张偕已经含笑开口:“大夫既然来了,何不尝试一番?今日你为武王诊脉,若是能妙手回春,不仅我等会奉你为座上之宾,日后美名更会传遍天下。”   “你这人说话有几分道理。”那大夫笑眯眯的,一双眼精光四绽,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道:“不过我一不求名声,二不求财物,但是——若是我能药到病除,我要这位大人给我揖手致歉。”   陈容立刻插话:“若是能治好武王顽疾,莫说致歉,你要什么我们便能给你什么。我说的可在理?樊将军?”   “在理!自然在理!”樊虚一时气血上涌,广袖下的双拳紧紧握住,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   他森冷而阴沉的看着周围几人,忽然松开了紧握的双拳,而后,他的眼眸重归平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淡淡一笑:“只要大夫能治好武王顽疾,我必定诚心诚意向大夫道歉。”   那大夫面色好看了些,阴阳怪气的朝着樊虚冷哼了声,将背上药箱放下,兀自跪坐到榻席上,恭敬道:“请武王伸手。”   他三根手指搭上桓如意手腕,眯着眼睛捋着胡子,时而眉头微蹙,时而面露微笑,众人的心也随着他的表情而微微浮动着。   “你们先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要跟武王说。”好半晌,那大夫突然睁开眼睛,头也不回的吩咐。   张偕三人都没有动,直到看见桓如意微微点头,他才挽住谢同君手掌,温和道:“那此处便劳大夫费心了。”   陈容随声附和,正准备喊樊虚一同出去,樊虚却先他一步开口。   “等一下!我们连这人身份都不知道,怎么能放任他一人留在此处?武王此刻手无缚鸡之力,若是有个好歹,二位曹掾可担待的起?”他冷冷的蔑视着大夫,斜睨他们三人一眼。   “没关系,你们先出去吧。”桓如意轻轻挥了挥手。   “不能出去。”樊虚上前一步,朝桓如意深深一揖,言辞恳切:“属下也是为武王着想,为保武王安全,属下请命留在屋内。”   “嗤……”他话音刚落,一道冷嗤忽然传来,陈容黑沉沉的眼睛分毫不错的看着他,眼底满是讥诮:“武王的病情片刻耽搁不得,樊将军若真是为武王着想,还是快些出来吧!”   “陈曹掾这是什么意思?”樊虚头颅微扬,不屑的轻睨着他:“我即便留在此处又有何不可?大夫说的话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军事机密。”   “樊将军!”桓如意眸子一眯,眼底冷光乍现:“我还没死呢,樊将军莫非想忤逆犯上不成?”他顿了顿,忽然放低了声音,声音低沉哀婉:“我本就命不久矣,如今尚有一线生机,为何不把握?即便今日若真有个什么好歹,军中不是还有桓将军坐镇吗?既然如此,即便是死了又有何惧?既然我都不怕,你又在怕什么?莫非是怕我死不成?”   “臣……不敢。”樊虚忍怒,抱拳后退了两步,僵直着脊背,狠狠看了陈容一眼,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三人静立房檐下面,陈容似笑非笑的看着樊虚的背影,冷嗤一声:“樊虚也算是个有本事的人,可惜脑子不太清醒。”   张偕垂眸瞥他一眼,没有作声。   陈容继续道:“他也不想想,当日大家伙儿大张旗鼓的反对桓云上位,今日即便是武王出了什么事,以奉阳等人的野心勃勃和贪生怕死,桓云的狼心狗肺和愚蠢多疑,绿林军也绝无可能让桓云再次登位。”   张偕都没吭声,谢同君自然也学着他装聋作哑。   陈容对他俩的沉默不以为然,笑着拍了拍张偕的肩膀,似笑非笑道:“西曹掾实在太过小心了些,这样的性子虽然稳重,但做起事情来,未免束手束脚。”   他扬眉微笑,率先迈步前行。   谢同君对这话深以为然。陈容此人,虽然向来心思阴沉难测,但说话时却直戳人心毫不留情。   在她看来,张偕这个人,的确是谨慎过了头。在外人面前,不该说的话,他是一句都不会说,即便在她面前,他说话时也是十分含蓄,往往要绕好几个圈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意思。他出手时,要么不动声色,一出手必定一击必杀。这样的性格,固然持重稳妥,不会随意受诱惑左右而掉进坑里,但却实在累的很。   人活着本就有各种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有的时候,说出来要比一个人憋着好受的多,明明不必活的那么累的,可他却偏偏要如此谨慎克制。   谢同君也很想吐槽他一把,然而看张偕面色从容沉静,又将想说的话咽回了心里。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他自己都不觉得累,她又何必置喙?   休养了小半个月,桓如意病情果然开始好转,那大夫也算是有两把刷子,经他诊治一番过后,原本卧病在床奄奄一息的桓如意如今甚至已经能够下地行走,前日积累的过多的事情,也开始被张偕陈容写在竹简上,一卷一卷的送进他寝室。   桓如意身体不好,众人心里焦急,桓如意身体好转,也自然有人心里不安。   在心思各异的桓军诸人看来,桓如意若是不好了,他们就会心思大乱,到时候难以选出一个明面上服众的人来,但若他身子真的大好了,以他的聪明才智,日后怎么可能甘心沦为他们的傀儡?   一时间,府衙内门庭若市,人人都揣着各异的心思带着礼物补品上门拜访。   大夫戚甄本就有几分傲气,此刻终于忍不住站出来说话,他把门堵的死死的,冷冷道:“诸位大人还是先回去吧!武王如今虽然身体见好,但小人毕竟医术有限,如今或可为武王续命三五年而已,但如今武王光是应付各位大人便已经花了不少精力,若是再积劳成疾,即便扁鹊在世,只怕也是药石罔治。”   心思各异的众人总算是消停下来了。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有这等时间去巴结武王,还不如去军营操练士兵,到时候打了胜仗,自然可以像樊将军等人一般风光无限!”   听着绕梁活灵活现的沿着外面那群人的种种言语,谢同君笑的肠子打结,把旁边张偕案几上的竹简都扫到地上。   “夫人。”张偕手捧竹简,几个时辰却没看进去一个字,此刻英眉倒竖,佯怒看向她。   绕梁连忙收拾好茶盌,识相的退下。   谢同君不理他,兀自笑了好一会儿,忽然猛地凑近,对上那双满是宠溺笑容的眸子,似笑非笑的瞧着他,悠悠道:“你说绿林军跟武王,谁更胜一筹?”   张偕放下竹简,手指抵上光洁无须的下巴,笑意盈盈的看着她:“夫人觉得呢?”   谢同君把下巴杵在他肩上,眼眸微微一转,忽然想起曾经谢歆说过那一番成王败寇的话来,顿时觉得心里有些酸涩,意兴阑珊道:“武王胜。”   张偕看她面色黯然,一把搂住她的腰肢,一手抚上她额际,目色柔和而疑惑的看着她:“夫人有什么见解呢?”   “那是因为……你支持的是武王,所以武王不得不胜。”   无论桓如意如今面对的困境是什么,只要他们支持的是他,他就一定要胜。正如谢歆所说,胜了,一步登天!败了,万劫不复!即便如今军中的大半兵权其实是握在杨禅奉阳等人手里,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可以稳妥的把兵权攥在手里一辈子。   桓如意步步为营,武有樊虚开疆扩土,文有张偕陈容等智囊团倾力相助,即便没有生机,也会被他们杀出一条血路来。   “夫人啊夫人……”张偕连连摇头,又怜又爱地看着她,伸手抚过她乌黑的长发,与她额头相抵,呼吸交缠,低声喃喃:“得夫人,至宝也!张偕此生此世,定护得夫人一生安平。”   谢同君一怔,转而有些好笑。她说这句话,虽然有相信张偕的意思在里面,但更多的却是表明自己的决心,没料到张偕竟然想差了,不过,这倒也是个美丽的错误。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手术很简单就做好了,作者君打了几天消炎针之后,感觉身体好了很多,终于再次回归(づ ̄ 3 ̄)づ ☆、请求      桓如意身体日渐好转的同时,天气已经越发的寒冷。将近年底,城内百姓已经在准备过年事宜,虽不像往年盛世太平时那般热闹,但该有的礼节步骤却是一步没少。   除夕夜,张偕已经在府衙喝过一轮酒,回来时已经将近子时,谢同君和张媗两人坐在案几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其实早已经昏昏欲睡,绕梁犹自在屋里忙活着,好像全身有事使不完的劲儿。   “二哥,你回来了?”看到眼前晃动的人影,张媗率先站起身,揉揉酸涩的眼角,葱白玉指遮在嘴前打了个呵欠。   “恩,堂中寒冷,早些回去歇着吧。”张偕浅浅而笑,宠溺的揉了下妹妹的发顶。   “那我先回去了,二哥二嫂也早些歇息。”张媗不满的推开张偕的手,被指尖冰凉的温度吓了一跳:“你是不是穿的太少了?手怎么那么凉?”   “待会暖暖就好了,你快些回去歇着吧。”张偕隐隐头痛,又因为心里有事,不欲与妹妹多做纠缠,随意回答了两句。   张媗不满的扁了扁嘴,悻悻然走了。   张偕回过头,恰看见谢同君努力的睁大眼睛看着他,但眸色迷蒙,很显然是困极了。   谢同君努力的不让自己重新睡过去:“你回来了?”   “恩,回来了。”张偕摸摸她头发,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到她身上,在她面前蹲下背对着她:“回房歇着吧。”   谢同君一下爬上他肩膀,将头埋进他颈窝里,舒服的叹了口气。   张偕背着谢同君,穿过寂静空茫的长长走廊,外面是爆竹传来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与宅院里的空茫寂静形成鲜明的对比。一阵冷风穿堂而过,谢同君猛地一个激灵,从他背上撑起脑袋。   “起风了。”谢同君低声喃喃。   “睡吧……”张偕的声音恍若梦呓,平静而宁和。   “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一到过年,她总会特别容易伤感。从前的时候,只会单单思念师傅一人,而如今两三年时间过去,当与这个时代越发的融合,心里的牵挂也就渐渐多了起来。   张偕双臂微微一紧,微微将她的身体往上提了提,半晌却没吭声。   其实他应当也是极为思念他娘亲及家中亲人的。在长平求学四年,虽然每年七八月份总能回家,但逢年过节,却总是独自在外面将就。以前有他大姐照顾他,如今他大姐被夫家休弃,想来寡居在长留的日子也是不太好过的。谢同君觑着他沉静如昔的脸色,忽然有些难过。   “张偕,你今晚宴会上吃饱了吗?”她忽的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吃饱了。”张偕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犹如微醺的暖风:“夫人饿了么?”   “我们去厨房找点吃的吧。”谢同君抬抬下巴,示意他往另一边走。   其实对张偕现在说的话,她是一个字也不信,他向来心思内敛,但两年时间的相处,他不高兴的时候,她总能觑得几分。   张偕只好转身往厨房那边走,此刻黑灯瞎火,厨房里十分阴冷,两人点亮了雁足灯盏,张偕将柴禾抱到灶边,揽柴生火,鼓风拉箱。   谢同君看了眼空荡荡的厨房,打开柜子将早上让绕梁买回来的鱼拿出来开肚去鳞。   不一会儿,厨房渐渐回暖,谢同君也将鱼处理好下了锅,她指点着张偕一会儿递盐一会儿递醋,不一会儿香味便传了出来。   “等你以后当官入仕,估计就再也不会进厨房了。”谢同君挑起一筷子鱼肉,不客气的嘲笑他。   张偕挑眉微笑,毫不在意:“夫人此言差矣,即便以后做官入仕,可我不还是张偕吗?”   谢同君怔了一下,但心里还是不大相信他说的这番话。人非圣贤,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贫穷的时候,所求不过温饱,富贵的时候,所求变成权势,当钱权都有了,免不了私心膨胀,享尽荣华。   “那我拭目以待。”谢同君挑了挑眉,将一筷子鱼肉递到他面前,笑意盈盈的看着他:“让你一块肉尝尝鲜。”   张偕微微一笑,十分配合她:“谢夫人赏。”   谢同君笑着给了他一拳,嗔道:“吃你的去!”   第二天早上,满城的爆竹声噼噼啪啪响了半个多时辰,谢同君把头埋在被子里,极力的想忽略这声音,但努力半晌,那声音实在聒噪,她只好披衣而起。   绕梁今早没来房里侍候,谢同君还有些疑惑,出门一看,正见她在廊角边跟杨珍说话,脸上一派小女儿的娇羞情切,哪还有在她面前的半分娇憨和不知世事。   谢同君兀自站了会儿,直到远处那两人发现了她。杨珍想拉绕梁的手,却被她狠狠横了一眼甩开,触到谢同君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一阵脸红。   “姑娘……”绕梁几乎把头埋到胸口去,双手紧张的绞着衣角,半晌没憋出一句话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可害羞的?”谢同君瞧见杨珍身上崭新的衣料,忍不住打趣:“杨副将眼光不错,这身衣裳与你倒是十分相配。”   杨珍一怔,虽然跟张偕夫妇私交甚好,此刻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这可不是我眼光好,这得多亏了夫人身边的绕梁姑娘。”   “绕梁的确是聪明能干。”谢同君顺着他的话说了一句,看他脸上与有荣焉的样子,心里又是微微发酸又是欣慰:“看杨副将对绕梁满意的很,打算什么时候三媒六聘娶她过门?”   “咳……”没想到谢同君如此直白,杨珍不自然的咳了声,郑重的看着她:“只要绕梁姑娘愿意,我杨珍随时都可以。”   谢同君满意的看向绕梁,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刚刚还笑意盈盈不胜羞怯的少女此刻面色惨白,像是受了什么了不得的打击。   她心里一个咯噔:“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绕梁眨了眨眼,逼回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面上勉强笑着:“我想起姑娘屋子还没收拾呢!我先去做事了。”   说着,也不管身后两人反应,转身逃也似的走远了,脚下飞快,心口却一阵阵发酸发痛。   她不过奴婢之身,可杨珍就不一样了。以后晋朝重建,他一定会被拜官封将,若是有她这么个出身低微的妻子,在其他人面前,他怎么抬的起头?   绕梁只觉得心似火烧,可她不敢跟任何人说这些心事,只能默默的将之埋在心里。   “怎么了?”谢同君有些茫然。   杨珍面色黯淡,广袖下双拳紧握,忽然他眉头一皱,“扑通”一声面向她跪了下来。   谢同君吓了一跳,惊恐地瞪大眼睛看他,伸手就要拉他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杨珍身子猛地下沉,拦住她的动作,声音隐忍而恳切:“我有一不情之请,想请夫人答应。”   “你先起来说。”谢同君哪敢让他跪着说话,坚持要拉他起来。   “夫人……”杨珍跪着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手,他的头颅低低俯下,态度甚是恳切恭敬:“请夫人让我跪着说完。”   “怎么了?”一道低柔的声音自斜刺里传来。   谢同君转眼便看见张偕站在廊角,他此刻眉尖若蹙,步伐平稳的向她走过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从先有何难事,直说便是。”张偕俯身将他扶起,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平宁:“先进屋说话吧。”   他率先转身,一手挽住谢同君手掌,到屋内席上坐下。   杨珍憋了半晌,鼻翼间呼吸渐渐粗重,瓮声瓮气道:“我想请夫人免了绕梁姑娘的奴籍。”   谢同君惊讶的看着他,想起刚刚绕梁的表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说,绕梁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迟迟不愿跟你在一起?”   “正是。”杨珍紧皱着眉头,恳切道:“我本就是农家贫民出身,其实并不在意绕梁姑娘的身份,可她却……她却怕别人嘲笑我而不愿嫁与我为妻。”   “这有何难?值得你这般郑重其事。”谢同君有些好笑,更多的却是感动于他这一片赤子之心。   “夫人愿意成全?”杨珍又惊又喜,几乎从蒲席上跳起来。察觉到自己言行不妥,又局促的抓了抓脑袋:“我的意思是……夫人真是心地善良……”   谢同君朝他摆摆手:“只不过绕梁的卖身契在我娘家,我需要给我大哥休书一封,让他寄过来,不知道杨副将可等的了这几个月?”   “多谢夫人。”杨珍一阵狂喜,眼眶都有些微微发红。他猛地从席上站起来,连鞋都没来的及穿,朝着他俩告辞之后便冲出屋子,朝着廊那头跑去。   寒风瑟瑟,他逆风而奔,好似已经看见流蕴的光影里,一个身着嫁衣的美丽女子正迎风站着,笑意盈盈的看着他,等着他去迎她回家。   “看杨副将的样子,真怕他等不了。”谢同君好笑的看着他略显狼狈的匆忙背影。   “等不了也得等。”张偕长眸微微一眯,伸手抚过她长发,低声喃喃:“赤炎军溃散,伐徐军早在一月前便遣了使者前去跟剩余小半有生力量洽谈,希望跟他们联盟,赤炎军答应了。”   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两年大浪淘沙,最后剩下来的不过三支义军,赤炎军、伐徐军、桓军。赤炎军往西北,伐徐军在中部,桓军往东北,三军一齐逼向长平。如今赤炎军内部空虚,只能寻求同盟,比起离他太远且处于弱势的桓军,赤炎军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跟更为强势的伐徐军结盟,中西部大半地区尽归伐徐军囊中。   “那么?”谢同君怔了一下,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慌,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尽量放平声音:“我们是不是要继续向北,攻打平西郡?”   “徐帝建帝陵,又沉迷炼丹一道不理朝政,徐朝本就根基不稳,如今朝内官员各行其是,贪赃枉法之事数不胜数,对百姓亦是横征暴敛,多加欺凌。他手下宦官把持朝政,向他觐奉大量美人术士,更叫他荒淫无道,百姓只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张偕声音一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这个消息,可真算得上是坏透了。    ☆、平西      徐朝之所以受到百姓的疯狂批判,其实不仅仅是因为徐坚昏庸无道而被百姓唾弃,更重要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徐坚的上位,触犯到了曾经以桓氏朝廷为中心建立起来的士族利益。铁打的士族流水的皇帝,徐坚可以灭掉桓家,但绝无可能灭掉整个强大的士族。   如今徐氏朝廷风雨飘摇,强弩之末,如果桓缺一举攻入长平,入主皇宫,再揭开他的身世,到那时士族归依,整个天下的风向标都会发生偏移,桓军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也会通通作废。   更甚者,若是桓军到那时还要跟伐徐军对抗,就会被置于不仁不义,罔顾天下苍生的境地。   可若是归顺桓缺,难道他们就有活路吗?   谢同君现在已经恐慌到了极点,也担心到了极点,桓军不晓得桓缺的底子,桓缺却把他们的底细摸的一清二楚。   她迷茫的看着窗外风云变幻的天色,内心纠结无比。   该把那个秘密说出来吗?   说了,她如今拥有的一切就会一无所有,更甚者可能会被这个严苛的时代处死。不说,如果事情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境地,落入桓缺手里,他们又有谁能脱身?   再看看吧,再看看……谢同君瞥一眼身旁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竹简上的的张偕,暗自握紧双拳。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算是为了回报来到这里之后那些人对她的一片真心,即便要她真的以命相抵,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两日后,桓军拔营往北,再次攻打平西郡。   为毕其功于一役,桓如意特意召见陈容张偕二人彻夜相商,直至破晓时分,两人才带着一身疲色从府衙回来。没来的及休息,张偕又赶忙将一干大事小事交代给曹亮几人,等这些全部忙完的时候,天色又将近黄昏了。   他神色疲惫,眼睛下面带着眼袋,下巴上一圈青涩的胡茬,看起来好不狼狈。谢同君在外间等了好久也没见张偕出来,只好捧着他的寝衣去里间找他。   到了屋里,却见张偕卧在浴桶当中,桶上热气早已散尽,他单手支颐,眉尖若蹙,半阖着眼睛倚在浴桶壁侧。   “张偕。”两人虽然相处甚久,但谢同君却未曾见过他沐浴的样子,此刻看他愁眉紧锁,顾不得心里的羞怯,轻轻推了他一把。   “夫人。”张偕思绪被打断,睁开眼睛迷茫的看了一眼谢同君,看到她责备的目光,忽然觉得身上泛起几分冷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不知不觉把水都泡凉了。   “夫人是想服侍我穿衣吗?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他敛起眼里万般愁绪,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想的美。”谢同君嗔他,把衣裳扔在一旁的蒲席上,瞪着一双眼睛看他:“你赶紧穿衣起来,我去叫绕梁熬姜汤给你喝,要是风寒了我可不伺候。”   “夫人心甚狠。”张偕轻叹一声,拿起一旁的帛巾擦拭身子,看见谢同君吓的夺门而出,不禁发出一阵低笑。   第二天一大早,桓军便拔营往北,攻打平西郡。   平西乃东北门户,军事重地,其中梁城更是养兵屯粮之要地,新军准备充分,一路势如破竹,直捣平西梁城。   桓军一路疾行两个多月,到梁城时,就像一行遭荒的难民。梁城县尉不战而降,开门相迎。桓军在张偕陈容几人的整饬之下,如今军规甚严,即便狼狈如斯,倒也没做出惊吓百姓的事来。   这日晚间,张偕等人应当地大户冯氏相邀前去冯府赴宴,谢同君则与张媗绕梁二人一起上街购置新衣。   梁城繁华,街道上馆舍林立。三人说说笑笑来到一间绸缎铺子,张媗立马便被一匹鹅黄嫩色印花绸缎吸引住了目光,情不自禁的往进走了两步。   “姑娘慧眼如炬,这缎子光滑细腻,颜色鲜嫩可爱,与姑娘冰肌玉肤最是相衬。”老板是个识眼色的,取下绸缎就要递给张媗。   “二嫂觉得如何?”张媗葱指轻抚着绸缎,满脸赞叹。   “怎么?听老板夸你不够,还要我也来夸你一次?”谢同君不怀好意的笑着打趣她。   “二嫂!”张媗嗔她一声,正欲把料子往身上比划,斜侧里忽然伸出一只芊芊玉手来,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笑意盈盈的赞叹:“这料子真是好看。”   “那是自然。”另一个粉衣小姑娘闻言微微扬起头颅,几分得意几分倨傲的瞥了三人一眼,漫不经心道:“只不过料子虽好,却不是人人配得起的!”   “你什么意思?”张媗笑意僵在脸上,“唰”的扯下身上布料,蹙眉看向两女。   “我没什么意思……”小姑娘被张媗忽然放大的声音吓了一跳,气势就有些弱了,但眼中的得意之色却没褪尽:“实在是我家姑娘喜欢这料子,我愿出三倍价钱从姑娘这里买过来。”   谢同君闻言,侧身往外一瞥,只见铺子外面正门处停着一辆马车,车下立着一个穿着整齐的马夫,粉色车帘轻动,露出一张美丽的侧脸。   单看这几人做派,便可觑得几分豪族底气,桓军出来此地,谢同君不愿惹事,问老板:“不知这布可还有多的?”   “真是对不住,这布只此一匹。”老板也很是为难,此刻恨不得缩到铺子内室里去。   “你家姑娘?”张媗轻嗤一声,不屑的看两人一眼,嘲讽道:“都说恶主养刁仆,我今日可算见了世面。”   “你!”先来的那小姑娘子苏气的眼圈发红,忍了半晌,到底是怕惹了事,不情不愿的矮身一礼:“此事是我们无礼,与我家姑娘无关,还请姑娘见谅。”   “见谅就算了。”张媗凉凉看她一眼,指着墙上立着的另外两匹湖青色的,将手上绸缎递给老板:“把这三匹包起来吧。”   “等一下!”粉衣姑娘流苏急了,一下按住张媗手掌,着急道:“我们愿出五倍的价钱,如何?五倍已经很多了,若非我们姑娘实在喜欢,我们又何必跟你们抢?再说了,姑娘肯给你们这么多钱,也算是抬举了你们,你们可别不知好歹!”   “原来如此。”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调解是绝无可能,谢同君也不再客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不如回去告诉你家姑娘,就说我愿意出十倍价钱从她手上把布买下来,如何?”   “你!”流苏气的身子发颤,劈手就要往谢同君脸上招呼:“你简直不识好歹!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侮辱我家姑娘!”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敢惹我?”谢同君一把捉住她手掌,一把将她甩开,冷眼看着她。   “二嫂!”没料到流苏竟敢动手,张媗惊呼一声。瞥见谢同君把她甩的猛趔趄几步,又解气的咯咯的笑出声来:“二嫂也太心软了些,对这种无礼之人,应该甩她两巴掌才是!”   “你们!”子苏惊愕的看着两人,心里暗暗着急。她俩本不是冯蘋的贴身丫鬟,而是为了给冯蘋备嫁这两日提上来的,没料到第一天就惹了祸,此刻看对方不好惹,已经吓的脸色发白。   流苏心里也有些惧怕,但她素来胆大,稍微定了心神便冷静下来,仰头不屑的看着三人:“你们竟敢得罪冯府的人,你们且给我等着吧!”   冯府?   谢同君眉头微蹙,再次看向门外。   梁城之内,姓冯的仅有一家,那便是豪族冯氏。家主冯崇拥兵八万盘踞此地,可以算的上一个土皇帝了。此次桓军不费一兵一卒便入驻梁城,只怕冯氏一族功不可没。加之今晚冯氏邀请桓军将领入府赴宴,一看就有结盟的意思,真没想到会在此处与冯家的人发生这样的矛盾。   “冯家?二哥今日可不就在冯家赴宴么?”   “你们?你们……”子苏一听这话,知道这三人定是桓军将领的家眷,身上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急急忙忙俯身一礼:“三位姑娘恕罪,今日是我们二人得罪了,还望三位大人不记小人过……”   “那么,这料子又当如何?”张媗虽然心里不忿,但已经知道对方是冯家的人,也不死揪不放。   “这个……这个……”   “家中小婢放肆无礼,惊扰了二位,实在对不住。”门外忽然一道清越之声传来,冯蘋袅袅娜娜走入屋内,朝谢同君歉意一笑。   面前的女子身着浅粉襦裙,瓜子脸,眉眼温润,粉唇微抿。身上毫无多余的装饰,却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气韵。她眼底宁静平和,带着抹善意的微笑。   谢同君飞快的扫了她一眼,浅笑着接话:“姑娘客气了,本就是一桩小事而已。”   “多谢夫人体恤。”看她态度和善,冯蘋偷偷松了口气,对那老板道:“劳烦老板把这料子包起来,当做是给这位姑娘的赔礼。”她葱白玉指虚点,对着张媗善意的微微一笑。   “算了。”张媗毫不在意的挥挥手。她虽然喜欢这布料,此刻却没有一点儿买下它的欲望了,顺口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姑娘还是自己留着吧。”   冯蘋不过十五六岁,又自小被家里娇宠着长,第一次被人拂了面子,难免有些不自在,俏脸顿时一红,尴尬的笑道:“多谢姑娘成人之美。”   张媗没料到冯蘋这般客气,看见她满脸懊恼之色,心里的火气散了大半,顺势笑了笑:“我只是觉得,姑娘比我更衬这料子。”   看她没再生气,冯蘋放下心来,转头呵斥那两个丫头:“你们还不过来赔罪!”   子苏流苏心里又是气恼又是害怕,战战兢兢的往前挪动。   待她们行完礼,冯蘋说要回家教训她们的时候,谢同君适时劝道:“一场误会而已,姑娘不必太过苛责。”   冯氏是梁城大户,桓如意极有可能跟他达成某种协议而借兵,谢同君不愿意把冯蘋得罪死了,毕竟她要整治丫鬟是她自己的事,但要是顶着得罪她们这个名头整治丫鬟,未免会让冯蘋生出怨愤之心。   “夫人真是心善。”冯蘋见她好相处,想到自己即将嫁给武王,不禁有了结交的心思,脸上的笑意更加真诚:“不知夫人是哪位将领的家眷?”    ☆、联姻      “妹妹!”谢同君还没说话,外面忽然极速走进一个穿着驼色襜褕的人,捉了冯蘋的手就要带她出去。   “哥哥,怎么了?”冯蘋脸上绽出灿烂的笑意,高兴地挽住兄长:“这么急做什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夫人乃是桓军将领的家眷呢!”   冯彭一怔,这才注意到面前三个女子。但他现在有急事在身,也顾不得细说,瞥了眼三人打扮,朝着谢同君和张媗揖手为礼:“夫人有礼、姑娘有礼。”   谢同君看他行色匆匆,又是来找冯蘋的,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笑着还礼:“将军有礼。”   冯彭是个急性子,应了一声便想走,但冯蘋却想借此时机多交两个朋友,想邀请谢同君两人过府一聚。一时间,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谢同君暗暗诧异冯蘋的单纯柔和,面上却友善的看了眼冯蘋,笑道:“我看令兄似有要事在身,姑娘还是先回去吧。我们若是得了空,一定登门拜访。”   “多谢夫人。”冯彭暗暗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只见她看似温和守礼的笑靥下似乎掩藏着几分轻松与洒脱,于是挑着眉头爽朗一笑,拉了冯蘋就走。   经此插曲,三人都没有了再逛下去的心思,早早便回了家。   张媗虽然表面上大大咧咧,但心思却玲珑剔透,把事情始终猜了个七七八八。待那兄妹二人一走,就挤眉弄眼的笑嘻嘻看着谢同君:“二嫂觉得这位冯姑娘与武王可是相配?”   谢同君点了下她额头,笑着没有说话。   无论冯蘋与桓如意相不相配,只要冯氏与桓如意相配即可。桓如意虽有自己的兵力,但手下农民军和宗族军却各有各的算盘,若非他一直以病体相托,手下的人又怎么肯专心为他卖命?   他若想完全将桓军纳入掌心,势必要经历一个过程。在这期间,为安定人心,联姻是最好的选择。一则可以增加他手上的筹码,二则桓军看他日后有了子嗣,那些等着他病逝以挟持幼子把持权柄之人也会更加放心。   回到府宅,府里十分清静。张偕提着一只桶,一手拿着木瓢往菜地里浇水。他似乎已经养成习惯,每每搬家,居住的地方总会留着一块菜地。   张媗朝谢同君眨眨眼,带着绕梁回屋了。谢同君其实也十分好奇,走到他身旁开门见山的问道:“武王是不是打算和冯家联姻?”   张偕手上动作未停,浅笑着看她一眼:“夫人遇见冯姑娘了?”   “你怎么知道?”谢同君一怔,接过他手里的木瓢,顺势坐在台阶上,有一下没一下拍着水花。   张偕随她坐下,颊边笑意不变:“我从冯府出来时,恰看见冯家大公子赶着一辆马车进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谢同君转移了话题。   这段时间张偕很忙,日日早出晚归,两人已经很有段时间没这么悠闲地坐下聊天了。   张偕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笑眯眯的看着她:“夫人数数我浇了多少棵菜,就知道我回来多久了。”   谢同君翻个白眼:“我才懒的数。”   “方才我回来时,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下邳传来的。”张偕将一卷薄兼从广袖中取出递给她。谢同君心里正挂念着绕梁的事,笑嘻嘻的找了个借口遁走,回到房间看谢歆的传信。   谢歆的家信一如既往地简洁明了,简单的交代过家中状况之后,缣帛里掉出一张薄薄的帛巾,正是杨珍日日挂在心上的绕梁的卖身契。谢同君放下心来,正打算把缣帛拿出去交给绕梁,忽然瞥见缣帛当中还有另一张帛巾。   她将帛抽出,粗粗一扫下来,却险些惊掉了魂。   留阳郡地动之后,张偕虽然托谢歆和徐贤帮忙打听张淮的消息,但邓姬却怎么也不放心,竟然带着两个孩子,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谢歆托人四处寻找打探,却迟迟没打听到她的消息。   一个女人,两个孩子,他们能跑到哪里去?   在此之前,对邓姬的印象,顶多停留在淳朴胆小、顾家贤惠上面,可经此一事,谢同君却忽然觉得十分震撼。   可除了震撼,更多的却是无尽的担忧。   邓姬不过一介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她带着两个孩子在乱世里头乱跑,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年迈的梁姬承受着长子一家四口尽数失踪的消息,又能不能承受的住?谢同君耷拉着眼皮,只觉得心跳加速。她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拿着帛巾出了门,将之交到张偕手上。   “怎么了?”瞥见她一脸的沉闷凝滞,张偕面上笑意还未散去,可一看见帛巾上消息,笑意也渐渐凝在唇角,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仲殷……对不住。”看见他脸上比哭还难看的笑意,谢同君的心脏猛地抽了下。   自张淮生死未明,张偕虽然看起来面色如常,但谢同君却知道他其实一直没放下心来。现在邓姬又出了事,而谢歆应张偕之请求照看张家妇孺,虽然她觉得这件事与谢家没有关系,毕竟腿长在邓姬身上,她若下定决心,怎么都会逃出去的。可现在她生死未卜,此时此刻,除了道歉,谢同君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张偕一怔,露出一抹苦笑,安慰道:“此事是大嫂自己的决定,她若铁了心想离开,即便伯梁想拦,也是拦不住的。”   谢同君放下心来,随即又有些担心:“那你打算怎么办?”   张偕眉尖若蹙,半晌没吭声。   先不说桓军此时内外交困,他根本脱不开身,就说邓姬已经离家半个多月,谢歆差那么多人都没找着,半点儿音信线索也无,他即便是找,又该从何处找起?   “仲殷。”他的面容虽平静,但眼底却流淌着一股难言的悲切,谢同君心头倏地一痛,使劲儿握住他指尖,低声安慰:“大嫂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平安安的……”说到最后,她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这话说出口,张偕不会信,她自己更不会信。邓姬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即便此时是太平盛世,也难保她不会遭遇什么意外,更何况如今律法崩塌、战乱四起?   没过两天,冯氏与桓如意联姻的消息就敲定下来。虽然如今诸多不便,但桓如意给足了冯氏面子,三书六礼一样不少,婚期就定在一月初。   这期间,张偕再次修书一封给梁姬,谎称张淮夫妇已经到达梁城与他会合,并请求张俭照顾好娘亲与幼弟。   为了桓如意的婚事,桓军上下都十分振奋,张偕等人更是忙的脚不沾地,连好好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就连谢同君,也因为张偕的关系而被冯蘋格外看重,三番几次邀请她和张媗过府相聚。   就在冯蘋出嫁的前一天,谢同君这日正在家中练剑,忽然瞥见门外两道熟悉的粉色身影,连忙收了剑势,静静等着。   来人果然是子苏流苏两个丫头,看见她手上寒光凛凛的剑,流苏想起自己吃过的亏,吓的身子一颤,连话都不敢多说了。   “怎么了?”谢同君开门见山。   “曹掾夫人有礼。”子苏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这才站起身子,笑意盈盈道:“我家姑娘想请夫人过府一聚,不知夫人今日可方便?”   谢同君一怔:“冯姑娘明日便要出阁,今日……”   “夫人不必担心,家中琐事已经备好了。”子苏善解人意的微微一笑,为她让开路。既然冯蘋早已经考虑周全,谢同君自然应了,换了件衣裳便随她们去了。   到了冯家,刚刚转进冯蘋房门,正碰到冯彭迎面走出来。两人偶遇过几次,所以看见谢同君,他见怪不怪,随意的笑着打招呼:“张夫人。”   “冯将军有礼。”谢同君中规中矩的还了一礼,随着两个丫鬟进了屋。   冯彭看她言行举止十分守礼克制,不禁笑着摇摇头,快步离开了。   “姐姐,你可来了!”冯蘋迫不及待的迎出门来,伸手挽住她胳膊。不知道是不是喜事将近的原因,整个人都显得喜意盈盈,白皙的脸庞上泛着丝丝红晕。   “看你要嫁人了,气色都不一样罗!”谢同君笑着打趣她。   面前的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年轻貌美,家世上佳。又自小被家里宠着长大,正是单纯天真的时候,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谢同君跟她结交,虽然是存着私心,但也着实喜欢她的俏皮纯善。   “我才没有呢,姐姐就会打趣人!”冯蘋不满的嗔她一眼,菱唇微撅,半带羞怯半带期望的看着她:“姐姐有没有见过武王,知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你不是已经偷偷让你哥哥打听清楚了吗?还来问我做什么?”谢同君刮了下她的鼻子,笑嘻嘻的看着她。   “你……”冯蘋脸上一红,低声嘟囔:“可是男子和女子眼中的良人是不一样的嘛!”   谢同君好笑的瞥她一眼,慢悠悠的开口:“那你可以放心了——武王他气质出众、谈吐文雅、容貌俊美。”   “咦?真的?”冯蘋眼珠子一转,狡黠的看着她:“你这么夸武王,不怕曹掾生气吗?”   “我看是你吃醋了吧!”谢同君偷笑。   “我才没有呢!”冯蘋不满的撅嘴,继而迷茫的凝视着远方,低声喃喃:“真希望他如姐姐所说,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唉……”   “怎么了?”听到她最后那句黯然的低叹,谢同君笑意僵在唇角,忽然觉得有几分心酸。   冯蘋转过身子看着她,眼眶已悬了泪:“我这几日听说了一件事,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她咬住嘴唇,可怜兮兮的看着谢同君:“姐姐不要骗我,武王他……是不是……是不是只有三两年的寿命?”    ☆、婚礼      谢同君大惊失色,一把捂住冯蘋的口,强笑:“你是听哪些人混说的?可千万别胡说。”   冯蘋被她吓了一跳,呆呆的看着她,有些迷惑:“可是……可是大家都这么说呀!”   “大家都可以说,你不能说。”谢同君为她斟上一盌热茶递到她手中,细细凝视着她,低声:“你只能信你的夫君。万事不到头,谁知道以后会如何呢?”   冯蘋身子一颤,紧紧咬住嘴唇。   此事无论真假,她嫁给武王皆已成事实。如果她不小心在武王面前提起这茬,势必惹的武王心中   不悦,而且还会因此对她心存芥蒂。她嫁给武王,就只能依附她的夫君,又怎么能得罪他?冯蘋只是心思单纯,却并不傻,反应过来之后,忙向谢同君道谢:“多谢姐姐提点,是我糊涂了。”   谢同君笑着握了握冯蘋的手,触手冰凉的五指还在微微发颤。谢同君看她失魂落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她虽然对冯蘋有些好感,却不敢对她透露太多,只笑着宽慰了她几句,而后匆匆告辞。   第二天一大早,谢同君还打着呵欠便被张偕唤醒,由着绕梁侍候她梳洗换衣。此时大街上已经爆竹声声,好不热闹。   谢同君将箱箧里面的缣帛拿出交给绕梁,笑意盈盈的握住她的手:“早些去跟杨副将说,相信再过不久我又能喝一次喜酒了。”   “姑娘!”绕梁双颊绯红,紧紧握住手上的卖身契,不好意思的推了她一下,忽然又有些伤感动容:“奴婢要一辈子陪在姑娘身边,哪都不去……”   “净胡说!”谢同君佯怒,点着她的额头:“你这傻丫头,杨副将多好的人,你就不怕他被其他姑娘看了去?”   绕梁脸一红,泫然欲泣的看着她:“姑娘……可我……我舍不得姑娘……”   “大好的日子,哭什么?”谢同君打趣她:“真是个爱哭鬼,不知道杨副将看上你哪里罗……”   “姑娘!”   “逗你呢!我家绕梁模样俊俏、贤惠大方,杨副将能娶到你真是修了三辈子的福气!”谢同君笑着朝她挤眉弄眼,险些把绕梁惹的夺门而出。   这时的婚礼,虽然是从早上准备,却要等到黄昏才会迎接新妇,举行婚礼。谢同君作为冯蘋好友,一大早就被冯家两个小婢接过去,陪在冯蘋身边。   与往日清丽大相庭径,今日冯蘋一身玄色曲裾深衣,妆容浓烈精致,说不出的妩媚娇憨。看到谢同君,她刚想像往日一样迎出门去,却被抢先进来的谢同君轻轻压住肩膀。   瞥见谢同君惊艳的神色,冯蘋有些不好意思的捂住胸口:“我有点害怕,姐姐当年嫁给曹掾时,有没有害怕?”   谢同君一滞,想起曾经一时兴起披在身上的那件玄端,忽然无端的觉得有些遗憾和心酸。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在乎的时候,怎样都无所谓,可是一旦在乎了,就怎么也放不下。   见她神色黯然,冯蘋奇怪的摇了摇她的胳膊:“怎么了?”   “没什么,你太美了,看得我都失神了……”谢同君笑着抚过她柔顺的长发,拿过梳子为她轻轻梳着:“现在无须担心,还有半个时辰武王就该来迎娶新妇了。”   冯蘋还是有些害怕,握着谢同君的手不说话。两人静静相对而坐,时间过的飞快,不一会儿便听见门外传来众人的应和声和起哄声。   谢同君刚扶着冯蘋站起,外面“吱呀”一声轻响,一脸喜气的冯彭已经推门而入,要背妹妹出去。看见谢同君,他友好而爽朗的一笑,谢同君握了握冯蘋的手,鼓励的朝她微笑。   推门而出,外面已经占了好些人,送亲的有之,迎亲的亦有之。桓如意一身黑色玄端长身而立,一向精致温润的脸庞上带着难得的喜气,对这边翘首以盼。   谢同君从他脸上移开视线,果然瞥见站在右后方的张偕,他静静地立在人堆里头,仍旧是一身低调的灰色直裾,正脉脉凝视着她。   谢同君嫣然而笑,一扫方才郁闷的心绪,提步偷偷绕过人群到他身边去。张偕温热的指尖一把抓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指腹薄薄的茧子刮在她手背上,有些微的刺痛,却叫她无比安心。   谢同君倚在他肩上,悄声道:“你手上的茧子又厚了些。”   张偕应声而笑,微微侧头看她,两人几近咫尺,呼吸交缠,他的声音低醇儒雅:“承蒙夫人不嫌弃,偕十分感动。”   谢同君低声笑:“你怎么知道我不嫌弃?”   张偕看她情绪有异,倒也没点破,狡黠的转了转眼珠子,凑近她低声道:“嫌弃也没用,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人还是认栽吧。”   “行吧……勉强就认栽了。”谢同君左右看一眼,没见有人注意他们,忽然踮起脚尖,飞快的勾住张偕的脖子亲他一下,然后猛地拉开两人距离。   张偕向来生性内敛,她本以为会看见他面红脖子粗的样子,没料他却面色如常,紧紧攥住她手指,笑眯眯的看着她。   满打满算,嫁给张偕至今,也已经两年多了。比起两年前,张偕的变化并不大,除了身上的气质越显沉稳内敛,眸子里的神色却一如既往的温醇柔和。   可即便如此,举手投足之间,他对她也是越发的亲昵信任,谢同君原本还对这个世界存在那么多的不确定和害怕,也渐渐在他的温柔贴心中消弭无踪。   人这一辈子,也许会遇到很多选择。有的会选对,有的会选错,可是她不能因为害怕选错就放弃选择,因为有的人,也许一辈子只会遇见一个。可这一个人,足以让你一退再退,不求回报,不问结果。   “西曹掾与夫人成婚三年,难得还如此鹣鲽情深。”旁边突然插入一道略微阴沉的嗓音。   谢同君立马神思归位,警惕的看着面前的樊虚,嗤笑一声:“不错,难得三年过去,樊将军也是半分没变。”   樊虚面色一沉,袖下双拳颤抖。若非半年前桓云心软,此时此刻,只怕张偕早已经被桓如意厌弃,哪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的站在他面前处处阻挠他?总有一天,他要叫张偕夫妇跪在面前摇尾乞怜。   张偕微微一动,阻住樊虚看向谢同君的狠戾目光,微微一笑:“迎亲队伍要走了,樊将军先请。”   “哼!虚情假意!”樊虚冷嗤一声,率先离去。他身后桓云还怔愣站着,尴尬的看向谢同君。   虽然都在军中,可这半年来,桓云意志消沉闭门不出,谢同君素日低调不声不响,两人几乎没打过照面,猛一四目相对,桓云心底一颤,惨白的面颊涨的通红。   “桓将军请。”张偕不动声色的微微一笑。   这一刻,桓云突然无比后悔。他后悔没有听从樊虚的话,早些将张偕杀了,又后悔曾经怀疑张偕,对他时用时弃。瞥向一旁与人温言巧笑的桓如意,他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骑马走在路上,谢同君还有些生闷气。每次一看见樊虚,无论她心情多好,总能一朝幻灭,实在气人。   “怎么了?”张偕轻轻摇了下她手指。   “你干什么还对他好声好气的?”虽然深知张偕脾气,谢同君还是忍不住抱怨。   张偕好脾气的笑笑,攥住她的手指轻轻摩挲:“那依夫人之见,我该如何?”   “我……”谢同君一阵语塞,狠狠拧他一把。   他脾气就是这样,谢同君能怎么办呢?即便她是他的妻子,可是她也无法强迫他改掉自己的脾气去迎合她。   “笑,不代表不恨。”张偕突然贴近她耳边,低声喃喃。   谢同君一怔。   他曾经说过,他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要一击致命。张偕他,并没有忘记樊虚曾经三番四次的算计谋害她,只是比起如今不痛不痒的反击,他宁愿把所有的怨气积攒起来,等到真正羽翼丰满的那一天,给樊虚致命一击。   谢同君靠在他怀里,听着周围爆竹的噼啪声,竟然倦意来袭,靠在他胸前睡着了。   武王大婚,气派非凡,送礼之人数不胜数,大堂和庭院皆是闹哄哄一片。张偕坐在席间,身为桓如意近臣,自然频频被人敬酒。在外面喝酒,张偕一向十分克制,更何况此刻时机不对,因此才刚刚喝了几杯,他便借口不胜酒力,佯作神志不清,吩咐身后倒酒的丫鬟去女客席间找谢同君。   男客女客不同席,张偕那边有男子间的应酬,谢同君也因为西曹掾夫人这一身份被众多女子围在中间。虽然从未涉足夫人政交,但谢同君本来就不是一个单纯无知的小姑娘,因此应对起这些女子,倒也还算如鱼得水。   虽然她会,可这并不代表她就喜欢跟人你来我往猜测试探。而且,时机也不对。桓如意作为上位者,肯定不乐意下属勾朋结党,更何况如今他大权未定?   正想着接个什么理由逃开,那边忽然疾步走来一个小婢,小婢朝她行了一礼,急急忙忙道:“夫人,功曹在那边喝醉了,坚持让我来找您呢!”   席间的女子们稍一怔愣,紧接都吃吃笑着,将帕子捂在唇上打趣奉承她。看来张偕早就想到了这一层,谢同君心下稍安,佯作含羞带怯的跟这些夫人告别,随着小婢出去寻张偕。   外面张偕正趴在案几上,眼睛半睁半阖,迷茫的看着她。   “仲殷。”谢同君不管周围诧异的目光,在他身边跪坐在来,握住他的手。   “夫人……”张偕低声嘟囔一声,双手撑着身子坐起,靠在她肩上,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席间的人果然哈哈大笑起来,打趣一阵,凑到陈容身边,开始新一轮灌酒。陈容远远地看了谢同君一眼,突然诡异的朝她一笑,遥遥举杯。    ☆、惊见      婚礼闹到半夜才渐渐停息下来,桓如意早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进了新房,前面自然有人张罗着送宾客回家。   谢同君疲乏极了,和张偕相互依着对方坐在席上没动,忽而前面远远地走过一个人来,面带善意的看向他们:“看来曹掾醉的不轻,夫人要帮忙吗?”   谢同君抬起头来,正对上冯彭专注看着他俩的微微带笑的眸子,他的脸孔掩藏在半明半暗的光晕之中,写满关切。其实他面部线条明朗冷峻,但他生性开朗爱笑,倒叫他看起来十分爽朗大气。   身旁张偕忽然稍稍一动,谢同君侧过脸看了看他,顺势答应:“那就多谢冯将军了。”   “夫人客气。”冯彭笑了笑,伸手要来扶张偕。   张偕似醉非醉,扒着谢同君的胳膊不让她离开,慢慢从席上起身,声音低醇,带着一丝微醺的醉意:“多谢冯将军,我夫人扶着我就可以了。”   冯彭也不勉强,走在前面替他们引路。   “这几日舍妹承蒙夫人照顾。”一边走,冯彭一边寒暄着。   谢同君笑着接话:“将军客气了,冯姑娘天生聪慧善良,很是得人喜欢呢!我长居军中,如今遇到冯姑娘,倒是多了一位挚友。”   冯彭在冯蘋那里遇到过谢同君几次,虽然只是点头之交,但冯蘋时常和他说起谢同君,因此对她印象很好。他笑着引他们到马车前,嘱咐道:“路上小心。”   “多谢将军。”谢同君放下帘子。   马车一路辘辘,张偕却像是长在她肩上了,怎么也不肯坐起来。谢同君肩膀有些酸了,连忙伸手推他:“还在装呢!”   旁边寂寂无声,谢同君转脸一看,就着帘外透进的月光,看到他双目紧闭,眉尖若蹙,嘴唇一张一合,微微翕动。   她心思一动,侧耳聆听,正听到张偕低声喃喃:“大哥……”   谢同君心里一颤,连忙不敢再乱动了。   原来这个总是微微笑着似乎永远不会伤心、不会焦虑的人其实并非他表面看起来的那般洒脱,他不是不念,不是不着急,而是把所有的隐忧埋在心底,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将忧心之事放进梦里。   马车一路疾驰,没过多久就到了府门,因为这是冯家的马车,没办法要求人家留下来,谢同君只好把张偕唤醒,朝那车夫道了谢,扶着他回房。   张偕头有些刺痛,本来还晕乎乎,一出马车被冷风一吹,立刻清醒过来,无声的拉紧了谢同君的手,慢慢往房里走去。   到了房间,绕梁和张媗还等在外间,两人各居一边,撑着头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   “回去睡吧。”谢同君把她们喊醒,催着她们回去。   “姑娘你回来了?我去给你打水洗脸。”绕梁打个哈欠,迷迷糊糊的看着她。   “你们回去吧,我来。”张偕淡淡的吩咐。   等到两人都走了,张偕终于不再掩饰脸上的倦意,趁着谢同君泡脚的时候,连衣裳都没脱便毫无形象的横躺在榻上。   躺了一会儿,他兀自起来,忽然走到案几边,拿起酒盏斟了一盌酒,走到谢同君身旁,低声而郑重道道:“共牢而食、合卺而饮、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   谢同君微微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   张偕端着酒盏坐到她身旁,声音低低的,眼底流淌着一抹淡淡的哀意,低声道:“新婚之夜,没能和夫人喝合卺酒,偕甚是遗憾。”   谢同君心弦一动,原来并不是她一个人遗憾,原来张偕看到桓如意婚礼盛况,也会觉得遗憾。一抹说不出的甜蜜从心底窜起,她动作迅速的将酒盏接过,轻轻抿了一口酒,笑着打趣他:“只可惜这不是卺酒。”   所谓卺,就是将匏对剖而分的瓢,夫妻二人各执一半,将瓢中盛酒,称为“合卺而饮”。又因瓢苦酒甜,寓意同甘共苦。   张偕微微一怔,还没说话,谢同君已经凑近他,声若呢喃:“张偕,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再办一次婚礼吧……”   张偕没有说话,他忽然抬起她的下巴,轻轻亲吻着她,从眼睛到脸颊,浅吻如蜻蜓点水般在她脸上跃动。   谢同君觉得自己有些醉了,醉的不知今夕何夕,她迷迷糊糊的躺在榻上,承受着他轻柔的吻。他眼睛紧紧闭着,长长地睫毛刷过她的脸颊和脖子,呼吸的热气也喷在她颈脖里。   他喃喃地说话,谢同君努力的去听,却一句也没听清,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没过一会儿,张偕神智渐渐回笼,忽然紧紧抱住她,他浑身发颤,力道大的几乎要把她嵌到骨子里,静默半秒,他忽然低声:“对不住,我……”   谢同君知道他想起两人的五年之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一手揽住他的颈脖,颤颤巍巍的吻上他,低声道:“傻子……有些话,你可以不必记的那么清楚……”   窗外浮光跃影,榻上的轻纱床帐却忽然被放下,阻断了一切光源。谢同君身处黑暗里,只觉得自己像是失去了一切感觉和意识,如同一支孤独无依的孤舟,寂寞的飘荡在深海之上,海面上轻盈的跃动着点点蓝光,呼啸而过的大风将她吹的全身发颤。   身体的感触和温度以及张偕低低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谢同君紧紧攀附着他的肩膀,身上黏腻的细汗将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身体某处忽然传来的尖锐疼痛教她既想哀声哭泣又想幸福的微笑,那种孤独无依的感觉在此刻忽然被放的无限大,又好似忽然被那种疼痛绞碎。她睁大眼睛,看着窗外的如同鬼火般的莹蓝光点,忽然希望时间就在此刻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雨收云住,两人终于沉沉睡去,张偕紧紧抱住她,将她揽到怀里,十指紧扣,相拥而眠。   天将亮时,谢同君忽然被一阵窸窣声吵醒,她全身酸痛,刚刚想伸展一下身体,忽然被张偕一把攥住了胳膊。   他似乎睡的极不安稳,额头上沁着一层薄汗,眉尖紧紧蹙着,口中还含着低低的模糊不清的呓语。谢同君俯身倾听,却什么也听不清楚,见他如此心痛难挡,只得大力的伸手推他:“张偕!张偕……”   张偕自梦中醒来,迷糊了足足三秒钟才回过神来,他重新闭上眼睛,探手到头上,声音像是被春雨浸过一般,低声安慰道:“没关系,只是做了个梦罢了。”   谢同君却放不下心来:“真的没事?”   没等张偕答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绕梁惊慌的呼声在门外响起。张偕迅速披衣而起,看见谢同君也要起床,连忙一把按住她,温声:“你躺着休息,不要出来。”   谢同君哪里放的下心,生怕出了什么事。张偕一出去,她连忙草草穿好衣裳,招呼绕梁进来。   “怎么了?”   “姑娘……是大夫人……大夫人和两位小公子来了……”   谢同君怔然,随后猛然醒悟,还没来的及洗漱便快速奔出门去。外面的天还黑着,几颗星子零星的布在天幕上,显得冷落而凄凉。   “怎么出来了?”张偕又是责怪又是怜惜地看她一眼,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谢同君直直看向前面,却见到一个神色疲乏衣衫褴褛的妇人颤巍巍跪在地上,她身后还跪着两个孩子,小孩子穿的很是单薄,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虽然他们狼狈如斯,谢同君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几许心酸瞬间涌上心头,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惊见邓姬。   “真的是大嫂?”谢同君惊呼一声,伸手就要扶起邓姬,同时忙不迭的吩咐绕梁:“快带越儿睿儿去梳洗一下。”   邓姬跪在地上岿然不动,倔强的看向张偕,声声泣泪:“求你了……看在我为家里操劳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求你去找找你大哥吧……”   张偕薄唇紧抿,脸色惨白,站在原地没有作声。   “大嫂说什么呢?什么求不求的,咱们本就是一家人,打听大哥的下落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见张偕脸色不对,谢同君忍住身体的不适,好声好气的劝慰:“我看越儿睿儿衣衫单薄,还是先带他们进屋去梳洗一番换件厚衣裳,免得待会儿着了凉……”   “你给我滚开!”邓姬忽然站起身子,猛地尖叫一声,伸手就要将她推开:“你们都这么说!都说会找……都说会找……可是你们真的找了吗?张偕——”她挺直身子走到张偕面前,愤恨的看向他:“他是你的亲大哥!他们都可以不找他,可以不管他!可是你!张偕——不行!……如今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那长而尖利的指尖几乎戳到张偕脸上,邓姬发狂似的,一双手胡乱的在他面前舞动:“你到底有没有心?你狼心狗肺——”   “对不住……”张偕面色惨白,低声喃喃。   谢同君站在一旁,此情此景让她十分不是滋味,既对邓姬的所作所为感到恼火,又为她的遭遇感到同情。张偕向来八面玲珑,若是想要劝说邓姬,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此刻他却死死的沉默着,除了那句对不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是不能说,而是选择沉默,张淮出事,他这个弟弟不比任何人少一丝难过,可是如今桓军内忧外患,桓如意绝无可能放他出城,再者说,出城毫无头绪的寻人,无异于海底捞针,不仅找不到人,反而极有可能落入子还手中。   邓姬如今的所作所为,虽然的的确确出自于她的一番急切心情,可又何尝不是把张偕架在火上烤?今日之事一旦传出,张偕在桓军里经营多年的形象就会一落千丈,在这个重孝重义的时代,今日的罪名若是被有心人加以利用,能将他压的一辈子直不起腰来。   “求你去找他……你去找他……仲殷,求你了……你去找找他吧……”邓姬忽然失了力气似的,瘫倒在地上,哀伤而绝望的看着他,低声:“求你……”   “我答应……”   “大嫂。”张偕话还没说完,谢同君忽然把话头接了过去:“此事咱们慢慢说,先带越儿睿儿进去换衣吃饭吧,我看他们下巴都瘦尖了,这一路上铁定吃了不少苦……”   邓姬蹙眉,还要再说话,旁边的张睿忽然哀哀哭泣起来:“娘……我饿……”   邓姬身子一颤,到底还是挂念两个孩子,只好先答应了她。   绕梁早就去烧火做饭了,谢同君带着两个孩子去洗澡,留下张偕张媗姐弟二人陪着邓姬。   “二婶儿,咱们什么时候吃饭呀……”张睿吸了吸鼻子,讨好的看着她。   “马上就能吃了,来,先洗把脸。”谢同君拧净帕子,小心翼翼的贴到他脏兮兮的满是冻疮和伤痕的小脸上。   也不知道邓姬一个女人是怎么一路颠簸来到梁城的,张睿张越胳膊上都是冻疮和伤痕,脏兮兮的小手明明瘦的皮包骨头,却偏偏因为冻疮高高的肿起来。   “多谢二婶儿。”张越今年已经八岁,懂事了不少。虽然不待见谢同君,可是一路上吃了那么多苦,此刻被人如此小心翼翼的照顾着,不由得有些心酸又有些感激。   谢同君看他神情别扭,宽慰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二婶儿带你们吃饭去。”   到底是两个孩子,谢同君虽然对邓姬有气,却怎么也不可能把气撒到孩子头上,一左一右拉着他们去外堂。   此时绕梁也正端着漆尊饭盌过来,四人刚刚走到门口,远远便听见张偕的声音低声传来:“大嫂放心吧,偕一定竭尽所能找回大哥。”    ☆、应允      见张偕已然应允,谢同君呆呆的愣在门前,脑子里一片混乱。直到屋内三人都看了过来,她才勉强收回思绪,强笑:“二嫂久等了,先吃饭吧,边吃边说。”   绕梁麻利的将饭菜摆到小几上,张睿张越两眼放光,再顾不得礼仪,扒起碗便开始狼吞虎咽。邓姬脸色惨白,心情不虞,吃饭时也是数着米粒,机械地往嘴里喂饭。张偕连忙打眼色给谢同君,希望她劝着点儿。   “这个青菜炒的不错,大嫂尝尝?”谢同君勉强笑着,将漆盘往邓姬面前推了推。   邓姬眼见两人软化的态度,心知目的达成,此刻情绪稍微稳定了些,道了声谢,慢慢夹起一筷子菜往嘴里塞。   “娘,我吃饱了。”张睿率先吃完饭,眼巴巴的看着邓姬。   邓姬却像没听到似的,慢慢把饭碗放下来,看着案几发呆。   “大嫂?”张媗在家里生活多年,跟邓姬关系较好,忍不住轻轻推了下她的胳膊:“睿儿跟你说话呢。”   “哦,”邓姬回神,帮张睿擦了擦嘴,温声嘱咐:“吃饱了让哥哥带你出去玩吧,娘有事要跟你二叔说。”   “娘……”张睿欲言又止,瑟缩的看看邓姬,小声道:“娘是不是又要找爹了?可是他们都说爹他已经……”   “胡言乱语!”张睿话还没说完,邓姬已经“啪”一巴掌朝着他挥了过去,她声音凄厉,几欲癫狂:“胡说什么?你爹活的好好的!你爹就等着我们去找他呢!”   谢同君被她满身的煞气吓了一跳,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将张睿楼到怀里。张睿到底是个刚满五岁的孩子,吓的浑身一颤,转身扑倒谢同君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找你大哥?现在天也亮了,我饭也吃了,你到底去不去?”邓姬忽然转过脸来,直勾勾的看着张偕。   “大嫂稍安勿躁,此时还得与武王招呼一声……”张偕话还没说完,邓姬险些再次失控,讥诮而凶恶的看着他:“你不就是不想找他么?何必三番两次虚应推辞?没有你……不要你们任何人的帮忙,我哪怕搭上我这条命,我也会把你大哥找回来!”邓姬猛地从席上站起,拖着张越张睿就要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哀嚎:“走!没人愿意帮我们,我们自己去找你爹!”   不管两个小孩儿的大声哭闹,邓姬几欲癫狂,一边趔趔趄趄往外跑一边高声咒骂:“都说兄弟情深深似海,我如今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利益熏心!什么叫做狼心狗肺!什么叫做六亲不认!”   谢同君站在原地,看见张偕面白纸,胸中涌起阵阵怒火。   从留阳地动到如今,已经过去将近半年,谢歆徐贤皆派遣大量人马四处寻找张淮,若是能有消息传来,难道张偕会故意在这里拖延时间不去找他吗?   张偕虽然是桓如意麾下重臣,但为臣者必得受制于君主,君主也绝不可能允许有人凌驾于他之上。开弓没有回头箭,张偕若是能轻易脱身离开,当年桓云樊虚多次欺辱,他又何必隐忍不动?   如今邓姬所作所为,所言所指,无一不在往张偕心口上捅刀子,仗着他看重他们,不会开口反驳,所以反而无所顾忌,出口伤人。   谢同君觉得胸口上像是有一团火在烧,她刚准备出声反驳,旁边一只温暖的手掌忽然挽住了她。张偕面色沉静,声音平宁安和,带着一抹掩不去的哀意:“请大嫂稍候片刻,我马上动身,前往武王府向武王请辞。”   “你疯了?”谢同君气的浑身发颤:“现在天都没亮透,武王昨日大婚,岂容你去搅扰?再者说,这天大地大,你去哪里找张淮?这都半年了,若是真的有消息,早就该有了!你要找到何年何月?子还大军对桓军虎视眈眈,你此刻出去,不是狼入虎口吗?”   说到最后,才是谢同君真正害怕的。桓缺如今羽翼渐丰,天下大局渐渐明朗,他现在担心的,无非是怎么搞垮桓军。他对张谢两家恨之入骨,若是张偕此刻出去,遇到伐徐军怎么办?   张偕深深的看她一眼,嘴唇翕动,最终却没有吭声。   张媗见情况越来越不对劲儿,赶紧喊着绕梁一起,连哄带劝的将邓姬拉走,院子立时安静下来。可刚刚一通大吵大闹,邻边几家住户的窗口都有火光跃动,静静亮在冷瑟的黎明。   “同君……”张偕忱忱叹气,走到谢同君身边将她揽到怀里,声音沙哑:“可他是我大哥……大嫂已经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能如何?我该如何?”   “你可以的,你只是狠不下心来。”谢同君轻轻将他推开,静静地看着他:“你的心太软了,不肯那么做。”   上辈子的事情,她终归所知有限,生怕这又是桓缺继张淮之后,给张偕下的一个套。目的就是将他引出桓军,一举灭掉张家兄弟。   “同君……”张偕复杂的看着她,半晌才低声:“大嫂她吃了太多苦,哪怕是什么都打听不到,我也无法置之不理。”   谢同君咬唇默认,一个本该一辈子安静柔顺相夫教子的普通女子,带着孩子独自在外颠簸两月,变成如今这张癫狂敏感的模样,势必经历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苦难。谢同君同情她,可也恼着她。   哪怕邓姬的态度温和一点,手段平静一点,事情也不会到现在这种覆水难收的地步。她刚刚这么一通大喊大闹,外带威胁辱骂,只怕明天一早,张家的事情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到那个时候,百姓们才不管你有没有什么苦衷,谁弱谁有理,张偕势必得站在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接受着众人的指责和诘难。   “外面冷,我们先回房吧。”张偕虽然不懂谢同君为何如此执意阻止,却还是率先开口。   “你非去不可吗?”谢同君深深地吸了口气,抬眼看他。   张偕静静独立,沉默着没有吭声。   谢同君紧紧握住双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走吧,我替你打点衣物细软。”   张偕满面色柔和,愧疚而心疼看着她,低声许诺道:“我保证,我会很快回来,家中的事情,暂时就劳夫人操劳担待。”   “我要和你一起去。”木已成舟,谢同君掩下心中的一切异样,不理会他诧异的神色,坚定地说道:“家中诸事,可以劳烦仲修代为看顾。”   张偕苦笑,最终还是妥协:“好,我们马上便去向武王辞行。”   谢同君淡漠的点点头,收拾两人的衣物细软,张偕则出去嘱咐张媗和绕梁看好邓姬,不要让她四处乱跑。一路纵马到武王府,武王府果然大门紧闭,张偕上前敲门,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应门,带着两人入内。   桓如意跟冯蘋似乎才刚刚洗漱,正在屋内用饭。谢同君进了屋,迎面便看见梳着夫人发髻的冯蘋朝她笑的灿烂。她的脸色粉似朝霞,带着一股子从前没有的羞怯娇媚。   “仲殷怎么此刻过来了?”桓如意面上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关切的看着他俩。   “属下惭愧。”张偕敛衽跪下,语气哀沉:“属下今日有一不情之请,希望主公应允。”   “不情之请?”桓如意眉头微挑,嘴角还带着一抹笑意,眼神却忽的平静下来,漫不经心的笑道:“既然是不情之请,仲殷为何还要说出口呢?”   谢同君跪在张偕旁边,冰冷的青石板地面让她十分不适,桓如意看似玩笑实则暗含斥责的话语也让她惴惴不安。她偷偷抬眼看向前面,冯蘋正着急的看着她,目光在两边摇摆不定。   过了半秒,冯蘋终于下定决心帮谢同君一把,她娇俏的对着武王笑道:“兴许西曹掾真的有什么急事呢?殿下便听一听吧。”   桓如意眸子微微一凝,似笑非笑的瞥了冯蘋一眼,慢悠悠道:“我跟仲殷开个玩笑罢了,仲殷有事便直说吧。”   张偕事无巨细的将张淮一事跟桓如意讲了一遍,桓如意半晌没做声,过了好一好会儿,他才慢慢的开口,意味深长道:“仲殷是想离开梁城去寻你大哥?于情于理,此事的确势在必行。可是如今子还虎视眈眈,若是仲殷你又一去不回,桓军损你一员大将,到时子还突袭,我们应对不过来该如何是好?”   “多谢主公体恤。”张偕目光平宁,低声道:“请武王给属下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无论事成与否,张偕必定回来。”   “看仲殷这副样子,难道还打算拖家带口不成?”桓如意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看向一旁跪着闷默不作声的谢同君。   张偕知道桓如意怕他一去不回或者投诚子还,因而想在梁城留下家眷为质来牵制他,虽然心中不愿,此刻也只能应允:“只有我与拙荆一起去,舍妹留在城内等我回来。”   “那好吧。”桓如意微微笑着应声:“我信你,便给你一个月。除此以外,你可另外调兵一百,随你一起出去寻你大哥。”   “多谢主公。”张偕应声,随后又道:“属下一走,妹妹便只能独自在家,若是偶尔来搅扰夫人,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不会的,功曹放心吧。”冯蘋虽不知道张偕为何会在此时提到张媗,但是她跟谢同君姑嫂很是投缘,因此忙不迭应下了。   两人出了武王府,一刻功夫也不敢耽搁,立刻驾马前往城门。寒风凛冽,街道上十分冷清。没过一会儿,狂风挟裹着大雪呼呼落下,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风雪肆虐的咆哮声。张偕将谢同君包裹在大氅里头,把她往怀里搂了又搂。   两人刚刚疾驰至城门,忽然有人从身后追了过来,一道疾影从眼前闪过,杨珍的声音从前面远远传来:“曹掾,邓夫人她——她带着两个孩子偷偷逃跑了……”   后面的话语被风吹散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张偕猛地一拉缰绳,胯/下马儿发了狂似的飞奔出城门。    ☆、圈套      “从先!”马儿没跑出多远,张偕忽然朝着前面渐渐变小的人影高唤一声,突然勒停了马匹要扶着谢同君下来。   “为什么停下来?”谢同君不肯下马,只直直盯着他。   张偕的脸孔被冷风冻的铁青,眉毛上凝满了冰晶。他低低的叹气,将她头上的帽兜往下扣了扣,低声道:“我临走时,曾千叮万嘱让媗儿不得离开大嫂一步,如今大嫂却执意出逃,凭她一介弱女子,如何能躲过媗儿和族兄两人而逃跑的这般顺畅?”   “你的意思是说……”谢同君呼吸一滞,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瞪大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怀疑有人不怀好意的暗中襄助大嫂?是桓军?他们此举是不是冲着你?”   她话音刚落,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杨珍出现在两人面前,奇怪的问道:“曹掾有何吩咐?”   “我要你带着夫人回梁城,然后率领三千精兵出城寻我,速度要快。”   “我不走!”谢同君心头惴惴不安,甚至已经有了某种预测,她倔强的看着张偕,低声道:“我不走……我不能走!”   杨珍看张偕面色肃然,已经察觉到事情似有异状,连忙领命:“诺,请夫人随末将上马吧。”   “我不走!”谢同君后退一步,紧紧盯着他:“你想以身为诱饵,但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大雪封路,即便从先领来精兵,又该到何处寻你?大嫂落入贼人手中,若以他们以此相要挟,你又该如何自保?”   “同君……”张偕伸手抚上她鬓角,心中又怜又哀,眸子却淡静如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若不去,大嫂一家三口势必被人杀之泄恨,到时我还有何颜面面对大哥?”   谢同君嘶声:“你去了,你还有命面对你大哥吗?”   张偕看着她猩红的眼眶,忽然绽出一抹笑意,他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温柔低醇,说出的话却教她如坠冰窟:“如果我不幸凶多吉少,那便全你此生夙愿,我大哥很好,对你也未必无情……”   “张偕!”没想到他到如今还会说出这般伤人的话,谢同君嘶声尖叫,“啪”一巴掌猛地掴上他的脸,此刻她心中恨极,也怒极:“你心思可藏的真深,如今事已至此,你却仍觉得我苦恋你哥?!好,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懒得去看张偕的反应,她猛地转身,抹掉脸上的雪茬子,忍住心思的酸涩痛意,声音嘶哑粗噶:“从先,我们回去吧!”   “夫人……”杨珍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是好。   “送夫人回去吧。”张偕心脏遽然收缩,极慢的挤出一丝笑:“夫人放心,我一定活着回来。”   谢同君率先上马,冷冷道:“莫非你以为这普天之下只有你张家兄弟两人不成?我谢同君今日便在此立誓,此生再不嫁张姓……”   “夫人!”身子忽然一重,张偕一把将她从马上拖了下来,他狠狠攥住她手腕,狭长的眸子再也看不见往日半分温情脉脉,锐利的目光紧盯着谢同君的眼睛,眼底流淌着一股濒临绝望的悲情:“夫人……请你……”   “请你祝我幸福吧……”谢同君忽然笑了一声,冷冷挥开他的手臂,声音在这一刻突然平缓下来:“张曹掾请一路走好,我这便跟杨副将一同回城。杨副将,今日也请你在此做个见证,我谢同君,从今日开始,不再是张家妇!”   张偕听到这番决绝之语,双目幽深的盯着她,眼底的深邃悲切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他的嘴角还凝着一抹淡漠的笑意,嘴唇翕动半晌,袖下双拳数次松开又紧握,最终却终于狠心猛地挥鞭驾马离去。   马儿凄厉的鸣声远去,谢同君盯着雪地里那抹逐渐变小的灰色身影,慢慢闭上眼睛,声若蚊蝇:“回城吧!”   她手握缰绳,身子却忍不住狠狠颤动,反复好几次都没能成功跃上马背。杨珍在一旁看的着急,咬牙劝慰道:“夫人,我们还是快些走吧!曹掾此去,已抱必死之心,我们千万莫要辜负他一番苦心啊……”   谢同君心头一颤,猛地转身,声音尖利:“你说什么?”她的眸光渐渐眯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道:“没错……没错……他抱着必死之心而去,怕我同他一起送死,所以才说那话激我   回城……否则,以他那般老好人脾性,怎么会说出这般伤人的话……”   她突然瞪大眼睛,猛地跳上马背,驾马就往城内跑去,一路狂奔至武王府,来不及等下人通报,她早已一阵风似的冲进屋里,见到桓如意便“咚”一声跪下,颤声道:“请武王借臣妇精兵三千,出城营救夫君及大嫂一家。”   桓如意手执竹简,狭长的双目微微眯起,凌厉的看着跪在下面一脸狼狈的妇人,慢条斯理的问道:“出了什么事?”说罢,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瞳孔微微一缩,整个人猛地从席上站起,托着谢同君的胳膊将她提起,目光带着两份急切,语气却依旧平和:“事有异变?”   谢同君被桓如意的举动吓了一跳,定了定神解释道:“我大嫂乃一名弱质女子,却能历经重重险阻,先是携稚子历千辛万苦到此,再在无人相助下出逃城外,我怀疑……”   她话没说完,桓如意突然一下放开她,声音微抬:“夏侯,传令下去,调兵三万,随我一同出城营救曹掾。”   谢同君惊诧地看向他,桓如意却微微一笑,声音一如既往地温醇柔和:“不知张夫人可要与诸将士同行?”   “多谢殿下。”谢同君深深吸气,猛地蹲身拜下,泪水终于忍不住盈满面颊。   陈容早在门外恭候多时,听到桓如意的命令,立刻将手笼进袖中,戴起宽大的帽兜,轻手轻脚的去了。   陈容办事效率极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已经召集三万精兵,整装待发。桓如意一声令下,军队如同一道迅疾的闪电,猛的朝着城门外突奔而去。   风急雪大,先前骏马留下的蹄印早已被掩进雪里。陈容却不急不忙,对着桓如意道:“依臣之见,贼人的目的是想将张曹掾引入圈套,故而一定会直走以免他迷失方向找不见他们。”   “不错。”桓如意赞赏地看他一眼,率先打马前去。身后众将也即刻跟上,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大风雪里。   诸将一路疾行,终于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看见了一匹仰倒在地的骏马,骏马四肢早已僵硬,鼻息间已无热气喷出。   “这……这是……”谢同君心神一凛,来不及多想,双腿已经一夹马肚,猛地朝前窜了出去。骏马疾行了一刻钟,忽然瞥见冰天雪地里一抹灰色身影正在艰难前行,谢同君又惊又喜,猛地挥鞭加速,口中大声唤道:“张偕!张——偕——”   张偕已经在雪地里走了大半个时辰,先前那骏马行至一半,忽然四蹄抽搐,倒地不起,就那么死了。没法,他只能弃马步行。此刻忽然听见有茫茫之音出声唤他,他立刻停下脚步,深深凝视着那雪中孤骑,心中百感交集。   “张偕……”谢同君又哭又笑,一把将他拉上马背,斥责道:“你怎么敢弃了我?”   “不敢……再也不敢了……”张偕一把将她拥至怀里,深深吸了口气,似怜似叹,微微笑道:“偕这一生,再也不敢丢下吾妻了。”   此时天地苍茫,大雪纷飞,惶惶然看不见前路,只听的到阵阵呼啸的风声。谢同君倚在张偕的怀里,虽有宽大的披风遮挡,却仍旧可以感觉到那冷风像是一把刀,生生割在她身上。   不知在大雪里急驰了多久,谢同君只觉得脸颊冻的发麻。头顶上张偕忽然勒马停下,朝前面大声喊道:“大嫂——”   那声音如同雪山那边传来的钟声,在呼啸的北风中送了出去,又远远的传了回来。她茫然的抬眼看他,却只看见张偕眉毛上尽是凝满的冰晶。张偕紧紧地将她往怀里扣去,低声道:“冷吗?”   他话音刚落,忽然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响起,雾霭中几十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忽然出现在两人四周,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其中一人领头在前,他穿着厚厚的玄色大氅,立在众人之前冷冷的看着他们。   看清那人的冷峻脸孔,谢同君身子一颤,不由自主的往张偕怀里靠去。张偕察觉到她的惧意,将她往怀里搂了楼,紧紧握住她的手指,看向领头的桓缺。   桓缺看着两人相互依偎的一幕,忽然觉得无比刺眼,但想起待会儿的打算,又觉得十分兴奋,兀自张狂大笑了半晌,忽然猛地挥手:“将人押出来!”   他身后的人立刻让开了一条道,邓氏母子三人被两个高大的男子拎出来,粗暴地扔到雪地里。邓氏眼光如刀,紧紧抱着两个孩子,又惊又恨的瞪视着桓缺。谢同君定睛细看,这才发觉雪地里的两个孩子,张睿缩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张越竟是丝毫声息也无的躺在地上,小小的身子上血迹斑斑,身子早已发僵了。她心头一颤,下意识揪紧了张偕的袖子。   “仲殷!”看见张偕二人,邓氏眸子阴沉而绝望,指着桓缺嘶声道:“此人杀我孩儿,我要你将他碎尸万段!”   “张大夫人误会我了。”桓缺眸子阴阴的觑着她,低声笑道:“非是我要杀你孩儿,实在是给足了张功曹时间,可功曹久久不至,我一时生气,难免不太冷静,但若功曹早一步赶到,哪会造成如此悲剧?如此看来,害死你孩儿的,因该是他的亲叔父才对。”   “亲叔父……”听见桓缺的话,邓氏微微愣神,转而又有些怨愤起张偕,说起来,若非张偕久久不肯寻找张淮,她一个深宅妇人,又怎么可能带着孩子吃尽苦头万里寻夫?又怎么可能陷入这一帮人布好的圈套内害死自己孩儿?   邓氏眸光转暗,遥遥盯视着张偕,说不尽的万般哀怨。 ☆、混战      张偕静静地凝视着对面,努力压抑着心底的怒气,低声问道:“不知阁下有何目的?”   “目的?”桓缺好似听见什么笑话一般,他嗤嗤冷笑两声,冷厉的眸光锁定在张偕夫妇两人身上明灭不定,半晌突然愉悦的大笑起来:“这样吧!如今你大侄儿已经回天乏术,不若就用你夫妇二人的性命来换你大哥的妻儿如何?”   “刑不上大夫,祸不及妻儿。阁下身为一方头领,此举若传出,未免让天下人耻笑。若对我兄弟二人有何仇怨,张偕愿一力承担,但恳请阁下放过妇孺。”呜呜鸣动的风雪中,张偕的声音像是镀上了一层迷雾,诚恳的对着桓缺一揖到底。   “哈哈哈哈……”桓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他笑了好一阵子,才堪堪止住,声音冷漠:“你想用名声威胁我?用这种方式显的我冷血无情逼我放了她们?可我子还从不在乎这些虚名!战场刀剑无情,只有你这迂腐书生才说得出这般酸话。”他说着,忽然大声下令:“既然你不肯换命,那你们一家人便在黄泉相聚吧!给我杀!”   一时间,他身后数十匹战马飞奔向前,马上的人俱都哈哈大笑着,挥舞着刀剑奔向邓氏母子。看到邓氏那含恨阴怨的眸子和张睿那张惊惧交加的脸庞,张偕心中巨恸,立刻驾马飞奔向前。他本与子还等人相距甚远,这猛地往前一冲,便被五六个人包围起来,背上立刻挨了一刀,涌出的鲜血瞬间便染红了灰色长裾。   可他像是疯了似的,只知道拼尽全力往前冲去,他一手搂住怀里的妻子,一手猛地抖动缰绳,这般不要命的横冲直撞,竟然也叫他冲破了人墙,从人群里行至邓姬母子面前。可地上母子三人早已面色冷硬,脸色灰败的躺在地上。   正在他分神之际,身下马儿忽然长长嘶鸣一声,骏马四蹄已经完全断裂,夫妻二人猛地从马上摔落下来,被巨大的惯性扔出几米远。   “你放肆!”一道阴沉冷仄的声音传来,那斩马之人已经人头落地,众人惊骇之余,桓缺举剑厉喝道:“这个女人的命是我的!”他说着,便已经驾马往这边一步步逼近。   “张偕!张偕!”谢同君身体发僵,几乎忘记了呼吸。面前的张偕眼神涣散,似乎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他的脸已经沾满血迹,断断续续的颤声咳嗽着,胸膛猛烈地一起一伏。   谢同君猜测他应该是被岩石打的太重,故而伤到了内脏,因为她刚才虽然被张偕极力护着,可是也能感觉到背部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更何况这个为她充当肉靶子的人呢?   “同君……你!”张偕忽然猛地瞪大眼睛,用力的上上下下打量她。   “我没事……我没事……”谢同君将他的手掌放在自己脸上,任凭眼泪模糊了视线,低声喃喃:“我没事……你呢?你不要有事……如果你死了,我可怎么办?”   “我不死。”张偕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手却忽然无力地耷拉下去,整个人就这么昏了过去。   “张偕!”谢同君嘶声尖叫,慌张的为他拂去脸上血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狠狠掴了他两巴掌,厉声呵斥道:“你不许死!你死了子还也会杀了我的!你不是说你再也不敢丢下我吗?张偕!你醒醒!”   桓缺驾马驶近,长长的鞭子挥舞在空气里,发出呜呜鸣声,他轻蔑而快慰的看着狼狈的躺在雪地痛哭流涕的二人,心里忽然无端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与不甘。本想狠狠折磨他们而死,可这一刻,再也忍不住挥动手中的鞭子,挟着千钧力道朝两人席卷而去。   一接触到那双阴冷含恨的眼睛,谢同君好似又回到了被他掐死的那天,只觉得浑身冷的像是浸在寒冰当中。她麻木而迅速的举起手中长剑,看着那匹马越来越近。   黑色长鞭飞扑而至,谢同君猛地举剑相迎,却觉得那鞭子似有千钧力道,顷刻间便将她的力气卸去大半,虎口生生作痛,几乎握不住手中长剑。   眼见那鞭子即将缠上她腰肢,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张偕狠狠攥著鞭子的一头,身形紧绷,面色发白,冷冷的与桓缺对峙。   桓缺被他从马上扯了下来,堪堪趔趄几步才稳住身形,他眼中突然扬起一抹兴味,三作两步蹂身向前,两人一同混战在风雪当中。就在这时,忽然一阵急蹄声响起,飞扬的风雪当中,几万骑兵似乎破空而来。刚刚还围观在桓缺与张偕二人交手的几十人被吓了一跳,纷纷策马往回赶去。   谢同君紧紧盯着混在人群里的袁珩,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桓缺曾经能够坐上皇位,就必定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人,怎么可能只带着几十骑人马到平西郡外?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几十匹轻骑退至几十米外过后,只听一声凄厉的哨响,雪地里突然绷起几十根麻绳,桓如意一匹轻骑赫然再前,马儿长长嘶鸣一声,险些将他从马上颠下去,幸而他身手灵敏,立刻将身前几根绳子割断。谢同君见状,立刻纵马上前,长剑削过绷至马蹄上方的几十根绳子。可饶是如此,后面却仍是有好几百马从那绳子上翻了过去,一时间,马儿嘶鸣声与众人呼痛声混在一处。   就在这时,雪地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震慑人心的呼声,上万匹轻骑从雪地里突奔而出,子桓军举着大刀与长矛,直直朝着仍混乱不堪的桓军冲来。   谢同君立刻退到桓军当中,眼见那边桓缺与张偕仍旧打的火热,不禁急在心里。此时子桓军已经突奔而至,桓军虽然稍有惊慌,但陈容指挥着副将挥舞了几下军旗之后,桓军忽然变得有秩序起来,三万大军分成三队,两翼军队迅速包抄,将人数稍弱的子桓军团团围住,大雪飞扬,梁城外两军混战一团。   这场混战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子桓军毕竟先经长途跋涉,后又在大风雪里埋伏已久,精力上大大不及桓军,最后只得铩羽而归。雪地里,早已经满身鲜血站在前方的张偕,背影透着一股绝然的凄凉,他僵直的身体紧绷着,如提线木偶一般缓缓朝着向邓姬母子三人走去,寒风把他的直裾吹的飒飒作响。   谢同君抬起胳膊,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飞奔至他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紧紧拖着他:“不要去!不要去看!那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是我只顾着天下大计,是我没有尽到为人子、为人弟的本分,是我没有照顾好大嫂他们……都是我的错。”张偕冰凉的指尖握住她的手,缓缓掰开,朝着雪地里早已经僵直的三人直直跪了下去。   无论何时,张偕似乎总是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好似天下间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叫他失望、难过、伤心,可如今,这个人满面的哀伤和凄凉,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失去了所有的生气。   谢同君再也忍不住,“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肩膀失声痛哭起来,张偕仰头望着天空,那黯淡的天色像是随时会倾覆而下,将所有的一切碾成齑粉。   他静默了片刻,缓缓抬手握住她的手掌,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早已经被风雪掩埋,夫妻二人挖出邓姬母子三人的尸体,将他们三人运回梁城。心急如焚的张媗看见大嫂和两个小侄子,经不住打击当场昏厥过去,整个张府都陷入一片迷茫混沌的低迷状况中。   张偕一身素缟,跪坐在灵堂前不做声,张绣跪坐在一旁,偷偷朝谢同君使眼色,希望她劝一劝张偕,可谢同君却只能对他报以苦笑。   张偕已经两天两夜不曾合眼,就这么静静的跪着一动不动,曹亮张绣几人劝过数次,却没有任何效果。若非偶尔有人前来吊唁时,他还能从容有礼的应对感谢,谢同君几乎要觉得他已经傻了。   “姑娘,冯家大公子前来吊唁。”绕梁疾步走到她身旁,低声耳语。   “知道了。”谢同君低声应了,顺势站起身来,看着外面剑眉星目特地换了素色衣衫的男子大跨步走入冷瑟的灵堂内。   迈入灵堂的那一瞬间,看着面前这个苍白消瘦的女子,冯彭有一瞬间的错愕。往日的谢同君,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进退得宜,却仍旧掩不住眸子里的明丽狡黠,哪像今日这般,像是变了个人。   他诧异的看她一眼,忍住心底涌出的酸涩怪异感,往灵堂上上了香烛之后,转身之际,忍不住道:“逝者已矣,夫人千万保重。”   谢同君怔了一下,没料到冯彭会特意出言关心,只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矮身朝他一礼,还未开口,那边突然传来一道极为温和的声音:“多谢冯将军关心拙荆。”   张偕的声音一如往常的低醇,带着几分低哑,锐利的光泽从眸底一闪而过,再看时,却又换上了一副儒雅浅笑的模样:“多谢冯将军百忙之中拨冗前来,只是如今家中忙乱不堪,无暇招待客人,事毕之后,一定设宴款待将军。”   这就算是逐客令了,冯彭虽是武将,但却难得的心思深沉细腻,虽不知张偕为何隐有不悦,但他素来为人爽朗正直,不拘小节。因此只当张偕痛失亲人情绪不稳,宽和一笑后,告辞离去。   看到张偕嘴角边一贯的儒雅笑意,虽带着几分勉强之色,但她仍是心下稍定,关切的问道:“饿了么?要不要吃些东西?”   “一碗白粥即可。”张偕握住谢同君的手,拉着她走到灵堂外,仰头看向天空。此时天色早已放晴,冬日的夕阳洒在地上,满是落日余晖的柔情。   张偕侧头看着谢同君浅浅一笑,低声道:“跟我来。”   两人沿着庑廊一路直行,厨房的灶火还烧着,仆人正窝在灶洞前打瞌睡,两人轻手轻脚的进了屋,厨房内没有蒲席,张偕拂净了案几让谢同君坐下,自己则到拿着陶盆到陶缸里舀了小半碗米,打算煮粥。   谢同君无事可做,干脆撑着下巴看张偕的一举一动。他仍是像以前那般斯文儒雅,若忽略眼里那抹怎么也掩不去的淡淡悲切,整个人像过去一般,看起来似乎毫无异状。   谢同君蹙着眉头,站起身走到他旁边,替他舀起一瓢清水倒入陶盆中,看着盆里的水逐渐变成白色,晕染开来。   张偕似在发怔,察觉到手中一重,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她笑道:“夫人见谅,这些日子夫人受苦了,还是过去歇着吧,今日就由我来为夫人做一次羹汤如何?”   “我累,难道你不累吗?”谢同君一手扶住他肩膀,一手抚过他鬓角,忽然瞥见那打理整齐的青丝下面,一根白发赫然刺目,触过他略显疲惫的双眸,她心里一阵惊痛:“我们是夫妻,你可知何为夫妻?”   张偕瞳孔剧烈的一缩,眼睛飞快的眯了下,然而只是一瞬间,他便恢复了从前那副温润若水的样子,笑眯眯的揽住谢同君的肩膀,声音低柔:“我知道……我自然知道,从今往后,无论甘苦,必定与夫人休戚与共。”   谢同君倚在他肩上,闭上眼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想起那日在城外他为逼她离开,故而出言相激的情景,低声呢喃:“我不信你……”   张偕默然无语,执着她指尖轻轻一吻,声若蚊蝇:“对不住……夫人,再信我一次如何?”   “你可信吗?”谢同君抬眼看他,眸色淡淡。   她爱张偕,可是她也不信张偕。几次三番,每每危难之时,这人总会千方百计的将她往别处推,这在他看来,或许是对她的一种爱护,可是谢同君不想要这种爱护,这种在他有难时置身事外的感觉,让她觉得不安而恐惧。如果那日她没有领会到他的真正用意,没有带着桓军出城与他会合,他是否也会跟他大嫂和一双侄儿一起躺在那冰凉的雪地上?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而她曾经却是抱着怨恨离开他,在得知真相过后,她内心又该是怎样的惊痛和后悔?   张偕抬手,轻抚她如云的秀发,低声喃喃:“夫人且信我一次又如何?那日城外,夫人的决绝之语尚在耳内,偕此生宁愿拖着夫人碧落黄泉,也不愿再听一次那伤人至深的话语……”    ☆、称帝      桓如意体恤张偕痛失亲人,给了他几日假期允他料理长嫂后事,可如今情势危急,张偕不可能永远待在张府不出门。再者,他本就心智坚韧,很快便将悲痛掩于心底,仍像往常一般去武王府议事。   这日清晨,谢同君仍像往常一般端着药碗往张媗房里走,自从亲眼见到邓姬和两位侄儿的遗容,她就因承受不住打击而昏厥过去,现如今虽然已经缓过神来,却因此大病一场,整日里只能无力的躺在榻上以泪洗面。   这时候天气已经进入初春,万物复苏。谢同君享受着难得的温和日光,多日来压在心头的沉霾渐渐消弭,正在她转过庑廊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那鼓点声一阵急过一阵,像是要将整个房顶都掀翻。她心里一惊,不知怎么吓了一跳,手中陶碗猛的掉落,黑浓的药汁溅满素色长裾。   谢同君心如擂鼓,猛地转身往府外跑,可还没跑到外头便跟一个人撞了满怀。   “怎么了……怎么了?”她猛地回过神来,抓住脸色惨白的绕梁前后摇个不停。   “徐帝……薨了……子还……入主昭阳宫……”绕梁声音颤抖,几乎站立不住。   “什么意思?”谢同君瞪大眼睛,绕开她猛地跑外奔去,外面光晕流叠,阳光刺目,恍恍惚惚似在云里梦里,她脚下不停,几乎一个趔趄跌到廊角下面。   “同君……”慌乱中,有人一把抓住了她。   “发生什么事了?”谢同君崩溃的失声哀泣,两条腿不住地颤动着往地上跪去。   张偕面色如常,那双总是温润的眼里平静的吓人,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泽:“子还入主昭阳宫,称兴武帝。”   历史重合了!   兴武帝——桓缺!   张偕的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又是疑惑又是探究的看着她:“夫人为何如此害怕?”   早在新军攻打平西郡之前,其实他们已经料到会有这般结局,子还拥兵四十万,赤炎军又早已归顺与他,称帝一事,势在必得。   “子还……子还……子还就是桓子——桓家的子孙!桓家不只有桓如意,还有——唔!”   她瞪大眼睛看着张偕,却见张偕面色坦然,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揽住她的腰。神色温柔而淡静,他凑近她,低声道:“这世上,只有两个姓桓的人。”   被他这种波澜不惊的态度所感染,谢同君总算冷静了些,不禁有些懊恼刚刚的失态。   张偕见她面色惨白,一把将她带进怀里,抱住她低声喃喃:“夫人又何须担心?无论如何,我总是会护着你的。”   两人手挽手进了寝室,谢同君只觉得屋内的气氛逼仄的吓人,虽然张偕面上笑意盈盈,可越是如此,她越是没有勇气将一切和盘托出。   “你们……你已经想好对策了?”她忍不住结巴了一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张偕眸子微眯,弯腰将脱下的素履摆好,继而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夫人刚才为何如此慌张?即便是子桓军来了又如何?我们虽不如他势大,却也绝非任人宰割之辈。”   谢同君知道自己露了破绽,不由得有些心乱如麻。她虽然很想将真相告诉他,却害怕说出真相之后,即将面临的一切。   如果她不是谢家大姑娘,自然也不会是谢歆的妹妹,张偕的妻子,她所拥有的一切,都不会再是她的。可是如果不说,如果张偕他们因不知真相而吃了大亏,甚至丢掉性命,她又如何能安心?   她到底该怎么做?是说出真相,还是……将有所一切深埋心底?   “张偕……”话到嘴边,本想一鼓作气,可开口的那一刹那,所有的言语像是堵在了嗓子眼里,看到张偕湛然有神的双眸,她心虚的垂下头,声音低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是你妻子会如何?”   “你怎么会不是我妻子呢?”张偕微怔,继而想起什么似的,温柔的扶住她肩膀,眼波流转,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低声道:“你我二人已有夫妻之实,莫非夫人想赖账不成?”   没料到张偕会突然来这么一句,谢同君大大的一怔,心里的不安瞬间消散了几分,转而又有些难过:“如果,我并非谢家大姑娘呢?”   “哦?”张偕静静地看着她,心里的猜测呼之欲出,他扶着她的双肩,忽然低低的笑了起来,那笑声自胸腔里传出,低沉有力:“夫人若不是谢家大姑娘,那便只是我的夫人,是我张偕的妻子。”   “你……”谢同君惊疑不定的看着他,犹疑道:“你信我的话?”   “为何不信呢?”   “莫非你从前没见过谢大姑娘?”   张偕儒雅微笑,挽着她跪坐在蒲席上,两人静静依偎着,他的声音似林中溪水,温柔脉脉,带着几分迷惑:“我见过谢大姑娘,她的相貌与夫人你分毫不差。”   谢同君以为张偕料事如神,听他这么一说,她忽然有些顿悟,张偕再如何聪明,也只是古人,是古人,就跳不出忌讳鬼神的圈子。她心里挣扎了一下,继而满脸笑意的看着他:“你这话说错了,其实我与谢大姑娘,容貌无一丝相似之处。”   张偕微微一怔。   在他看来,事情的真相应是谢家大姑娘触柱而亡,谢家才事急从权寻了个面容相似的女子来维持两家颜面,可看谢同君后来的表现,实情却又并非如此。他曾经暗暗查访过,却未发现丝毫异常。本以为是谢家滴水不漏,如今忽然听到谢同君这样一番话,才惊觉此事可能另有隐情。   “我是谢同君,却并非谢歆的妹妹……”谢同君心下稍安,真正到了要说出真相的那一刻,却忽然觉得心里好似一块大石落了地,有种说不出的解脱:“我叫谢同君,真要算起来,今年跟你一样,已经二十三岁了……”   记忆被拉回到汽车失事的那一天,想起现代世界,心里难免生出几分怀念不舍,张偕察觉到她的失落,不由得将她揽到怀里,轻抚她的背脊安慰她。   “……桓缺杀我之时,我本以为再也没有逃脱的机会,却没想到会重新依托到谢大姑娘的前世。”谢同君声音低柔,静静讲述着一直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和恐惧。这期间,张偕一直静静的听她说话,虽然惊讶于她所说出的真相,却没有露出丝毫恐惧。   谢同君说完,忍不住抬头看着张偕,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张偕察觉到她的目光,忽然眯眼狡黠的笑了起来:“这么说,夫人从始至终,一直都心系我一人罗?”   他眼睛狭长,笑起来如同两弯小小的月亮,温暖的醉人,谢同君一怔,知道他在安她的心,忍不住一把抱住他的腰,肆意而欢快的笑着:“没错,我一直都心系你一人,从未心系过你大哥。不知这样的回答,夫君大人可满意了?”   “为夫心甚悦。”听到如此胆大而坦率的告白,张偕忍不住搂着她,伏在她肩上低笑出声。   两人说了会儿话,桓如意便遣人急召张偕去武王府议事,谢同君虽然担心,却不再像先前那样茫然无措了。   张偕这一去,直到晚间才回来,彼时谢同君因为心神不宁,正倚在庑廊下等他,看见他人影,立刻心急的迎上前去,一叠声问道:“你们商量了些什么?是不是桓缺那边有何异动?”   张偕眉尖若蹙,微微叹了口气,挽住她带着她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道:“子还入主昭阳宫,称兴武帝,并广发檄文,昭告天下,称自己乃是桓家子孙,为躲开徐帝诛杀而隐姓埋名,如今幸得上天垂怜,百姓拥护,才能替天下诛除暴君,匡扶正统。”   连桓缺这等暴戾阴沉之人都深谙粉饰之道,可见此人心智之坚韧,谢同君默然无语,半晌才问:“徐帝……怎么会死的如此巧合?”   张偕笑着睨她一眼:“不是徐帝驾崩的早,而是子还会抓住时机。”   是了……桓缺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他知道徐坚的死期,所以能掐准了时间一举攻入长平,重登帝位,雪洗上世耻辱。   “徐帝身死,本也是武王谋算好的,却不料让子还捡了这个漏去。”张偕低声叹了口气。   谢同君心惊肉跳,桓如意智力高绝,几乎天下皆知,可如果他当真精明至此,那桓缺又该是如何聪明绝顶,才能在上辈子赶在他之前登上帝位。这个看似暴虐无常、阴晴不定之人,又该有着怎样深沉的心机?   “那我们……该怎么办?”   张偕眉尖若蹙,露出一抹意味深长而又莫可奈何的笑意:“如今子还登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封诸侯,废除苛政,百姓对他十分爱戴,他还昭告天下,说桓军乃是他部署下分军,马上便会回到长平与他会合。”   谢同君震惊的看着他:“那我们非去不可吗?”   桓缺利用社会舆论,将这番鬼话说得像真的一样,如今天下百姓皆知桓军乃从属于子还军,他们不去也得去,去也得去。想当初,桓如意也是这般颠倒黑白将桓云挤下去,如今,桓缺又以同样的方法逼迫他们不得不赴这一场鸿门宴。   桓家子孙,真不愧是深宫里长出来的,个个都深谙阴谋诡计之精髓,同样的心机深沉,心狠手辣。自古以来,兔死狗烹者不在少数,谢同君心含隐忧,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非去不可。”旁边,张偕长眸微眯,气吐如兰。    ☆、嫉妒      子还登基为帝的消息就像一个重磅炸弹扔进桓军内部,武王府每日门庭若市,众人眉头紧蹙,行色匆匆,仿佛已经不堪重压的骆驼。   冯蘋与武王本是新婚,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可这些日子武王政务繁忙,常常整日整夜的与谋士在一起商量对策,往往时候晚了便宿在书房,夫妻两个甚至两三天都见不到一次面,即便见面,他也对冯蘋的小意殷勤视而不见,更多时候都是倒塌就睡。冯蘋心里的委屈越积越深,整日里只得弄花游园打发时间。   这日午后,难得日光温度适宜,冯蘋带着两个小婢修剪好院里的花枝,无聊之际出门闲逛,刚转过廊角便看见武王正和张偕夫妇边走边说,紧蹙多日的眉头也不自觉地舒展开几分。   不知谢同君说了什么,武王忽然轻笑出声,那愉悦而低醇的笑声如同一柄钢刺刺入她心底,想起近些天来他的敷衍和忽视,只觉得那笑声越发的刺目刺耳,满心委屈瞬间浮上面颊。   冯蘋握紧双手向前走去,她深深吸了口气,将想哭的冲动压回心底,昂起头颅强笑着跟几人打招呼:“殿下有礼,殿下今日怎么有空出来游园了?”   “夫人有礼。”看见冯蘋过来,谢同君连忙止住话头,跟张偕一同朝她见礼,接触到冯蘋的目光,笑意盈盈的朝她眨了下眼睛。   “二位不必多礼。”冯蘋一把挽住谢同君手臂,笑着道:“殿下好久没笑的如此开怀了,不知姐姐是怎样的妙语连珠能叫殿下如此开心,妹妹得向姐姐讨教一番才好。”   谢同君笑容一顿,颇有几分尴尬。如果不是深知冯蘋为人单纯,她都要怀疑这话是故意找茬的,不过她虽然单纯,平日里说话极有分寸,虽不知她为何今日出言如此莽撞,但还是极快的笑着接话:“夫人玩笑了,我一向嘴笨,只是恰好殿下今日心情舒畅罢了。”   看见她笑容里三分尴尬,三分小心翼翼,冯蘋的心情更加糟糕,明明两人也算闺中密友,可谢同君却如此生疏客套,显得她倒像是自作多情了似的。   想到这里,冯蘋微微敛了笑容,有些不高兴道:“姐姐怎么如此生疏?难道是我什么时候不小心得罪了你不成?”   听到这话,谢同君悚然一惊。   自古以来,皇室之人最是性情难料,也最是变幻莫测,因此她虽然跟冯蘋交好,却也小心翼翼的把握着尺度,生怕什么时候就一不小心节外生枝。如今本是因为武王在身旁,她不好表现的跟冯蘋太过亲近,却没料到冯蘋竟然这般直白的说了出来,觑见桓如意一副似笑非笑的微妙神情,谢同君连忙笑道:“夫人多虑了,夫人愿与臣妇姐妹相称,本是臣妇的福分,但自古尊卑有别,夫人看重臣妇,臣妇却不敢妄自托大。”   “没想到张夫人不仅武艺了得,就连为人处世上也是进退得宜,拿捏得当。”静默多时的桓如意忽然莞尔一笑,对旁边的张偕道:“正所谓娶妻娶贤,你们夫妇二人倒也算是天作之合,不错。”说罢,他又笑着理顺冯蘋鬓间被微风扬起的细小发丝,微笑着对谢同君道:“我夫人娇憨有余,却是一团天真的孩子气,与夫人以姐妹相称,倒也可以觑得几分为人处世的道理,夫人可要不吝赐教才是。”   谢同君抬抬眉毛,桓如意表面上是在夸奖冯蘋,但实际上,想必他也是对她有所不满的,毕竟作为武王的妻子,她以后极有可能凤仪天下。谁的女人都可以单纯无知,可是在官场混迹的人,在皇宫里混迹的人,将来要面对的东西太多太多。她没有多说什么,低眉顺目的答道:“诺。”   “好了,你们自己游园说话吧,我与仲殷还有要事相商,先去了。”桓如意挥挥袖子,与张偕一前一后离去。   他俩走后,谢同君陪着冯蘋继续游园闲逛,瞥见自桓如意走后就郁郁寡欢,心不在焉的冯蘋,谢同君有心想问,却又怕冯蘋说出些什么她不该知道的东西。内心挣扎纠结了好久,想起冯蘋曾在新婚第二日便壮着胆子为她和张偕因邓姬求情一事,心终于软了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夫人愁眉紧锁,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我呢!”冯蘋菱唇微撅,哀怨地盯着她,又吩咐身后的婢女退下了,这才恨铁不成钢的轻轻锤她一拳,抱怨道:“我等你问我等的都快忍不住了你才开口,真是气死我了!”   谢同君不禁汗颜,为自己的犹豫和置身事外愧疚不已,讨好的摇摇她胳膊,笑眯眯道:“都是我的错,夫人原谅我这一次可好?”   “哼!这次便放过你了!”冯蘋使劲儿一戳她脑门儿,紧接着便蹙起了眉头,疑惑地看着她:“你说,武王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谢同君诧异地看着她:“这话怎么说?”   冯蘋意兴阑珊的坐在凭栏下的长椅上,高高的撅起嘴巴,委屈而不满的抱怨着:“这些日子,武王要么不回房,一回房便倒头就睡,根本视我于无物,我本以为他是忧心政事,可今日与你们在一起,他却笑的那般开怀。”   “你别说,他还真是为政事忧心。”谢同君叹了口气,幽幽看着冯蘋姣好的侧颜,心里忍不住暗暗叹息。这样的女子,根本就不适合嫁给武王这样的男人。她出身高贵,本应见识过深宅阴私,却偏偏单纯的如同一张白纸。如果不是冯夫人治家严谨府中没有这等卑劣的事发生,那就是冯府把她保护的太好,以至于她已经忘了这是一个怎样的社会,她处于一个怎样的时代,她的出身所决定的她未来将要面对的一切腥风血雨。   “你怎么也愁眉紧锁的?是不是张曹掾对你不好了?”冯蘋回过神来,见她目光幽深,笑嘻嘻的打趣她。   “夫人。”谢同君忽然一把捏住她手指,那力道大的吓人,冯蘋又痛又惊又怕,脸色苍白的看着她,小声道:“姐姐,你怎么啦?”   谢同君眼珠不错的瞧着她:“夫人,你一定要谨记,如果守不住自己的想要的东西,那就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心。”   冯蘋脸一红,打了她一下:“你在说什么呢?我想要什么呀?”   谢同君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女人处于爱情当中,往往是麻木的,她作为一个局外人,实在多说无益,所以只好叹着气笑了笑,转而问道:“夫人可知何为贤妻?”   “贤妻?”   “没错,武王需要的,正是一位贤妻。在内,夫人需得体恤武王,悉心照料于他,让他在疲累之余有一个可以安心歇息依靠之地,教他觉得你是一个识大体,温柔体贴值得尊重与交付的好妻子;在外,夫人需得同武王共同进退,与诸位大臣的妻子打好关系,做好夫人外交,同时打点好内宅之事,不叫他忧心烦扰。”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里,规则根本无法打破,女人如果想要真正的立足,那就必须要学会适时的示弱,虽然她作为一个受过新型教育的现代女性说出这番话很没出息,而她自己也做不到,但冯蘋本来就是这个时代的人,与她的思想有着根本性质的不同,因此,她只能这样去告诉她。   “贤妻?”冯蘋微微一怔,微微尴尬:“可我嫌弃这些东西麻烦,所以母亲从未教过我内宅之事,出嫁前也只是匆匆学了几日,怎么可能打理好这偌大的武王府呢?”   “多看,多听,多想。”谢同君握着她的手,犹豫半晌,终于忱忱开口:“假若武王登基为帝,那么他出于各种原因,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的,在深宫里,要走下去实在太难了。”   冯蘋原本还在笑着,听到这话,忽然身子一颤,古怪又震惊的看着她,嘴唇微微翕动着,转眼间神色便蓦地黯淡下来,低声道:“你刚刚告诉我,要守好自己的心,是因为如此吗?”   “夫人……”谢同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是他是我夫君呀……”冯蘋的眼眶蓦地红了,低声喃喃:“也许他将来会有很多妻妾,可我只有他一个夫君呀……”   “姐姐,你教教我该怎么办……”冯蘋忽然抬头,死死盯着她,一把攥住她手指紧紧握住,声音低沉:“你教我该如何!”   “我?”谢同君只觉得头大如牛,都说祸从口出,她今天算是明白了这个道理。虽然她将冯蘋当做朋友,却不愿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卷入冯蘋和桓如意的家事中去。   “对,你教我!”冯蘋目光迥然的紧盯着她,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犀利与坚韧。   “我能教你什么呢?”谢同君微微挣了下手,却没挣脱,冯蘋紧紧拖住她,不叫她有任何退缩的余地。   不愧是豪门贵女,即便平时表现的再如何善良单纯,但是在关系到切身利益的时候,那种高高在上和不容觊觎的霸道就忽然显露锋芒,谢同君抚慰的笑着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夫人与其问我,不如去问问你母亲。令堂作为梁侯之妻,身份尊贵无比,想必更是深谙其中道理。而我虽为人妇三年有余,但张偕本为农夫,家中且无姬妾,实在不知如何教夫人。”   “对……你说的对,我这便去问我娘亲!谢谢你。”冯蘋眸子一亮,站起身就往外走,一边一叠声的唤道:“来人,替我更衣备礼,我要去见我母亲。”   “夫人!”谢同君忽然喊住了她。    ☆、劝归      “怎么了?”   “为人/妻者,最怕的便是‘妒’字,我虽然有许多东西不懂,但仍是要送给夫人一句话:把你的真心藏起来。”谢同君站起身,双手交握在腰侧朝她盈盈一礼,瞥见在前面凭栏拐角处安然静立的张偕,她的心忽然安定下来,露出一抹愉悦的笑意:“我夫君来接我了,夫人,臣妇先告退了。”   脚步轻快的走到张偕面前,他立刻挽住她手掌,声音低醇的问道:“在聊些什么呢?”   谢同君嫣然一笑,促狭的看着他:“女人家的话你也要听吗?”   张偕哑然失笑,无奈的瞅着她,不做声了。   谢同君看他一副吃瘪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伏在他肩上哈哈大笑起来。等到笑够了,她才揉揉发痛的肚子,抹着眼泪道:“看你今日心情不错,莫非是已经有了对策?”   张偕薄唇微抿,斜睨着她:“男人间的话夫人怎么能听呢?”   谢同君目瞪口呆,半晌似笑非笑的瞅着他,佯作正经的蹙眉,直到看的张偕莫名其妙了才开口:“你变了。”   “我变了?”   “没错,你竟然学会贫嘴了。”谢同君狡黠的紧盯着他,直到他耳后忽然慢慢爬起一丝嫣红,她才忽然恶劣的一把揪住他耳朵,乐不可支的笑道:“哈哈……原来外人眼里处变不惊的张功曹也有破功的时候!”   “仲殷!”两人笑闹之际,张偕身后忽然窜出一道爽朗而疑惑的声音来,谢同君好奇的往后瞥去,正巧看见张偕身子一颤,慢慢的回过身来,嘴唇翕动,低声唤道:“大哥……”   “哈哈……好小子!你比从前变的太多了!”一个身着黑色直裾深衣,年约三十上下,英气勃勃的男子站在两人面前,他伸出手掌拍了拍张偕的肩膀,入鬓的长眉高高扬起,调笑着瞥一眼两人交握的双手:“真想不到我这老实巴交的弟弟,竟然会有如此外放的一面!”   “大哥,这是我夫人,谢家大姑娘。”张淮的态度如此放松而亲密,张偕也渐渐放松下来,笑眯眯的跟张淮介绍谢同君。   谢同君见他毫无异色的脸庞,想起原先那些尴尬的事情,心理素质到底没有那么强大,声若蚊蝇:“大哥……”   “好女子,你刚刚掐着仲殷的气势去哪儿了?”张淮毫不在意的哈哈一笑,揽着张偕的肩膀便往前走:咱们兄弟三年未见,今日可得好好喝一杯,一醉方休!”   张绣在旁边观望多时,看见兄弟二人毫无龃龉,不由得偷偷的松了口气,笑着对谢同君低声嘱咐道:“你莫担心,其实族兄人很好的,他俩自有我照看着,你快些回去收拾一番,为族兄接风洗尘吧。”   “恩,那便劳烦你了。”谢同君感激的朝着张绣一笑,掩下重重忧思,先他们一步回家了。   张偕同张淮之间隔的东西太多了,先不说原主本是张淮新娶的妻子,就说邓姬连同两个孩子在梁城逝世一事,连她这个外人想起来也至今心绪难平,扼腕叹息,更别提张淮该有多么难过。   逝者已矣,比起兄弟阋墙,谢同君更希望他们能够解开心结。张淮在此刻忽然到梁城,绝对跟桓军将进长平一事有关,如果张淮日后留在桓如意身边,兄弟两人并肩作战总比张偕一人独撑的好。再者说,据说张淮善用兵打仗,战无败绩,如果他来,势必能够打破桓军内部武将里樊虚一人独大的情况。桓如意对樊虚十分忌惮,想必张淮不日便能得到重用。   一路胡思乱想,刚回到府中,便被一阵爽朗的笑声引回思路,谢同君还未回神,一道湖绿色直裾已经轻快的飘到她面前,冰凉的触感从眼睑上一划而过,紧接着是一道磁性的声音:“同君,别来无恙否?”   “徐贤?!”谢同君又惊又喜,细细的凝视着他。徐贤已经及冠,头发却仍旧随意的用笼巾束着,广袖随风轻轻舞动。曾经瓷白如玉的肌肤微微变黑,眼睛比往常更加明亮热烈,下巴上一圈儿青色的胡茬,看起来洒脱不羁。   “我今年五月及冠,取字叔由。”徐贤笑眯眯的将手笼在袖中。   谢同君从善如流:“叔由,恭喜。”   两人寒暄完毕,谢同君便毫不见外的把徐贤支使到宴客厅坐着,自己吩咐家中仆从打扫客房,为张淮准备住处。   两人也算的上是挚友,虽然三年未见,却丝毫不见生疏。因此徐贤被她这种看似有些怠慢的态度对待着,却也没有任何不满,反而有种发自内心的舒适和随意。可是他也不甘心一个人无聊的坐着,便跟在谢同君身后看着她忙前忙后,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闲聊。   “说起来,这三年来,你去了哪里?一直留在下邳么?”   “我可闲不下来。”徐贤跳到一处高几上坐着,不知从哪摸出一只酒壶,浅啜两口,漫不经心的笑着:“我本是想走的远远地,在外多见识见识各地风土人情,可仲殷那家伙总是搅的我不得安生,以前让家中仆人帮他找人也罢了,如今可好,连我本人都被他拐来了……”   谢同君“噗嗤”笑出声来:“你不理他,他总拿你没办法。”心念一转,笑眯眯地看着他道:“桓军再隔两日便要赴那鸿门宴,不知叔由有何高招?”   “知我者,同君也。”徐贤声音拖的长长的,打趣的盯着她瞧。沉默半晌,忽然叹气:“你说你一介女子,不在家乖乖呆着绣花弹琴,怎么偏要扎到男人堆儿里……须知你大哥日日为你担惊受怕,头发也不知愁白了几根?”   “大哥他……”谢同君刚刚就想问谢歆的消息,此刻听他这一说,不禁心头一酸,哑着声音道:“他还好么?”   “他怎么会好?”徐贤一本正经的看着她,忽然从长几上跃下,三两步跨到她面前,低叹道:“同君,回去吧!想知道他过的好不好,为何不亲自回去问他?”   “我……我不能走!”谢同君蓦然醒悟,坚定地摇摇头:“我此刻还不能回去,你只告诉我他好不好?”   “他不好,很不好。”徐贤喝了口酒,转身不再看她:“他不仅要主持家中大小事务,还得日日为你忧心,积劳成疾,卧病在床。”   “……怎么会?”谢同君一阵愕然,想想往日谢歆递来的家信中,一向是为她分析天下大势,嘱咐她务必好好照顾自己,对家中诸事,常常一言以蔽之。她便傻傻的信了,如今看来,却是谢歆为了宽慰她的托词罢了。   “同君,回去吧!战场不适合你。”   “我……”谢同君茫然而犹豫,内心纠结无比。忽然门外一阵冷风吹过,阴风丝丝入骨,她蓦地警醒:“不能。”   “叔由说的对,夫人还是回去吧。”门口一道暗影投入屋内,张偕面色如水,温和地看着她:“百善孝为先,正所谓长兄如父,于情于理,你都该回家侍疾。”   谢同君本来就觉得无比愧疚,此刻心中摇摆不定,但想到桓缺重生的特殊情况,只能打定主意让谢歆再忧心一阵子了。可看到二人如此拼命劝她回家,又感觉有丝丝微妙,因此不动声色的答道:“可外面兵荒马乱,我怎么走呢?”   “这你不必忧心,我们定会为你打点好一切的。”徐贤见她松口,偷偷松了口气,怕她反悔,忙笑着对张偕道:“你看看何时走合适?我看不如趁此良机,越早越好。”   张偕却不愿相信谢同君这么快就妥协,略带探寻的看她一眼,这才沉吟道:“叔由说的是,夫人以为呢?”   谢同君蹙眉思索片刻,皮笑肉不笑道:“为了大哥,也只得如此。劳烦夫君为我准备一番如何?”不等张偕答应,她便一把拖了徐贤往外走,笑眯眯道:“数年不见,不好好与叔由畅谈一番,我怎能走的甘心呢?”   两人一路行至院外,转过庑廊,恰看见张淮正凭栏而立,望着院中一棵亭亭如盖的槐树发呆,听到这边动静,他眉头高高挑了挑,探究的看了谢同君一眼,朝她笑了笑便走开了。   谢同君没空多想,将徐贤带至房间外的偏厅里,搬出杨珍前段时间送来的桃花酒,拍开酒封,笑着对徐贤道:“不醉不归,如何?”   “哦?”徐贤挑眉轻笑,闭眼吸了口浓浓的酒香,毫不在意的倒入酒具中轻啜一口:“莫非你是想把我灌醉了套我的话?不是我说,你的酒量可不及我……再者说,我与你相识多年,深知你脾气秉性,你又怎么诓的了我?”   “你……”谢同君又是窘迫又是尴尬,而后忽然坦然下来,笑着道:“既然你看破了我的用心,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此次桓军去长平,是否凶险万分?”   徐贤放下酒盏,笑着看她:“我说……谢同君,你还不赖嘛!”他饶有兴致的看了她好一会儿,叹口气道:“仲殷说的没错,你果然是劝不得……如此,我便不强求了。你大哥,他很好。”   “你骗我?”   “张偕也有份儿?”   谢同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忽然猛的一拍长几,陶罐“哐当”一阵乱响,若非徐贤手快,那两罐美酒就要化为碎片,谢同君柳眉倒竖,站起身就往外走:“张偕!”    ☆、质问      谢同君并没有冒冒失失就去找张偕算账,实际上,她刚刚走到寝室门口,便看见门边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两双丝履。绕梁正低眉敛目的从廊角那头款款而来,手中托着一个方形托盘,上面摆着三四样精致的小菜。   “不是不让你做这些事了吗?”谢同君责怪的看她一眼。自她将卖身契还给绕梁,便重新买了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绕梁也便不必再做这些仆妇应做的琐事了。   “姑娘又不是不知道奴……我一时闲不住,再者说,今日张大公子归来,自是非同一般,柳枝毛毛躁躁的,失手做错了事可怎么好?”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十分浓重且刺鼻的酒气,伴随着一道爽朗低沉的声音:“弟妹也在,聊什么呢?”   “大哥。”谢同君下意识转过身子敛衽为礼。其实面对张淮,她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不自在的,毕竟原主跟他关系尴尬。   “一家人,这般客气做什么?看你不似一般闺阁女子,可会饮酒?如此,进来共饮两杯如何?”他瞪着一双因为醉酒而微微眯起的眸子细细打量一眼面前的女子,不待谢同君应声,已经晃晃悠悠率先走进了屋里。   谢同君挑挑眉头,顺势接过了绕梁手中的托盘,脱了鞋随他进去。屋内不止张偕,卧病已久的张媗竟也在此处,她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眼里的光亮却怎么也掩不住。   “夫人。”张偕站起身来帮她布菜,期间还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她的神色。谢同君对张偕的脾性早已摸透了七八分,此刻忽然抬眼,四目相对间,张偕神色不变的浅浅一笑:“劳烦夫人了。”   不管怎么说,张偕这定力还真不是盖的。谢同君难免不服,似笑非笑的调侃他:“你如此客气,莫非又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成?”   张偕一怔,继而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憨憨答道:“不敢,不敢。”   “咳!”旁边静默多时的张淮忽然被酒呛着咳了一声,张偕立马将饭菜摆好,拉着谢同君跪坐下来,笑吟吟的开口:“大哥尝尝我家厨子手艺如何?”   张淮此刻已有七八分醉,连忙夹起一筷子菜,口齿不清的赞叹道:“不错,不错,这鸡肉炒的可真香。”   “那是自然,府中厨子的手艺,皆是二嫂教出来的呢!连武王殿下都称赞不已。”张媗自豪的仰着头颅,毫不掩饰对谢同君的赞叹。   “哦?”张淮又夹起一块鸡肉,囫囵吃了,赞叹道:“的确不错,弟妹好手艺。”他连扒了好几口饭,这才搁了筷子,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神迷离:“上次和你们一起吃饭,怕是三年前了吧!”   “是啊,那时二嫂还未嫁进张家呢。”张媗被他说的带动了往日的记忆,一时有些感伤起来:“说起来,我们也三年未曾归家了,真想娘亲和琮儿那三个臭小……”   她说到一半,声音忽然戛然而止,瞟见神色已经带着几分尴尬和无所适从的张偕和谢同君,立刻转了话题:“嗳,今日我们兄妹重聚,说这些话做什么!大哥,我和二哥敬你一杯吧。”   张淮没有作声,他神色怔忡,似乎没有听见张媗的话,好半晌,忽然神色漠漠的开口:“算到今年,越儿已经满八岁了吧?”   面对张淮的问题,张偕忽然无言以对。从感情方面来说,他的确是怀着深重的愧疚之心;但从理智方面来说,他也背负着自己的责任,无法做到面面俱到。但无论如何,张淮妻儿是在梁城陨没的,他实在无法做到坦然跟张淮说起此事。   张淮见他沉默不言,压抑已久的绝望感情忽然在这一刻崩塌,他找不到可以宣泄的渠道,只能狠狠端起酒盏连连饮了好几盏酒,可却依然无法克制住四肢百骸传来的沉沉痛意。如同一头已经丧失所有理智的野兽般,张淮的目光忽然间变的犀利和咄咄逼人,怒火沉沉道:“我问你,当日你大嫂被贼人掳去,你为何不救?”   在这一刻,张偕思虑了很多很多。沉默片刻,他忽然慢慢抬起头来,与怒火中烧的张淮定定的对视着,淡声道:“偕,无悔,无愧。”   “哦?无悔?无愧?”张淮似笑非笑的瞅着他,满脸都是压抑的痛意,他毫不留情的嘲讽道:“你眼睁睁看着贼人杀你大嫂亲侄却无力救下,你哪点无悔?又哪点无愧?”   张偕紧抿着嘴唇,默不作声,过了好久,他才应声:“张偕有自己的妻子,有家族的使命和责任,危难之间,在大嫂与他们之间做的选择,偕至今无悔。”   “那你又如何无愧?”张淮不屑的轻睨着他,咄咄逼人的质问:“若你将你大嫂放在心上安心护着,她怎会孤儿寡母在外漂泊数日?怎会落入贼人手中?怎会因久等你不至,而被子桓军泄愤诛杀?”   面对这一连串毫不留情的质问,张偕眸光渐渐黯淡下来,眼里闪过丝丝复杂的情绪,他微微翕动着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苦笑着摇摇头,闭目无言。   “哈哈……你无愧?”张淮癫狂的笑着,将案几上酒盏捞起,连连数饮几杯,然后猛地将之掼到地上,声音冷刻而尖沉,却又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扭曲痛意,语声哽咽:“你为何不解释?因为你无话可说,你心头有愧!你根本不配为人手足!”   “张淮!”谢同君见张淮说话如此不留情面,饶是知道他此刻神志不清,悲伤过度,可也见不得张偕被他骂得如此狗血淋头,于是顾不得言语刻毒,声音低柔的问道:“这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你说什么?”张淮怒目瞪着她,那阴鸷的眼神几乎将人生吞。   谢同君怒火冲天,哪管张偕在一旁苦苦拦她,直视着张淮的眼睛,大声质问道:“你选择谋反的那一刻开始,难道没有设想过家人会因此遭受的种种可能吗?你没有吧?难怪你走的如此洒脱,甚至不跟家人报备一声……我问你,你抛家弃子可有愧?张偕因你造反在长平受到牵连九死一生你可有愧?娘亲因你卧病在床日日担惊受怕你可有愧?族中宗亲因你亡命天涯你可有愧?你妻子因你生死不明而苦苦寻找,为此丧命你又是否有愧?张偕为了你的妻子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你在哪里?为你的妻子收棺入殓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你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儿,却将一切过错推到张偕身上,你——可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作为儿子,你不孝!作为丈夫,你不贤!作为父亲,你不慈!作为兄弟,你不义!如今你把自己的责任推的干干净净,却又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可怜样子,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伪君子!”   她句句锋利如刀,刀刀割在张淮的心上,张淮面色惨白,恍似梦里。他忽然一脚踹开案几,一阵风似的从屋里冲了出去。跑到门口,连鞋都来不及穿便一头扎进庭院里,整个人失魂落魄,脚步踉跄,竟然失足从廊角上跌了下去,头上瞬间鲜血直流,浸湿了素色长裾。   “这……大哥!”张媗滞涩片刻,也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抱着满脸是血的张淮跪在庭院中,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张偕拉紧谢同君的手,朝她露出一丝疲倦至极的笑意,故作轻松的开口:“我们出去看看大哥吧!”   他说着,脚步匆忙的往外走去,却始终没有松开谢同君的手。两人走到庭院时,张淮已经昏昏沉沉的晕了过去。张偕仔细检查了张淮的伤口,确认无虞后终于松了口气,反手将他背到背上,一边嘱咐着谢同君去房里寻药,一边飞快的往准备好的客房里跑去。   张淮从噩梦中惊醒之时,时间已经将近丑时。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着床榻边静静燃着的数盏青鹤足灯,恍然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但是瞥见案几旁手捧竹简的张偕,下午时分经历的一切又忽然鲜活起来,谢同君的句句声讨环绕耳边,如同阴冷的魂魄般纠缠着他的思绪。   “咳……”张淮忽然忍不住轻轻咳了声。   “大哥,你醒了?”张偕绽出一丝笑意,轻手轻脚的倒了一盏温在炉子上的温水递到他面前:“可是口渴了?要喝水么?”   “你恨我么?”张淮将那茶盏拂开,漠漠的看着他。   张偕静默片刻,微微摇头。   张淮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可是我恨你!恨你无能!恨你绝情!”等笑够了,他又瞪红眼睛嘶声道:“可是我更恨我自己!恨我冲动妄为!恨我鲁莽无知!如今悲剧已然酿成,我张淮便在今日立誓,我定要诛杀子还那厮九族!啖他的肉!喝他的血!”   张淮忽然狠狠一拳捣在榻沿上,将那硬榻砸的凹进一块,他目眦尽裂,厉声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片刻后,声音又忽然低沉下来,如同梦呓似的,喃喃道:“张仲殷,你可恨我?”   “弟,不敢。”张偕双手交叠,声音低沉,朝着张淮郑重许诺,打量着神色怔忡,两鬓已泛起点点银丝的兄长,忽然悲哀的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将被子披在他身上。   正打算起身离开,张淮忽然一把攥住他的手,颓然的喘了口气,半眯着眼睛看着张偕,像是在说给他听,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为什么你没护住他们?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见见我三年未见的孩儿?我多想杀你泄恨,可你自幼同我一起长大,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   “大哥……”张偕神色微怔,看他眼睛已经闭上,呼吸已经粗沉而绵长,只替他掖好了被子,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一章,写的时候其实我想了很多。张家兄弟三人,应该是兄友弟恭的,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我觉得还是人之常情,每个人都有迁怒别人的时候,当自己承担不了那种巨大的过失和责任,就会下意识迁怒到别人的身上。但是有的人会控制这种感情不外露,有的人却不会。张偕张淮兄弟二人,性格迥异,一个温吞柔和,外柔内刚,一个狂放鲁莽,内心却反而不是那么成熟和强大。这与他们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也有关。所以思来想去,我还是把这章写下来了。 ☆、暴君      几日昼夜不分的商议过后,桓军终于踏上了前往长平的征途。这本是一场鸿门宴,应该大加防备才是,然而桓如意在与张偕陈容等人商议过后,只带了一万精兵上路。   一路往北,路上听到不少子还的消息。子还登位之后雷厉风行,先是改建年号为太康,随后摧毁了徐坚征调百姓为他兴建的陵寝,并减轻赋税,解散民工,安抚家中因徐帝征调民夫而导致的贫困顿厄。一时间,百姓对他交口称赞,每每出巡之时,皆有万民朝拜,百姓民手捧家中鸡鸭米粮表达对这位年轻仁慈皇帝的爱戴之情。   徐朝仅仅在晋朝中存在了十二年便被抹去了一切辉煌,徐坚被子还斥为偷朝换代的暴君反贼,尸身不仅未被得到厚葬,反而被悬尸城墙曝晒几日,终在一天半夜被贼人偷去,第二日出现在大街上,早已被人割去了舌头、剜去了眼睛,身体甚至被野狗抢夺着咬碎了。   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饶是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谢同君仍旧感觉到一阵阵彻骨的心悸和惧意,成王败寇,向来如此,这规则和代价是那么可怕,那么血腥。   太康一年八月份,整个夏天最热的时候,在路上奔波了将近三个月的桓军终于抵达长平,已经更名为桓缺的子还亲自出迎,将这个在他信口雌黄之下有功于后晋的大功之臣桓如意迎进长平。   长平城内虽然尚未从战火的波及下缓过神来,但到底底蕴深厚,又因暴君被诛,百姓们皆涌出家门,纷纷伏跪在地,手中高举着家中最值钱的食物来恭迎新帝和桓如意。一时间,长平城内万人空巷,高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透过层层叠叠的屋宅和宫墙,远远传到城外。   正当百姓们兴致正高的时候,桓缺身边一个声音尖细、颧骨高出的人忽然猛地一挥袖子,百姓们立刻噤声,恭敬地等着桓缺说话。   除了几年前那匆匆一瞥,上次梁城交手时谢同君并未仔细打量他,如今看来,桓缺已有二十三四,容貌昳丽,长眉入鬓,脸上那股浓浓的戾气无形间竟消弭了不少,但是他眉间有一道深深的川字,即便笑着的时候,脸色也显的有些阴沉。   桓缺静静地看着伏在地上对他感恩戴德万分敬重的百姓,心里忽然有种十分茫然的惶惑感,好似眼前一切皆是一场梦。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这才朗声开口:“诸卿都平身吧!”   “谢陛下。”百姓们立刻窸窸窣窣的起了身,却仍是恭敬地低头,不敢直视天子威容。   桓缺扫视着众人,哽咽着沉声说道:“诸卿一番拳拳之心,朕甚为感激。今后当政,定当时刻恭醒己身,一不苛徭,二不暴/政,竭尽全力做一个勤政爱民、安家治国的明君!”   “陛下圣明!”百姓们甚为动容,立刻高举着拳头为他振奋欢呼。   “诸卿可知朕身边这位将军是何人?”等到众人安静下来,桓缺嘴角一勾,引导着众人看向身边骑着高头大马的桓如意。   “回陛下,小人知道。这位将军乃是咱们复国之忠臣,陛下的堂兄武王殿下。”人群中,一个个子高高的青年跪下回应。   “不错,正是。”证实了心中所想,桓缺眼中划过一抹厉色,嘴角却浮现一抹莫测的笑意,对着众人道:“正所谓君子立身以德,武王淡泊名利,将百姓安危放于首位,甚至不求任何回报替朕打江山,乃是真正的君子,乃是天下才德之表率!”   “小人参见武王殿下!”听见桓如意这么一说,百姓立刻呼啦啦跪倒一片,口中高喊着桓如意的封号,隔的远的人虽然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但看见众人纷纷跪下高呼武王,立刻随声应和,大声称赞武王的功绩。   桓缺袖下双拳紧握,看着坐在高头大马上一脸无所适从的桓如意,心头掠起一抹冷冷的杀意,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与嫉妒,怒火沉沉的眸子扫过桓军的每一个人,像是要把那份深沉的恨意刻进骨子里。   正当百姓们兴致高涨的时候,桓如意忽然从马上一跃而下,卑微的跪在桓缺的马蹄之下,他的眼睛深沉而恭谨,眼里甚至已然泛起了泪花,掷地有声的说道:“陛下抬爱,微臣身为桓家后人,本就有责任为百姓谋求一份安定河山,为陛下尽忠更是微臣之本分,微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愿穷尽此生为陛下尽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微臣此次进宫,怀抱一片拳拳之心,不敢将梁地内一分一毫隐瞒陛下,即便日后回到封地,也定会励精图治,不叫陛下失望。”   桓如意话音刚落,桓缺还没应声,桓军诸将已经齐齐跪下,对着桓缺齐表忠心:“臣等定当尽心竭力为陛下效命,终其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诸位有心了。”桓如意一番明表忠心实则暗暗为安全离开长平铺路的话已让桓缺心头怒极,恨不得当场诛杀这些道貌岸然的反贼和伪君子,他缓缓的吸了口气,将那满腔怒火尽数憋下,挤出一丝爽朗的笑意来:“天不早了,咱们回宫吧!”   “陛下,臣斗胆有事要奏。”正当众人准备起身之时,陈容忽然夸张的伏到地上,声音又急又大,不给人丝毫插话的机会,涕泪交错的控诉道:“陛下,您不知道……虽然如今已经天下大定,可是陛下身边仍有居心叵测的贼人!”他忽然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从腰间掏出一方青铜军印,义愤填膺道:“臣等护送武王殿下来长平时,竟然在半途遭到贼人截杀,一番恶战之后,臣等虽然侥幸险胜,却仍心有余悸,在战场上搜寻多时,竟找到此物——正是陛下身旁近臣陈大将军陈寻之将军印绶!”   桓缺本就怕桓军耍心眼,正想阻止他将话说完,可听到此处,他再也忍不住满腔怒火,高声斥责道:“你是说,朕派遣陈寻诛杀武王?简直胡说八道!”   “陛下……臣不敢!”陈容重重伏到地上,凄声道:“天下百姓,谁人不知陛下仁慈圣明?怎会做出弑杀兄弟这样人畜不分的事来?可百密一疏,身旁竟有这等狼心狗肺之人。陛下苦心提携于他,可他竟然恩将仇报,欲置陛下手足之死地!臣斗胆猜测,此人定是想抹杀陛下圣明——试想,一旦他此次行刺成功,天下人定会说陛下害怕武王功高盖主从而心狠手辣诛杀手足——”   “你住嘴!”陈容话音未落,桓缺身后突然爆发出一声厉喝,御史大夫袁珩忽然挺身而出,大声斥责道:“此事皆是你的猜想,何必说出来误导众人?更何况你手中印绶是真是假还未可知!”   “要知道印绶是真是假很简单。”陈容忽然收了眼泪,忱忱微笑:“众人皆知,印绶的重量、大小都是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定,印绶纹样更是精巧无比,一般只有制印宫匠才能辨出真假,因为根本仿无可仿。御史大夫觉得我手中印绶是假的,那边让陈寻将军拿出真的来!”   “这……这……”躲在人群后面多时的陈寻忽然面露胆怯,不敢出来。他刚刚在陈容开口之时便想拿出印绶反驳他,可仔细搜遍全身,那青铜印绶竟然不翼而飞,想起桓缺的残忍暴戾,又惊又怕之下根本不敢挺身而出。   陈容冷笑:“怎么了?陈将军是否做贼心虚,说不出话了?”   “我……我早间出门匆忙,一时间忘记将印绶带在身上。”陈寻惊恐的看着满目阴沉的桓缺,声如蚊蝇。   袁珩虚眯着眼睛:“既然如此,那么便由我来辨认如何?”   “那可不行。”陈容嘴角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诸位将军与陈寻将军出生入死,未免处于兄弟情谊偏袒于他,怎么能让你们辨认?再者说,御史大夫怎么可能认的出陈寻的将军印绶呢?不可!不可!”   “不能让他们辨认,那便让朕来辨认!”桓缺被桓军自导自演出的一场好戏气的双目猩红,几乎压不住心底想要就此诛杀桓军众人的欲望。   “不可!不可!”陈容还是那句话,满脸动容的看着桓缺:“天下皆知陛下仁慈,臣知陛下此为定是念在陈寻曾为陛下打江山的旧情上想要饶他一命,可是,他明明做贼心虚——大家说,为了陛下的安全,这等奸诈贼人应该放过吗?”   “陛下仁慈,贼人当诛!”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   “陛下仁慈,贼人当诛!”百姓们纷纷应和。   桓缺看着面前嘴唇一张一合的陈容,已然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他忽然猛地拔出腰间配剑,狠狠一剑刺向神色诺诺,躲在大臣之中不敢说话的陈寻。   惊讶、惶恐、不安、愤恨、绝望……种种复杂的感情出现在骏马上这个不足三十岁的青年的眼里,陈寻“嘭”的一声自马上跌落,已经盈满鲜血的喉间忽然发出一阵奇怪而诡异的“喀喀”笑声,拼尽全力斥道:“暴君……暴……”   桓缺忽然猛地用力,一剑刺穿他胸口,也将他还没说出口的话永远的封在嘴里。陈寻双眸蓦地瞪大,一双眼满是恨意,空洞的瞪视着面前的皇帝。   “陛下圣明!”百姓们见贼人已死,立刻欢呼着高声恭贺桓缺。 作者有话要说:  “印绶”指的是印信和系印信的丝带。古人印信上系有丝带,佩带在身。 然后,其实我想说的是,文里面关于印绶的知识是我瞎编的,什么重量、大小、花纹什么的,不是考据得来的。不过我觉得这方面应该是有严格规定的,否则要仿制起来不是很容易吗?会出大事的~~ 所以,关于这方面知识,大家多多包容~~ ☆、祸根      陈寻虽然声嘶力竭,但他毕竟临死之人,所以那声“暴君”并未被围在外面的百姓们听见,只有他附近很少一部分大臣听见他哀沉愤恨的控诉。   桓军众人不了解子还,听见陈寻的话未免诧异,可作为桓缺部属的朝中大臣们听见这话,却也是个个神态微妙,并不作声。   谢同君自始至终都缩在张偕身后,将这场大戏看的清清楚楚。从桓缺给桓如意戴高帽子说他无欲无求淡泊名利开始,再到桓如意和陈容的步步反击甚至化被动为主动,都叫她既心惊又诧异。   这样步步为营,像是把对方的脾气秉性拿捏的分毫不差,让脾气暴躁性格诡谲的桓缺一步步丧失了理智而诛杀自己的大臣,桓如意怎么会对桓缺如此了解?   陈寻之事,明明可以查出真相,最后却背着莫须有之罪当众枉死,袁珩这般心思难测的精明人物,为何没有制止桓缺诛杀大臣的暴行?为何没有给出更好的办法拖延时间,再另求良机为陈寻洗刷冤屈?   她这边兀自沉思着,桓缺已经从极度的狂躁中回过神来,看着明明已经了无生气躺在地上,眼睛却仍带着愤恨不甘的陈寻,他大声斥责道:“把他的眼睛给朕挖下来!”   此言一出,空气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陛下,这万万不可!”袁珩虚眯了眼睛,对着桓缺使了个眼色,干枯的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意:“陛下诛杀了陈寻,想必武王殿下已经消气了罢?陈斗胆恳请武王殿下给陈寻留一具全尸如何?”   “没错,没错。”桓缺沉沉的吸了口气,遏制住心底的阵阵怒火,诚挚的看向桓如意,声音带着一股难言的悲切:“陈寻虽然对你不敬,如今我已然诛杀了他为你泄恨,你看留他一具全尸如何?”   他这么一说,就把刚刚自己施暴的原因全部推到了桓如意头上,桓如意却恍似未觉,叹息道:“陛下说的是,陈寻虽然可恨,却也有可怜之处。想他对陛下忠心耿耿,却落得如此下场,可怜!可叹!”   “忠心耿耿?他如今可担不起这四个字了!”袁珩意味深长的觑了桓如意一眼,噤声不说话了。   “哦?我倒是觉得,他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呢!”关键时刻,陈容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毕竟陈寻常伴陛下,有那么多机会却未伤陛下分毫,如今行刺武王殿下,想是担心殿下功高盖主,越过了陛下您去呢!由此可见,他对陛下,倒是再忠心不过了!”   这是陈容第二次提起武王此次被刺杀是因功高震主的缘故了,众人听在耳中,自然又是一番意思。百姓们在战火中苟且偷生至今,早已经草木皆兵,听见陈容这番话,更是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陈曹掾多虑了。”袁珩眯着那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笑着道:“武王殿下忠心耿耿,怎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呢?倒是这陈寻,居心叵测欲置陛下于不义,实在可恨!来人!把陈寻给我扔到乱葬岗去,不得安葬!”   “陛下。”他又回转身子,对着桓如意细声细气地说道:“眼见着天色不早,咱们还是速速回宫吧?”   桓缺心情奇差,森冷的眸子扫视众人一眼,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跸!”   卫队雷鸣般整齐的清喝传来,百姓们纷纷恭敬地跪地,恭送天子仪仗离开。桓缺坚持要邀请桓如意回宫与他同住,兄弟二人抵足长谈,桓如意推辞不得,只得领命,余下诸人则被留在驿馆待命。   桓军进长平之前,所带的一万精兵无法入城,只带了一百亲兵相随,其余人则被留在城外。桓如意担心子还偷偷派人领军诛杀桓军,干脆堂而皇之的将桓军营帐驻扎在城门口不远的地方。众目睽睽之下,无论桓军出了什么事,桓缺都难辞其咎。   谢同君憋了一肚子的疑惑跟随张偕回了房,还未好好盘问盘问,外面便传来一阵细碎的敲门声。不待两人应门,陈容已经灵活的闪进屋内,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张偕,语气带着几分调侃:“仲殷真是好手艺,凭这一技傍身,以后若是辞官回家,倒也不愁家中无米下锅。”   谢同君一看,陈容递给张偕的赫然就是中午拿出来质问桓缺的信物——陈寻的印绶。她不禁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可又觉得似乎什么也没明白,脑子里乱哄哄的。   张偕替他斟茶,温如春风的笑意挂上唇角:“辞官回家?淳于年纪轻轻,又心有大志,怎么会想到辞官回家?”   “张仲殷啊张仲殷!”陈容似笑非笑,似恼非恼:“我对你一片拳拳之心,你又何须防我?连丁点儿实话都吝于告知。”   “偕所言句句属实,不知淳于要听怎样的实话?”张偕笑容未变,打趣道:“若淳于真要辞官回家,即便没有一技傍身,想必以你的聪明才智,也能琼瑶玉露、珍馐不断。”   “无趣至极!无趣至极!”陈容垂头丧气的将盌里茶水一饮而尽,慢条斯理的从席上站起,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探向谢同君,嘴里还不住嘟囔:“张夫人发间好似有什么东西?”   他这一招来的及快,谢同君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躲开时也就慢了一拍。晃神之间,张偕已经一把握住了陈容的手腕,两人面对面站在席上,呈对峙之势。   “东曹掾想是今日哭的太多,眼睛花了。”还是张偕先开口说话,说话间已经放下了钳住陈容的那只手。   “哈哈哈……兴许是!”陈容爽朗的大笑起来,毫不在意的哼哼道:“原来你也不是无趣……你倒是一个趣人、痴人啊……”他声音渐轻,慢慢踱出门去了。   张偕对他的话不以为意,慢条斯理的跪坐下来,重新端起茶盌慢慢啜饮着,好似真在品尝茶味,心无旁骛。   “嗳……我说,你们今天是唱的哪一出?”谢同君蹭到他身边,眼巴巴的看着他。   “夫人先说说。”张偕不动声色的瞧着她。   “要我说,想必桓缺性情暴戾不仁、残忍诡谲,朝中已有大臣心中惴惴、坐卧不安,想要另投明主了。”谢同君托腮沉思:“我本以为这块印绶是真的,看来不是,那么真的又在何处呢?为何偏在今日,陈寻就找不到他的兵符呢?”   “若你手中的兵符是真的,我们此计反而行不通。”张偕抚摸着手中的青铜物,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   谢同君细细一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真是这样,朝廷果然有人居心叵测,只不过这个人不是陈寻,陈寻只是两股势力争斗下一个可怜的牺牲品罢了。   如果张偕手中的印绶是真,那么绝不可能今日才到他手上,因为桓军今日和朝廷军泾渭分明,更别提私相授受什么东西了。但如果桓军是提前得到印绶,陈寻一旦发现印绶不见了,必定会大肆寻找,甚至跟皇帝请罪,今日的计划又怎么可能成功?所以,最有可能的是,陈寻的印绶恰恰是在今天丢失的。   “那个人是……袁珩?”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谢同君明显有些底气不足。袁珩会背叛桓缺吗?他身为御史大夫,位高权重,又为何要背叛桓缺?   张偕低低一叹,笑着抚过她鬓角,赞叹道:“夫人聪慧。”   “可是,为什么?”谢同君还是有些不敢置信:“袁珩怎么会背叛桓缺的?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张偕浅笑:“夫人难道忘了今日所见么?刚才你不也说了子还心思诡谲故而让朝内大臣心怀惴惴么?想必这样的性格,已经在子还的身边埋下了不少祸根。”   “那你跟我讲讲此事来龙去脉如何?”谢同君靠在他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抠弄他手心的薄茧。   “袁珩为何背叛子还我不知,不过夫人可还记得在武王府那日?那日武王心情大好,正是因为袁珩暗中使人寄来一方薄缣,上面细细写着子还此人脾气秉性,不仅如此,还为我等奉上此计。”张偕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柔声道:“今日我们先发制人,子还有所忌惮,定不敢在宫内对付武王。”   谢同君深以为然,幸好袁珩给他们出了一计,今日过后,不论是百姓,还是豪族士族,心中一定已经埋下了怀疑,如果武王真的在宫内出了什么事,那么桓缺日后想要说服豪族和士族归顺于他,就会显得困难重重。没有人想要待在一个连锅都还没放冷便立刻手刃厨子的人手下为他做事,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士族,真的到了关系身家性命的时候,士族也并非会认死了桓家人不选。   桓缺说桓如意是他的部属,这个说法虽然能够将桓如意压在道德制高点处让他不能轻易谋反,对于桓缺本人来说,也是一柄有利有弊的双刃剑。毕竟桓如意在民间向来声望极高,在天下人心中,又是帮助桓缺夺得天下的大功臣。若是桓缺对待忠心耿耿的堂兄弟都是用完即弃,那么对其他士族豪族又该如何?   另一方面,天下初定,政权不稳,正是危机四伏人心不齐的时候。此时爆发出陈寻一事,加之今日桓缺过激而残暴的举动,想必群臣里不少人已经慌了。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是每一个朝代建立之初必定经历的过程,也是如今埋在众臣和桓缺之间相互猜忌的祸根。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以前我以为,“私相授受”这个词只能用在男女偷/情的时候,后来才发现,他的意思就是很单纯的“不是公开的给予和接受。” ☆、韩姬      刚刚发生了一场宫变,皇宫里还随处可见烧焦的痕迹,但因为时值八月,应季的花朵开得格外烂漫,姹紫嫣红,竞相争辉。   桓缺屏退了宫人,陪着桓如意漫步在皇宫内,桓缺今日心情极差,因此说起话来阴阳怪气、满口嘲讽之词,桓如意却神情安详,沉稳的应对着桓缺的种种刁难。   两人走至一处繁花似锦的宫殿前,桓如意闻见远风送来的清香,虚眯着眸子往远处看去,带着两分惊讶问道道:“懿云殿?我记得此处不是叫做文泰殿么?”   桓缺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的狰狞,很快他便恢复了笑意,漫不经心的回答道:“没错,这是朕的皇宫,朕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恰逢这时,两位穿着十分讲究的妙龄女子带着数名侍婢相携浅笑着从懿云殿内走出来,看到不远处的两人,赶紧走上前来行礼。   “妾身见过陛下,见过武王。”两女低眉敛目,盈盈下拜。   “平身吧。”桓缺一手拉起一个美人,眉目阴沉,却面含浅笑:“你们怎知我身旁这位就是武王?”   “陛下与武王兄弟相见,相携着游园谈笑,此事宫中都已传遍了。”其中一个绿衣女子盈盈浅笑着,顺势依偎在桓缺手臂上。   “哦,原来如此。”桓缺哈哈大笑两声,忽然一掌将身旁女子推开,横眉怒目的瞪视着二人,厉声斥责道:“朕的行踪也是尔等可以窥视的?简直不知所谓!来人!来人!”   “陛下。”两个低眉敛目的内侍如鬼魅般出现在几人身后,躬身等待着桓缺的命令。   桓缺冷冷的蔑视着慌忙跪在地上的两女,眯着眼说道:“把芮姬给朕拖下去,杖责二十!”   “陛下……陛下饶命……妾身再也不敢了,陛下饶命,妾身并非故意打探陛下行踪的!陛下!陛下!妾身求您了,放过妾身吧!”芮姬跪伏在地上,整个人瑟瑟发抖,声嘶力竭的求饶。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那两个内侍已经极快的走到她身边,毫无怜惜之意的拖起她就走,很快消失在众人面前。   桓如意看完这场闹剧,凝眸看向伫立在皇宫当中金碧辉煌、贵气天成的懿云殿,若有所思。这座宫殿,只有历代正宫皇后才能居住的宫殿,如今已经改名为懿云殿,里面居住着身份卑微的姬妾。   桓如意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桓缺心里到底作何打算,只得暂时收回目光,静静地凝视着地面。   桓缺发完一通脾气,对着剩下一个跪在地上的女子道:“回去吧!”   “诺。”虞姬颤颤巍巍的起身,低垂着头颅不敢再看眼前的男人一眼,她袖下双拳紧握,将所有的恨意埋藏进心底。   虞姬走后,桓缺已经觉得累极,再也没有心思继续跟桓如意周旋下去,因此早早便吩咐宫人将他带至休息的寝殿,自己则继续在皇宫里静悄悄的宫道上慢慢地走着。   他走了一会儿,转身看着掩映在层层叠叠宫殿后的懿云殿,忽然沉沉的叹了口气,半眯着眼随意的坐在长阶上,将手杵在额头上闭目冥想起来。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忽而,一道又轻又柔、带着阵阵香风的声音凑近了他。   桓缺抬头凝望,恍然看见谢同君穿着一身正红色曲裾袅袅娜娜的站在他面前,嘴角含着两分调皮、五分倨傲、三分体贴的笑意。   “你这毒妇!”他忽然猛的站起,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厉声道:“你还敢回来!你这毒妇!朕要杀了你!杀了你!”   “陛下……陛下……”赤色曲裾女子连连挣扎,极度的窒息让她忍不住连连咳嗽,眼泪大颗大颗滚滚落下,烫到桓缺的手掌上,让他整个人猛地一缩,立刻清醒过来。   “韩姬。”桓缺松开手,将面前的绝色美人搂进怀里,轻柔的拍着她的背部,温柔的安慰道:“朕魔怔了,下次不会如此对你了。”   “陛下……”韩姬转过身来,心疼的凝望着眼前的男子,白皙柔嫩的手指轻抚着他的面颊,柔声道:“陛下怎么了?是不是又有人惹陛下不开心了?如今天下大定,陛下应该放心才对啊!可是短短两天不见,陛下似乎又憔悴了不少……”她轻柔的抚摸着桓缺的眼睛,叹口气道:“陛下连眼下的黑影都熬出来了,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如此一来,怎么能照顾好远道而来的客人?”   “没关系,朕熬的住。”桓缺小心翼翼的抚过女子脸上那道从左侧眉骨贯穿到右嘴角的刀疤,抚过她曾经倾国倾城,如今却狰狞可怖的面颊,心中的郁气忽然消散了不少,笑着调侃道:“美人怎么会来这里?莫非短短两日不见便想朕了不成?”   “是呀!”韩姬大大方方的承认了,随即努起嘴巴,不服气的说道:“即便武王是陛下多的江山的大功臣,可他也是臣子,怎么敢跟我争夺陛下的宠爱呢?”   “哈哈哈……朕宠的只有你,永远只有你。”桓缺一把将美人抱到怀里,起身大踏步往寝殿走去,大声道:“待会儿便让你知道,朕到底有多么宠你!”   那笑声爽朗而真诚,惊起一树飞鸟。   桓如意脚步初歇,凝视着远远传来的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凝眸细听了会儿,恰看到前方花园掩映的大树后面,几个穿着宫装的女孩大肆调笑着。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直到身后的内侍开始催促了,这才慢慢往前走去。   两人没走几步,那几个打闹的女子忽然横冲直撞的往这边跑来,最前面的一个女子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堪堪就要撞到桓如意身上。那内侍见了,赶忙一把将女子推开,大声斥责道:“皇宫之内,岂容尔等喧闹?你们是哪个宫的?”   “奴婢……奴婢……”那女子连忙跪伏在地,却是哀哀哭泣起来,大声道:“请贵人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她的头磕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脑袋不一会儿便溢出血来,看起来楚楚可怜。   内侍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见桓如意似乎看那女子看的呆了,轻蔑的嗤笑一声,催促道:“武王殿下,咱们走吧?这去迟了,陛下会惩处小人的。”   “武王殿下,您救救奴婢吧!”宫女连连跪爬到桓如意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角,可怜兮兮的看着他:“请您救奴婢一命,奴婢愿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   桓如意俯下身子,一把扶起那女子,柔声安慰道:“没关系,你并没冲撞到我,下次小心些便是。”   “诺,诺……谢谢殿下。”那宫女一喜,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脚下生风的小跑着远去了。   桓如意捏紧了手中多出的一张薄薄缣纸,温雅的朝那内侍浅笑道:“有劳了。”   那内侍冷哼一声,不再多言,加下步子加快,带着桓如意往休息的寝殿去了。桓如意对他的态度没有任何异常,即便到了地方,看见眼前那荒凉不堪的静安宫和门外处处把守的内侍时,也没有多说什么,神态自然的进屋去了。   冷宫内霉味很重,老鼠在屋内乱窜,看见忽然有光线射入,吓的“刺溜”一声跑了个没影,躲在暗处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一个宫婢冷冷的看着桓如意,将手中托盘上的食物放在落满灰尘的案几上,嫌弃的摆好碗筷:“武王殿下快些用饭吧!”   “多谢。”桓如意面无异常,端起已经泛着异味的饭菜,好似在吃什么美食似的,不一会便将一碗饭两碗青菜吃完了,朝那宫婢道了谢,坐在脏兮兮的长榻上闭目养神。   那宫婢见他如此懦弱可欺,不由得存了几分轻视之心,随意关上房门便出去了。   桓如意闭眼良久,等再次睁开眼睛时,早已经月上中天,他忽然猛的推了一下床榻前横着的案几,发出刺耳的“吱”声,又连忙捶了下地面,“哎哟”了一声。   半晌过后外面才传来一声轻嗤:“这么脏的地方还睡的这么香,竟能跌倒地上去,一方统领都如此,想必桓军也不过如此罢了!”   桓如意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异动,轻手轻脚的靠近窗边,躲进阴影处,借着上面微弱的月光看那缣纸上的字。   他一目十行,很快便将缣纸上的内容记在心里,然后仍旧回到榻席上,装作一副睡着的样子,静静地闭目沉思着。   “韩姬,郭彤之妻。彤与妻成婚三载有余,夫妻一体、相敬如宾。帝爱美色,偶见美人容貌昳丽,杀彤夺其妻。彤素有威名,大将军陈茂、光禄勋道恤与其私交甚笃;帝杀彤,朝臣心怀惴惴,而韩姬亦恨帝甚矣。”   桓如意想到此处,眉头微微一动,嘴角边露出一抹微不可见的莫测笑意来。想起今日桓缺的一举一动,又慢慢睁开眼睛,凝眉看向黑暗中某一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刻的桓缺正舒舒服服的躺在寝殿里面,享受着美人韩姬柔弱无骨的手掌在身上轻轻抚过的快感,他满面笑意的凝望着面前的女子,手指滑过她洁白如玉的肌肤,坐起身来细细亲吻着她。不一会儿,赤红的纱帐内便传来女子娇羞吟哦的声音和男子的粗喘声。   “陛下……”忽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桓缺动作不停,亲吻着韩姬脸上的刀疤,声音模糊不清:“怎么了?”   “御史大夫袁珩大人来了。”   “哦?这么快?”桓缺眉头轻挑,笑道:“传。”   没过一会儿,一道狭长的影子便渐渐投进屋内,脚步点地的声音响起,袁珩轻手轻脚的推开寝殿大门,阴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跪在地上的虞姬是谁么?当年桓缺还未称帝之时,身边曾伴有两名女子,桓缺当时因为看到谢同君心情不好,于是杀了一个留了一个,留下来的这女子就是虞姬(如果不记得,详情请翻第20章) ☆、谈心      寝殿内漂浮着阵阵淫/糜的香风,袁珩推开紧闭的大门,屋里的烛光被外面的夜风一卷,灯芯立刻往一边倒去,屋内陷入一阵诡异的静默与黑暗里。   “陛下。”袁珩关上门,恭恭敬敬的伏跪在外间。   里面韩姬听见袁珩的声音,不由得身子一颤,推了推身上的桓缺,桓缺却只是低头吻她,甚至故意发出阵阵暧昧的声响。韩姬心中恨极了这种侮辱,表面上却装的顺从无比,一边配合着桓缺的动作,一边轻笑着断断续续的问道:“都什么时辰了?御史大人怎么这时候来打扰陛下?”   “臣来此,是想同陛下商议明日宴会的事情。”听见屋内的声音,袁珩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他曾经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桓缺身上,处处为他筹谋打算,可是,三年前桓缺一次重病之后却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变的再也不敢教他相信和诚服……那些恐惧和失望渐渐堆积起来,到如今,已经化成一缕青烟,随风散在了一次又一次信仰被磨灭的痛苦当中。   “哦?明日宴会有什么事可以商量?”桓缺撑起身子,不顾自己身体赤/裸,随意披了件外袍搭在身上,将佩剑束上外袍,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了出来。   他的手上托着一盏青玉鹤足灯,烛火照在他脸上,将那原本就阴沉的脸色照出几分森然的冷气,看起来十分可怖。   袁珩并不抬头看他,低声道:“今日桓军入城,我方已经失利,不知陛下对明日宴会有何打算?”   “朕觉得——”桓缺深深眯了下眼睛,在袁珩面前蹲下身来,笑着问道:“不若先说说,爱卿有何良策?朕想看看咱们君臣二人是否永远都像从前那样保持一心。”   听到桓缺这看似平常,却又似乎暗含深意的话语,袁珩惊骇的几乎停住呼吸,他狠狠捏住掌心,将尖利的指甲嵌进肉里,才勉强平静了些许,低着头回道:“臣以为,杀!”   “杀”字说的又冷又沉,蕴含着千钧力道,那杀气似乎也传到他自己的心底,叫他忍不住瑟瑟发抖。   桓缺看着面前的臣子低眉敛目怯懦如鼠的样子,忽然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宽大的袖子不小心带动外袍上的佩剑,那忽然嗡鸣的声音吓的袁珩身子一颤,险些瘫坐在地上。   “嗤,爱卿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小了。”桓缺不怀好意的嗤笑了声,又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道:“爱卿与朕果然想到一处去了,真不愧是朕身边最得力的干将。”   袁珩跪伏在地上,惊疑不定的揣测着桓缺这句话的真实性,越想越觉得心慌。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桓缺性子暴戾、残忍弑杀又极度自私,甚至好几次控制不住对他拔剑相向,绝无可能助他完成毕生心愿,再看看那些前车之鉴,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荒渺的未来。   “往日里朕说这些话,爱卿不都要好好奉承一番么?怎么偏偏今日却如此沉默?”桓缺端起酒盏狂饮一口,忽然犀利的看向袁珩,意味深长的问道:“莫非爱卿已经不这么觉得了?”   “臣不敢,不敢。”袁珩吓的满头是汗,心虚之下,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桓缺的表情,只能猛地伏在地上,低声道:“臣不敢。”   “爱卿。”桓缺忽然一把将他从地上扶起,声音带着几分缥缈、几分怅然:“你是跟朕最久的,你说说,朕身边的这些人,哪些人是对朕忠心耿耿的?又有哪些人是怀有二心的?”   “臣不敢妄自揣测。”袁珩忍不住抬袖擦了擦已经快要滴到眼里的汗滴,心里忽然泛起阵阵悲凉之意,他看着桓缺,心里的那点儿恐惧忽然完全消失了,带着三分质问和七分委屈,开口道:“臣也想问问陛下,在陛下心目当中,最信任的是谁?”   “朕最信任的……”桓缺深深地看着他,看着面前这个上辈子为他殚精竭虑、最后为了护他而死于非命的忠臣,这辈子却对他隐隐已有反叛之心的逆臣,忽然狂笑了两声,怅然若失的说道:“朕不相信这个世上有谁值得朕去无条件相信!每个人都有私欲,每个人都有恐惧。有弱点,就能够被攻克。而朕最怕的,就是把这种虚无缥缈的信任寄托在别人身上啊!”   “陛下……”袁珩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那爱卿最怕的又是什么?”桓缺席地而坐,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声音轻柔的对袁珩说道:“坐下吧,朕好久没跟你好好说过话了,今日咱们好好说说话。”   袁珩受宠若惊的跪坐下来,双手颤抖的接过桓缺为他斟好的酒水,豪爽的一饮而尽,此刻桓缺有史以来第一次无条件的信任和看重让他有些醺醺然起来,嘟嘟囔囔地说道:“臣从前最害怕的,是陛下不相信微臣,是陛下的狂放会让咱们的心血付诸东流,是臣的父母妻子孩儿这辈子都申不了冤屈,死不瞑目……”   “那么如今呢?”桓缺又从案几上抱过两坛美酒,递给袁珩一坛,他自己拿了一坛,虚眯着眼睛看向袁珩。   “如今……”袁珩苦笑一声,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酒,最后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咕咚咕咚的饮了好几口酒,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看着烛火下的屋顶上两道并立的人影,动容的说道:“今晚能和陛下如此放开胸怀畅聊一番,臣死而无憾……”   “是么?你真的死而无憾么?”桓缺“啪”的扔了手中的酒坛子,从地上暴怒而起,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森冷的剑尖压上袁珩的脖子,厉声责问道:“你告诉朕,你是不是也像其他人那样,恨不得将朕杀之而后快?”   “陛下……”袁珩神志迷糊,看着面前尚还带着血腥之气的剑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了,他半醉半醒,忽然呜呜的低声哭泣起来:“陛下以为,臣心里就没有一点儿难过么?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愿为陛下付出一切,可是臣也是人,臣也会难过……臣为陛下殚精竭虑,却日日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头,臣真的怕了……”   他说着说着,竟然就这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呼噜噜打起鼾来。   桓缺手上的剑“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顾不得捡,只是蹙眉看向袁珩,有些迷茫的低声喃喃:“子成,朕还能信你么?为何你不像上辈子那样,一直对朕忠心不二……为何?”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在袁珩身旁坐下来,狠狠喝了口酒,呢喃道:“那审胜手握重权,朕若不立他为丞相,怎能安他的心?你为何不能等一等?为何不能等到朕收了兵权的那一日呢?”   桓缺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他忽然想起上一辈子那个狂放自信的自己,那种藐视一切、俯瞰天下的心怀让他感到无比的舒畅,可是这一切都被他最心爱的那个女人毁了。如今他活在痛苦之中,日日不得安寝,变的残忍弑杀、自私自利,也不敢再相信任何一个人。   而他身旁的袁珩,却在此刻做了一个让他无比欣慰的梦。在梦里,桓缺不再阴沉易变、狂躁易怒,他虽然目空一切、狂妄自信,却对身旁的亲随关爱有加,以命相交。袁珩忍不住流下眼泪,喃喃道:“陛下……臣此生都愿意为陛下肝脑涂地……”   桓缺踉踉跄跄的从地上站起身来,推开紧闭的大门走了出去,外面的冷风一吹,他忽然打了个寒颤,缩着身子往静安宫走去。   深夜里,蛙叫和蝉鸣声混在一处,一场暴雨忽然倾盆而至,豆大的雨滴打在芭蕉树叶上“噼啪”作响,地上腾起阵阵雨雾,叫人一点儿看不清前路。   静安宫又冷又潮,黑黢黢的宫殿屹立在黑夜里,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窗户上的破油布被风雨打的“啪啪”作响,叫人无端心悸。桓缺沿着庑廊慢慢往前走去,走到静安宫门口,守门的宫人觑见人影,厉声斥责道:“什么人?”   “是朕。”桓缺揉揉发痛的脑袋,难得没有发脾气。   “陛下……您怎么会在此处?”那宫人吓的“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瑟瑟发抖的看着他。   “武王呢?”桓缺不耐烦了。   宫人连忙站起身子,慌里慌张的打开门,将桓缺请进屋内,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需要烛火吗?”   “罢了。”桓缺凭借着闪电的电光看清了屋内的摆置,他疲惫的坐在落满灰尘的案几上,看着床榻上与他相对而坐的桓如意,温和的笑着问道:“武王休息的好吗?”   “劳陛下挂心,臣很好。”桓如意不温不火的回答。   桓缺怒火沉沉的看着他,刚想拔剑,却发现剑忘在了寝殿里,只好恶狠狠地问道:“你不怕朕杀了你吗?”   “怕,谁都怕死,臣也怕。”   “哈哈哈……你也怕死!”桓缺狂放的大笑起来,大声道:“你放心,朕会让你死的!朕会给你找一个合适的名头让你死的!”不等桓如意回答,他忽然笑着站起身来,又大笑着往屋外走去,摇摇晃晃的离开了静安宫。   良久良久,静谧的屋子忽然有了一点儿异动,一个低眉敛目的女子从门后闪了出来,小声道:“武王放心,妾明日定会想办法助武王一臂之力。”   桓如意微微一笑:“有劳你了。”   那女子只点了点头,将帷帽带在头上,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跟外面的宫人打了招呼,离开了这座静谧的冷宫。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一直觉得有句话说得特别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 有很多时候,不同的选择可以成就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 ☆、宴会(上)      为了准备晚上的宴会,一大清早,皇宫里便已经四处张灯结彩,一众官员三五成行、有说有笑的往正阳殿走去。袁珩昨夜醉酒后便迷迷糊糊的睡在了永乐殿冰凉的地板上,今早起来有些着凉了,这会儿头脑发昏,太阳穴隐隐发痛。   “勇毅侯,怎么看你脸色似乎不好?”正在他神思恍惚之际,一道闷雷般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本就心不在焉的袁珩被这道声音吓的身子一晃,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满的看着身旁的道恤道:“光禄勋一大早的发的什么疯?半条命都要被你吓没了!”   “勇毅侯胆子怎会那么小?”道恤上上下下打量袁珩一眼,扫了眼四周,神秘兮兮的凑到他耳边问道:“不知道陛下昨天晚上跟你说什么了,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哼哼!”袁珩心虚的咳嗽一声,眯眼斜觑着他,意味深长的问道:“光禄勋觉得陛下跟我说什么了?还是光禄勋早已知道了?”   “哈哈……我哪敢打听勇毅侯您的事啊?”道恤站直了身子,收敛了嘴边夸张的笑意,低声道:“说实话,我只是觉得心里慌慌的,陛下他,不会发现咱们做的事了吧?”   “开弓没有回头箭啊!”袁珩长长地出了口气,拍了拍道恤的肩膀,抚慰道:“须知陛下生平最恨背信弃义之人,如今咱们已经迈出了这一步,难道就此收手,陛下就会放过我们了吗?君成啊……你还是不了解陛下,咱们已经没有退路啦!”   他长长的吁了口气,有些无力地放下搭在道恤肩膀上的那只手,脚步沉重地往殿阶上迈去。   “嗳!勇毅侯,勇毅侯!”道恤被他说的有些害怕,侧头思索一番,见袁珩已经远去,赶忙追上他的脚步,一手大大咧咧的横在他肩膀上,一边嘟嘟囔囔的抱怨道:“唉,不瞒你说,我是想帮郭彤报仇,可我也不想把自己的命搭上啊!”   袁珩一惊,停下脚步侧眼看着他,犀利的眸光看的他心底发虚,这才开口道:“陛下为了争夺一个卑贱的女子,连心腹大臣都狠的下心来逼死,对待你一个已经叛主的人,难道还会手软吗?你为什么想帮郭彤报仇,难道一丁点儿私心都没有吗?”不待道恤接口,他又咄咄逼人的说道:“你跟郭彤私交甚密,你觉得陛下杀了郭彤,以他的多疑和薄幸,还会放过你和陈茂吗?”   他说完了,只冷笑一声,抬脚便大步往上走去,不再理会身后举棋不定的道恤。说实话,他刚刚那番话,不只是在说服道恤,其实也是在说服他自己,他已经背叛过桓缺一次,桓缺绝对不可能放过他,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想到这里,袁珩彻底的下定决心,不再纠结昨晚醉酒之后,自己到底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如果他说了,那么桓缺一定会即刻找机会杀了他,如果他没说,那就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   早朝上,桓缺兴致缺缺,下面的人也是心思各异,因此不过半个时辰,内侍便宣布退朝,让大家早早的回家去了。桓缺留下袁珩、陈茂、道恤等五六人,跟他们商议怎么名正言顺的杀掉桓如意的办法。   商议的地点挪到了永乐殿,桓缺请几人坐下,吩咐身旁的内侍为他们一人斟上一盌酒,似笑非笑的说道:“诸位爱卿都是朕最为信任的臣子,不知你们对此事有何高见?”   “陛下。”坐在左侧的冯集最先开口,他沉吟一番,苦恼的咂巴咂巴嘴,唉声叹气的说到:“臣以为此刻绝对不是一个杀死桓缺的好时机,昨日他们一番慷慨陈词、卑鄙构陷,若是桓如意此次死在长平,难免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啊!陛下您如今虽已登上帝位,但是许多州郡百姓仍不知当今天子是谁,祸乱盛行、盗贼猖獗,士族豪族各行其是、养兵屯粮,正对咱们尚未坐稳的江山皇位虎视眈眈,若是咱们此刻一个没处理好,落了口实,这……这实在是不妙啊!”   “难道咱们就什么都不做放虎归山吗?”旁边的蒋歆“嘭”一锤砸在案几上,恶狠狠的粗喘几口气:“桓如意拥兵二十万,又与冯崇那老匹夫结了姻亲,占了北方咽喉梁州,此次若是叫他跑了回去,咱们以后想要弄死他可就难了!依我之见,今日便不做不休,一举弄死那桓如意和他部署,以此来震慑天下!”   “君成啊,你是怎么看的呢?”桓缺将目光转向袁珩。   “陛下……”袁珩一愣,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他不能让桓如意死在这里,也不能说错话让桓缺怀疑他的忠诚,所以沉默半晌,斟酌着说道:“谏议大夫及左都尉说的都有道理,要想将武王置之死地,咱们得想一个万全的法子才是,即便今日要杀他,也要师出有名才行。”   “师出有名?”桓缺半眯着眼睛,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案几,半晌忽然抬起头来,抚掌狂笑道:“哈哈哈……朕有办法了!”他说着,激动得从蒲席上一跃而起,绕着案几走了好几圈,大声笑道:“叫御医们都麻利的给朕滚过来!”   “陛下?”道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瞪大眼睛看向桓缺。   “哼!如今要杀桓如意,朕最为忌惮的不就是士族豪族吗?如果桓如意不是皇族,那么他们还有什么理由阻止朕杀了他?”   “陛下的意思是?”袁珩瞪大一双眯眯眼,七分震惊三分恐惧的看向桓缺,颤巍巍的问道:“陛下想证明桓如意不是桓家人?”   “没错!”桓缺张狂而得意的大笑两声,阴险地说道:“桓如意不是借以身体不适活不过多久从徐贼手上保了他那条狗命吗?今日朕便要把他这保命符变成催命符!管他有病没病,在朕的地盘上,朕说他没病他就是没病!他没病,那他还是那个病痨子刘襄王吗?说不定刘襄王早就于战乱中拖死在凉州,他不过是个想要痴心妄想得到荣华富贵的假皇子而已!”   袁珩听了这番话,心顿时凉了一半。他慌里慌张的跟随众臣一齐告退,迷糊之间连道恤跟他说什么都没听见。此时正值正午,太阳火辣辣的,他明明走在炎热的御街上,却觉得心好似被凉水浇了个透。   “勇毅侯!勇毅侯!”道恤跟在他身后,气急败坏的追着他喊:“接下来怎么办?你倒是给我个心安哪!”   他话还没说完,前面的袁珩忽然“咚”的一声倒在地上,鼻孔里冒出两管血来。道恤吓的一个激灵,赶紧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摸到还有气,又是好笑又是着急:“你说你,平时多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儿这般沉不住气呢!”   他费力的将袁珩驮到背上,急匆匆的往宫外赶去,跑到宫门口处,忽然看见几个御医一道走了过来,赶忙大声喊道:“勇毅侯晕倒了,几位赶紧过来看看哪!”   御医们一股脑儿涌了过来,把脉的把脉,翻眼皮的翻眼皮。最后,一个白胡子老头摇头晃脑的说道:“勇毅侯这是忧思过度,再加上受了凉,这才忽然晕倒啊!不如光禄勋先将他背回家中,等臣觐见了陛下,再到勇毅侯家中替他诊治。”   道恤只得应好,抬头看时,恰好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忽然想起这是几年前自己的一位旧交,顿时高兴的唤道:“窦熹!”   “光禄勋有礼,臣先告退了。”窦熹淡笑着的跟他打了招呼,急匆匆的追随其他御医而去了。道恤看着窦熹远去的身影,忽然若有所思的笑了起来。   傍晚,富丽堂皇的皇宫里张灯结彩,昭阳宫内的案几长席铺满了整座宫殿,美酒珍馐如同流水一般被宫人们端上酒席,场地里香风袅袅袭人,衣香鬓影间觥筹交错。   此次宴会,桓缺为了能够笼络士族与豪族,也为了能够一举成功名正言顺的诛杀桓如意及其部属,所以大肆宾客,将长平的贵族高门及其家眷们通通请进宫来。   因为宴席上女客很多,所以谢同君恢复了妇人装扮,此刻盘着妇人发髻、穿着一件低调的素色曲裾深衣,端端正正的坐在张偕身旁,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大殿内的动静。   桓如意虽然在冷宫内呆了一宿,但是他赴宴之前,桓缺已经命宫婢替他换上了得体的新衣,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   他出现的那一瞬间,眼神还没与张偕等人交汇上,桓缺便热情地招呼他坐到御座近旁,彻底的割断了他和桓军诸将交谈的可能。张偕等人的座位也被桓缺有意无意的安排开来,交错坐着。   谢同君担心的看了张偕一眼,却只见神态自若的自斟自饮,并不往别处看一眼。她不由得好气又好笑,偷偷拐了一下他的胳膊,小声问道:“都这时候了,还在故作镇静呢?”   “置之死地而后生,有何不可?”张偕笑着替她夹了一块鱼肉,挑干净肉上的刺,嘱咐道:“这宫里的东西真是不错,你尝尝这清蒸鲈鱼,虽不及你的手艺,裹腹却也尚可了。”   谢同君无法,只得愤愤的吃了鱼肉,张偕看她吃完了,又替她夹了一块,问道:“味道如何?”   “心不在焉,味同嚼蜡。”谢同君不满地看着他。   张偕无奈的笑着摇摇头,细心地替她揩去嘴角的油汁,忽然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你看看子还右侧那位老翁,偷觑一眼即可,不要惊动旁人。”    ☆、宴会(中)      谢同君好奇的转过头去,端起面前的酒盏,借着宽大的衣摆遮挡,极快的扫视了一眼右前方的几人。离兴武帝最近的位置上,坐着一位古稀老人,这老人头发花白,衣着低调普通,但身后却侍候着四个内侍并两个宫婢。   此刻,他独坐案席之上,嘴角边带着抹安详慈和的笑意,正跟周围的士族们絮絮的说着话。这些向来眼高于顶的士族待他极为客气,跟他说话时微微弓着身子,态度非常谦恭。   “这人是谁?”谢同君好奇极了,收回打量的目光看向张偕。   张偕放下酒盏,又为她夹了两块鸭肉,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这位老先生刘公乃是先帝灵帝的老师,曾被先帝赐丹书铁券,以异姓之身被封为长乐郡王,其爵位世袭罔替。徐帝改制后,刘公曾当庭斥责他是乱臣贼子,徐帝却始终拿他无可奈何。”   “他就是刘公?”谢同君惊诧的回头,却正好与刘公四目相对,那稀疏修长的眉毛下,一双浑浊的双眼精光四射,等她细看时,却分明又是个慈眉善目的普通老者。   谢同君暗暗心惊,佯作羞怯的一笑后,低下头来享用张偕夹给她的三鲜鸭舌。她吃了两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张偕道:“你忽然提起刘公,难道刘公会帮武王?”   张偕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又慢悠悠的替她舀了一勺红豆粥,意味深长的说道:“刘公乃是当世难得的心怀天下、心系百姓之人啊!”   谢同君被他说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席间已经慢慢静了下来,想着大概是桓缺要开口说话了,也就顺大流闭嘴不言,凝神细听前面的动静。   席间静默了一瞬,桓缺意气风发的声音才响起:“今日是朕举兵以来最为高兴的一天,朕先敬大家一杯!”他说着,狠狠自饮了一杯,声音逐渐低沉下来:“自徐帝霍乱朝纲、叛主改制以来,我桓家子孙皆被他明里暗里诛杀殆尽,世家豪族被他打压抢掠,天下百姓被他剥削奴役……如今,徐帝已死!我大晋,如今终于振兴起来了!可是……当朕坐在这龙榻之上,却深感寝食难安,夜深人静之时更是每每从噩梦里醒来,曾经子孙兴旺的桓氏家族,到如今只剩下我与武王两人。武王自幼身体衰弱,这两年更是深感力不从心,三年前御医圣手刘壶就曾断言武王活不过二十五岁……朕想着,到如今,武王已经二十有四,心里不禁暗暗着急。恰逢前段时间,朕初登大宝,武王便着人送信给朕,告诉朕他身体逐渐衰弱,不能再为朕效力。朕心痛难当,率百官于长平城门亲迎武王。本以为见到的会是一位行消索立的青年,却没料到武王气色竟然不输于朕,不止如此,还帮朕诛除了叛逆陈寻!”说到这里,桓缺的声音忽然蓦地拔高,变的有些尖利起来:“朕南征北战三年有余,对陈寻宠幸有加,没想到他却想诬赖朕做那残害手足的不义之人!朕愧对武王,回宫之后彻夜严查,却没料到……”他忽然猛地噤声,接着大声斥责道:“道恤!”   “臣……臣在。”突然间被点了名字,道恤吓的双腿发颤,“噗通”一声跪到御道中央,结结巴巴的问道:“陛下唤臣何事?”   桓缺走到道恤面前,一脚踹在他肩膀上,犀利的目光逼视着他:“你跟朕说,你昨夜偷偷摸摸的会见武王,到底所谓何事?”   “陛……陛下!”道恤脸上一僵,瞪大一双眼睛看向桓缺,却只见对方神色阴狠,虚眯着眼睛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在这一刻,道恤忽然明白了桓缺的意思。光凭桓如意不是桓家人这一点是不足以杀掉桓如意的,他还想构陷桓如意妄图勾结朝臣谋夺桓氏江山,如此一来,殿内定再无任何人为桓如意求情。而他,此刻就成了桓缺将要牺牲的那颗棋子。   道恤麻木的直起身子,虚虚的看向烛火摇曳、恍若白昼的大殿,瞥见众人惊疑不定的神色和交头探耳的窃窃私语声,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隔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这一刻,他忽然对桓缺产生了一种极度强烈而隐秘的憎恨。他为何背叛桓缺?难道这不是被桓缺本人逼迫的吗?若非桓缺看中郭彤的妻子而逼死郭彤,他怎么会产生这种兔死狐悲之感?郭彤临死那夜的殷殷劝诫尚在耳畔,如今,这些嘱咐都变成了现实,他道恤,果然被桓缺架在火上烤了。   就算死,我道恤也得咬掉你一块肉!   道恤狠狠掐住手心,忽然跪伏着奔向桓缺,抱住他的大腿痛哭流涕的控诉道:“陛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昨夜早早便搂着美妾睡了觉,怎会去静安宫私见武王殿下呢?”   静安宫!武王住在静安宫?   道恤这“静安宫”三字一出,下面窃窃私语的声音很明显忽然变大,众人惊疑不定的在桓如意三人身上来回打量,思索着事实的真相。   “哦?你没去?”桓缺阴狠的看他一眼,单手钳制住他的下巴逼迫他抬起眼睛,森冷的问道:“朕宫内侍卫亲眼看见你寅时三刻时鬼鬼祟祟的进了静安宫,你怎么敢说你没进?光禄勋哪!你可知,欺君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啊!”   道恤悲切的看着桓缺,沉声道:“如今这宫内皆是陛下的人,陛下让他们怎么说,他们难道还敢反抗吗?臣知道陛下忌惮武王想将他除之而后快,但臣随陛下征战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为何如此苦苦相逼呢?陛下忘了吗?臣非士族,也非豪族,家中并无九族十族,老父老母早已死于饥荒,娘子孩儿也已经改嫁,如今臣孑然一身,又何须害怕陛下的威胁?”   “道恤,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桓缺猛地拔出腰间配剑,剑尖刺穿了道恤的皮肤,鲜血顺着他颈脖流下来,沾湿了湖青色衣衫。   道恤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忽然间哈哈大笑两声,他癫狂的看着桓缺,怒声道:“暴君!你不得好死!我道恤宁死也不会被你胁迫!我诅咒你死无全尸!你有种就杀了我!”他猛地往前窜去,将脖子往桓缺的剑身上凑去,挣扎着要让剑割断喉咙。   “呵!你以为朕会让你死的这般容易吗?来人哪!”桓缺一脚将他踹开,大声唤道:“来人哪!把这个犯上作乱诬陷同僚勾结朋党的人给朕拖下去喂狗!把他的骨头碾成灰,混在酒里倒在陈寻将军的墓前以慰将军在天之灵!另外,将他的父母妻儿族内宗亲以连坐之罪论处,九代以内杀无赦!”   “郭彤!你看看,你才死了几天,暴君就对我下手了!陈茂,你看着吧!下一个就是你!就是你啊!”道恤癫狂的大笑两声,忽的从地上一跃而起,卯足了劲儿往桓缺身上撞去。   桓缺一脚将他踹开,青锋宝剑猛地划过他脖子,一个圆溜溜的脑袋瞬间掉了下来,咕噜噜滚到一个世家夫人的案几前,那夫人吓的嘶声尖叫:“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还瞪着!”身子一颤,就此晕了过去。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沉浸在道恤身死的震撼当中,脑海中还回荡着他临死前说的那几句话,而陈茂更是额头冒汗,颤颤巍巍的滑到了案几底下。   “陈大人,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就在众人怔愣之际,一道温和的声音将众人的思绪拉了回来。扭脸一看,陈容正满脸担忧的扶起瘫倒在案几下面的陈茂,狡黠的笑道:“陈大人的胆子也忒的小了,不过一个叛逆挑拨离间的狠话而已,怎么就把你吓成了这副样子?好歹你也是刀口舔血走过来的人哪!难道陛下真的如此心狠手辣?就连你们这些死忠之臣也忌惮如斯?”   桓缺目光更加阴沉,冷冷的觑视着陈容,嗤笑道:“怎么,陈功曹也要尝尝朕这青锋宝剑的滋味吗?”   陈容冷笑一声,正欲反讽一声,张偕忽然一把拉住他袖子,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陈容撇撇嘴,双手交叠回道:“臣不敢。”   “哼!”桓缺转身回到龙榻之上,看着底下神色各异却都带着几分恐惧的众人,一股烦躁忽然自心底升起,他勉强将烦躁压进心底,看着袁珩问道:“子成啊,朕刚刚说到哪了?”   袁珩立刻回过神来,恭敬答道:“陛下说到调查陈寻将军一事。”   “朕没想到,陈寻将军竟然是被人诬陷的!”桓缺义愤填膺的站起身来,绕着龙榻走了两圈,恨恨的跺脚道:“朕睡不着觉,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话,原来是内侍来报,说是道恤私见武王,商量着谋朝篡位之大事。不止如此,原来,朕的这位堂兄,先刘襄王桓宛之子,竟也是旁人冒名顶替的!”   他说到这里,已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殿中几乎炸开了锅,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就此事热烈讨论起来。此次陪同桓如意来长平的几人,除冯彭外,奉阳、曹亮、樊虚、杨珍等人皆已怒发冲冠,手已经放到了剑柄上。   “坐下。”一向好好先生的张偕忽然淡下笑脸,伸手按下曹亮的肩膀,沉声嘱咐道:“你们若是敢拔剑,那便称了子还的心意。他想杀殿下,需得顾忌着殿下的身份,可是你们一旦惹怒了他,想杀你们不是易如反掌么?”   “难道就让他自己一个人信口雌黄吗?”樊虚立刻反唇相讥:“你一人胆小贪生怕死便罢了,何必拦着我们为殿下出气?”   “樊将军怕是忘了,桓小将军还留在凉州呢!”陈容阴阴的觑他一眼,冷笑道:“殿下的身份摆在那里,谁也偷不走!倒是桓缺,两天之内尽杀两员大将,便是为了达成目的,做的也太叫人心寒了些。我倒要看看,这大殿之中,谁敢把命交到这样的人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  怕你们忘记了,要说一下,静安宫就是冷宫,前文有提到过。桓如意住在静安宫,当然引发众人联想罗。所以道恤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句话,为的就是让大家看看桓缺对待忠臣的态度,同时也是印证了陈寻说的那句功高震主的话。 ☆、宴会(下)      在一片喧闹非常的质疑和争论中,桓如意只冷淡的看着大殿内众人各异的神色,既不急着澄清,也没有任何惊慌失措。   桓缺最恨的就是桓如意这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当下不由得大怒,快步走至桓如意面前,压下殿内哄闹的声音,对着桓如意拔剑相向、厉声斥责道:“你有何话说?”   “臣无话可说。”两人一跪一站,桓如意只能仰起头来看着桓缺,他的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轻声道:“陛下说我不是桓家人,想必早已想好了证明我不是桓家人的对策。而先帝在世之时,为了避免兄弟相争、皇位不稳,曾下令留七王各一子在长平为质,其余人等,非经传召不得入长平。所以,在座的诸位叔伯也并无见过如意之人,而如意的长相自幼既不肖父、亦不肖母,如意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故而无话可说。”   “哼哼!”桓缺不屑的冷笑出声:“你休在这里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将朕置于心狠手辣的不义之地!我桓氏血脉,绝对不容任何外姓之人亵渎!因此今日即便大家骂我枉顾手足之情、兄弟之义,朕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肃清桓氏血脉!”   “陛下想如何证明,如意皆无异议。”   “那好!”桓缺长眸骤然眯起,闪烁着一抹令人心悸的诡异光泽:“世人皆知,刘襄王自幼生而不足、身体虚弱、治无可治,那今日朕便叫这御医诊一诊,若你的确重病缠身,那朕便信了你是桓家人,若你不是,那你便是想要祸乱我桓家血脉的贼人,朕岂能容你?”   朝堂上几番变化,谢同君现在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虽然一直静静地跪坐在蒲席上,但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按照桓缺的算计,无论御医诊治出的结果是什么,桓如意都逃不了一死。如果他重病缠身,那么一年之后或者更短他就必须要死,如果他没有重病缠身,那便是欺君之罪,桓缺一样会杀了他。更何况,正如道恤所说,这朝堂上的臣子都是桓缺的人,桓缺让他们怎么说,难道他们还能拒绝吗?   谢同君目光游移,怀疑的看向正席右侧正襟的刘公,从刚刚桓缺处理道恤到现在,这位长乐郡王连眉头都没抬一下,他安然自得的坐在席上自斟自饮,这会儿已经有些熏熏然了。   “来人哪!给朕传御医!”桓缺收剑归鞘,狠狠一挥广袖,回身侧卧在皇榻上,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朝臣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纷纷老僧入定一般垂眸深思。没过一会儿,五六个御医鱼贯而入,桓缺吩咐他们为桓如意诊治。   御医们一一为桓如意把脉之后,细细商量了一番,便齐齐跪到大殿内,由其中领头的一位絮絮的回话。   “经臣等诊治,武王身体并无一丝异常,此前也未有过旧疾,更未有不足之症,倒是因为从前胡乱喝过一些药物,因此身体有轻微中毒的症状。”   “如此,堂兄还有何话可说?御医说你喝药过多中毒,想必这些年来装病装的很是辛苦吧?什么先天不足,什么桓氏子孙!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人的贪欲堆成的一个谎言罢了!”桓缺轻蔑的睨视着桓如意,看他完美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忽然觉得心头十分畅快。在这一刻,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脑海,叫嚣着让他在天下人面前先发制人,将他的骨血打入尘埃里去。   桓陵!今日,我便要叫你重蹈覆辙!   上一世,桓陵也是依靠着桓如意的身份苟活下来,而他无意间发现了刘襄王府的秘密,因此干脆先发制人将桓陵钉死在桓如意那令人耻辱的身份上。如果不是刘祜那老匹夫为桓陵诈死,后来又怎么有桓陵逼宫一事?   想到这里,他忽然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刘祜与谢同君,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滔天恨意,恨不能此时此刻便让桓陵死无葬身之地。上一世,刘祜虽然也为桓陵诈死,但那老匹夫为了天下安定,防止桓陵东山再起兄弟阋墙,并未将真相公之于众。只是为了保全桓氏血脉而将桓陵放走,这一次,有他严防死守,且看刘祜如何应对。   桓缺从皇榻上起身,在大殿内绕了一圈,轻蔑的看着桓如意,开口道:“再说那真正的桓如意,也不过是先刘襄王府中姬妾与一马夫的私生子而已!天下皆知,先刘襄王仁善怀德,与发妻情深意笃,因此除正妻之外,并未纳过一姬一妾。但是桓如意的母亲,却趁着刘襄王府大宴宾客之夜,偷偷摸摸的爬到了醉酒的刘襄王榻上。刘襄王深感愧疚,想替她做主择良人出嫁,但那女人却一心贪慕荣华富贵,以死相挟不愿离开。刘襄王只得将那女人留在身边,却不再与她行夫妻之事。那卑贱的侍女为了稳固地位,便与府中一马夫私通生下桓如意。因为忌惮在她怀孕期间便屡次为难过她的世子桓陵,因此买通大夫说桓如意先天不足,也合该刘襄王不重视他们母子,因此一瞒便瞒了十几年。可怜刘襄王,至死也不知自己竟为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儿子!”   “你!”桓如意面色微变,震惊的看向桓缺。   还没等他说话,大殿里面已经炸开了锅,除了张偕和陈容,其他人早已经慌了神,樊虚更是冷笑连连,嘲讽道:“哼哼!昔日强言令辩逼少主退位,原来自己的身份才是最卑微的那一个,怪不得如此卑鄙无耻,令人作呕!奉阳,你当初力挺桓如意上位,如今他不过是个杂种,你又该如何?还不是得灰溜溜的回到梁州,像狗一般摇头乞怜求少主饶你一命!”   “全凭兴武帝一面之词,此事怎能尽信?”陈容冷冷的扫视过来,看着樊虚嗤笑道:“樊将军倒是忠心耿耿,无论何时都将你那少主挂在心上。”   谢同君无意听他们争论,此时只觉得心乱如麻。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本来都已经快忘记了桓陵这个人,因为从始至终,这个名字始终没有出现过,上辈子桓陵逼宫,昙花一现,这辈子她还曾经疑惑过,就在她逐渐淡忘的时候,没想到这个名字竟然以如今这样一种情况重新出现了。   如果桓如意不是桓家人,那么张偕他们怎么办?莫说如今能不能全身而退,就算真的逃出长平,难道要回到梁州辅佐桓云吗?樊虚和桓云对他们积怨已深,怎么可能放过他们?   桓缺拥有上辈子的记忆,他既然能在此时此刻说出这番话,那么势必深知此事内情,绝不可能是胡编乱造的,他一定有充足的证据来证明桓如意的身份。   正在她怔愣之际,一群身着憚衣的男子已经被侍卫押进宫殿里,这些人畏畏缩缩,愁眉苦脸,低垂着头不敢吭声。   “你可认识这些人?”桓缺忽然问。   “他们乃是我刘襄王府的下人。”桓如意扫了一眼下面跪着的这些人,微微笑了一笑。   “你来讲,讲你和戚姬的事情。”桓缺忽然指着一人,慢慢开口。   那人吓的身子一抖便跪在地上,先是大声求饶,紧接着遭到桓缺的训斥,这才抖抖索索的讲起了当年的事情,他本就是市井无赖,说着说着,方才的害怕已然不见,甚至有些洋洋自得起来,开始说一些下流无比的话来彰显自己多么了不起似的。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桓如意忽然长身而起,一把夺过侍卫手里的长剑刺入那下人的胸口,只见一串血珠子倾撒而出,那人喉咙咯咯作响,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桓如意,瞪大眼道:“世子!”   “我桓家尊严,不容任何人亵渎!”桓如意不待他把话说完,忽然猛的一提一拉,就这么将剑拔了出来,那人便直直倒在地上。   “你这是在杀人灭口么?”桓缺不屑的冷嗤。   “臣不敢,臣若想要杀人灭口,便不会在他说出真相之后动手。戚姬再如何不堪,名义上总归是我父王的姬妾,他如此辱骂戚姬,便是对我父王的不尊重,我怎能容他继续说下去。”   “你父王?”桓缺哈哈大笑出声,他猛地拍了几下案几,忽然沉默下来,死死盯视着桓如意,声音逼仄:“听说你能言善辩,如今真相大白于世间,你要如何为你自己脱罪?”   “臣不知何罪之有。”桓如意长身玉立,站在大殿中央,不卑不亢的看着众人,看着高高在上的桓缺,忽然双手交叠,俯身一揖:“臣桓陵,拜见陛下。”   “桓陵?哈哈哈!”桓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冷冷的看着他:“你说你是桓陵,谁信?”   桓陵指着殿下跪着的几个奴仆:“无论他们是否肯说实话,但他们一定是认得我的。更何况,天下皆知我自幼不肖父不肖母,却像极了我的舅舅,在座诸位叔伯想必见过家舅朱兆,诸位看看,多年不见,我的面目还像舅父几分?”   “陵儿。”就在众人细细打量桓陵之时,一旁沉默良久的刘祜忽然朝桓陵招了招手。   桓陵立刻走上前去,朝刘祜跪拜下来,动容的喊道:“老师。”    ☆、急症      刘祜面色慈和,一双苍老却厚实的大手缓缓抚过桓陵鬓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欣慰的叹了口气:“没想到依老夫这把老骨头,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   “老师心系天下,上天定会恩泽老师,佑老师寿并山河。”桓陵恭恭敬敬的跪在刘祜面前,像看着一位真正的亲近的长者般,眼里带着三分悲切,七分怜惜。   “老夫这把老骨头,活到如今已经够了。”刘祜笑着摇了摇头,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桓缺缓缓跪下,怅然若失的说道:“陛下恕罪,陵儿实非刘襄王三子如意,而是世子陵。当年徐贼乱政,老夫早料到他终有一日会对桓氏子孙下手,因此当年四处游历,路过凉州之时,便嘱咐陵儿,万一事变,杀如意取而代之。”   他忽然伏跪在地,对着帝阶上的桓缺叩头三次,语气带着几分哽咽:“桓氏经徐帝一番折腾,如今只剩下你们兄弟三人,臣不知何时便会撒手西去,希望你们兄弟三人守望相助,心系百姓。”说完这话,他忽然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推开桓陵的扶持,兀自从袖中拿出一卷玄黄色卷轴,大声道:“先帝遗旨,百官接旨!”   朝堂上一阵肃穆,大家纷纷停下交谈,恭敬的跪伏在地,承接先帝遗旨。桓缺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幕,不可置信的跳起来大声呵斥道:“刘祜,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这么做,不怕日后有些人野心膨胀,以致兄弟阋墙,搅的天下生灵涂炭吗?”   为什么?上辈子,刘祜因为害怕桓陵名正言顺之后会造反,因此并没有帮他正名,也并没有拿出什么圣旨,可是这一世,为什么他会在士族面前证明他是刘襄王的世子?为什么这辈子这么多事情都变的不一样了?   到底生出了什么差错?   谢同君?如果有变数,那么变数便是从她开始的!从她会武艺开始,一切的一切,都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   桓缺忽然眼前一黑,他狠狠瞪向谢同君,忽然猛地拔出腰间配剑,口中大呼着“妖妇”,直直朝着她冲了过去。   谢同君正被眼前的一系列变化打的晕头转向,神游之间,只觉得一股凛冽的杀气扑面而来,眼见避无可避,张偕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了起来,猛地握住桓缺的剑身,朝着殿内的御医们呵斥道:“陛下魔怔了,尔等还不速速上来为陛下诊治!”   一旁的冯彭也正准备出手,见张偕已经护住谢同君,便关切的低声问道:“夫人没事吧?”   “没……没事。”谢同君惊魂甫定,看见张偕掌心鲜血崩裂,吓的一把捉住他的手,急急问道:“你没事吧?”   “我无恙。”张偕笑着打量她一番,见她无事,便意味深长的看向桓缺,佯作关切的问道:“陛下可是身体不适,怎会忽然对拙荆拔剑相向?”   桓缺已经从刚刚那种极度混乱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心底又是震惊又是愤怒,不知自己怎么会如此冲动。还没缓过神来,忽然感觉到脑袋像是要炸裂般痛了起来,好似千万条虫子在他脑袋里啃咬吸血,痛的他身体发颤,猛地朝后仰倒了下去。   御医们见此情景,吓的三魂不见七魄,赶紧团团围了上来,将桓缺包围在中间查看。张偕松了手退到包围圈外,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桓缺的神态,看他表情痛苦至极,不似作伪,一丝疑惑划上心头。   “怎么了?”谢同君看他发呆,手掌上的血迹已经流进了袖中,浸湿了一大片,便随便朝一位御医讨了个医箧,拿出里面的伤药为他包扎伤口。   这会儿大家伙儿都一窝蜂似的涌到了后殿看望被御医们抬到榻上的桓缺,外殿已经没几个人了。灯火恍惚间,颇有几分冷落。   “没什么。”张偕见身侧有其他人在,笑着朝她摇摇头,诚恳的看向一旁的冯彭,朝他揖手致谢:“方才多谢将军出手相助。”   “曹掾客气了,冯某正在近旁罢了。”冯彭微微一笑,心底却划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涩意,他压制住心里的想法,临时转移了话题:“依两位功曹所见,如今咱们该如何是好?”   陈容似笑非笑的看了冯彭一眼,用筷子随意地戳点着漆盘里冷掉的菜肴,漫不经心地开口:“能怎么办?别人的地盘,咱们势不如人,只能静观其变。”   张偕默不作声,在谢同君的帮助下挽起宽大的广袖,遮住上面的血渍,听罢他们的对话,唇边绽出一抹淡雅如菊的笑容。   “不知桓帝接下来会如何打算。”曹亮叹息一声,迷茫的看向灯火通明的殿内。张偕几人神色微动,却不再多说什么。在外殿干巴巴的等了大半晌,里面却丝毫动静也无,谢同君这会儿已经困极了,便趴在张偕怀里,迷迷糊糊的打起瞌睡。张偕伸出手臂护住她,宽大的广袖搭在她肩上。   虽然如今时值八月,但入了半夜却依旧有些冷,何况昨晚下了大雨,这会儿雨又不知不觉的下了起来,谢同君睡梦里极不安稳,抱住张偕的袖子微微发抖。   冯彭见状,正准备脱下外袍替她盖上,陈容已经先他一步将衣衫脱下来扔到张偕身上,自己则穿着中衣中裤倚在廊外看雨。张偕感激的笑着朝冯彭摇了摇手,将陈容的外袍搭在谢同君身上。   大殿里时不时传来琐碎而细小的交谈声,因此谢同君只迷了一会儿便醒了,但她不想动弹,便倚在张偕的怀里,望着屋顶发呆。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桓缺的做法太过激进和急躁,反而让他手中的优势变成劣势,将更多地生路推到了桓陵手里。   桓陵……谢同君隐晦的瞥了一眼光影里静静跪坐的桓如意,他还是像往常一般,精致的侧脸上带着几分矜贵的笑意,狭长的凤眸深不可测,看不出喜怒。   可是桓缺为什么会在此刻暴露出桓陵的身份呢?他作为一个重生者,不是应该知晓所有的真相吗?为什么在揭露桓陵身份的时候没有做好准备,反而弄巧成拙,让桓陵身份变的更加尊贵?   想不明白……谢同君困惑的摸摸鼻子,从张偕怀里坐起来,笑嘻嘻的锤打着他的腿:“酸不酸?”   “不睡了?”张偕捏住她作乱的手,替她理好鬓间压乱的发丝。   谢同君摇摇头,正准备说话,一道清丽的声音已然先开了腔:“仲殷、张夫人,看你们大半天了,这会儿终于找到机会跟你们说话了。”   谢同君回头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这女子年约二十上下,却仍梳着少女发饰,想来还待字闺中。谢同君疑惑了一瞬,忽然一张熟悉的脸庞从脑海划过,还没等她彻底反应过来,这女子已然有些恼了。   “张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了么?我是窦英。”女子面色带着三分嘲讽,七分敌意。   “窦姑娘。”谢同君忽略掉她脸上明显的敌意,笑着寒暄道:“三年不见,姑娘出落的越发美丽动人,我一时晃了神才没认出来,还望姑娘不要介怀。”   “哼,这有什么可介怀的。”窦英抬眸,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须知当年在长平之时张夫人便十分忌惮我和仲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如今若想给我下马威,也并非什么稀罕事。”   “窦姑娘。”窦英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把什么话都摆到台面上讲,更何况当年那事另有隐情。谢同君心头十分恼怒,当即似笑非笑的瞅着她:“我看姑娘如今尚待字闺中,说这些话是否有些不妥当?我夫君与我乃是夫妻,姑娘又是高门贵女,总不可能给仲殷当妾,我又有什么可忌惮的?”   “你!”窦英面色一变,忽然冷笑一声,不屑的说道:“莫说当妾,便是张仲殷娶我为妻,我也不屑嫁与他。”   “哦?”谢同君彻底的冷下脸来,温和的目光变的咄咄逼人:“既然如此,姑娘何苦还要特地找机会寻上前来?还是离我们远些,彼此心里也更舒坦。”   “啧啧,对待这般漂亮的女子说话,怎能如此不客气呢?”一道戏谑的声音传来,陈容端着酒盏晃晃悠悠走到众人面前,忽然毫无预兆的凑到窦英面前狠狠吸了口气,调笑道:“美人如花,不知姑娘可愿与我共饮一杯?”   “你算什么东西?”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调戏,窦英气的满脸通红,挥起巴掌便要往陈容脸上掴去,陈容一把捏住她手腕,拉着她便往怀里拥去。   “你!”窦英吓的连连挣扎,大声斥责道:“你这登徒子!放开我!”   “淳于。”张偕眉头微蹙,看了陈容一眼。陈容意兴阑珊的松了手,挑眉道:“我可是在帮你夫人,你怎的要帮外人呢?莫非你真的……”他意味深长的打量着张偕与窦英,不正经的挤眉弄眼。   谢同君看他总是逮着机会就作弄张偕,似乎有种不把张偕逼到破功不罢休的架势,忽然有种想笑又笑不出的感觉,抓起他的外袍毫不客气的扔到他身上,调侃道:“我看你是被风吹糊涂了。”    ☆、留客      陈容轻松地接过她扔来的外袍,嘴里不服气的低声嘟囔着:“恩将仇报!果然哪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你这人说话好没道理!”窦英看他们肆意笑闹,而只有自己一个被排挤在一边,不由得尴尬至极,本来已经准备离开,可一听到陈容的话,难免又不舒服起来:“即便是女子,也并非所有女子都是……都是如此!”   “我又没有说你,你着什么急?”陈容阴阴的瞥她一眼,忽然眨眼笑道:“莫非这位姑娘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你!”窦英听明白他隐晦的意思,不由得心头大怒,气的眼泪都飙了出来:“你可知我父亲是谁?你不过一个下贱的人,值得我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呵!是吗?”陈容忽然冷下脸来,不屑的看着她,嗤笑道:“窦姑娘,回去吧!与我等下贱的人说话,不怕辱没了你窦家吗?”   窦英怒气冲冲的看了他一眼,极度气愤间嘴唇狠狠翕动着,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恨恨的跺了跺脚,愤愤离开了。   “你何必跟个女子一般见识?”冯彭好笑的看陈容一眼,不以为意的摇摇头。   “窦家……”陈容不接他的话茬,只是眯了眯眼,若有所思的看向远处窦英旁边带着几分讨好看向他的男子,戳了戳身旁的张偕,扬扬下巴问道:“那人是谁?”   张偕瞥了一眼对面,笑着答道:“窦融长子,窦懿。”   “看来窦家也不怎么样嘛!难不成打算卖女求荣?我回头可得好好跟殿下说说,窦英这般的女子,还真不是能随意娶回家的。”陈容嗤笑一声。   谢同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瞥见远处明显笑容谄媚的窦懿,先是疑惑的看他一眼,而后忽然恍然大悟。这个陈容,还真是心细如尘,本以为他只是肆意戏耍窦英,却没料到是在试探窦家的态度。他们如今作为刀板上的鱼肉,窦英若想前来搭讪,势必得经过兄长同意,再看窦英被陈容戏耍一番后含泪回去,窦懿的反应却如此让人浮想联翩。可见窦家其实是打算把宝压在桓陵身上的。即便不是押上了全部身家,单看窦懿的反应,应该也是极想与桓军交好。   可是以桓缺多疑敏感的性子,这大殿内侍候的人会不会还留着他的眼睛呢?窦家虽然巧借窦英一介女子与他们的旧交来接近他们,但桓缺也不像是那种容易被糊弄的人。窦家是真的不行了,还是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良策?   谢同君细细的思索着,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这时候,内殿里忽然走出一个内侍来,众人立马簇拥而上,一迭声的问道:“陛下如何了?可有大碍?”   “诸位大人且安心吧,陛下如今只是有些疲累罢了,大家守了一夜,都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他说着,忽然转道往桓军众人这边走来,犀利的双眸直直看向张偕夫妇,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陛下宣西曹掾夫妇入内殿觐见。”   谢同君诧异的瞪大眼睛,心里惴惴不安,强笑道:“陛下身体不适,该歇着才是,怎么会宣我们觐见?”   “这小人可就不知道了,两位请吧。”内侍微微退开,把路让给二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大殿内的众人面面相觑,疑惑的看向两人,连桓陵也眉头轻蹙,朝二人望了过来。   张偕挽住谢同君的手掌,不动声色的笑道:“劳烦带路。”   两人相携着转入内室,空荡荡的大殿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花香,那内侍走至内寝门口,便不再往里走了,只是低眉敛目的站在门口,不说让他们进去,也不说让他们留在此处。   张偕拉着谢同君的手恭敬地跪下,嗓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微臣携拙荆拜见陛下。”   “两位不敢进来么?”一道妙曼而傲气的声音从珠帘内传来,随即一只芊芊素手撩开珠帘,朱红的身影转出帘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们,轻笑道:“陛下又不是洪水猛兽,二位何须如此忌惮?”   谢同君抬头一看,入目便是一张明眸粉面的妩媚女子,这女子气势凌厉,狭长的眉毛斜飞而上,朱唇微抿,神色桀骜嚣张。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脸上有一道从左眉横过鼻梁的伤疤,这伤疤一直拉到下巴处,让她看起来凭白多了份煞气。   “怎么了?嫌我的脸不好看?”韩姬忽然抬起谢同君的下巴,细细端详着她,看着她和自己几分相似的眉眼,心里的疑惑忽然解开了几分,却又无端的怨恨起面前这张害她堕入苦海的脸来。   被一个陌生的女子以如此屈辱的态度抬起下巴,谢同君不禁心头恼怒。想到桓缺看不见,干脆扬起下巴往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手掌,直直凝视着她。   “呵呵……张夫人果真是个直率性子,进来吧!”对于她这无礼的举动,韩姬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反而笑意盈盈的亲自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搀着她往内殿走去。   张偕冷眼旁观,将韩姬待谢同君时略带敌意的微妙情绪一一收入眼底,心底忽然划过一缕令他惊讶万分的猜测,一丝忧虑悄悄滑过心头。   “曹掾和张夫人可真是伉俪情深。”韩姬一双妩媚的丹凤眼微微挑起,似嘲非嘲的看着二人交握的双手。   “夫人曾经不也与郭将军伉俪情深么?”张偕一反常态的少言寡语,他直视前方,似笑非笑的说道:“如今郭将军虽已逝世,但夫人却也得到了陛下的万千宠爱,中宫之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何须羡慕旁人?”   “那是自然!”韩姬脸色一白,忽然蓦地收了笑,冷嗤一声松开谢同君的胳膊,率先往里间走去。谢同君疑惑的瞥了张偕一眼,不知一向谨言慎行的他为何忽然出言挑衅韩姬,张偕却只对她展露一抹安心的笑意,拉着她往室内走去。   进了内殿,桓缺正目光沉沉的看着外面,好似正等着他们二人进来一样。韩姬伺候在长榻旁边,为桓缺披上外裳。   “宫变之后,你可知宣威侯下场如何?”桓缺忽然开口询问。   谢同君一怔,下意识抬眼看向桓缺,却见桓缺正死死盯着她,似乎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破绽。没瞧见他眼里的杀意,谢同君心下稍定,翕动了下双唇,疑惑的问道:“宣威侯是谁?”   “宫变那日,宣威侯立大功,后来却因功高震主,被皇帝诛杀,举族被灭。”桓缺不答她的话,仍是自顾自说着。   谢同君更加疑惑,那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在此刻忽然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疲惫和烦躁。单看桓缺今日差强人意的表现,其实她对他那种打心底里生出的害怕忽然消散了几分。   眼前这个人,其实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他的确拥有多于其他人的记忆和优势,但是对于今天时局的把握,却让人大失所望。谢同君不禁猜测着,是不是因为历史的轨迹已经发生了扭曲,所以才导致如今桓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你不知道宣威侯?”将谢同君的表情收入眼底,桓缺不知是失望多还是疑惑多,看着两人一直紧紧交握的双手,他忽然开口:“不止宣威侯,大司马也被皇帝下令五马分尸。”   “臣妇愚钝,不知陛下所言之人是谁,希望陛下坦言告知。”谢同君被桓缺这意味不明的举措弄的心头惴惴,干脆直接问出了口。   其实桓缺所说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先是宣威侯,据她所知,当朝当代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被授予这个爵位,而大司马呢,如今正稳稳地坐在殿外,正为桓缺的病情所忧心呢!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桓缺失望的闭上双目,揉了揉疼痛不已的太阳穴,心灰意冷的挥挥手:“下去吧。”   “诺。”张偕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正打算拉着谢同君退下,旁边的韩姬忽然柔柔的倚到桓缺身旁,气吐如兰的娇笑道:“陛下,妾身对张夫人很是喜欢呢!反正来日方长,不知陛下能否让张夫人留在宫内陪妾身几日呢?”   谢同君心脏遽然抽动,疯狂的跳动着,感觉到张偕的手指也忽然紧握,后背忽然密密的渗出一层汗来,不敢再抬头看那两人一眼,只希望快速逃离这座宫殿。   “哦?你喜欢张夫人?”桓缺睁开眼睛,宠溺的看向面前的美人,笑着调侃她:“若是朕帮你把张夫人留下来,你如何感谢朕?”   “陛下!”韩姬用柔软的身体似有若无的轻触着桓缺的身体,轻轻地笑了,笑容沉醉而妩媚:“妾身都是陛下的人了,陛下还要妾身拿什么感谢陛下呢?”   “哈哈!”桓缺嚣张的大笑起来,一把搂住美人,森冷的眸子扫向张偕二人,一锤定音:“那么,便让张夫人留在这宫内陪你两日吧!”   “陛下。”张偕淡笑着一把将谢同君拦至身后,他双手交叠,俯身一礼:“陛下好意,本不该辞,只是拙荆这两日身体偶感风寒,留在宫内恐冲撞了贵人。”   “我一向身体健康,这点小病小灾又怕的了什么?更何况,宫内有御医,更适合夫人调养身体不是么?”韩姬轻轻地抚弄着鲜红的丹寇,带着两分嘲意看向谢同君:“还是说,夫人不敢留在这宫内?” ☆、遗诏      谢同君神色一顿,张偕已经飞快的在她掌心划了两下。两人相处已久,谢同君很快便领会了他的意思,转眼便直直看向韩姬,故意轻蔑的讽刺道:“韩夫人这话不是明知故问么?我以为夫人凭已嫁之身还有本事让陛下倾心的,除了容貌,应该还有脑子才对。”   “你这话什么意思?”韩姬暴怒的紧盯着谢同君。她本就身份敏感,谢同君说这一席话,根本就是在故意刺她,一是嘲讽她丈夫被人所杀却被甘愿服侍仇人,二是暗示她不怀好意,不仅自己背叛夫家,还想把她谢同君也拉下水。   身为皇帝,抢夺大臣的妻子本就有悖礼制人伦,因此谢同君断定只要她和张偕严词拒绝,桓缺不敢轻易强行把她留下招人话柄。因此面对韩姬不怀好意的加害,她毫不留情的讽刺道:“贵人乃是陛下的宠妾,而贱妇不过臣子之妻,怎敢冲撞贵人呢?”   “陛下!”韩姬在她这里讨不了好,又被戳中了痛点,此刻气的浑身发抖,委屈的看向桓缺,娇声道:“陛下,你看她!天下间怎会有如此无礼的女子?”   桓缺方才正直勾勾地看向谢同君,此刻漫不经心的将目光聚拢到韩姬身上,慵懒的问道:“你可知你什么地方最得朕欢心?”   韩姬当然知道,桓缺最爱的就是她一身赤色曲裾,热烈如火,性格跋扈嚣张,妩媚又勾人,可她此刻却是低眉顺目的低声回道:“妾身不知。”   “朕最爱的,就是你嚣张跋扈的样子啊!”桓缺轻轻捧起她的脸,带着几分引诱宠溺的看着她:“你有朕的宠爱,这宫里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何须讲什么礼呢?你想要什么,又何须好言好语殷殷相劝?要不来便抢,抢不过便毁,又有谁敢说你?”   “陛下!”韩姬惊讶的抬头,正巧撞进桓缺那双泛着冷意的眼睛里,他看着她,一字一顿的问道:“有了朕的保证,美人还在等什么?”   “诺。”韩姬定了定神,忽然疾步走到谢同君身旁,漂亮的眼里盛满讥诮和畅快,好似杀夫之仇此刻终于得报一般,拼尽全力狠狠扬起巴掌,猛地就要掌掴下去。   谢同君将计就计,猝然间后退一步,拔步便往殿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尖叫道:“救命啊!杀人啦!杀人啦!”她拼命挤出两滴眼泪,跑到殿外时那内侍前来拦她,她毫不留情将他一脚踹倒,三作两步扑到外殿,“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哭着控诉道:“诸位大人救命啊!陛下的宠妾韩姬要杀了我!”   紧随而来的张偕立刻将演技浮夸脸上却没有半滴眼泪的谢同君护进怀里,抚慰的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夫人莫怕,诸位大人皆在此处,定会为我夫妻二人讨回公道的。”   “出了何事?”一直闭目养神的刘祜睁开眼睛,略带不耐的犀利眸子直直看向他二人。谢同君只觉得两道迫人的目光直逼头皮,刘祜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已经看穿了他们的小把戏,一时有些心虚,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张偕早知瞒不过刘祜,况且他的目的并不是取信于刘祜,只是为了昭示出桓缺的荒诞不经以此他打击他在朝中的威信而已,因此便面不改色的答道:“原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韩贵人想要掌掴拙荆,拙荆一时吓狠了而已。”   “你!你信口雌黄!”韩姬忽然从内殿冲了出来,一把抬起谢同君的下巴,冷笑道:“你说我掌掴你夫人,那你把巴掌印给我找出来看看!”   “韩贵人此言差矣!”韩姬话音才落,陈容忽然笑意盈盈的接了口:“你想不想打人是一回事,有没有本事打的到人又是另一回事了。你今日可以因为没打到人而否认你想要打人,那么明日朝廷是不是又可以说陈寻没有刺杀成功便是没有刺杀武王殿下呢?”   “你!”韩姬一时语塞,怔愣的看向他,正不知说什么,陈容又继续道:“或者说,丈夫死了之后改嫁的女人是不是可以因为死了丈夫便可以否认她已经嫁过的事实呢?”   韩姬面白如雪,她愤怒地在人群里搜寻着袁珩的身影,逡巡数次,与袁珩的目光对上时,对方却只是漠然的看着她,丝毫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思。   韩姬蓦然惊醒,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悄无声息的滑进了衣领内。恍惚昏黄的灯火下,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衣裳晾在人来人往的市肆上。   将秋未秋,一阵冷风吹进殿内,将韩姬那微微泛起涟漪的心也吹平了。她本是失去了一切的人,此刻除了仇恨之外,还有什么能够再掀起她心里的涟漪呢?最疼爱她的那个人已经离去,无论她是否是因为与谢同君相似的样貌而招来此等横祸,似乎都已不再重要,多拖一个人下水,只会阻碍桓军脱困的计划。她只需要好好的扮演着桓缺心里的那个人,等待着最佳时机一雪杀夫之仇。   韩姬狠狠握紧双拳,扬起一抹倨傲而冷淡的笑意,满不在乎的说道:“我是陛下的宠姬,而她不过一介臣子之妻,我想打她,需要什么理由?”   “你自然不需要理由,上位者想杀我们这些臣子,如同碾死一只蝼蚁一般容易,我们又能如何?不过说到底,你只知是个妾而已,你该期望自己不会有失宠的那一天。”陈容意味深长的目光越过韩姬,死死盯视着她身后的桓缺。   桓缺这会儿喝了药,早已经心情大定,不再似先才那般暴躁易怒,因此只是冷冷的嗤笑了一声,披着外袍坐到龙榻上,懒洋洋的说道:“刘公方才想宣读的圣旨是什么内容,还是一鼓作气说完吧,免得某些人夜长梦多。”   “诺。”刘祜由内侍扶着艰难地站起身来,打开手中玄色卷轴,朗声道:“元康二十四年春三月癸丑,大晋元皇帝诏曰:‘朕年老体衰,力有不逮,竖党横行,朝堂动乱。或一朝风雨,大厦倾覆,桓氏后人,有堪当帝位者,不得悖逆人伦,诛杀同姓宗族。’”   念完遗诏,刘祜已是满头大汗,他大大的喘了口气,缓缓地说道:“这份遗诏,只要是桓氏子孙,皆不得违背,否则百年之后,有何颜面面对桓氏先祖?今日在座诸位,必须时时监督桓氏子孙,万不得纵容他们做出诛杀手足宗亲之事。”   “诺。”众臣纷纷伏地,朗声答应。   刘祜看向懒洋洋坐在皇榻上的桓缺,将先帝遗旨奉上掌心,恭敬地跪下开口:“请陛下接旨。”   “拿过来吧。”桓缺朝身后的内侍挥了挥袖子,示意他接过遗诏。   “请陛下接旨。”刘祜避开内侍的手,仍是恭敬的跪着。   “放肆!”桓缺猛地瞪大眼睛,愤怒的斥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要朕跪下接旨不成?你真以为你当过几年帝师就了不得了么?刘祜!你老了,老了就该服老……这天下是朕的,朕要怎么做,已经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了!”   “陛下。”刘祜忽然抬头,一双眼睛精光四绽,他直视着眼前年轻的帝王,声音平淡的开口:“陛下说的没错,臣老了。可臣对桓氏的一片江山却是忠心耿耿,臣老了,可臣身后的士族们依旧蓬勃兴旺,在陛下年轻气盛,将要做错事情的时候,仍旧能够搀陛下一把。”   “搀我一把?哈哈哈!你说你要搀我一把?”桓缺忽然嚣张的大笑起来,他强撑着不适的身体从皇榻上站起,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垂垂老矣的刘祜,自信而倨傲的开口:“朕既然能把这江山打下来,就一定能把它坐稳!若是有些人借着想要搀我一把的名义实扶助他人上位的勾当,朕便告诉你,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有在我桓缺的手里,桓氏的江山才能世世代代,昌盛荣华!”   “既然如此,臣言尽于此。”刘祜失望的垂下眼睛,将那一卷圣旨收入袖中,他拂开身后欲要扶他的内侍,缓慢而沉重的往殿外走去,一路拒绝了士族和朝臣的搀扶,走到桓陵身边时,这位像是忽然老了几岁的老人忽然停下了步子,疲倦地问道:“陵儿,我问你,以德报怨,何如?”   桓陵揖首为礼,恭敬的答道:“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陵虽不才,愿效圣人之行,虽不能尽善尽美,惟愿不负初心尔。”   “好,你不错,不错。”刘祜浑浊的眼底忽然泛起泪花,他极快的眨了下眼,对着身后长叹道:“仲行啊,咱俩好久没聚聚了,上次见面,已经是十二年前了吧?不知你可还愿陪我这老家伙喝一盌酒?我怕再不开口相邀,便等不到下次了!”   “长乐郡王相邀,琯怎敢不应?”一位六十上下头发花白的老者从众人之中越步而出,贴心的搀扶着刘祜的手臂,感慨道:“新帝当政,咱们这帮老家伙们也是该退下来啦!今日晚辈便陪着长乐郡王抵足相谈,不醉不归,如何?”   “这人是谁?”谢同君好奇的贴近张偕,小声询问。   张偕看着烛光下的剪影遥遥离开,轻轻舒了口气:“这位乃是先帝幼时的同学,之后曾位列三公之一的大司马崔琯。”    ☆、感动      “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么?”谢同君紧盯着前面,一副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张偕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能让长乐郡王时隔十数年还念念不忘,本就是一种过人之处了。”   这边两人在窃窃私语,那边桓缺却也在细细观察着谢同君。从他重生以来,一直到现在,面前的女子怎么也无法与记忆里那个笑容张扬美丽的女子重合在一起。   记得上辈子初见谢姬之时,她才刚刚从张家逃婚出来,明明生性怯懦胆小,却又敢于为自己所爱一再争取。他招兵买马,途经长留,本是因为她貌美而将她带在身边,后来却渐渐倾心于她。谢姬嚣张跋扈、目空一切的性格,都是在他的纵容和引导之下养成的。这个曾经怯懦不堪的女子,后来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他,可惜到最后……   桓缺回过神来,瞥见旁边韩姬吃痛的表情,这才惊觉自己竟一直狠狠攥住她手腕,此刻她手腕乌青,衬着雪白的肌肤显得格外刺目。   “陛下怎么一直看着那谢姬,莫非看上她了不成?”韩姬菱唇微撅,不高兴的看着他。   桓缺失笑,温柔的揉开她手腕上的淤青,耐心的抚慰道:“谢姬深藏不露,工于心计,朕最厌恶的,便是这等女子了……”他说着,眼神忽然蓦地凌厉起来,掩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   韩姬自然将他这一神情捕捉到了,顺着桓缺的目光望去,那边张偕和谢同君正笑意盈盈的说着什么,那笑容是如此刺目,韩姬凌厉的长眸微微眯起,娇嗔着问道:“陛下不喜欢她,那便让妾身替您解忧可好?”   “美人想替朕教训她?”桓缺笑着瞥了韩姬一眼,不以为意的摇摇头道:“难得美人为朕着想,可惜这谢姬是从刀口舔血的战场上走出来的,手中人命无数,心思必定坚硬如铁,你不敢做的事情,她做起来却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你怎么跟她斗?”   “可是……”韩姬不甘心的凝望着远处相互依偎的人影,心头又苦又恨。像是心有所感般,谢同君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不带任何情绪,只是从她脸上轻轻掠过,接着便瞟到别处去了。   韩姬轻轻地闭上眼睛,紧紧攥着袖口。她恨着别人,可被恨的那个人却恍然不觉,甚至活的如此肆意和开心,这叫她怎么甘心?多少次午夜梦回,听到桓缺梦中呢喃着谢姬的名字,她多想见识一下那个能被桓缺这样阴沉暴怒、诡谲莫测的男子挂在心上的女子是何等人物,可今日一见,却忽然明白了自己家破夫亡的原因。   她只是一个替代品,因为三分相似的容貌,桓缺杀了她的丈夫,引导着她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谢同君自然不知道韩姬的千般愁绪,在桓缺吩咐众人离开之后,她便忙不迭推着张偕回了驿馆,顾不得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抱着竹枕睡了个天昏地暗。   这一觉睡的极沉,等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夕阳的余晖洒进窗户,张偕端坐于案几后面,平静温柔的侧脸被镀上一层金光。谢同君赶忙闭上了眼睛,不再直视那刺目的光芒,慢慢理清脑子里纠结的思路。   昨日面见桓缺之时,因为太过紧张,导致很多事情都没想清楚,这会儿放松下来,才能细细的捋清思路。   “张偕。”想到这里,谢同君侧趴着身子,下巴搁在榻沿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问道:“那个宣威侯是谁?大司马又是谁?”   因为闭着眼睛,她看不见张偕的表情,反倒从他那一贯温柔的嗓音里听出了点倦意:“我看也许只有桓缺自己能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你的意思是……”谢同君蓦地睁开眼睛,又被窗外那强光逼的赶紧闭上,语气却依然很激动:“你的意思是说,他说的那些人是上辈子背叛了他却在最后跟随着殿下的人?”   “没错。”张偕起身将纱帘拉上,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问道:“你觉得桓缺为什么要在你面前提起这些人?”   “为什么?”谢同君怔了一下,瞥见他并不轻松的脸色,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他觉得我应该知道这些人!没错!一定是这样!”猛地从床上坐起,谢同君忽然觉得身上泛起一阵寒意:“那你觉得,这些人是?”   “桓缺想试探你的反应,那么他提到的人,跟你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张偕轻轻拂开她两鬓细碎的发丝,柔声问道:“你当真没听过宣威侯与大司马二人吗?还是时日太久想不起来了?”   “我不知道。”谢同君迷茫的看着前方,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定神看着张偕:“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以来因此而丧命的人数不胜数,我真怕……”   “好了,担心那么多做什么呢?”张偕温柔的将她鬓角的发丝别到耳后,柔声安慰道:“他说的话也未必就是真的,再者说,凡事都有个限度,只要咱们不越过那个限度,又何须担心那么多呢?”   “只要不越过那个限度就可以了么?”谢同君却放心不下,倚在他怀里紧紧揪着他的前襟。   “放心吧。”张偕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又向她抛出一个问题:“你可知长乐郡王为何出手保住武王?”   “为什么?不是因为先帝的遗旨吗?”谢同君迷惑地看着他:“再者说,他们还有师生之谊。”   “你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长乐郡王是个真正的忧心天下之人。”张偕干脆俯身脱了丝履,将她揽在怀里靠在榻上,看起来心情颇为愉悦:“以我这两日看来,兴武帝岂止是袁珩所说的那般心思诡谲、残忍弑杀,说他暴/政也不为过。你看他处理陈寻与道恤两人之事的方法,还有之前为夺臣子之妻而杀手下大将郭彤,这样的做法,怎能不叫人害怕?如果长乐郡王看好兴武帝,就绝对不会在士族面前帮殿下澄清身份,就算顾忌圣旨,也只需偷偷替他留下一条命便好了,因为一个手握重兵的桓氏宗族,对晋朝新建的政权威胁实在太大了。既然长乐郡王帮了武王,那便表明长乐郡王失望于武王的所作所为,这才决定出手相助。试问一个残忍弑杀的人,怎么可能怀着一颗宽容慈悲的仁德之心去治理天下?士族们又怎会放心的将天下交给他?反观武王,长乐郡王问他以德报怨如何,殿下的回答不谄不阿,恰到好处,这不仅仅是在隐晦的表明自己的从政理念,怕也是在向长乐郡王保证些什么。”   “保证什么?”谢同君怔了一下,忽然猛的从张偕怀里坐起:“他在保证日后若是掌权,绝对不杀桓氏子孙!可是……”她恨恨的捶了下床:“可是桓缺怎么能留?”   张偕摇摇头:“殿下绝对不会留下桓缺的,桓缺此人野心勃勃,目空一切,一心欲除殿下而后快,而他手上又握有重兵,留他恐有后患。倒是桓云,想必陛下不会对他如何。”   “喔。”谢同君一阵怔愣,想起昨晚刘祜请桓缺接旨之时说的那番话,他分明就是有意扶桓缺一把,只可惜桓缺不知是尚未领会他的殷殷苦心,还是根本不屑一顾,反而还狠狠羞辱了刘祜一番。这刘祜一大把年纪,本该带着功勋颐养天年,可到现在还在为朝廷操心,也真算是个可怜人了。   “如此,夫人可还担心兴武帝说的那番话?”   “什么?”谢同君有些发怔。   张偕认真的看着她:“连长乐郡王都相信殿下将来会是个仁德爱民的君主,只要我们把握好那个限度,殿下又怎会治罪于我们呢?”   “嗤,你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安慰我?”谢同君领会到他的意思,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忽然又觉得眼角有些发红。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能遇到一个如此怜她、爱她的男人,是多么的令人感动、唏嘘、喜悦、又甜蜜着呢?   “怎么还哭了?”张偕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的看着她,伸手将她眼角的泪花抹去,笑着调侃道:“只这一点点小事便把我英武异常的夫人唬的掉了眼泪,莫非夫人转性儿了了不成?”   “你闭嘴!”谢同君难为情的将脑袋埋进他胸膛,闷声呵斥他。   耳边传来一阵闷笑,张偕扶着她的肩膀,一叠声道:“夫人吩咐,偕岂敢不从?这便闭嘴了。”   谢同君却又有些发怔,想起两人相识至今,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顺理成章。从防备到信任,她对张偕的感情历经过一次又一次转变,可张偕待她,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细致。   试想,若非当初嫁进张家的并非是她,而是别的女子,张偕又会如何呢?也会像待她一般,事事周到如此吗?是的,他会的,张偕跟旁人不一样的地方便是,他是一个很能牺牲个人感情去顾全大局的人,他的心智异于常人,最善隐忍。   想到这里,刚刚那颗甜蜜的心像是忽然被人摔进了醋缸里,酸涩难当,甚至有些委屈。谢同君抬起头,直视着张偕问道:“我问你,如果你娶的是旁人,你也会如此待她吗?” ☆、出宫      张偕一怔,而后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蹙眉深思了半晌,这才开口道:“若张偕此生没娶夫人,而是娶了其他女子……”   “你也会替她打水洗脸,在她伤心的时候安慰她,开心的时候陪着她吗?”谢同君紧紧攥住他的手,又是期待又是不安的看着他。   张偕抚慰的拍拍她的手掌,笑着道:“这世上,最了解我的非夫人莫属,所以张偕接下来的话,全是我的肺腑之言。”他顿了顿,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若是我此生娶到的是其他女子,想必在我跟随殿下打江山的时候,她也不可能会在我身边与我同甘共苦、生死与共,她应该会在长留侍奉我母亲和弟妹,做一个普通的后宅妇人,而我亦不可能像待夫人这般待她,但我会尽力去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尽我所能去照顾她和孩子……只不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许我偶尔会遗憾、会感怀,为何没能遇到一个我心甘情愿爱慕着、敬重着,愿意共度一生的女子。若是我没遇上夫人,那么于我来说,这辈子最重要的从来不会是后宅,而是我的仕途抱负,所以这些遗憾会随着时间被磨平,若是遇上了夫人,看着夫人与其他男子共度一生,我想我会嫉妒、会羡慕,会……抱憾终生。”   “你……”听到好似是意料之中,却又好似是意料之外的回答,谢同君一时间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庆幸。张偕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古人,在他的心里,男尊女卑的观念深入骨髓,如果没有遇到她,也许他永远不可能弯下身子为另外一个女人洗脸洗脚,正是因为她在这个时代所显现的与众不同,所以张偕才会以一种平等的眼光看她,为她而潜移默化的改变着自己的习惯和想法……一股无法言说的脉脉温情流遍四肢百骸,谢同君忽然有些想流泪。   “那……你会纳妾吗?”她强行将眼泪憋回去,问着连她自己都觉得无聊的问题。   “那要看是什么情况了。”张偕一本正经的看着她,气定神闲的微笑:“虽然我不会主动纳妾,但是官场人情往来,想必这些风月之事也是少不了的,真到了推辞不掉的时候,纳妾之事又何须纠结?”   这回答简直和当年余姬劝告她的一模一样,谢同君气的揪住他耳朵,似笑非笑的说道:“你再说一遍!”   “方才说的是另一种情况。”她没怎么使劲儿,因此张偕不躲也不避,而是笑容宠溺的看着她:“若是娶了夫人,那么人情往来之间,为夫宁愿麻烦一些也断断不会纳妾的。”   “哦?为什么呀?”谢同君心里得意极了,因为想再多听两句甜蜜话,因此便明知故问。   “夫人忘了吗?”张偕促狭的看着她,口中忽然念念有词起来:“一从、从不欺我瞒我负我糊弄我,二从、从不气我惹我斥我轻视我,三从、从不厌我烦我舍我忘记我。还有,小妾要不得、打骂要忍得、说话要记得、脾气要就得!这谢氏三从四德,为夫又怎敢违背?”   谢同君一阵发窘,遥想起当年说这话的情形,心境已是大大的改变了。那时候,她说这话只为逼张偕告诉她一些事情,却从未想过要用这话来约束他,如今她不需要试探便能获知他心底的想法,这‘谢氏三从四德’,听起来竟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想到这里,她发自心底的扬起一抹甜蜜的笑意,紧紧搂住张偕的脖子,微微撅起嘴唇跟他撒娇:“那你可一定要记得。”   “那是自然。”他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保证道:“哪怕有一天我老了,记不了事了,看不清东西了,也会把夫人的吩咐记得牢牢的。”   “真到了那时候,其实你也不用太过为难自己。”   “哦?这是为何?”   “你忘了,你可比我大五岁哪!”谢同君微微挑眉:“等你真到了话也听不清、路也走不动的时候,娶了小妾也只能看不能碰……而且还看不清,至于其它方面嘛,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打的满地找牙。”   张偕故作惊讶的看着她:“唔,你这么狠?说不定那时我的牙已经掉光了,真的被你打一顿,还不得去了这条老命?”   “要是你真的去了一条老命……”谢同君就这么想想,忽然就有些心里发涩,瓮声瓮气的说道:“若是你哪天真的一命呜呼了,我会陪着你的。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这可不行,你可不能跟我一块儿走。”张偕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她的头发,温柔的叹气:“我怎么舍得看着你离开?”   “那你舍得留我一人在这世上受苦么?”谢同君抬着已然泛红的眼睛看他。   “夫人今日似乎格外多愁善感。”张偕怜惜的抚去她眼角的泪水,低头轻吻着她的眼睑,低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既然夫人心情不好,那我们便做一点让夫人心情愉快的事如何?”   说着,他已经温柔的吻上了她的额头和眉尖,手指灵活地攀上她腰间的束带,顺着衣襟探入里头,温热的手掌怜惜的在她身上游移轻抚。   “你……白日宣淫!”谢同君气息紊乱。   “唔,是么?”张偕毫不在意的轻笑:“夫人一觉睡到天黑,连时辰也忘了么?再者说,为夫人,白日宣淫又如何……”   余下的话语,渐渐被湮没在一片恍惚的黑暗里。   夜色如水,温柔的月光泛着乳色的光芒,洒到一扇破旧的窗棂上,桓陵在静安宫内盘膝而坐,他静静地眼前的黑暗,思绪久久的沉浸在那扇紧闭的房门里。   不知过了多久,守门的宫人已换,屋外忽然响起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桓陵睁开眼睛,等着那脚步声一点一点的近了,房门前忽然亮起一片昏黄的灯火,一道温柔而低沉的女子声音传来:“你们看紧着些,若有什么异动,机灵点暗示我。”   “诺。”守在门前的宫人恭敬的应了。   虞姬推开屋门,脚步轻缓地走进屋里,小声道:“殿下,请随奴婢来吧。”   桓陵也不多话,只是慎重的点点头,方才放松的状态也在此刻忽然紧绷起来。   此时天色正在黎明时分,是宫内防卫最为松散的时候。虞姬吹熄了烛台,就着微弱的月光带着桓陵一道,沿着隐蔽的小路往前走去。桓陵在这宫中来往几年,其实比虞姬更加了解这里的一草一木,再加之早有人提前部署,因此虽然一路上小有波折,最终却极为顺利地到达了宫门口处。   宫门口处除了宫门侍卫,还有一人也早已在此处等候良久。桓陵走进了,这才看见那人赫然是晚宴上被道恤一事吓的瘫坐在蒲席上的陈茂。   陈茂心神不定,烦躁的背着双手在宫门前来来去去,皎洁的月光将他那张不算好看的面色映衬的越发苍白的嚣张。桓陵连忙迎了上去,对着陈茂一揖到底,诚恳的感谢道:“多谢大将军,救命之恩,莫不敢忘。”   陈茂摆了摆手,仔细的打量了一番武王,低声道:“车马已在门外候着,殿下快些走吧!”   桓陵只是点点头,并没许诺什么,而是上前拍了拍陈茂的肩膀,嘱咐道:“万事小心。”   他大踏步走出宫门,看到迎门等候的马车,心头一阵振奋,看了一眼身后黑黢黢的门口,那宫门好似是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虞姬和陈茂正站在野兽口中,夜色隔绝了他们的神色。桓陵回过头来,长长的吁了口气,驾着马车在街道上飞驰起来。   “咴——”一声马儿的嘶鸣划破长空,寝殿内的桓缺忽然恍然间感觉一阵心悸,他猛然从榻上惊坐而起,喝问身旁伺候的宫人:“你们可听见马叫?”   “回陛下,小人不曾听见。”两个宫人对视一眼,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桓缺从榻上一跃而起,顾不得安慰身旁受惊的韩姬,提起长剑便怒气冲冲的往殿外跑去,他一路疾行至静安宫,惊愕的发现宫门人皆身体僵冷,嘴角淌血。一脚踹开紧闭的屋门,里面空空荡荡的,好似从来没有人住过。   “给朕追!追到了不论死活!杀无赦!”桓缺气的狠狠跺脚,举起长剑便四处劈砍,好久才缓过神来,恨声吩咐身后的宫人们:“吩咐下去,给朕紧闭城门,调城内将士守住东西两城门!”   卯时一刻,一队人马忽然从驿馆内冲出,毫无顾忌的在大街上纵马狂奔。路上行人纷纷慌张躲避,看着那行色匆匆的人马朝着东门突奔而去,一时间,大街上一阵混乱。   这队人马中央护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车上一人身着铠甲,凛然立于车辕之上,他身旁被樊虚、张偕几人护着,朝着城门口直直冲过去。   “跸——”队伍中忽然一阵清喝传来:“天子出巡,开城门——”不明真相的百姓们立刻纷纷退散,跪在地上山呼万岁,守城的士兵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赶紧城城楼上跑下来,立刻就要把城门打开。   “混账!不许开城门!”正在这时,斜刺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喝,那士兵吓的手一哆嗦,转头去看时,两队人马已经胶在一起打了起来,领头的将领正是大将军陈茂和左都尉蒋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张偕的回答,我也是纠结了好久,最终想到,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古人,从小到大接受者当时的正统教育,说出这番话已经是极大地觉悟了。也许他的回答不浪漫,不完美,但是的确是最为诚实的一个答案了。 另因为前段时间三次元实在很忙,所以断更,今后会尽力调剂时间,回复日更~ ☆、突围      城门士兵缓过神来,立刻拿着武器冲下城楼,纷纷加入战局。一时间,众人头上箭支飞窜,兵器相交之声不绝于耳。桓军前后掣肘,且战且退,不少人已经倒下,张偕等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口。   “斩下武王头颅者,赏万金!”忽然一声暴喝传来,士兵们立刻打了鸡血似的,纷纷朝着马车冲去,谢同君正骑马追随在马车左右,士兵们一冲过来,身边立刻箭支齐飞,嘭嗙作响。她赶紧举剑迎敌,一时间几乎杀红了眼。   “张夫人!小心——”随着一声疾呼传来,谢同君下意识回头去看,恰对上冯彭一张面色难看的脸,一支箭支正牢牢握在他手心里,箭尖对着她的脑袋。   “冯将军!”谢同君脑子“嗡”的一声,握住缰绳的手抑制不住的发起颤来——那一支箭,如果不是冯彭替她抓住了,只怕如今已经穿过了她的脑门,即便惊险已过,但她仍是有些心惊胆颤。   “冲出去!兄弟们——冲出去!”忽然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高呼,前方赫然城门大开,众人精神一振,驱马奔腾而去,谢同君与冯彭对视一眼,随着众人一起往城门外冲去。   隆隆马蹄声奔腾而起,踩踏着地上森森寒骨突奔离开,天上一道闷雷忽然落下,冷风挟裹着阵阵腥气,城门外的枯草打着旋儿,贴着众人的脸颊呼啸而过。   谢同君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受着城外乍然清新的空气,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她仰起头来,还没来的及抒发一下自己的感情,一道调侃的笑声嗤然响起:“不错嘛,没受伤!”   “徐……叔由!”谢同君惊喜的看向来人,徐贤一身青色甲胄,清秀的脸庞露出勃勃英气,“啪”的下拍了拍她的肩膀:“枉我为你担惊受怕几日,你可真是皮实。”   徐贤这一打岔,谢同君立马想到与她走散的张偕,转头望去,身后马蹄阵阵,徐军一万人马已经会和,只是一个多月的奔波,加之这几日日日宿在城外吃干瘪的糗粮,众人显的有些神色萎靡。   “看什么呢?仲殷在马车旁护着。”徐贤给了她一个脑崩儿,笑着打趣道:“瞧你们这热乎劲儿,都成婚四年了,怎的还如此腻歪?”   “你若是羡慕嫉妒恨,那你也成家就是了,谁不知咱们徐三公子已经及冠,只怕等着议亲的媒人把下邳都挤满了。”知道了张偕身处何方,谢同君不再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看,转而跟徐贤插科打诨起来。   “你操心的可真多。”徐贤不以为然的嗤笑:“女人大都啰嗦,我如今孑然一身,潇洒自在,为何要给自个儿找不痛快?”   谢同君听见他这一番论调,多少是感觉非常诧异的,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她算是彻底明白了古人对待子嗣是么看重。莫说豪族贵门觉得子嗣兴旺是家族昌盛的表现,就连一般的贫苦家庭,也是希望家里孩子越多越好。徐贤这想法,放在如今还真算是惊世骇俗。   诧异归诧异,谢同君对徐贤的脾气倒也了解几分,笑着挖苦他:“你现在嘴可别贫,那天遇到看对眼的姑娘了,可千万别求到别人家门口去。”   “遇到喜欢的姑娘……”徐贤微微一笑,仰脸看了看那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沉默着不说话了。   谢同君只觉得他的笑容十分恍惚,说是在笑,倒像是在哭似的,她皱起眉头,关切的问道:“阿贤,你怎么了?”   “叫这么肉麻做什么?”徐贤推了下她的肩膀,爽朗地笑道:“我能怎么,我只是在看天象,你瞧,要下雨了。”   谢同君迷茫的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却见天上风起云涌,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猛地砸了下来,地上腾起阵阵雨雾,不一会儿雨势便忽然加大,噼里啪啦的乱砸一气。雨雾迷蒙,军队也有些乱了阵脚,分不清前面是何方。   一道闪电当空劈过,谢同君刚把脸抹干净,眨眼便看见一人朝她纵马而来,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单凭他那柔和的嗓音也似乎能瞧见那双总是弯成月牙儿的双眸:“同君,雨势太大了,你去马车内躲躲雨吧。”   谢同君怔了一下,犹豫问道:“合适么?”   “你去吧,是殿下吩咐的。”张偕驱马驶到她近旁,带着她往桓陵的马车处靠近。淋雨实在难受,既然武王如此上道,谢同君自然没什么可顾忌的了,掀开帘子便进了马车。   冯彭也正坐在马车里面,他是桓如意的大舅哥,因此得以享此殊荣。好在马车是从驿馆抢来的,够大也够宽敞,即便三个人坐着也还有空余。   桓陵正坐在马车内假寐,听见窸窣声响,抬眼觑她一下,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谢同君赶紧朝他行了一礼:“多谢殿下/体恤。”   “夫人客气。”桓陵淡淡的应了声,将身旁一卷竹简拿起来随意翻看着,不过他心思似乎完全没在这上面,竹简被他攥在手里,半晌都没翻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谢同君昏昏欲睡之时,一道柔和的嗓音忽然传入耳中:“张夫人。”   “怎么了?”谢同君清醒过来,迷茫的看着桓如意。   桓如意眉尖若蹙,笑看着她,温和的问道:“夫人可还记得桓缺的宠姬韩姬?其实,我这次侥幸能从宫内安全出来,这位韩姬夫人功不可没。”   被这个消息所镇住,谢同君惊诧的看着桓如意。桓缺强硬的把桓如意留在宫里,所做的打算无非两种,一是悄无声息的杀掉,二是监/禁终生。桓如意在宫里呆的时间越长,所面临的危险就越大。她一直以为桓如意这次能成功出来,全赖的是袁珩的功劳,可没想到韩姬还在这里面插了一脚。   “这件事牵扯过多,我便只给夫人讲讲韩姬的事情吧。”桓如意继续道:“韩姬本为左将军郭彤之妻,与郭彤感情甚密,后来桓如意因无意间瞥见韩姬美貌,便将韩姬从郭彤手中强抢过来,还下令将郭彤处死。”   “所以,韩姬恨着桓缺?”看见桓如意淡笑着望向她,谢同君只好开口询问:“韩姬待在桓缺身边,一直都想伺机杀了他?”   “不错。”桓如意点点头,继续问道:“夫人跟韩姬夫人打过交道,可知她是个怎样的人?”   谢同君暗暗汗颜,桓陵想要知道韩姬的情况,直接问她不就得了,何苦还要绕这么大个圈子?不过要让她说韩姬,她对这个女人还真没什么好印象。宴会那日,韩姬向桓缺请求留她住在宫里,当时就吓的她一身冷汗。先不说这对她名声有没有什么影响,或者会不会出什么事,但是如果桓缺真的答应了,那么着对桓军离开长平的计划来说,却是一个非常致命的打击。   韩姬帮桓军,只怕也是害怕自己得不了手,所以想借刀杀人。只是她既然已经跟桓军联盟,却还给她找麻烦,谢同君不禁有些疑惑。   按理来说,她身为张偕之妻,人人都知道他们夫妻感情甚笃,因此桓如意一行人根本不可能丢下她。韩姬既然想要报仇,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故意针对她?   心念翻转之间,谢同君斟酌着开口:“韩姬曾向兴武帝请求,留我在皇宫内暂居。”   桓如意眉头一挑,忽然意味深长的说道:“那日远远一瞥,韩姬虽然容貌略有瑕疵,但与夫人你,却的确有三分相像。”   心里忽然猛地一颤,难怪初见韩姬便觉得她有几分眼熟,如今桓如意一说她才惊觉,韩姬与她的长相,的确是有那么几分相似的。这是巧合吗?韩姬的不幸遭遇,是否与她有关?那日韩姬看她时隐含恨意的目光,原来是因为如此吗?   那么桓如意这么说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些什么?不!他怎么可能知道?难道是……谢同君眉头微蹙,忽然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呼之欲出,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脑海里一团乱麻,谢同君苦苦思索半晌,忽然觉得灵光一闪……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当年桃城兵变,她与张偕前去支援桃城,而桓缺曾带人闯入通州,就是那一次,张媗对陈容不小心说漏了嘴。   没想到,当年那一次小小的事件,能让桓陵记了这么久,甚至还因为韩姬的长相再次联想到她身上……只怕日后在桓陵手下做事需得小心再小心,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再次泛起一丝隐忧。   “不会控制感情的人,终究成不了大事。”忽然一道低低的叹息打破了她的沉思。   谢同君遽然抬头,桓如意已经闭上眼睛,靠在车厢上面假寐。   谢同君双腿僵硬发麻,沉默的跪坐在车厢里面,只觉得空气逼仄的吓人。桓陵这看似暗含深意的话语到底在表达什么?她似乎隐隐知道那个答案,却又什么都想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桓陵最后那句话,到底想说明什么呢? ☆、破关      大雨足足下了四五天,因为担心朝廷军派兵追击,桓军这一路皆是狼狈逃窜,直到完全确认身后再无任何追兵,桓陵这才下令让日夜兼程好几日的将士们安营搭帐,整顿歇息。   安顿下来之后,谢同君立刻跟张偕说了冯彭救她一事,张偕听罢,确认她没受半点伤害,便转而若有所思的说:“看来我今日先得去拜访一番冯将军了。”   “那我呢?”谢同君一边收拾衣物一边回过头来看他。   “咳……”张偕尴尬的咳嗽一声:“冯将军单身一人,而如今诸事又尚未整理好,只怕你去他的营帐不太方便。还是等我们日后回到梁州,再去正式拜谢不迟。更何况,这个人情,咱们迟早要还的。”   谢同君想想也有道理,冯彭虽然进退有度,却也是个不拘小节的武将,但两人向来交情不深,又因男女有别,若真是让她看见他营帐散乱,的确不太合适。   “冯将军那日出城时为护着武王右臂受了伤,你看看箱中是否还有伤药,我替他送去。”张偕一边说着,一边穿上挂在帐外的蓑衣。   大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五六天,如今积水已经深及脚踝,张偕刚走到营帐门口,冯彭却恰好从帐内出来,看见他迎面过来,下意识往他身后瞥了一眼,没见到谢同君,心里忽然有几分失望。   “冯将军。”张偕对他的失神佯作不知,面色如常的笑着打招呼:“将军这是要出去么?那偕这是来的不巧了。”   “没事,我只是稍感疲累,打算出去走走散散心。”冯彭笑着让开身子,邀请张偕入内。   “将军有伤在身,应该多多歇息才是。”张偕与他并肩走入帐内,两人相对而坐。冯彭站起身为张偕倒水,张偕笑着压下他肩膀:“将军客气了,咱们自家兄弟,不讲这些虚礼。”   “小伤而已。”冯彭淡淡的笑了笑。   张偕从怀中掏出纱布并两三只小瓷瓶放在冯彭面前,诚挚而感激地看着他,忽然站起身朝他一揖:“虽说大恩不言谢,但偕仍得多谢将军危难时刻援手拙荆,只是她担心将军初整理好,不方便过来,改日我们夫妻定当正式登门致谢。”   “你方才不是还说咱们是自家兄弟么?怎么这会儿这么客气?”冯彭摆了摆手,笑着道:“当时情况危急,换做别人也会搭救张夫人,曹掾不必放在心上。”   张偕微微一笑,不再客气,转而道:“那么,我帮将军包扎一番如何?将军伤在右手,怕是有所不便。”   “那便有劳曹掾了。”冯彭伸出手来,一边随张偕细心地包扎着他的手,一边细细的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张偕此人不过二十出头,平日为人谨慎低调,在武王帐内虽然颇受重用,但却始终不显山不露水,若是粗粗一看,只会觉得此人才智平平罢了。   他与张偕共事将近一年,却始终关系淡淡,不远不近。他从前不知道原因,如今总算是知道了。冯彭将左手放在胸膛上,感受着心脏处传来的强有力的撼动。长平突围之时,谢同君险些被那长箭射中,救她除了举手之劳外,其实那一瞬间,他竟然觉得心跳有几分加快。   “将军可有何处不适吗?”张偕瞥见他的异动,关切的看着他。   “不,没什么。”冯彭有些尴尬,黯然收回跑远的心神,笑着打趣道:“这不,衣裳开了个口子,正烦着呢。”   张偕暧昧的笑着:“将军年轻有为,却也该娶个夫人操持家事了,家中有女人在,心里总是要安稳些。”   “那便承张曹掾吉言了。”冯彭苦笑着点点头,像是叹息又像是在下定决心:“我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是该定下来了。”   张偕将案几上药瓶等物收拾好,朝他微微一笑:“将军好好休息片刻吧,我瞧着咱们还得赶路,这便不打扰将军了。”   离开冯彭帐外,张偕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牵着马匹在营地里慢慢地散着步,远处天色苍茫,眼看还有一场大雨。他微微闭目,凝神细细思索了一番,仍是按原计划跨上马背,驾马往营帐奔去。   四年的行军生活让谢同君格外惊醒,因此即便张偕已经足够轻手轻脚,谢同君还是立刻清醒过来,迷惑的看着他在箱箧中匆匆寻找着什么。   “怎么了?”   “唔,没事,你先歇着吧。”张偕含糊带过,拿起一个灰绿色包袱便疾步往帐外走去。   谢同君鲜少见他如此着急的时候,刚刚趿上丝履追到帐外,便见陈容与徐贤两人在跟张偕说着什么,三人一同纵马离开。   谢同君虽然有几分疑惑,但张偕做事一向自有章法,因此她稍稍思索一番便放下心来,转而将帐内弄乱的东西一一规制整齐,以免下次拔营的时候手忙脚乱。   张偕这一去,直到第二日黄昏才回来,他出门时穿的衣裳已经全部湿透,污泥与雨水混在一起,看起来狼狈不堪。简略的跟谢同君说了说事情经过,谢同君生气之余,却又深知此事做起来有多么惊险与不易,张偕瞒她,虽然可恶,但也是为了顾全大局,他这个脾气,只能慢慢去改,因此谢同君虽然心里有气,但看他疲乏至极的样子,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等到哪日秋后算账。   没过两日,晨起之时,营帐外忽然响起阵阵嘈杂之声,谢同君还没来得及出门,外面便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夫人,殿下下令即刻拔营,请夫人速速前去主营与曹掾会合。”   “我知道了,即刻就来。”谢同君匆匆回房将这几日刻意省下的糗粮和水囊带上,又拿上张偕的大氅,这才驾马飞快的往火光处赶去。   她到时,桓陵正笑着和陈容几人说话,看他满面春风,朗声笑道:“倒是孤得诸卿,实乃三生之幸也。”   谢同君正四处寻找张偕的身影,听到这句话,好奇的往声音源头处看去,正好与桓陵含笑掠过的双眸对个正着。   “张夫人说呢?”   谢同君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着开口:“自古明君用能臣,能臣侍明君,殿下与诸位大人又何须互相谦虚呢?”   “那依夫人之见,在座诸位,又是何人最为贤能呢?”谢同君话音刚落,樊虚便满脸笑意的接了话。   此话一出,众人皆面色微变,隐晦而暗含焦虑的看向此刻独自一人驾马站在众人之外的女子。   谢同君面色不变,淡淡笑看着他,好似不知道他话中深意:“若论行军打仗排兵布阵,樊将军当属当世翘楚,若论贤,殿下知人善任乃君王必备之德,再论能,在座诸位大人,能得殿下青眼者,自然皆非常人可比。”   樊虚本是面带笑意,听到这话却是冷哼一声:“夫人可真是舌灿莲花!”他问这个问题,无论谢同君说谁,都会得罪其他人,甚至是那个被她夸赞吹捧的人,心里也未必会领她的情。可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将他恨的要死的女人竟然独独将他摘出来大肆夸耀一番。   谢同君只淡淡一笑,不予作答。   如她所说,樊虚虽然擅长打仗,但他只能做将军,而非政客。虽然他对兵法韬论颇有研究,但在为人处世方面,却实在不够圆滑。谢同君觉得,这跟他早年的经历密不可分。   倒是桓陵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俩微微一笑,语气略带调侃:“我原以为夫人会选仲殷的。”   “在我心中,自然谁都比不过他。”谢同君大方的笑起来,她嘴角微微挑起,眉目舒朗,颇有种英气勃发的感觉,但又带着几分女子的娇俏。   “殿下,时辰不早,该启程了。”沉默多时的杨禅适时开口。   众人神色一肃,陈容环顾四周,朗声问道:“副官何在?”   “回东曹掾,除后勤军还需稍作整理,其他诸将皆已整装待发。”   “夏侯领百人留在此地负责后勤事宜,其余人即刻出发。”桓陵率先打马越众而出,后面的将士们也肃然警惕起来,一行军队如同一条长长的黑线,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桓缺既然有心置桓陵于死地,自然不可能只在长平下功夫死守城门,其他各个关卡,只怕也早已经在桓军朝圣之前吩咐下去,否则,他又怎么放任桓军跑远而不派遣追兵呢?   而此时,长平所发生的诸多变故在这短短几日之内根本无法传到人尽皆知的地步,非但如此,这两日变故横生,只怕桓缺还会千方百计将这些消息隐瞒起来,因此张偕等人便将计就计,拿出陈寻的绶印唬住长侯关郡守,道桓军一行转道往北,嬴县军力不敌,遣他率军前往支援,如此一来,长侯关虽为易守难攻之地,但郡守及诸将不在,长侯关兵力不足,而桓军又退无可退,战意大涨,不到一个时辰便攻克长侯关,一路往梁州撤去。   天色将暗,桓如意恋恋不舍的回头看着暮色下蔼蔼城墙,遗憾的长叹一口气:“下次再入此关,不知是否还能如此次一般势如破竹?”    ☆、问计      “殿下,捷报——”天还未亮,一道高亢兴奋的声音便从门外传了进来,只听一阵窸窣声响起,漆黑的房间亮起两豆微弱的火光,一人披着长袍步履平稳的从内室出来。   桓陵手执一盏青鹤莲足灯,略带急促的打开房门,呼吸微乱:“你说——捷报?”   为了等到这个消息,这两日他一直坚持宿在书房,更是吩咐下去一有消息不论时辰即刻上报,此刻乍然从睡梦中惊醒,忽然有种身在云端的飘忽之感。   “阜陵郡大捷!”报讯的士兵不敢直视武王的目光,但声音却变得无比坚定。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桓陵总算回过神来,看了看仍旧一片漆黑的天色,忽而问道:“此刻是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已经是寅时了。”   “你先下去吧。”桓陵平复了下心情,补充道:“阜陵郡能打下来实属不易,诸将实在辛苦,这次你们人人有功,我会一一论功行赏,去歇着吧。”   “诺,多谢殿下。”传讯兵经过几天几夜的长途跋涉,此刻本已经筋疲力尽,但一听到武王熨帖人心的褒奖,仿佛所有的疲劳都已经消失殆尽,甚至忘记了要将战局诸事一一上报便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了武王的书房。   桓陵此刻沉浸在阜陵郡大捷的喜悦之中,早已经没有了丝毫困意,他慢慢回到书房,屏退了想要前来侍候的奴婢,闭上眼睛靠在宽大的榻席上假寐片刻,忽然慢慢吐出一口浊气,提笔在雪白的绢帛上写下一个苍遒有力的“静”字。   此时距离桓军从长平归来已过了四个多月,自桓陵率军冲出长侯关城门的那一日起,属于朝廷军和桓军之间的战鼓就已经擂响。   长侯关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贯穿南北之要道,更是进军长平必经之路,此次能够冲破这一关卡,若非桓缺本身破绽太多,而又得袁珩等人相助,只怕他们这些人插翅难逃。   那时他本有心一举将长侯关纳入囊中,奈何人力粮草不济,若强行留在此地,到时朝廷军缓过神来,调遣军队从北强攻,而西南又有长风、阜陵两郡抵北相望,即便长侯再难攻,但若遭遇围城之势,他们便不只是战死,而是饿死在城中了。   第二日一大早,刚过卯时,武王府前厅门口就已经聚满了双手笼在袖中的谋士们,昨晚报讯的士兵此刻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局促不安的紧盯着院门口,生怕待会儿武王会惩罚他昨夜的失礼和不敬。   不过片刻,院外便响起一阵平缓的脚步声,众人一收懒散之态,纷纷朝声源处翘首望去。初冬的风轻轻拂过廊角,桓陵身着一身玄色直裾深衣,他高冠博带,广袖轻扬,脸庞上挂着一抹平宁的笑意。   “殿下……”   “进来说吧。”桓陵打断了士兵接下来的话,率先往厅内走去,为避免过多的寒暄客套,他朝众人挥了挥袖子才落下座来,平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急迫:“战况到底如何?”   阜陵之战,几乎投入了桓军一半兵力,这场战役胶到现在,即便阜陵再怎么重要,如果还打不下来,也绝不能再拖下去了,桓军跟朝廷军还是有很大的差距,如果硬拼,只怕会元气大伤。   “回禀殿下,这次为了打下阜陵,咱们的十万人马如今只剩下六万不到,刚开始时,明明是我方占尽优势,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朝廷军那边忽然多出了几十个怪物……”说到这里,那士兵咽了口口水,紧张的抹了把脸,颤声道:“那些人形怪物足足身高两米有余,他们踏于辎车之上,手执几十上百斤的大铁锤,一锤扫过来,能打下咱们三四个人,个个鲜血横流,脑浆迸裂,当场毙命……后来,大将军看出那些怪物下身不稳,也想出了一些法子克制,但那些怪物皮糙肉厚,竟像是怎么都打不死似的,就这样一直胶着,直到那日我们粮草将断,将军正打算派人传书回来,一支人数众多的商队忽然带来大批粮草药材,还给我们送来了克敌之法。因为攻克了那些怪人,尔后两位将军又屡出奇策,这才把阜陵一举拿下……”   “诸卿有何见解?”等那士兵说完,桓陵眼眸深深的扫视众人。   “殿下可还记得,当年桃城兵变,仲殷率八万大军前往桃城,正是与这小兵说的怪物交战,当年战役之惨烈,到如今我还记得。”陈容眯眼笑了笑,问那小兵道:“不知道你说的克敌之法是指什么?”   “是蓼香叶,只要把蓼香晒干点燃,那些怪物便会全身抽搐发狂,不分敌我。”说到这里,小兵明显精神一震:“当时将军令我们把点燃的蓼香绑在箭支之上,远远地射到敌军当中,那些怪物便忽然发了疯似的胡乱打人,吓的阜陵守将不敢再用他们对付我军。”   陈容微微颔首:“原来如此,你可知那救我军于水火的奇人姓甚名谁?”   “小人不知。”   “好了,你先下去吧,好好休息几日。”陈容温和的嘱咐了几句,嘴角浮现一抹隐秘的笑容:“莫非这真是天佑我军?”   “东曹掾何时信天命了?”杨禅笑容微带不屑:“我倒是觉得,这位所谓的奇人是有备而来。这些怪人的来头连我们都不知道,一个小小的商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莫不是知道我军之困,故而前来打秋风的吧?”   “打秋风?”陈容似笑非笑的弯起嘴角:“正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更何况,即便这人真是带着什么打算过来,那也是凭着他的真本事,若真是能为我军效力,不也是为殿下增添了一员猛将么?”   “好了,吵吵嚷嚷的做什么?”桓陵沉着脸看了杨禅一眼,杨禅见状不再说话,只是朝着陈容不屑的冷哼一声。   陈容不理会他的目光,察觉到桓陵似乎兴致不高,便善解人意的问道:“不知殿下是为何事愁眉不展?”   桓陵轻轻瞥他一眼,以手支颐,不冷不淡的开口:“光是打下一个阜陵,便花了四个月有余,粮草兵马折损不在少数,此等劣局,着实让人忧心。”   桓陵这话一出,众人都苦下脸来,如今桓军虽然兵力尚可,但跟朝廷军相比,确实少了一些根底。时间拖的越长,对桓军越不利,可短时间内,又该去何处筹措粮草兵马?   正在众人都愁眉不展的时候,素来寡言少语的朱善忽然上前一步,朝着桓陵俯身一揖,朗声道:“臣有一提议,可解当前困局。”   “哦?”看到一向默默无闻的朱善竟然主动谏言,桓陵提起几分兴趣,好奇的看向朱善,轻声道:“朱曹属有何妙计?”   “臣听闻,郴州项氏一族与下阴刘氏一族乃是姻亲,这两大家族之所以长盛不衰,在乱世而屹立不倒,正是因为他们懂得借助外力相互扶持,故而让人不敢妄动。由此可见,联姻本就是壮大一支队伍最快也最有效的方法。我军如今正是瓶颈之期,短期内无法获得大量粮草军队,但攻克长平一事刻不容缓,殿下既然当初想的到与梁侯结为姻亲,如今为何不能与刘氏结为姻亲呢?”朱善说完,眼角余光扫到梁侯冯崇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却也不以为意,仍像往常一般低调的退到一边,好似从来没有开过口。   桓陵听到他的话却并没附和,反而颇为苦恼的紧蹙着眉头,连连推辞:“这可怎么行?当初与梁侯结亲,是因为我尚未娶妻,而如今我既然有了一位夫人,怎么能再与别人联姻?”   其实朱善的建议并不新颖,也不难想,只是众人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提出,如今听完朱善一番话,心思微妙的瞥了眼冯崇,而后便纷纷复议道:“臣等认为朱曹属所言极是,殿下情深义重可以理解,可自古男子皆是三妻四妾,更何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冯姬夫人身为您的贤内助,听到此事定会理解殿下的苦衷。”   “这……”桓陵只苦恼的蹙着眉头,两面为难的看向众人:“可我不能负了我夫人啊!”   “殿下,”朱善忽然跪伏在地,掷地有声的说:“臣等跟随殿下一路走到如今,皆是历尽千辛万苦而不曾有半分抱怨,难道殿下忍心看着我们开创的基业毁于一旦么?与刘氏联姻,不仅能够获得大量兵马粮草,还能缓了日后统一天下时处理藩镇割据的苦局,殿下怎能因为儿女私情就放弃这一绝妙的法子?臣恳请殿下遣使者前往下阴与刘氏商量联姻一事,否则臣愿长跪不起。”   “恳请殿下大局为重,联姻刘氏。”众人见状,纷纷跪下请命。 作者有话要说:  唉,这个局面的出现虽然让人为冯蘋难过,但殿下非是一人的,很早之前,所有人就该有此觉悟的 ☆、风寒      “这……这可怎生……”桓陵左右为难,踌躇不决。   “殿下。”嘈杂的讨论声中,一道苍老却坚定的声音忽然响起,梁侯冯崇上前一步,朝着桓陵俯身一揖:“臣以为朱曹属所言有理,如今我军后力不足,联姻的确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法子。至于小女那边,臣相信她定会理解殿下的苦衷。”   “唉……”桓陵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复杂的看了冯崇半晌,看见面前这半百老人倔强的躬身而立,他上前一步扶起冯崇,抚慰道:“梁侯放心,即便日后新夫人进门,我也定会善待冯氏,只怕她知道这消息难免难受,还需尊夫人入府开导她一番才是啊!”   冯崇听到了想要听到的话,心神一松,忽然朝着桓陵跪拜下去,哽咽着开口:“有殿下这句保证,臣便放心了。只是小女自幼娇养,若有不懂事之处,还望殿下日后宽恕则个。”   与刘氏联姻的打算就此敲定下来,众臣纷纷告退,只留数个掌管礼司的官员留下,跟桓陵商量联姻事宜。   冬日的冷风带来一股木叶的冷瑟清香,张偕笼好宽大的氅衣,随人流一起往武王府外走去,没走几步,便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张曹掾留步!张曹掾留步!”   他随即停住步子,正好看见身后冯崇略显发福的身躯有些吃力的往这边跑来,张偕连忙往前几步,一把扶住他,疑惑的问道:“梁侯可有何急事找我?”   “确有一事。”冯崇一边大口的喘气,一边唉声叹气的说道:“其实这事也算是……唉,就是我那小女,自小被她母亲惯坏了,过会儿知道消息还不知怎样的难受呢!我知道小女素来与尊夫人交好,故而想请尊夫人能够拨冗前去安慰她一番。”   “原来如此。”张偕微微一笑:“即便梁侯不来嘱咐我,我夫人怕也会去,梁侯放心便是了。”   “好,好,那便多谢了。”冯崇感激的看他一眼,忽然有些惆怅的抬头看了看天,失神的叹道:“你看看这天,是不是要变了?也不知我那傻女儿是否记得新做两件御寒的衣裳……”   张偕不知道冯崇忽然说这一番话到底是真的感叹天气还是因为武王将要联姻一事惴惴不安想要从他这里另求蹊径,但他对此无意深究,只是不动声色的笑道:“今日确实有些冷,我看梁侯穿着倒是略显单薄了,应该多添加两件衣裳才是。”   见张偕没有按他所想的那般接话,冯崇遗憾的叹了口气,微微笑道:“你说的是,那么老夫便先告辞了。”   他因为心里装着事,匆匆别过张偕以后便回了家,只是当站在房门前时,却又觉得心里好似压着一块大石头,犹豫半晌还是没有推开房门。恰逢冯夫人携两个丫头从室内出来,看见冯崇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连忙挥退了丫鬟上前贴心的扶着他往屋里走,温柔的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冯崇轻轻推开她的手,兀自走到案几边,端起一盌冷茶便灌入喉中,冷静半晌才沉声道:“陛下打算同刘氏联姻了。”   “什么?”冯夫人大惊失色,好半晌才挤出一丝笑来:“殿下竟是打算联姻刘氏了么?咱们蘋儿进武王府怕是还未曾满一年吧?”   “我今日看这架势,联姻一事势在必行,殿下虽然多有推诿,但那副姿态怕也是做给我看的。”冯崇苦笑一声:“只愿殿下日后荣登大宝之时,还记得今日说过的话,好好善待蘋儿。”   冯夫人却仍旧惴惴不安,听到丈夫的话更是愁上心头:“都怪我在她幼时不曾教她人情往来之事,那刘家本就势力庞大,家族势力盘根错节,有这样雄厚的家世,若那刘姬再是个工于心计之人,咱们蘋儿以后可如何立足?”   冯崇苦恼的揉了揉眉尖,低垂着头颅直叹气:“我本想那张氏与蘋儿交好,今日言词之间便与张曹掾暗示了两分,可他却未曾作半分表示,不只是装傻还是真的没有听懂……张偕在武王面前颇受重用,若是蘋儿能得张氏一族支持,日后立后一事或能多得几分保障。”   “这些事情,你们男人们做起来未免有结私之嫌,还是改日让我去会会这张氏吧!女人的心比起男人总是软些。”冯夫人忧心忡忡的做了一番打算,忽然想到数月未见面的女儿,一时间有些伤心,匆忙进了房间收拾出几件冬衣来,看着窗外落了一地的枯叶,她有些伤感的低低的叹道:“蘋儿的事情自小便由我一手打理,也不知如今嫁为人妇,可曾记得要为自己和殿下多备置几件新衣……”   第二日一早,武王府便传出冯姬感染风寒的消息,冯夫人正在屋内收拾着亲手为女儿缝制的新衣,听到这个消息,她又是担忧又是恨铁不成钢的狠狠叹了口气,借着探病的名义带着两个小婢并一个老妇去武王府探视数月未见的女儿。   武王府庭院深深,那些日日精心伺候的花木早已凋落,冯蘋坐在亭阁之中,有些黯然的瞧着那些残枝枯叶,低声喃喃:“你瞧,才开了不过小半个月,这花便谢的这样快……”   侍婢们都纷纷垂头不语,生怕心情不虞的夫人会点到自己的名字,正在她们惶惶间无所适从的时候,忽然间传来一道惊呼声:“我的儿,你不是感染风寒了么?怎能坐在此处吹风?”   冯蘋听到这亲切的话语声,泪珠子忍不住在眼里一滚,顺势依偎进冯夫人的怀中,闻着那熟悉温暖的味道,哽咽着开口:“难不成母亲真以为我这是病了么?再者说,就算我是真病了,又有谁在乎呢?”   “唉……枉我精明一生,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傻孩儿?”冯夫人挥退了身后侍婢,又轻轻推开冯蘋,不再年轻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女儿娇嫩的面颊:“你这傻孩子,即便你没病,可你如今这般光明正大的游园看景,不正是在明着跟殿下叫板么?你既说你病了,就该好好儿的在床上躺着,等着殿下来怜惜你才是,这般跟殿下置气,反而会让他觉得你没有容人之量。”   “我还要什么容人之量?”冯蘋听到这里,忍不住哭出了声音:“殿下此时心心念念皆是刘姬,哪还记得我这个看腻味了的人?”   冯夫人听到这里不禁蹙紧了眉头,恨铁不成钢的瞧着女儿:“都怪我从前对你纵容太过,才让你成了如今这副什么都不懂的蛮憨性子。我且问你,哪个男人喜欢整日哭哭啼啼的妻子?你可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如今不过一十六岁,哪里就腻味了?你看看你娘如今多老了,你父亲身边又何时缺了年轻貌美的女子,为何这么多年来他仍是待我一如既往呢?”   “那我该怎么做?”冯蘋痴痴地看着母亲。   “我今日过来,不是听你抱怨哭诉,亦没有打算让你马上就能学的通透。”冯夫人微侧了下眼,朝身后唤道:“流霜。”   “夫人,姑娘。”先前一直静静站在那里的老妇上前一步,不卑不亢的朝两人行了礼,她穿着一件绛色曲裾,如银盘般的脸上露出一抹平静慈和的笑意。   冯蘋有些怔愣:“母亲这是何意?”   “你也算是流霜看着长大的,留她在你身边教导你,我很放心。”冯夫人拍拍女儿的手,对着流霜吩咐道:“以后你便跟在姑娘身后服侍她,她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你便多多费心了。你丈夫孩子在府中我会让人照应着,你不必过于忧心。”   “诺。”流霜低低的应了,从身后侍婢的手中接过冯蘋的大氅披在她身上,轻声道:“姑娘还是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那我先告辞了。”冯夫人见状,便一边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道:“你与那张曹掾的夫人关系如何?”   冯蘋想了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母亲,犹豫半晌,才轻声道:“我是将谢姐姐当做亲姐姐的,只是她素来恪守礼节,与我交往之时往往非常谨慎,从未逾越过半分。”   “好,我知道了。”冯夫人静默半晌,忽然回头看着女儿,再次嘱咐道:“蘋儿你记住,你将来要走的路,远比现在更艰难万分。”   冯蘋看着母亲渐渐走远的身影,忽然有种无法言说的害怕。她还记得小的时候,那时母亲每走一步皆是身形妙曼,莲步款款,而今,那不再年轻的妇人在岁月的摧残下已经显得有些发福,步履之间,多了几分略显疲态的从容,却也少了几分年轻风情。   如果有一日父亲母亲年老体衰,那时她又该怎么办呢?   “夫人,咱们回房去歇着吧,您还病着,不宜在外太久。”流霜上前一步扶住冯蘋,微微笑着看她。   “姑姑,你说,这风这么冷,是从哪里吹来的呢?”冯蘋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双手团抱住自己的双臂。   流霜怜惜的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笑着抚慰道:“怕是从阜陵那边吹来的呢!大将军打了胜仗,大军的气势令天地都变了色。”   “是,你说的是呢!”冯蘋眼睛一亮,惊喜的说:“即便日后那刘氏进门,可我也还有我哥哥护着我。”   流霜一瞧她这半点心思都藏不住的样子,忍不住低低叹气。    ☆、人情      武王府里冯蘋母女二人的对话就如同一颗落入海里的石子,丝毫没被任何人注意到。但第二日,一向公私分明的武王殿下,却因为冯姬夫人身体不适提早退朝,并留在冯姬身边亲自照料。   因为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在购置年货,张家自然也不例外。明日便是小年,因此这一日一大清早,谢同君便带上小姑张媗上街采买衣物礼品,姑嫂二人兴致颇高,拒绝了家里的马车和小婢,徒步往市肆而去。   绕梁已于三个月前嫁给杨珍,搬出张府去夫家那边住了,那时她本来亲自为谢同君调/教了一个小婢,名叫柳枝,只是谢同君一年到头四处东奔西走,与这小婢并不十分熟悉,更何况柳枝虽然十分细致体贴,但到底不及绕梁贴心。   时间虽已进深冬,但梁州因为北方有长侯关相阻,虽也寒冷,倒是不如通州那边阴气入骨,谢同君一路跟张媗笑闹着说话,没过一会儿便到了一家首饰铺子。   谢同君当初刚来到梁州时倒还有兴致四处逛逛,但后来新鲜劲儿过了,便再也懒得出门,整日宅在家里,不是武枪弄棒就是窝在书房看书,几个月不出来,因此城内倒有一番新的变化。比方这家新开的首饰铺子,虽然外面不起眼,但是里面的首饰却也精巧,让人有买下的欲望。   她拿起一只精巧的步摇,小巧的簪身泛着细碎的银光,底座上一只展翅欲飞的碧色蜻蜓活灵活现,翅膀在颤珠的衬托下微微晃动,看起来俏皮又可爱。   “来,别动,让我替你簪上瞧瞧。”谢同君将步摇插入张媗发中,稍稍后退了两步前后看看,赞赏道:“我看着簪很是适合你,先把这支买下来吧?”   “二嫂的眼光,我自然信的过罗!二嫂你瞧瞧我帮你选的这只玉簪。”张媗拿起手上的簪子就要帮谢同君插上,但是还不待她将簪子摆好,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这不是张夫人么?”   谢同君有些诧异的回过头来,恰对上一双友善而不失精明的眸子,她连忙笑着朝来人见礼:“冯夫人也来挑选年礼么?”   “只是出门逛逛就遇上了夫人,正好结伴而行如何?”冯夫人亲热的扶住谢同君胳膊,不等她回答,又转而看向身后的张媗,笑着道:“许久不见张三姑娘,姑娘出落得越发的可人了。”   “夫人谬赞了。”张媗也笑意盈盈的一礼。   冯夫人从前只是奇怪张媗早已经双十年华却没嫁人,今日心里却又有些别的念头出来,她隐晦的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只觉得张媗娴静美丽,甚至有种越看越合心意的感觉。   张媗对冯夫人的心思半点不知,但谢同君本就是习武之人,立刻就察觉到了冯夫人暗暗的打量。   三人寒暄了几句,便一同看起店中的首饰,冯夫人虽然人过中年,但眼光却很是独到,挑中的东西都很得张媗的心意,加之她如同长辈一般自然的关切与亲昵,让数年未见母亲的张媗对她很有好感。三人一边聊天,一般慢悠悠的逛着,一个上午的时间很快便过完了。   冯夫人不嫌辛苦的陪着他们两个年轻人逛街,谢同君已经对她的来意有了几分猜测,此刻正好走到一处茶楼门外,她便顺势停下来朝冯夫人笑了笑:“逛了这许久,夫人也累了吧?这家茶楼的茶煮的极好,夫人可有兴趣进去品尝一番?”   “哦?”冯夫人见谢同君如此善解人意,不禁有些高兴起来,当下便答应了她的提议:“那我可要好好尝尝了。”   三人进了雅间,挥退了前来侍候的下人,冯夫人一边打量着房间里雅致的布局,一边连连点头赞叹:“张夫人真是好眼光,这般清雅的好地方,我从前路过数次,竟都是生生错过了。”   “夫人若是喜欢此地,日后闲暇之时,倒也可以经常来此坐坐。”谢同君笑着提起小炉上已经沸腾的砂壶,为冯夫人斟了半盏:“夫人尝尝是否合胃口?”   冯夫人从善如流的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啜了一小口,赞叹道:“这茶闻起来香味平平,入口却茶香四溢,确实不错。”她说着忽然悠悠的叹了口气:“只是这样的好地方,我却难得有时间来此,一想起家里的那些糟心事情,哪里还有心思品茶?”   “夫人虽然忙于庶务,可也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啊!”张媗关切的瞧着冯夫人,见她情绪低落,便故作轻松的开口:“有多少人想过的这般忙碌,却没有夫人的好命呢!”   “好孩子,你还小,哪里懂为人父母的苦恼?”冯夫人慈爱的抓住张媗的手,轻轻地叹气:“别人都羡慕我的好命,可我却羡慕你们这样年轻单纯的小姑娘呢!只是我那儿子一把年纪还不娶妻,女儿却因为殿下的事情耍小性子,可真是叫人头疼。”   张媗没想到冯夫人会说这么私人的话题,一时间有些诧异,更何况她是未出阁的女子,实在不好接这些话,便佯作不懂,只笑着却不开口说话。   “冯将军年轻有为,夫人还怕将来娶不到媳妇么?”谢同君打趣着开口:“只怕是将军要求太高,平常的女子入不了他的眼呢!”   “那是那傻小子没见过好姑娘,若是他瞧见你们家三姑娘,只怕那傲气也得平一平。”冯夫人一边说一遍暗暗打量着张媗的脸色,见她只是一门心思喝茶,顿时有些淡淡的失望,将目光移向谢同君。   谢同君听见这话,却也只是云淡风轻的转移了话题:“夫君可宝贝着这丫头呢,我都要吃她的醋了!”   “二嫂就知道打趣我,我还吃你的醋呢!从前二哥最疼我的,自从你进了门,二哥便眼里心里只有你了!”   冯夫人见这姑嫂二人面色如常的笑闹着,谢同君更是三番两次避重就轻,忽然觉得这样的试探令她有些头痛,于是便开门见山的开口:“不瞒张夫人说,其实我今日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便是我那小女蘋儿……我知道夫人与她交好,定是知道她过于单纯娇憨,如今殿下要娶新夫人,那刘氏一族底蕴深厚,只怕新夫人也是个傲气的。只是心性家世,总有一样得为蘋儿撑一撑才是。所以只好厚着脸皮求一求夫人,能否帮一帮我那可怜的女儿。”   “冯夫人严重了。”听到冯夫人连“求”字都用出来了,谢同君顿时有些同情她,便不再跟她打马虎眼,而是认真的开口道:“夫人若日后有何难事,我与夫君力所能及之处,定不会袖手旁观。”看到冯夫人倏然发亮的眼睛,她忽然感到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但是却又不得不说:“只不过,先祖曾有训示,张氏一族不涉朋党,不站阵营。夫人,今后殿下一统天下,立后立嗣一事我夫妻二人帮不了忙,但若夫人遇上其他难处,我二人定竭力相助。”   她说的这番话,是与张偕商议之后所能做出的最大的承诺。张氏一族不涉朋党,不站阵营,不只是因为张家先祖的训诫,也因为张家不止他们夫妇二人,朝堂上的每一次重大决定,跟家族都息息相关,他们不只属于张家,对家族也有无法逃避的责任。   冯夫人听到这里,虽然能感受到谢同君话里的诚意,却仍旧感到有些失望,她想要的,就是张氏一族能够在日后扶冯蘋和冯家一把,可如今谢同君如此坦率地表明了立场,她也实在不能奢求太过了。   也罢……也罢!冯夫人失望的叹了口气,不过很快她便敛住了眼底的异色,朝着谢同君感激的笑起来:“那便多谢张曹掾与夫人的这番心意了。”   辞别了冯夫人,两人也没了再逛下去的心思,便请了茶馆的小厮前去张府通知马车来接。   张媗遗憾的叹了口气:“刚刚冯夫人看起来好像很是失望呢!冯姑娘真是可怜,虽然嫁给了武王殿下,却也要承受普通女子所不必承担的责任和纷争。”   其实对于冯蘋的事,谢同君也感到有些难过,但既然身处在这个时代当中,就没有人是可以完全脱离各种烦恼的,虽然冯蘋是很可怜,但她也无法帮她摆脱现在的困境,只能在她需要什么帮助的时候,替她出几分力,想一想办法。   作为大家族女子,嫁入皇室,本就要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东西,只希望桓陵能够看在当年冯崇倾尽全力帮他稳健政权的份上,能够多多善待冯蘋几分。也希望冯蘋能够学的聪明一些,就算不能在各处角逐中游刃有余,至少也要能够保护自己才是。    ☆、小年      因为今日是小年,因此天才刚刚亮,街道上就已经隐隐约约可听见爆竹声劈啪作响,清寒的冷风里面,倒也多了几分年味儿。   张府里,众人早早便起了床,徐贤、张绣等张氏兄弟也凑到张家,男人们都坐在厅堂里天南海北的聊天,女子们则在厨房准备拜祭灶王爷用的祭品。黄羊、麦芽糖、枣栗、酒等等都是提前备好的,但还要替灶王爷准备好一些下酒的小菜。   据柳枝说,酒是为了让灶王爷喝的晕晕乎乎,忘乎所以,而麦芽糖则是做的越甜越粘越好,这样灶王爷吃了,就不好意思再说他们家坏话,就算他想说,可嘴巴也被麦芽糖粘住了。   谢同君虽然不迷信,但是却觉得这风俗淳朴而可爱,而且因为节日氛围如此浓厚,即使一大早便起床忙里忙外,也觉得格外高兴。   等里里外外都忙完了,女子们也到厅堂去凑热闹,都是自家人,也不必刻意去避讳什么,粥点小菜往案几上一摆,整个厅堂顿时饭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谢同君与张偕并排坐在一张小案上,她刚落座,张偕便一把握住她左手,小声道:“怎么也不知道在灶边取取暖,可真凉。”   “是为了让你帮我捂着。”谢同君璨然一笑,伸出小指勾了勾他的手心。张偕便一把握住她的手,两人十指相扣,交握的双手掩在宽大的袖笼之下,静静体会着独属于爱人间的静谧和温情。   吃罢早饭,撤下了餐具和小案,众人又围坐在一块儿聊了会儿天,一向最是闲不住的徐贤便嚷嚷道:“干坐在这里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来玩儿投壶吧!”   “叔由这提议极好,只是若要玩投壶,当然得有个好彩头才是,你们看,取个什么彩头好呢?”张氏兄弟中,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年立刻兴致勃勃的答应了这个提议。   “要彩头还不简单吗?”徐贤高高的挑起眉头,脸上浮现出一抹邪邪的笑意:“不知诸位可尝过曹掾夫人做的饺子,那味道可真叫一绝!今日虽非吃饺子的最佳时机,可小年好歹也占了个“年”字不是?我们便以此作为彩头好了!”   “极好极好,那么头名便得三十只饺子,第二名二十只,第三名十只,余下的人便只有看的份儿,没有吃的份儿,岂不是很有意思吗?”那少年张彦抚掌而笑。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张媗立刻跳出来反对:“你们皆是上过战场的英武男儿,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比的过你们?”   “那你想怎么样?”张彦一怔,好笑的看向张媗。   “我一支中了,抵你们五支才公平!”张媗急急地伸出五根手指,佯装威胁的看向众人:“若是你们不同意,那我便要我二嫂只做给我一人吃。”   “你这不是耍赖吗?”徐贤不服气的瞪着她:“你二嫂跟你这等只会耍赖的小丫头可不一样!”   “小丫头片子?我分明比你大!”张媗不甘示弱,拖住谢同君的胳膊晃来晃去:“二嫂,你说你是帮他们还是帮我?”   “偕也觉得这提议不好。”正在这时,嘴角边一直挂着淡淡笑意的张偕也开口了。   “这提议哪里不好?”张绣一怔,迷惑的看向张偕,似乎没料到他也会掺和进来。   “为何非得只拿我夫人做的饺子为彩头呢?若是真要玩,咱们就分成两队,输的那一队给赢的那一队包饺子才公平。”   “好好好!当然好!”张偕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张彦和徐贤的支持,张彦更是大声嚷嚷道:“那我要站在跟嫂夫人对立的那一队,想吃饺子的都站我这边!”   徐贤与张彦兴奋的心情很快就感染了每一个人,众人平日里都忙着打仗带兵,哪像今日这般放松?因此很快就放下了拘谨的心情,纷纷到张彦身边站定了。   就连方才还兴冲冲拉着谢同君袖子的张媗,也很没出息的挤到了张彦旁边,不怀好意的朝谢同君挤眉弄眼。   好在谢同君并非孤军奋战,张偕正站在她身旁,有些无奈的笑着:“你们岂非在以多欺少?”   “没办法,谁叫弟妹有那么一手好厨艺呢!今日便辛苦弟妹了!”一个三十上下的族兄憨憨的笑着,朝夫妻二人举手一揖。   “你们可休要得意太早了,我当初在黉学读书时,可是出了名的例无虚发。”张偕不以为意的挑眉微笑。   “哟,你们瞧瞧,族兄这分明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呢!我们这么多人,可不能就这么输了,否则不得被他嘲笑一辈子吗?”张彦立刻跟着起哄:“咱们七个人,谁若是拖了大家伙儿的后腿,待会儿等吃饺子的时候,咱们便尽管去抢他的!”   “你这臭小子,这不是针对我吗?”张媗故作不悦的瞪他一眼,高高的翘起嘴角:“若想我不拖你们后腿,你们得好好的哄着我才是,否则我便偏偏不投中!”   “我们可不要你这丫头瞎掺和,你就是故意拖后腿,我们也能赢!”徐贤不以为然朝张媗龇牙咧嘴的做着鬼脸,气的张媗提脚便可劲儿往他身上踹。   玩玩闹闹一番,意见好容易达成了一致,准备好了投壶和箭支,众人才玩了一轮,外面便传来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看你们玩的这般高兴,我这是来的不巧了?”   “原来是东曹掾,所谓来者是客,我们还敢把你赶出去不成吗?”徐贤上上下下打量陈容一番,打趣道:“我看你春风满面,莫非是撞桃花了不成?”   “叔由说笑了。”陈容悠悠的叹了口气:“桃花劫我可消受不起,只是见到你们一番好兴致要被搅扰了,便着实有些惋惜。”   “你笑的这般得意又阴险,哪有半分可惜之意,还是说说来意吧!莫非是大军将要抵达城门了不成?”徐贤的眉头高高挑起。   “要说阴险,仲殷与你,堪当魁首才是。”陈容不再耽搁时间,笑着道:“你们还是快些回家更换朝服准备出门相迎吧。”   众人听到这消息,高兴激动之余,又不由得觉得有些扫兴,张彦更是拍着张偕的肩膀道:“看来老天都想让你晚点向我们求饶呢!也罢也罢!我们便先放你一马,晚间再来拜会。”   众人都意犹未尽的散了,各自急急忙忙赶回家更换朝服,前往城门口迎接冯彭大军归来。   徐贤见众人散尽,笑意盈盈的移步到谢同君身旁,狡黠的笑道:“许久不尝你手艺,今晚可莫要藏私才是。”   “你的意思是说,我做什么你都吃罗?”谢同君盈盈一笑。   “唉,凭你我的交情,即便你要我咽下穿肠毒/药又何妨?只是你素来善良又大方,定不会如此亏待多年的老友吧?”   “我素来善良又大方,对你却是个例外。”谢同君轻轻拍了拍徐贤的肩膀:“初来乍到,晚去显眼,早些走吧!”   这次阜陵之战,梁州的三大台柱都去了,除了冯彭之外,素有“战神”之称的樊虚,刚刚投靠桓军不久的张淮也都随大军出征。张淮首胜便立功,素有惜才之心的桓陵定会借此机会大加封赏,一为笼络人才,二为煞一煞樊虚的威风。   张偕一边套上繁复的朝服,一边若有所思的凝眉不语,谢同君见他连穿衣服都有些心不在焉,不由得打趣道:“别人都说少年老成,最不可爱,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可不就是个老古董吗?”   “夫人此言差矣。”张偕系好腰上束带,眉目舒朗,温温笑道:“昨晚我还瞧见夫人就着月光看着我发呆!可见我如今尚还是夫人眼里眉目俊朗的青年才俊才是呢!”   “好你个张偕,原来你昨夜装睡!”   “非也非也,倒是夫人目光炽热,令我在睡梦里也难以忽略你如有实质的拳拳爱慕之意啊!”   谢同君知道刚刚反驳错了地方,瞬间有些词穷,气急败坏道:“自恋鬼!我还道你是个读书人呢!知不知羞?”   “夫人又错了!”张偕忽然一把拉住她胳膊将她搂进怀里,一边低声调笑道:“夫人明明知道,我对自己的爱慕之意,哪及的上对夫人的万分之一呢?”   “好了,走吧!”谢同君一掌抵住他探过来的温热气息,拿过一旁新做的大氅替他披上,顺势将他推出门外:“你还是快些去城门候着吧,至于我这苦命人,只好在家里替你收拾烂摊子了。”   “夫人辛苦。”张偕立刻俯身一揖,玄色直裾在冬日的阳光下泛出丝丝绮丽的细光,唇角的笑意一如往常的淡雅温柔。   张偕刚刚出门,在一旁偷窥多时的张媗便痴痴笑着从墙角根儿慢悠悠走出来,满脸揶揄的开口:“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是呀是呀,改日该给咱们三姑娘相看个好人家了。”谢同君面不改色心不跳:“如此一来,也免得你整日里偷听别人家私房话呢!”   “二嫂就知道取笑我。”张媗媚眼横生的瞥了谢同君一眼,姑嫂两人笑闹着说着话,一路慢慢往厨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猜一猜,张偕留下的烂摊子是啥~ ☆、疾终      固若金汤的城门前,一片乌压压的人头翘首以盼,平日里热闹的大街此刻安静异常,生怕讲话声掩住了远处传来的阵阵蹄音。就在众人紧张难耐之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响彻城门内外:“大军凯旋!”   众人精神一震,安静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只见洞开的城门外,三匹高头大马率领大军气势凛然的往城内走来,还未行至桓陵面前,一身铠甲的冯彭与张淮就已经下马,朝着桓陵单膝跪拜:“参见殿下,臣等幸不辱命。”   “二位爱卿辛苦了,免礼平身。”桓陵亲自扶起二人,正欲跟二人寒暄几句,早已静待片刻的樊虚忽然在此时下马揖手为礼:“殿下,久见了。”   “瞧我,竟然忘记了樊将军!”桓陵丝毫没有被打断的尴尬,笑着拍了拍冯彭的肩头:”此役大胜,三位皆是大大的功臣,孤已经在武王府设下宴席,正待为三位将军接风洗尘。”   “分内之事,不敢居功,殿下先请。”冯彭侧身相让。   阜陵一役胶着已久,如今见到气势凛然的大军归来,虽然早已知道胜利的消息,但君臣上下仍是感到高兴非常,一时间,众人皆抛去平日里各种拘谨提防,朝堂气氛一派和乐融融。   宴会酒过半酣,桓陵遣心腹呈上早已准备好的绢帛,淡淡的笑道:“今日大军凯旋,又恰逢小年,实在是该好好庆贺一番。这次冯将军三人立了大功,孤该好好的赏赐一番。”   “赏赐倒在其次,只是殿下若能放我一天假让我睡他个天昏地暗,那便再好不过了。”张淮朗声而笑。   “自然自然,这是自然。”桓陵亦是开怀大笑:“那孤便放你三日假,另封你为勇毅大将军,下率五万兵马,掌天虎、追风两营令,另赐良宅一座,仆妇若干。”   “多谢殿下,臣愿为殿下鞠躬尽瘁。”张淮单膝跪地谢恩:“将军一职臣不敢不受,只是良宅仆妇臣尚不需要,如今我军内部物资有缺,应以勤俭为本,臣独身一人,一切从简,与家弟住在一起即可。”   “伯武有心了。”张淮所言句句在理,桓陵不再坚持相劝,转而道:”冯将军、樊将军亦是退敌有功,只是你二人皆是大将军,如今便封冯将军为建安侯,樊将军为忠义侯。”   “多谢殿下。”冯彭眉头微蹙,面上不喜不怒:“臣尽臣子本分,如今冯家承蒙殿下恩泽已多,不敢再过多索取。”   “孤赏赐,你们接着便是,怎的如今都百般推诿起来了?良宅仆妇可以省下充作公资,难道爵位也能捐出来不成?”桓陵佯作生气:“这件事便这么定了,孤敬诸卿一杯。”   一时间,众人齐齐举杯,气氛好不热闹,冯彭没了说话的时机,只好将此话题按捺下来,独坐一隅静静饮酒。   有时候,太多恩泽光环加身,其实并非什么好事,一般说来,张淮首功,桓陵又有惜才之心,借此大加封赏倒也合乎情理,只是他与樊虚二人封侯的赏赐却是过重了。   桓陵虽然离皇帝只差一个称呼的距离,但名义上也还是称王,而冯家一府两侯,却让他觉得越发不安起来。清酒慢慢流入喉中,给平静无波的心平添了几分焦灼。   “孟轩。”正在冯彭暗自平复心情的时候,东曹掾陈容忽然静静的走到他身边,微微朝他举杯:“一府两侯,真是天大的殊荣,恭喜孟轩了。”   “唉,夏侯何必取笑我。”冯彭虽然诧异陈容会特地来此敬酒,却仍是按下心中疑惑,苦笑着摇摇头:“殿下赏我浮名加身,我却独爱饮酒喝茶。”   陈容潇洒的一撩袍角盘腿坐下,揶揄的笑道:“没有浮名加身,哪有闲情饮酒喝茶?殿下既然给你了,你就莫要再多想了。”他替两人斟满酒盏,又是豪气的一口饮进杯中之物。   “我倒真是羡慕你。”冯彭笑着看他一眼:“我们这些人里,便是你活的最为轻松自在了。”   “那是你们看不破啊!”陈容似笑非笑的觑他一眼:“陈某自在,是因为陈某无所求,殿下宽容,允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混得那几两俸禄粮米,以保口腹罢了。其实我啊!只盼能日日睡至日上三竿,饮尽美酒看遍奇书,到晚年时安安静静茫茫而死便够了。”   冯彭大笑着拍拍陈容的肩膀,举杯相碰:“那我便在此预祝夏侯兄美梦成真。”   “好说好说,你也美梦成真。”陈容促狭的眨眨眼睛,刚想起身,却被冯彭按住了身子,他不禁侧头邪邪的笑着觑他一眼:“孟轩这是怎么了?是舍不得我走么?”   “冯某不好这口。”冯彭微微放松了力道,却并未完全松手:“只是想问问你这明白人,我有何美梦要成真了?”   “唔?”陈容一掌拍掉他的手顺势坐下,笑容微妙地看着他:“莫非你是真不知道?”   “冯某不知,还请夏侯兄为我指点迷津。”冯彭微微仰了仰身子,半靠在身后的小榻上,他眼睛半睁半阖,若有所思的看着陈容。   陈容不再故作神秘,而是正经的朝着冯彭一揖手:“恭喜冯将军,先是侯位加身,后有贤妇进门。”   “贤妇进门?”冯彭诧异的坐直身子,紧盯着陈容蹙眉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你是一丁点儿口风都不知道了?”陈容挑眉微笑:“便是令尊令堂,正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呢!瞧中的,乃是西曹掾家的三妹妹,张姬姑娘。”   “西曹掾?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为何一点都不知情?”冯彭越发觉得疑惑了,甚至心底隐隐有种愤怒的感觉。   “冯将军这是怎么了?喜不自胜,还是有所不满?”陈容慢慢站直了身子,忽然笑着开口:“其实之前所说是我猜的,我不过是,恰好看到令堂与张三姑娘一同逛首饰铺子而已。”   “你……”冯彭慢慢的闭了闭眼睛,收敛住自己上涌的怒气,半晌才悠悠的笑道:“没想到半个月不见,东曹掾倒是越发的幽默了,只是这等有关姑娘家闺誉的玩笑,还是莫开为好。”   “我可是只告诉了你一人,若是张三姑娘名声有损,我可不负这个责任的。”陈容朝冯彭眨眨眼睛,笑容满面的离开。   冯彭独自静坐了一会儿,只觉得渐渐平静的心里似乎有一股无名邪火越烧越旺。陈容为什么要忽然与他讲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他本不是一个无聊的人,两人交情也不足以开这样的玩笑,难道是……   冯彭在人群中扫视一圈,看见不远处与人谈笑风生的父亲,犹豫一番后,还是起身往那边走去。   众人看见冯彭过来,自然识相的与冯崇告别,冯崇见一向稳重的长子面色似有不虞,不由得有些好奇,笑着开口:“许久不见你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了。”   冯彭却开门见山:“父亲,最近家中可有何事发生吗?”   “你听说了?”冯崇有些诧异,略显笨重的身躯慢慢在席上跪坐下来了,才斟酌着开口:“联姻一事,势在必行啊!”   “联姻?”冯彭隐约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犹疑的问道:“为何非要联姻?”   “男子三妻四妾本也正常,我本以为你会比你妹妹平静地多,不想你也如此激动。”冯崇苍老的面容渐渐浮现一丝忧色:“何况今晚殿下特地封侯,除了安抚,也是大大的恩泽了。”   脑中灵光一现,似乎刚刚的一切皆有了解释,冯彭慢慢定下心绪,苦笑道:“父亲担心联姻的对象实力强劲,所以想要与张家缔结百年之好么?”   “有何不可?”冯崇诧异于长子消息的灵通,却也没有明确提出,而是笑容满面的开口:“你母亲看过那张姬了,相貌教养,皆属上乘,与你很是般配。”   见父亲肯定的回答,冯彭更是肯定了心里的想法,出声反驳道:“父亲只想着我与张三姑娘相配,可曾想过两家或许根本结不成姻亲呢?”   冯崇一怔,继而有些惊异的看着长子:“你瞧不上张三姑娘?还是张家瞧不上我冯家?”   冯彭无奈的摇摇头,将方才一事告知冯崇,冯崇听后,身子微微一晃,不可置信的开口:“你的意思是,殿下不想让我两家结亲?”   “然也。”冯彭点头:“陈容城府极深,绝无可能与我开这等不知轻重的玩笑,只怕这是殿下让他来试探警示我。张氏一族在朝中地位超然,先有张偕、张绣等兄弟,如今又有张淮受封,而我冯氏一族根底深厚,又有妹妹嫁入武王府后宅,只怕陛下是害怕日后登上大宝,被两家干扰立后立嗣一事。”   听闻长子一言,冯崇顿时觉得心里发凉:“是了,是了……先帝曾深受外戚之苦,故而屡屡劝诫皇子们日后继位要防范外戚,只是我没想到,殿下他竟会想的这般深远。”   “父亲,小妹的事情,暂时先放一边吧。”冯彭低声安慰:“殿下不喜欢我们自作主张,我们就先顺其自然吧,当上皇后……也许并非想象中那般美好,小妹她,也并不适合这个位子。”   “可是不当皇后,你妹妹又该如何在后宫立足?”冯崇颓然的摆了摆手:“你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一定还有别的法子。”   冯彭见父亲如此执着,便也不再继续规劝。本来身为大家世族,就一直承担着维护家族荣耀的责任,更何况树欲静而风不止,无论冯蘋是不是想当皇后,冯家都躲不开日后争夺后位的命运。再者以冯蘋自小骄矜的性格,又怎会忍受住甘于人下的滋味呢?    ☆、问礼      冯彭第一次有种既无力又疲惫的感觉,他轻轻闭眼揉着眉角,歇息半晌过后,正欲到屋外吹吹风冷静一下,转眼忽然看见西曹掾张偕跪坐在桓陵对面,两人正静静地说着话。   他凝视的视线过久,张偕与桓陵皆察觉到对面的窥视,张偕佯作不知,桓陵却微微侧目,朝着远处的冯彭遥遥一举杯。   冯彭尴尬的收回目光,朝着桓陵微微一揖,衣袖轻拂间已经转身走到外间,任狂风吹乱了他的长袍和发丝。   桓陵亦收回目光,揉着眉角笑道:“方才说到哪里了?一时不查,我竟有些恍神了。”   “殿下忧心朝中之事,也要注意休息才好,切莫过于劳累了。”张偕贴心的嘱咐。   “哈,休息么?”桓陵低低的苦笑一声:“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紧要关头,朝廷军军心不稳,正是我等一举剿灭桓缺的大好时机,可我却苦于兵力粮草不济,哪还有心思休息?”   “殿下过于忧烦,总是显得我们这些臣子的无能了,殿下就当是体恤下属吧。”张偕轻松地开口:“好歹如今朝廷军不似以往那般坚不可破,只要此次与刘氏联姻成功,攻入长平即是指日可待。”   “是啊!”桓陵拍拍张偕的肩膀,露出一丝恍惚的笑容:“好久不曾与你这般轻松的谈天说地了,想想竟有些怀念以往在徐帝手下讨生活的清闲日子了。”   张偕一边挽袖煮茶一边开口:“曾经那般艰苦,殿下也能苦中作乐,如今兴武帝虽实力强劲,所作所为却渐显昏聩,令百姓心有惶惶,而殿下却深得民心,待日后一统江山,欣赏山河秀丽之景岂非更让人感到舒适?”   “哎呀!”桓陵笑着接过张偕手中的茶盏,调侃道:“仲殷几时也学会拍马屁了?几句话下来竟让我心结顿舒。”   张偕微微一笑:“为人臣子,本就该为殿下分忧解劳,更何况臣所言皆是发自肺腑,未曾有半句虚话。”   “说起分忧解劳,你认为此次问礼刘氏,该派遣何人前往最为合适呢?”桓陵不再开玩笑,转而说起了正事。   “这个么……”张偕微微沉吟:“臣认为除了礼官之外,东曹掾乃属上上人选,咱们如今尚不知刘氏想法如何,而东曹掾素来能言善辩,又机敏过人,遣他前去定能事半功倍。”   “哈哈哈……”桓陵忽然大笑出声:“不瞒你说,因为此事郑重,令我这几日都犹豫不决,方才问过夏侯,他却是推荐你去,且跟你方才的说词乃是一般无二,你俩何时学会互相吹捧了?”   “想是东曹掾的自谦之词罢了,若论口才,以往臣在东曹掾手底下可未曾讨到过一点便宜啊!”张偕无奈摇头。   “那好吧!”桓陵坐正了身子,沉吟一番道:“此事你们二人自己商量去吧!另外一个人选我已经定好了,徐贤还未曾有过表现的机会,便让他也去。”   “诺。”张偕点头应下:“殿下方才喝了不少酒,不如尝尝臣烹茶的手艺如何,即便入喉不香,解解酒也是好的。”   两人虽为君臣,但这会儿心情放松,加之军队大胜,又逢年节,屋内靡靡之音不停,觥筹交盏声不断,便也天南海北的闲聊着,恍惚有种岁月安然的错觉。   宴会结束时也不过天近黄昏,朝臣们酒足饭饱,或有贪杯者,走起路来更是步履不稳,东倒西歪,被冷风一吹,瞬时清醒了几分,与同僚告别一番才各自回家。   冬日的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呼啸而过,张偕披着大氅迎风而立,站在武王府外的房檐下静静等待着,不一会儿,喝的醉醺醺的陈容便被武王府丫鬟扶着出来了,张偕看见来人,便跟在两人身后,随着陈容一起上了马车。   陈容脸色驼红,半眯着眼紧盯着张偕,笑容似讽似嘲:“你这般众目睽睽间上我的车,不怕别人瞧见说你结党营私么?”   “既是众目睽睽,便说明我心中亦是光明磊落,又有何惧?”张偕一撩衣袍上了马车,好整以暇的坐下,瞥见马车中间的小几和泥炉,便默默地用小夹子夹起茶叶添到小壶中打算煮茶。   暖气充足的车厢内,张偕神态放松,煮茶的动作优美文雅,不一会儿,车厢内便溢满清雅的茶香。   煮好茶后,他率先端起一盏递到陈容手边,唤醒那装睡的人:“尝尝我的手艺吗?”   “唔……”陈容半眯着眼,神态安然的侧躺在软榻上面,接过茶盏轻轻一嗅:“果然香气扑鼻,仲殷果真秀外慧中。”   “是呀,论口舌之锋,你乃当世翘楚。”张偕毫不在意他的打趣,姿态悠然的摆弄着手中茶香袅袅的小壶,开口问:“既如此,你为何不毛遂自荐,反而要拖我下水呢?”   “我这是在给你立功的机会才是。”陈容醉眼朦胧,笑意盎然:“我为东,你为西,难道你不曾有一点不平么?不想扳回一局把我挤下去么?”   “不想。”张偕抬眼看他,唇边带起一丝淡雅如菊的笑意:“你如此看重功名,还是将机会留给你自己,好更进一层楼才是。”   “哎呀!”陈容恍然而笑:“我也想去,只是下阴乃是我曾经的伤心之地,莫可奈何?”   张偕微微挑眉,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只是轻轻晃动手中的茶盏,静静体味茶香中那一抹遗世的悠然:“只是我家有妻子与幼妹还需照顾,想帮你却也分/身乏术啊。”   陈容睁眼看他,嗤然而笑:“睁眼说瞎话,你也好意思?你数次出行,尊夫人哪次没有随行在侧?再说那幼妹,若我记性不差,张三姑娘怕是早已过了双十年华了吧?”   张偕只唇畔带笑,并不作声。   “你若肯痛快去,便算我陈容欠你一个人情。”陈容终于失去继续磋磨的耐性,咬牙切齿的开口。   “你话说到这份儿上,只怕我不答应也不行了?”张偕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掀开帘子道:“东曹掾一路好走,张偕告辞不送了。”   “这么急作甚?”陈容一把拉住他袖子。   “唉……今日跟人打了一个必输无疑的赌,这会儿赶着回去给我夫人赔罪不是吗?”张偕佯作无奈,欲扯回袖子。   “是这样吗?以张偕的脾气,会打没把握的赌?我倒要瞧瞧,你是不得不输,还是在算计什么……”陈容低低的笑了两声,对着外面的车夫道:“转道张曹掾府上。”   “早知我便不告诉你了,如今又要多做一个人的饭食了。”   “有热闹不看非君子呀!”陈容重新倒回软榻上,慢悠悠的开口:“更何况你方才占了我这么大一个便宜,不占回来一点都不适合我的风格。”   “我占你便宜?你可别乱说话。”张偕提起自己还被扯住的袖子:“我说老兄!你瞧瞧是谁占谁的便宜?”   陈容一把松开他袖子,嫌弃的蹙紧眉头:“这些引人联想的话,你还是回家对着你夫人说吧!我陈容有妻有子,可不好这一口。”   张偕哈哈大笑,放松的靠在绵软的车壁上,闭上眼睛假寐起来。陈容见状,便也悠然的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竟然就这么睡着了,等他再醒来时,只见马车内只有小炉还烧的旺旺的,好似已经换了火,只是哪还见张偕的影子,掀开帘子一看,外面车夫也早已不见身影,只留他一人孤零零地躺在马车里面。   他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下了马车转眼一瞧,忽然看见约莫十步远的地方,一群人正有说有笑的忙碌着什么。踱步往那边走去,才见众张家兄弟正端盘子的端盘子,铺蒲席的铺蒲席,放软垫的放软垫。   陈容诧异的往四周一瞧,这才发现此处竟然是张偕家的前院,他的马车竟被赶到张偕家的院子里来了。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陈容好笑的微微摇头,凑近那伙人身边,毫不客气便捻筷夹起一个饺子,却被烫的舌头发麻。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东曹掾急什么?”徐贤笑着递过来一碗水:“曹掾休息的如何?”   陈容接过水一饮而尽:“甚好甚好,所幸张偕还有良心给我留了一盆火没叫我被冷风冻死。”   “我是看你睡的熟不忍打扰你,谁知你醒来却反咬我一口。”徐贤为他腾出一个座位:“早知便不给你留火了。”   “我就说,张偕怎会开如此无聊至极的玩笑,如果是你,那我也便认了。”陈容毫不在意,轻摆衣袍坐了下来:“只是我那车夫竟也不知道叫醒我,实在可恶至极。”   徐贤赞同的点点头:“你那车夫好糊弄的很,我说你不许别人打扰他便信了,确实该好好揍一顿。”   “哈……我揍他岂非如了你的意?”陈容斜睨他一眼:“陈容不请自来,各位莫在意才是。”   “曹掾客气了,我族兄少有说大话的时候,如今输的这般难看,我们得好好尝尝他和嫂夫人的手艺才是,人嘛!自然是越多越好。”   张偕听见这番打趣,倒也不作反驳,而是朗声而笑:“是呀!趁此机会你们可得好好的吃饱肚子才是,以后再想尝我夫人的手艺,只怕遥遥无期啊!我便在此敬大家一杯。”   他一边喝酒,一手挽住谢同君的手掌,两人十指交握,默契的转头相对而笑。    ☆、刘典      小年过后的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一队由千人精兵组成的商队便分作三队,低调的从梁州往下阴刘氏之地出发了。雾霭下的城楼外,桓陵沉默的站立在城墙之上,目送那承载着他无限野心与期许的商队远去。   此次联姻刘氏,就像是打一场没有把握的仗,但不同的是,他们只能胜,不能败。到此时此刻,跟朝廷军完全撕破脸皮的桓军完全是孤注一掷,如不成,不仅内部士气受挫,再面对朝廷军的威逼时,元气大损的桓军也将无法抵挡。   寒风瑟瑟的深冬,谢同君正舒服的窝在温暖的马车里,靠在张偕的肩上继续补眠。昨日晚宴过后,张淮将谢歆的家书给她,信中除了例行的问候身体之类的话,还向她简单说了一下此次为桓军送粮草资助一事。   刚刚看到这个消息时,谢同君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阜陵一战胶着已久,桓军日渐力乏的情况下,襄助桓军的那个神秘之人,也就蒙上了一层更加神秘的色彩,甚至有人说此次乃是上天派来了神仙帮助桓军,桓陵称帝乃是天命所归。   谢同君一直知道谢歆善于筹谋,却没想到他竟然能一举为桓军做这么一件扭转战局的事情。看来他曾经那番分析天下的豪言壮语,想必也隐藏着他自己的一番野心吧。   乱世出枭雄,有人当阴谋者,就有人当投机者,若以后者观之,谢歆的眼光简直犀利精准的可怕。   “想什么?”见她醒了一会儿却还呆呆的,张偕微微动肩。   “想我大哥的事情。”   “伯梁?”张偕收起手中竹简,微微一笑:“谢家门下食客三千,而伯梁又交游广泛、乐善好施,如今看来,多年筹谋到底是值得的。”   谢同君一怔:“多年筹谋?”   张偕看她呆呆的样子,笑着曲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调侃道:“你这傻女子,莫非以为伯梁养着那些门客是好玩儿么?伯梁他表面看起来虽未出世,却是个真正的聪明人啊!”   谢同君虽然数年来一直未断过与谢歆的联系,但是她并未在谢家呆多久,虽然知道谢歆能干,却不知道谢家到底有几分家底。如今谢歆既然已经出手,想必也早有自己的考虑。反正这件事不是坏事,她多想也无益,倒不如静观其变为好。   “你呀,就是爱操心,继续睡会儿吧。”张偕为她掖好被角:“这一路还长着呢!”   “恩……”谢同君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还是忍不住困倦的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了。   下阴之行,比谢同君想象的更加顺利和迅速,虽然如今盗匪猖獗,但因为选的是官道,且他们毕竟是军人,所以偶尔遇到一点小状况,解决起来倒也不麻烦。   半个月后,桓军的三支小队终于在距离下阴汇合,张偕等人找到馆舍下榻之后,便向刘家递上礼函,请求一见。   刘家的消息传回来的很快,家主礼节周到,吩咐下人为张偕等重新安排了住宿,食宿方面更是精致安逸,只是遗憾的是,刘家家主今日身体有恙,不宜见客。   这一等,便足足等了三天。这一日午后,张偕徐贤二人正准备出门逛逛,见识一番下阴之地的风土人情,刚刚走到市肆,忽然有一个醉醺醺的酒汉猛地朝两人撞了过来,张偕微微侧身之际,一张薄薄的素笺已经被塞到了他的掌间。   “你这人走路时瞎了眼么?”瞧见贵客被冲撞,刘家下仆猛地从二人身后窜出,挥起拳头就往那醉汉脸上砸:“这可是自梁州前来的尊贵使者,你简直活的不耐烦了!”   “罢了,”张偕广袖轻轻一挥,攥住仆人即将砸到醉汉脸上的那只拳头,淡笑道:“无心之过,莫过苛责。”   “诺,二位贵客请,小人带你们逛一逛这广义巷,这巷子看着其貌不扬,但是却藏着不少特色小吃。”家仆立刻从善如流,引导着两人往前走去。   “想不到你也好口腹之欲,便由你带我们走一遭吧,若是吃的舒服了,你也有一份儿。”徐贤眼睛一亮。   “那便谢谢徐先生了,小人包管这小吃合您心意……”   三人走走停停,时间过的飞快,不一会儿便到了午间,张偕为谢同君挑选了几样吃食,便兴趣缺缺的打了个呵欠,建议道:“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再晚点我夫人该念叨我了。”   回到刘家别院,路过后院之时,张偕忽然瞥见院中那一树耀眼的红梅,便兴致勃勃的停下脚步往那边走去,口中喃喃道:“好一树炫目的红梅,竟然一夜间便绽满了枝头。”   “这红梅开了几日了,想是先生从未注意过。”   “唔,是吗?那是我的罪过了,竟没在意到这般美景。正好昨夜新雪,可否劳烦你替我将这些东西送去给我夫人?我想同我这风雅的同僚一起好好瞧瞧这寒梅。”张偕将东西递给下人,便拉着徐贤的袖子一边走一边赞叹道:“你瞧瞧这一树,跟你家那一树比,到底哪一株比较好看?”   “我倒不知,你何时也会附庸风雅了。”徐贤将袖子从他手掌间拉出,似笑非笑的瞅着他。   “是呀!我这只好稼穑的老实人,如今也想附庸风雅了。”   “你还是直说吧!”徐贤轻嗅一口清寒空气里扑鼻的暗香,嘲道:“此处冷风瑟瑟,只有我俩这疯子才想到在此刻赏梅。”   张偕心领神会,微微一笑,掌中一方小小素笺展开,中间墨色的“苏兼挡路”四字分外显眼。   徐贤饶有兴趣的捻起素笺,细细打量:“你怎么看?”   “一则、刘家礼数周到,但给我传达消息之人却谨慎非常,说明府中下人有异;二则、或有挡路之人,但是不是苏兼,还未可知。”   “袁珩亲笔所书,还会有假么?”   “桓缺虽然喜怒不定,却并非蠢人。”张偕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火折子,看着那方白色素笺渐渐被火蛇舔舐:“此事还需细细思量,莫要因为这方素笺乱了心思。”   第二日一早,张偕刚刚换好衣裳,门外仆人便匆匆来报,说是刘家家主有请他入府一聚。苦苦等待三天,虽然张偕沉的住气,但是桓军却是等不得,如今刘典松了口,是喜非忧。   几人随着仆人往府内而去,越往进走,越是感觉暗暗心惊。刘家不愧是百年世家,府宅深深、一草一木皆显示着府宅主人的不俗地位,底蕴深厚、实力惊人。   到了待客的大厅,下人先将张偕等人安排了座位,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刘典才终于从门外跨步而入。   只见他年约五十上下,高鼻深目,长髯飘飘,华冠博带,身着一袭玄色直裾深衣,广袖轻摆之间步履从容,既有一种文人的儒雅隽永,又有一种武将的潇洒肆意。   “安定王有礼。”张偕几人纷纷起身见礼。   “诸位远道而来,不必多礼,请坐。”刘典走到主位坐下,忽然轻轻掩唇咳了两声:“让诸位等待至今,实在无奈,只因我近来偶感风寒,故而怠慢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安定王客气了,是我们搅扰在先。”跟随张偕徐贤二人而来的礼官名叫何卿,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   “既知打扰,诸位来此还偏要来此?”刘典面上笑意不变,语气却端宁冷肃,暗含威示。   何卿的笑容立刻凝在唇角,尴尬无措的涨红了脸:“这……这……我们是为……”   “安定王莫恼。”张偕忽然接过话头,唇边露出一抹淡雅如菊的笑意:“我等前来,虽然搅扰了安定王清修,却也给安定王送来了一门举世无双的好亲事。”   “哦?举世无双?”刘典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长眸微微眯起,意味深长的看向张偕几人:“是我刘氏与武王殿下结亲举世无双,还是殿下仰赖我结一门举世无双的亲事?”   “噫……”徐贤长长的叹一声:“日后总要成为一家人的,安定王何须算的这般清楚呢?更何况强强联合,本就是一番双赢局面。”   刘典却不以为然的大笑起来:“哈哈哈!看来武王倒是自信的很,他料定我刘氏必将与桓氏结亲么?是武王因年轻而太过自信,还是小瞧了我刘家的百年底蕴?”   “正所谓英雄惜英雄,武王殿下既非过于自信,亦不曾对安定王有不敬之心,只是笃信当代枭雄识人的精准眼光罢了!”对刘典的机锋暗藏,徐贤恍若不知,言辞间仍是谈笑自如。   “你既称我为‘枭雄’,为何还敢肯定我会甘愿屈居武王之下?前后岂不自相矛盾?”刘典的眸光乍然犀利起来,咄咄逼人的看向席间的三人。   听见刘典丝毫不掩野心勃勃的一番话,张偕态度从容的从席间站起,朝着刘典俯身一揖:“称安定王枭雄,是因为您具有成为枭雄的实力,不过您虽具有这种实力,却并未在最合适的时间俯瞰天下,安定王虽为当世枭雄,但至忠至信,选择安下阴待明主的拳拳大义实在教当世者钦服。”   听见张偕一番不卑不亢又贴心至极的夸赞之语,刘典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武王手下果然能人辈出,机敏善变,才当真叫人钦服。”   “主公……”正在这时,门外忽然走进一个身材高瘦的武将,这人恭恭敬敬德行了礼后,朝着刘典低声耳语一番,刘典眉头微蹙,再看向众人时,遗憾的叹气道:“唉……实在不巧,今日府上还有些杂事要老夫处理,不如诸位先回去歇息,老夫改日定当设宴赔今日招待不周之罪。”    ☆、挡路      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张偕几人只好暂时告辞。如果说来刘府之前两人对刘典的认识还浮于对下阴的印象上,那么这次会面之后,心底则多了一种更为安定的感觉。虽然刘典不好说话,但能够对他有几分了解,才能够更好的说服他不是吗?   因为前面有随从带路,三人不方便说话,只得将所有的话语深埋心底,正随着弯弯曲曲的长廊前行,一阵如翠环相击般清越的说话声忽然传入几人耳中。   “你是瞎了眼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来人,给我拖下去好好打上几板子长长记性!”   接着是以头“咚咚”抢地以及女子虚弱而害怕的求饶声:“姑娘饶命……奴婢都是无心之失,请姑娘饶奴婢一命,奴婢愿当牛做马报答姑娘的大恩大德……”   “笑话!我刘家家仆成百上千,还会在乎你一个小小贱婢的当牛做马不成?”听到这声音,不欲多事的张偕正欲拦住刘家下仆继续往前的步伐,那女子已经转过廊角走到了他们面前。   只见她一身朱色曲裾深衣,眉眼如画,妆容精致浓烈,她此刻嘴角衔着一抹冷然而倨傲的笑意,目光凌厉的盯视着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小婢。   刘家下人看见自家大姑娘竟忽然在此地出现,连忙慌乱的行了礼,行走间连脚下步子都快了几分。张偕等人亦不欲多事,连眼角余光都不曾往那边窥视过一丝。   “站住!”女子忽然娇斥一声,厉声喝问道:“我没让你走,谁允许你自作主张?”   “大姑娘……”仆人惊的连连擦汗:“小人哪敢对大姑娘不敬,只是今日府上来了贵客,小人正奉命送客人回去,只怕耽误了差事才如此匆忙,还请大姑娘网开一面……”   “你竟敢拿我父亲来压我?”刘大姑娘见状更怒,她轻蔑的瞥了一眼张偕几人,冷冷的嗤笑道:“竟不知父亲素来日理万机,今日怎么还有时间见这么些乱七八糟的阿猫阿狗!”   “大姑娘……”仆人吓的冷汗直冒,“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这几位乃是从梁州来……”   “哦?梁州?”刘大姑娘听了这话,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她莲步轻移,慢慢靠近几人身边,冷冷的讥诮道:“原来是来求着父亲借兵的桓陵么?依我之见,兴武帝都已经坐上皇位,有心无力之人又何必苦苦挣扎?”   随着刘大姑娘的靠近,一股女子特有的幽幽香气也随之靠近几人,这时忽然一阵冷风吹过,刘大姑娘手中的帕子忽然被风吹落,正恰恰飘到了张偕脚边。   张偕目光平宁,自方才刘大姑娘开口伊始,他的目光便不曾落在这名美丽却嚣张的女子身上,而是身姿笔挺的站着,目光微微下垂落在不远的一株开的正美的山茶花上。   “你——帮我把帕子捡起来!”刘姬忽然拦在他面前,美丽的头颅微微扬起,得意而略带骄矜地看着他。   张偕心里暗叹一声,只见他后退一步,飞快的以两指夹起那方秀丽的绢帕,帕子平摊在广袖之上,摆在刘大姑娘面前。   “哼!你用袖子挡着,是瞧不起我么?”刘大姑娘勃然大怒。   “姑娘身份高贵,在下不敢冒犯。”张偕的声音还是一脉的平宁柔和。   “弄脏了的东西,我从来不用!”刘大姑娘忽然一把抢过帕子,猛地扔到地上踩了两脚。   “如此,在下几人还有要事在身,便就此告辞了。”张偕拱手一揖,抬步便走。   “你放肆!你给我站住!站住!”刘大姑娘气的浑身发抖,提脚便想追上几人。   张偕充耳不闻,脚下的步伐虽然略显急促,但丝毫没有失去平日的沉稳从容,宽大的广袖随着身体的动作轻轻摆动,颀长而温润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长廊的这一头。   刘大姑娘瞧着前面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头忽然浮起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冬日的暖阳柔柔的洒在平整干净的地板上,将那抹温润的身影也衬出几分隽雅而温柔的飘逸之感。   直到那抹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她才回过神来,顿时羞恼于自己方才的失神与失态,抬脚便狠狠踹向那小婢,厉声斥责道:“你真没用!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方才不是叫嚷着要好好报答我吗?他们走的时候,你为何不帮我拦住?”   “奴婢……奴婢……”小婢瑟瑟发抖,被她一脚踹翻在地,却是再也不敢继续求饶了,只垂着头低低地哭泣起来。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张偕等人自然不知道,在他们看来,此次来到刘府,初初试探刘典的目的已经达成,已经是此行最大的收获了。   只是三人刚刚走出刘府大门,正准备上马车时,一个穿着深蓝色襜褕,面色肃然的男子忽然拦在几人面前。   正当张偕徐贤两人诧异之际,来人已经将来意开门见山:“三位有礼,在下苏兼,方便的话,能否顺路载我一程?”   “自然方便,苏先生请。”徐贤极快的扫视面前的男子一眼,侧身请他上车。   苏兼看起来年约二十五六,容长脸,脸颊清瘦,长眉入鬓,双目冷然,薄唇紧抿,通身气质利落冷僻。   苏兼淡淡的点头致意,上车之后便闭目养神,不再多言。张偕本就不是多话之人,见对方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便也端坐着假寐,细细思量着刘典今日说的那些话。   倒是徐贤,因为昨天看了那方素笺的原因,此刻看到苏兼本人,到底还是有几分好奇——眼前这人,果真是桓缺的人么?还是说,那方素笺果如张偕所说不可尽信?   “你看我许久,所为何事?”冷不丁的,苏兼忽然睁开了眼睛。   猝不及防间,两人四目相对,即便一向嬉皮笑脸如徐贤也有些挂不住,但为了弄清真相,他仍是无赖的反问道:“你没看我,怎知我在看你?”   “我是武将,自然时刻保持警惕。”   徐贤没料到这人竟然这般呛声,尴尬的咳嗽两声:“你不累么?”   “多谢关心,命更重要。”苏兼说完这话,便重新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愿再开口的模样。   徐贤却不愿就此放过他,继续开口问:“先生真是豪爽脾气,不知先生今年贵庚?家住何处?如今在安定王麾下就何要职?能否与我们交个朋友?”   “在下一介俗人,且萍水相逢,徐先生不必挂心。”   “噫,话不是这么说的,相逢即是有缘,更何况你知道我姓徐,分明是有意与我结交,现在又何须害羞呢?”   “先生多心了。”苏兼连眼睛都懒的睁开,神色更是淡漠无比。   这人简直软硬不吃,脾气犟的可以,徐贤反而来了劲头,继续追问道:“那么好吧,就算是我多心了,你无缘无故上我们的马车又作何解释?”   “哼!”苏兼冷哼一声,掀开帘子便要从马车上跳下,徐贤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袖子,讪讪的摸摸鼻尖:“好吧好吧,算我错!”   马车一路辚辚而行,静默的空气在车厢之内流动,行至刘府别院,正当苏兼下车之时,一直静默无语的张偕忽然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苏兼不耐烦的看向张偕,淡漠的开口:“你也要拦我吗?”   “只是想请先生替我带一句话。”张偕放下手臂,凝眸看向眉尖若蹙的苏兼,淡淡的笑道:“请先生转告他,张偕欲为之事,只看结果,不计成本,不择手段,同样无人可以阻拦。”   “哦?”苏兼到这时才露出了一丝微妙的表情,不以为然的问道:“我凭什么帮你带话?”   “你我虽然萍水相逢,却也有同车同路之谊,先生若实在不愿,张偕便不勉强了。”   “哼!你是想嘲讽我白白坐了一趟你的马车吗?依我看,拿刘家的马车来绑架我的人情,你也不怎么样。”   “唉,苏先生误会我了。”张偕微微一揖:“张偕从无妄自揣度他人之喜好,亦无绑架人情之想法,方才的话,先生当没听过便是。”语罢,稍稍倾身一礼,便告辞往刘府内而去了。   此时细雪初落,纷纷扬扬洒在干净的青石地板上,冷风初扬,雪花如同柳絮一般在空中四散飞舞,融融荡起一股冰冷的凉意。   明暗交暇的廊角下,一朵绽放着点点白梅的鲜红油伞闯入张偕眼中,伞下的年轻女子冰肌雪肤,五官俊俏明艳,点点白雪躲过油伞,偷偷钻入她乌黑的鬓发间。   见到张偕几人归来,谢同君步履匆匆的往前疾行几步,开口问道:“此行如何?”   张偕一手握住了她冰凉的五指,一边温柔而不失责备的低声问道:“不是让你不要出门等么?”   “没关系,情况到底如何了?”   “路漫漫兮。”张偕低低一叹,对身后随行的刘家下人吩咐道:“你去为我准备新茶和雪水,我要为两位同僚沏茶。”    ☆、明暗      微醺的暖厢房中,香炉里青烟袅袅,暗沉平宁的香气从炉中侵入空气,让人的心也无端的放松下来。四人分坐四端,张偕手执一个紫砂小壶,一一为几人斟好茶水,然后才对后面吩咐道:“定一、奉一,你二人守在门外,莫让旁人靠近。”   等旁人都退散了,何卿才又惊又诧的问道:“曹掾你这般小心,莫非这刘府下人有鬼不成?”   “出门在外,谨慎为上。”张偕轻笑一声:“这是张某的习惯,礼官大夫不必过于紧张,今日清寒,诸位喝杯热茶暖暖身体吧。”   “唉……殿下的差事没有完成,我哪还有心思饮茶?”何卿长叹一口气:“那刘典口风极紧,言辞间可见此人心机深沉,狂妄自信,是否与我军联姻,还真是不好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徐贤拍拍何卿的肩膀,邪邪的笑道:“此次是曹掾打头阵,我们这小小的火头兵,成了可以分功劳,不成也有他顶罪,何大人又何须如此烦闷呢?”   “这……”何卿为难的看看两人,低声嘟囔:“两位大人是殿下近宠,自然不必害怕,老夫我可不敢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哈哈哈!何大人太紧张了,实在不行,美人计也是可以的嘛!我瞧着今日那刘家大姑娘——”   徐贤话没说完,张偕忽然不紧不慢的接过话头:“叔由,你打错算盘了,此次是你打头阵才对,殿下惜才,特地委派你前来完成这项重任,你可莫要偷懒才是。”   “话嘛,点到为止,说的太明白就不好玩了。”徐贤意味深长的扬眉一笑,却并不点破,只是看看一旁静静听着几人说话的谢同君,便垂眸淡笑不言了。   “刚刚车上那人……曹掾让他将那番话带给谁?他又是为什么要坐我们的马车?”此时,何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迷惑的看看气氛微妙的徐贤与张偕二人。   “这嘛……我可以替仲殷回答。”徐贤好整以暇:“苏兼上车,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他自己自愿,原因是对我们感兴趣,一种是别人要他上车,别人对我们感兴趣。”   “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何卿闷闷的思索了好一会儿,忽然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此次联姻,有人从中作梗?若果真是这样,敌暗我明,联姻一事,前途岂非阻遏难明?”   “是呀!”徐贤悠然的开口:“可是纵观苏兼上车后的表现,他对我们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当然了,这可能是他在演戏,也可能是有人拿苏兼来混淆视听,让我们将注意力放在苏兼身上,那么暗处之人行事就会方便的多了。”   “那这人到底是不是苏兼?”何卿越发的紧张起来,甚至有些恼怒张偕与徐贤这淡漠视之的态度,不由得提高了声音问道:“如今还未步入正题便屡屡受阻,二位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何大人莫急,有件事还没机会与你讲。”沉默已久的张偕终于在此刻发声,将昨日雪中传书一事告知何卿。   “这么说……我们也并非全无胜算?”何卿振奋了一瞬,忽然又萎靡下来:“可是依你二人所说,苏兼挡路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嘛……”徐贤微微一笑:“我认为苏兼对此事并不知情,他只是受人之托半路上车,仅此而已。”   “哦?你怎么知道?”张偕微微一笑。   “我以为我们想的应该一样。”徐贤扬扬下巴,解释道:“你出言问话突然,如果的确是他想从中作梗,那么他第一时间就会对你的问话感到一头雾水,而非立刻反应过来拒绝你。”   “原来如此。”何卿刚松了口气,顿时又迷惑起来:“若两位知道了此事不简单,为何偏要剖开说明,而非装作不知,暗地里图谋除掉挡路之人呢?”   “这个问题问的好。”徐贤哈哈大笑:“要知道我这位老同学一向稳中求胜,此次兵行险招,我也很想知道他的想法。”   “叔由莫取笑我了,这一次,我还是宁愿稳中求胜。”张偕苦笑出声:“唉,刘氏一族若真正早已被兴武帝插入人手,他潜伏已久,其根基又岂是我等短短数日可以动摇的?不若挑开遮面纱让他自己细细思量,是战是和,我拭目以待。”   “莫非,曹掾觉得此人有合作的可能?”何卿震惊的看向张偕,目光中的不赞同显而易见。   张偕却不忙着解释,只是淡漠的反问道:“我们如今前来下阴,目的只为联姻一事,为毕其功,与谁合作又有什么重要?如果此人的确比安定王更方便掌控,与他合作又何妨?”   “我不同意!”何卿激动地坐直了身子,大声反诘:“我们与兴武帝乃是仇敌!与仇人合作,即便赢了也不甚光彩!曹掾你身为文人,却半点文人的气节也没有,实在枉读圣贤之书!”   “何大人,请稍安勿躁。”一直静静听着几人分析局势的谢同君忽然在此刻开口:“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对立与合作关系,所有的立场态度,皆取决于人的理念与利益。静观你们数言,安定王似乎也并非安分守己之人,他分明野心昭昭,却十数年来按捺兵力不动,除了想要屯兵蓄粮之外,应是他将天下局势看得太清——如今士族众望所归仍是桓氏,所以他按兵不动静待良机。可没想到却被兴武帝与殿下抢占先机,最好的时机已经没了,刘氏一族的发展往长远来看,只能依靠与桓氏联姻,只是兴武帝尚无与他合作之意,想必刘典心中必然恼恨异常,只能把赌注压在殿下身上,他如今的拿捏推拒,也不过是争取利益罢了!”   “就算你说的对,这跟与那幕后之人合作又有什么关系?”何卿瞪大眼睛,恼怒的看向谢同君。   “合作与对抗,不过在一念之间,如果有人能够让刘典更快的作出决定,合作又有何妨?更何况,下阴一地两心,终归是令人不安心的隐患啊!”   “这……这到底是……”   “大人常年不理俗务,只管社稷庙嗣礼仪之事,心思纯正,不容阴谋诡计,知道太多,或许并非好事。”徐贤直言相劝:“如果大人实在为难,不如将心思放在婚礼礼节诸事上面,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这些令人伤透脑筋的事情,不如交给我与曹掾二人,我们保证届时让大人大展拳脚,为殿下主办一场风光无比的婚礼。”   “唉,你说得倒也是。”何卿细细思索一番,最终无奈的点点头:“我也知道我性格太过刚直,不够圆滑,眼中揉不得一粒沙子,这事便劳烦两位了,方才有得罪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当日下午,张偕便拟出一份长长的礼单,将这几日长随在身边的刘氏家仆与近几日带在身边的奉一等人召集到一起,吩咐他们替他购买清单上所列的种种礼品,而他自己,则陪着还尚未出过门的谢同君一起,让刘家家仆带着好好把下阴的大街小巷逛了个遍。   直到晚间回刘府时,谢同君还意犹未尽的回忆着今日大街上所见所闻之种种,第一次觉得对于这个时代,自己还有很多东西尚未了解。   “你的见识已经很了不得了。”张偕略带无奈笑着:“窥数句而得全局,夫人实在明察秋毫。”   “你是讲我看透了你的想法,还是说今日你打断叔由一事,有什么想解释给我听的。”谢同君听见这番恭维并不买账,只是轻轻的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的看向张偕。   “我若有事,哪敢瞒着你。”张偕笑着叹气:“叔由说话一向如此,我只是怕你因为玩笑上了心,影响心情罢了。”   “我一向看的开。”谢同君摆弄着手上新买的精致纨扇,将之塞回张偕手里,叹气:“我果然不适合这些精致的玩意儿,你买东西就算是为了掩人耳目,给我的礼物也该上几分心才是。”   “我可没说给你买,分明是你自己拿起来把玩的。”张偕似笑非笑的睨着她:“如今把账算在我头上,可见是算好了我比较好欺负。”   正当两人一边慢慢走着,一边玩笑之际,房门前忽然窜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出来,如今寒冬腊月,这小丫鬟却穿的十分单薄,冻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这位姑娘是?”谢同君微微一愣。   “不知夫人可是张偕张曹掾的夫人?”那小丫鬟怯生生的抬眼看向谢同君。   “不错,你找我有事?”   “是我家大姑娘……刘家大姑娘,听说夫人远道而来,想于刘府设宴为夫人接风洗尘。”   谢同君微微一怔,刘家大姑娘——是将要嫁给桓陵的那位刘姬么?可如果是刘姬请她过府,为何邀请之间全然不见尊重之意?是刘姬太过心急,还是其他的原因?   想到此处,谢同君慢慢正了神色,淡笑道:“姑娘说是刘姬姑娘相邀,请问可曾有请帖?”   那小丫鬟本以为她会答应,没想到竟突然被如此一问,瞬间紧张的瞪大了眼睛:“这……这个……姑娘她……”   “如果没有请帖的话,恕我无法相信你一个身份不明之人的话。”谢同君绕开眼前的小小女子,与张偕相携进入屋内。    ☆、情意      两人进屋之后,谢同君缓步走到窗边,觑见那小丫鬟仍呆呆站立在房檐下不肯离去,清冷如霜的月光下,她瘦弱的身体瑟瑟发抖,见紧闭的房门似乎再也没有打开的可能性,这才伸出长长的袖子抹了抹眼角,迈着沉重的步伐往院外走去。   谢同君微微一叹,瞥见张偕若有所思的神色,便走过去依偎到他身边,轻轻一点他眉头,好奇问道:“你认识那小丫头?”   “一面之缘,她乃是刘家大姑娘的侍婢。”张偕三两句讲清了今日在刘府所观所闻,忽而笑道:“看来联姻之人,应当不大可能是这位刘家大姑娘了。”   “刘家大姑娘……”谢同君低声喃喃,微微眯起的长眸若有所思的看向某处虚无,低声叹道:“只看这小丫鬟言行畏葸,只怕刘大姑娘并非善与之人,她无贴而邀,分明就是挑衅之意,来者不善!”   张偕看她一副沉心算计的模样,忍俊不禁的笑问:“所以?”   “哼!我谢同君,岂是任人欺辱之辈!”谢同君猛地一甩袖子。   张偕笑着摇摇头,犹自踱步到一旁,捧起一直随身携带的那卷不知读过几遍的《论语》,跪坐在案几旁继续研读起来。   新雪初停,天光方方亮起,此刻天地茫茫一片,庭院深深,飞檐廊角皆是皑皑白雪,谢同君打开房门,静静立于阶前,感受着大雪之后的无边寒意。   没过一会儿,远处便传来仆人小声交谈的声音,厨房炊烟升起,走廊与庭院存积的厚厚雪堆,也被扫帚扫到一边,留出一条干净明亮的小路。谢同君几人吃罢早饭,刚准备各自回房,门外忽然有一人急急而入,险些撞到正伸着懒腰的徐贤身上。   “小丫鬟跑这么急,莫非后面有人撵你不成?”徐贤一把将来人扶起,看到她脸庞的瞬间,脸色微微一变,却仍是调笑道:“小丫头,是你呀!不知今日来刘府何事?”   “奴婢失礼,奴婢失礼!”那小丫头却被眼前的变故吓了一跳,屈膝便要下跪。   徐贤一把将她拉起,嘴角边笑意微敛:“说吧!来此何事?”   “张夫人!”只见方才还气弱的小姑娘忽然声音一提,昂首对谢同君开口:”这是请帖,请夫人与我走一趟。”   谢同君见她一副明明硬气无比,却忍不住瑟瑟发抖的模样,不想再与她为难,便接过那请帖扫了一眼,淡淡笑道:“我知道了,你去回禀刘大姑娘,我会赴约。”   “什么?这是刘大姑娘的请帖?”旁边的何卿大惊失色,再联想到方才那小姑娘的语气,顿时有种不妙的感觉:“刘大姑娘邀请张夫人会有何要事?我看那小姑娘似乎来者不善啊!”   谢同君微微抬起下巴,轻嗤道:“那又如何?”   “这……这……张夫人啊!”何卿搓搓手掌,不好意思的开口:“刘大姑娘并不是好相处的人,你去了可千万小心,千万莫与她发生冲突才是啊!”   “哼!我谢同君岂是任人欺负之辈?若她真是有心为难,便拿她锉锉刘家的锐气也并无不可。”   “可是……”同在桓陵手下做事,何卿自然多多少少听过关于谢同君的种种事情,虽然没打过什么交道,这些日子也觉得她性格温和,但此刻听到这挑衅之语,不由得万分担忧起来:“可是我们还有有求于刘典,若是得罪他的女儿,会不会……”   不等何卿说完,徐贤忽然开口呛声:“何大人,刘典佣兵十万,我们自然需得周旋配合,可若是在一名女子面前堕了桓军的气势,刘典又怎肯可能与我们合作?若是刘典真是个公私不分之人,又怎可能坐到这般的高位?”   “可是……可是……”   “何大人无须担心,我非是无理取闹之人。”谢同君朝几人一礼:“我还要下去准备赴宴一事,诸位请便。”   说罢这话,谢同君便转身翩然而去,张偕见状,自然也随之告辞紧随其后,徐贤何卿两人也没什么话可说,客套一番之后便也各自回房了。   按请贴上约定的时间,刘大姑娘根本没给她准备的时间。对方分明就是为难之意,谢同君并不打算按时赴约,而是回房重新换了衣裳,这才不紧不慢的从刘家别院出发。   到达刘府以后,早有小婢在一旁迎接,谢同君随那小婢一起,穿过层层寰转的长廊,一路迤迤往前,行了一刻钟才终于到达刘大姑娘居住的小院。   在听雪亭见到谢同君的一刹那,刘慈气的险些从软垫上跳起来,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敢有人忤逆她的命令,足足迟到了两刻钟的功夫。直到人走到她面前,她才猛地扫落案几上的杯盘碗盏,厉声呵斥道:“你放肆!竟然敢让我足足等了两刻钟。”   谢同君柔柔的错身躲开飞溅的碎瓷片,笑着开口道:“刘大姑娘误会了,我今日迟到,一是出门打扮是为显示对主人的尊重,二是因为刘府气势非凡,宅院深远,路上花费了不少时间。”   “哼!这算什么,你走过的路,不过是刘府冰山一角!”刘慈倨傲的扬起头颅,上上下下打量谢同君一番,不屑地冷哼道:“我还以为你能穿出一朵花儿来,跟其他清汤寡水似的大家闺秀一样毫无眼光,浪费这么多时间,简直白忙一场!”   刘慈身穿赤色曲裾深衣,妆容精致浓烈,而谢同君则身着湖青色曲裾深衣,面貌虽娇俏明丽,却不及刘大姑娘耀眼夺目,因此两人一对比,便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刘大姑娘误会我了。”对方没有相邀之意,谢同君也懒的以痛苦至极的方式跪坐下来,因此便悠然的站在刘慈对面,柔声开口:“正所谓客随主便,我观下人言行,猜测姑娘你必定喜穿红衣,为不与主人家颜色相撞,故而特地换了青衣。”   “你什么意思?”刘慈被她这不仅不满的态度所激怒,甚至隐隐从谢同君话里察觉到隐隐的不善与嘲讽,立刻大怒:“你即便是穿了红衣,站在我身边也不过甘作陪衬!”   “姑娘美貌,我的确自叹弗如。”谢同君淡淡一笑。   “哼,算你有眼光。”刘慈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倨傲的吩咐道:“你坐下说话吧!其实我今日找你过来,不过是想见识见识张偕张曹掾的夫人是什么模样罢了!”   “哦?”谢同君听见这毫不掩饰的话语,震惊与怒气齐齐上涌,她压下心头怒火,笑着问刘慈:“如今姑娘见到我了,有何赐教?”   “你这是什么态度?”刘慈立刻变了脸色,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立刻压下怒气,得意地笑道:“你现在软刀子刺我,以后有你吃苦的时候!”   “姑娘这话,更是令人费解了。”   刘慈不屑冷嗤:“日后我嫁入张府,便是正经的主母夫人,你区区侍妾,自然该在我面前轻声慢语,小心伺候!”   “哈,姑娘可真会开玩笑。”谢同君不怒反笑:“婚姻大事,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姑娘今日这大胆之语,说出去不怕惹人笑话、丢了刘府脸面吗?更何况我张家的事情,竟不知何时轮到你一个不相干之人做主了?”   “你!你放肆!”刘慈猛地从软席上站起,挥手便要掌掴。   谢同君一把抓住她手掌,五指紧紧收拢,轻声嘱咐道:“姑娘今日这一掌若是打下来,不知刘家如何跟我夫君交代?”   “嘶!你放开我!你手劲儿怎么这么大?简直蛮牛一般!哪有半点女子的娇柔之美!”刘慈被她骇了一跳,奋力抽回手掌。   “哼!”谢同君顺势放开她,笑着嘲讽道:“姑娘你胆大妄为,言辞间毫无半点风度教养,同样枉为高门贵女。”   “你!你竟敢如此无礼!可知你身在何处?”   “那么你对使臣家眷如此无礼,又可知自己身在何处?”谢同君绕开刘慈,淡淡的开口:“高贵的地位,并非你欺辱人的资本,反倒是利用身份之便行无智之事,不止彰显了自己的愚蠢,令尊知道了,想必也会对你这扰乱大局的行为无比失望。”   “你……”刘慈瞪大眼睛,想到冷酷的父亲,瞬间有些气弱,可是再想想母亲的宠爱和维护,到底又多了几分底气,冷笑道:“刘家与桓军联姻一事势在必行,我如果嫁给张曹掾,可以加强巩固两军的关系,我父亲定会乐见其成的。”   “哦?”谢同君听到‘势在必行’四字,心里已经多了几分盘算,因此对于刘慈的自以为是反倒不那么在意了,反而朝着她淡淡一笑:“姑娘若实在想嫁进张家,在我面前逞能并无实用,不如前去安定王那里求这门亲事,至于我夫君那边……我只能告诉你,我谢同君,绝无可能区居于你之下。”   “你……你简直……”   “刘姑娘若无其他要事,那么告辞,免送,后会无期。” ☆、贵女      “放肆!来人!给我拦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妇!”刘慈肝火大盛,猛地一拍面前案几。   眼见亭下忽然窜出两个身高力壮的下人,谢同君不闪不避,而是猛地蹂身往前跃去,一脚踹向右侧那人,那人一惊,迅速往后退去,谢同君也立刻从地上借力两步弹跳而起,一个侧翻踢踢中那人下巴,猛地将人踢飞两米远,她缓身落地间折枝为剑,恰巧在另外一人攻来时长枝一晃抵上那人喉咙。   丝丝血迹从那人喉间流出,那人惊骇交加的瞪着谢同君,身子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方才还怒气翻涌的刘慈也完全被眼前这一幕狠狠镇住,又惊又惧的看向面前神色平和的女子。   谢同君扔了手中树枝,淡淡的瞥了刘慈一眼,轻笑着开口:“《孙子·谋攻篇》有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刘大姑娘,看来你平日里看的书,还是太少了。”   “你!谢同君!你竟敢对我如此无礼!我定要将此事禀告父亲,到时你切莫后悔!”刘慈哪里曾被人如此耻笑过,当下便涨的满面通红,又惊又怒的放下狠话。   谢同君不再理会身后屡屡挑衅的女子,正准备离开此地,前面忽然袅袅娜娜的走来五六个妙龄女子,这些女子年龄都在十五六岁左右,领头的一个身穿桃色曲裾深衣,头梳双环分髻,两髻上缀着两串精巧别致的淡青色小花串,看起来娇俏可爱又不失温婉贵气。   谢同君微微颔首,正欲绕过这些人离开,那女子却忽然淡笑着轻声开口:“夫人请留步片刻。”   “姑娘有事?”谢同君顿下脚步,对面前这身份呼之欲出的女子露出几分善意的微笑。   事实上早在先前与刘慈争辩之时,她便从院门处看见一方粉色裙角,如今见这女子露面,便已料定这女子应当是刘家的另外一个姑娘了——昨日跟张偕遣人出去大肆购物,打听到的消息实在太多,其中一件,就是关于刘家的两位贵女。   大姑娘乃是刘典先夫人所出,只是这位夫人嫁进刘府三年便染病去世,刘典第二年便娶了新夫人,刘二姑娘便是新夫人所出,刘典的嫡长子与刘二姑娘一母同胞,只是刘典虽有四个儿子,却只有一个是嫡出,其他三子皆是庶出,而且年纪现今都还不大。   刘二姑娘对先前发生的事情仿似不知,笑着开口问道:“夫人虽是大姐的客人,但我初见夫人却觉得极为合眼缘,不知夫人可愿与我去静远阁小坐片刻?”   “有何不可?”谢同君侧身道:“请。”   两人笑着边走边聊,不一会儿便与身后那些侍女拉开了距离,一路天南海北的交谈下来,谢同君十分诧异于眼前女子见识之广博,竟丝毫不似其他的闺阁女子。   其实这时代女子读书识字的很少,不说贫家女,甚至有很多高门贵女都不认识字,但面前这女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谈吐之文雅,读书涉猎之广就令人惊叹不已,因此虽然知道刘二姑娘找自己的目的并不单纯,但是谢同君还是对面前看似可爱单纯的小女子多了几分赞赏与敬佩。   “姐姐可真是厉害。”刘宫惊叹的看着面前的女子,由衷的敬佩道:“没想到姐姐能以女子之身行军四年,这份毅力与坚持实在非普通人可比。”   “形势所逼罢了,我倒羡慕姑娘学识之广博,举止之文雅。”谢同君自嘲一笑。   “姐姐此言差矣!”刘宫迟疑了瞬间,忽然愧疚的低下头来,期待而小心的看着谢同君,低声道:“其实……方才我看到姐姐出手了,只是我一时被姐姐的气势所惊到,这才装作没有看见,姐姐你……不会怪我吧?”   谢同君早知道她就在当场,因此并不惊讶,更何况刘宫这番看似示弱的话,分明就是在降低她的戒心,谢同君提了提精神,爽朗地笑着调侃道:“莫非姑娘是被我的凶煞吓到了么?那是我的不是了。”   “才没有!”刘宫急急地打断谢同君的话,开口道:“我倒是认为,姐姐若是男子,定是位英武不凡的大将军!”   “姑娘又在自夸了。”谢同君狡黠的笑起来。   刘宫满脸迷惑的看向谢同君:“姐姐此话何意?”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姑娘夸我,我若是不夸回去,怎么好意思?”谢同君微微一笑:“姑娘若身为男儿,想必定是一位学识渊博、风度翩翩的大学士才是。”   刘宫亦是开怀的咯咯笑起来:“那姐姐你,可会为我心折?”   “这嘛……”谢同君眉头稍稍挑起,抱歉又得意的甜甜笑着:“我若为你心折,只怕我家夫君要来找你拼命罗!”   “看来张曹掾与姐姐你定是一对儿相敬如宾、鹣鲽情深,人人称慕的神仙眷侣了?”刘宫羡慕的看向谢同君,无限憧憬着低声喃喃:“真希望将来我也能嫁给这样一个好夫君……”   谢同君笑着接口:“姑娘谈吐高雅,又兼仪态非凡、贵气天成,定能心想事成。”   “那便承姐姐吉言啦!”刘宫双眸微微眯起,露出一丝天真的笑意:“跟姐姐聊天很是开心呢!若是姐姐不嫌弃,不如留在我这里用膳如何?”   谢同君颔首:“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刘宫处用了晚膳,两人又找到话题闲聊了几句,回到刘府别院时天色已近黄昏,紧绷一天的神经在躺上床榻的那一瞬间终于松弛下来,慢慢闭上眼睛舒缓疲累的思绪。   张偕甫一回房,便看见谢同君横躺在床榻的模样,他挥退了想要前来伺候的奴婢,轻声嘱咐道:“替我打一盆热水过来。”   谢同君迷迷糊糊知道张偕进屋,却一直懒的动弹,直到双脚被浸入温暖的热水里,小腿被不轻不重的力道轻轻按压着,她才终于从榻上坐起来,舒服的叹气:“还是仲殷你对我最好了。”   张偕温柔的笑了笑,轻叹道:“我是你的夫君,不对你好对谁好?”   “哼!你还敢说!在哪里惹到的烂桃花,都欺负到我头上了!”谢同君佯作生气,一把拧住张偕的耳朵,酸溜溜的开口:“刘大姑娘说了,日后她进了门,我就是妾,要看她的脸色过活呢!”   “什么!”张偕眉头一皱,声音一提:“竟敢有人欺负我夫人?我看她是活的不耐烦了!明天我就带人去刘府找她算账!”   “你就装吧!”谢同君冷哼一声,在他长裾上左右蹭蹭擦干脚上的水,懒洋洋的开口:“若不是你招惹人家,人家怎么会偏偏看上你?”   “夫人冤枉我了!我这可算是无妄之灾。”张偕苦着脸开口:“我平日里秉承谢氏三从四德之训,看到女子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怎么还敢招惹她?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   “你若是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刘大姑娘面若桃花……”   谢同君还没说完,张偕已经一把捂住她的嘴,叹气道:“夫人,不如我们还是说说刘二姑娘?”   “呸呸呸……你的手刚刚碰了洗脚水!”谢同君嫌弃的推开他。   “那么……”张偕忽然一口亲上她嘴唇,亲完后还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满脸笑意的问道:“这样夫人该不气了吧!”   虽然谢同君一阵窘迫,哼哼两声才开口:“那刘家二姑娘确实是一个值得推敲的人,她为人处事颇有分寸,言谈举止见识不俗,更能懂得利用手段降低我的防备心,虽然年纪尚幼,又困于方寸之间,但却称的上心机深沉,聪慧内敛。”   “唔……”张偕微微一沉思,继而舒展了眉目,坦然而笑:“聪明人行事,才让人更加放心,这些烦心事与我们无关,今日劳累一天,还是早些歇着吧!”   第二日一早,冬寒更浓,刘典刚刚用完早膳,才换上襜褕到了练武场练武,下人便来报说是二姑娘请见,刘典遂止了动作,对陪同他练习的龚珑道:“你也一起来吧。”   两人到了厅内,刘宫已经静候在一旁了,看见紧随在父亲身后的龚珑也不不诧异,微笑寒暄道:“龚副将也在。”   “这么早找我何事?”刘典走到主位坐下,笑着开口问女儿。   “看来父亲并不知道昨日发生的事情。”刘宫向父亲讲了昨日的事情,又开口补充道:“我看那张曹掾的夫人并非普通女子,女儿昨日与她交谈,这位夫人言词之间看似率性大方,却又滴水不漏,分明心中有气,却隐而不发,甚至能与女儿谈笑风生,我数次试探,皆是无果。”   刘典动作儒雅的一捋胡子,语气却有些不以为然:“哦?能得我儿如此夸奖,看来这位夫人确实有过人之处了?”   “大人,属下认为二姑娘所言有理,此女不可小觑。”静默多时的龚珑忽然上前一步,忧心忡忡的开口:“属下曾听说张氏曾经跟随张曹掾一同上阵杀敌,还曾带领将士独守孤城。”    ☆、出击      “这么看来,这倒是个有几分气魄的女人……”刘典扯起嘴角冷冷一笑,深沉的眸光乍然森寒:“只可惜,再有本事的女人,也不过是女人而已。”   刘宫见父亲如此固执己见,便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反正谢同君即便再有本事,也已经嫁为人妇,跟她并没有利益争端。想到此处,转而问道:“那姐姐……”   “我倒是认为,大姑娘与张家结亲乃是好事一件。”龚珑微微垂眸,低声道:“张家颇得桓陵宠信,地位实力虽不比主公,却也能成为刘家一大助力。”   “龚副将把事情看的太简单了……”刘宫忧心的叹了口气:“昨日与那张氏交谈,她言语之中颇多暗示,表明与张曹掾恩爱异常,想必此事不易促成,贸然提出反而会伤了两军情分。”   “姑娘多虑了。”龚珑眸子一沉,掩住眼底的精光:“这世上的男人,没人会嫌后院女人多,更何况她嫁给张曹掾四年皆无所出,想必张曹掾也不满她久矣,只是苦于没有遇上身份更高的女子而已。”   “龚副将这话,不过是自己推测罢了。可我昨日却见证了张氏与姐姐冲突的全过程,张夫人言词之间毫无避讳,根本就是有恃才无恐的模样,若非张曹掾宠幸,她态度怎敢如此嚣张?”   “好了,都别争了!”刘典揉揉额头,半闭着眼睛慢慢开口:“你二人所言皆有理,只是张家确如龚珑所说值得拉拢,不如这样吧!龚副将你替我去探一探张偕的口风,若成便皆大欢喜,若不成,此事没有宣扬开来,也不会伤了我刘家的面子。”   龚珑达成所愿,回府后收拾一番便吩咐下人准备马车,因为上午拜访别人多少显得唐突,因此便焦急的等在府中,嫌时间过的太慢,他又到庭院里打了一套拳,回房慢慢练了一遍字,繁杂的心绪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到了下午,龚珑不等下人前来相请便自行走到后院马棚,催促着马车赶快往刘府赶去。   龚珑刘到家别院的时候,张偕正被谢同君团了一团雪扔到头上,还没来的及躲开,正与从院门外进来的龚珑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瞬,张偕这才扑掉了身上的碎雪,礼貌的问道:“请问先生找谁?”   “找你。”龚珑一见此景,便知道面前的人的确是张偕无疑。他曾听说张偕畏妻如虎,又遣人私下里打听了一番,如今一见,果然与传闻中一般无二。   “既然如此,书房中再叙话吧。”张偕淡淡一笑,侧身相请,由他引导着两人一同往书房而去。到了书房,张偕待下人为两人煮好茶水后便屏退左右,浅笑着问道:“先生步履匆匆而来,不知有何要事?”   “不瞒你说,我是为你讲一门举世无双的好亲事而来。”龚珑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水,轻咳一声故意放慢了声音,故作神秘的开口:“安定王瞧中了你,想要你做他的东床快婿。”   “哦?”张偕饶有兴趣的一抬眉毛,配合着龚珑的动作慢慢扬起声音,似笑非笑的问道:“那么我是该高兴?还是该烦恼?”   “这等好事,还需要考虑吗?”龚珑死死盯着张偕的表情,牙关不自觉的咬紧,吞吐着气息慢慢开口:“像刘家这样的好亲事,难道张曹掾还想要拒绝吗?”   “这嘛……”张偕慢慢抬头看了龚珑一眼,意味深长的开口道:“不瞒先生说,张偕已经有了妻子,正所谓糟糠之妻不可弃,像刘家这样的家世,若是与刘家结亲,那我夫人可该如何是好?”   “这么说张曹掾是拒绝了?这样的好亲事拒绝了不会后悔?”听了张偕的话,龚珑暗暗的松了口气,却又别有居心的问道:“还是说张曹掾是想让刘家女为妾么?”   “刘家身份高贵,张偕怎敢有如此念头?”   “唉,看来张曹掾是与此门亲事无缘了。”龚珑慢慢的叹了口气,接着开口道:“我此次来,不过是受安定王之托问问意思,如今你既然拒绝,那么我也该回刘府复命了。”   “龚先生稍等,此事何必急于一时?”   “那张曹掾是什么意思?”龚珑又忽然有些吃不准张偕的意思了,心里不禁有些打鼓,出言试探道:“莫非你想尽享齐人之福?”   龚珑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房门被人大力踢开,徐贤一阵风似的从门外冲了进来,大声斥责道:“张偕!枉费谢家如此看重你,没想到你竟是如此背信弃义之徒!”   “我……”   “你休想开口狡辩!”徐贤猛地拎起张偕的衣领,冷笑着开口:“当初你求娶谢姬之时,谢家嫌弃你身份卑微,若非我看见同学的面子上请家父为你担保,你怎么可能攀上谢家?如今你富贵了,便想违背当初的誓言抛弃谢姬,你让我徐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叔由你误会了……我并非……”   “呸!少用你那模棱两可的一套忽悠我,方才你二人对话我早已尽收耳中,难道还会听错不成?算我徐贤看错你,只是你若想娶了刘家女,我徐贤今日便同你恩断义绝!”徐贤说完,忽然猛地挥拳打向张偕,大声骂道:“你今日背信弃义,不仅丢了读书人的脸,我徐贤也不屑再同你这种人相交!过去种种,便当我徐贤瞎了眼!”   他说完这话,便不再看两人一眼,冷冷觑一眼被他一拳打的倒退好几步的张偕,跨步便往门外冲去,张偕见状,立刻跟出门去,两人一跑一追,龚珑也跟在两人身后,不一会儿三人便到了马厩,徐贤上马便走,张偕上前阻拦,徐贤冷冷道:“滚开!我徐贤便在今时此地同你拆伙,联姻一事,各凭本事!”说罢,他猛地勒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驾马便往府外而去了。   龚珑尴尬的轻咳一声,慢慢开口:“听徐先生一言,只怕求娶刘大姑娘一事有违道义,如此,我也不再勉强你,这便回去回禀主公了。”   “哈,这不正合你的意吗?”张偕揉着已经微微肿起的右颊,苦笑着开口:“你今日来,真是为替我说亲而来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龚珑面色巨变,犀利的目光瞪住张偕。   “你忘了么?我让苏兼给你带过话的。”张偕率先转身往前走:“虽然我不知道刘家如何看中我,但我知道,你一定不希望我与刘家联姻。”   “你……”龚珑诧异的看向张偕,倒也不再隐瞒什么,而是坦然的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很简单,无论刘家基于什么理由想要与我张偕结亲,最着急的那个人,一定是想要挡路的那个人。我不知道促成刘家想要与我结亲这想法的人有没有你,但我知道,你很明白我不可能与刘家结亲,所以想借此事挑拨桓军与刘家的关系。”张偕一边慢慢的往前走,一边继续说道:“你今日匆匆而来,分明心绪不定,因为你跟我说话以后,忽然拿不准我的主意了。”   “你方才在试探我?!”龚珑又气又急,瞪大眼瞧着张偕,愤怒的质问道:“你莫非将我当猴子耍不成?”   “非也。”张偕停下脚步,与龚珑相对而立,长长的叹气道:“与其说我在试探你,不如说,我是想要跟你谈一笔交易。”   “呵!交易……你与我之间有何交易可谈?”龚珑冷觑着张偕,低声开口问道:“莫非你认为桓军与朝廷军可以和解不成?”   “桓军和朝廷军至死方休,但桓军与你却并非如此。”张偕不再拐弯抹角,直言不讳的开口:“桓缺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你比我清楚。即使如此,你还是愿意如此忠心耿耿的为他卖命吗?你不怕他哪一日达成所愿之后卸磨杀驴吗?”   “你在挑拨离间吗?”龚珑冷嗤道:“桓缺是什么样的人?阴晴不定?心狠手辣?残虐无情?那又如何?难道我与桓军合作,桓陵事成之后便不会卸磨杀驴?”   听罢龚珑的话,张偕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看来龚珑并非是一个完全不可攻克之人,他虽是桓缺的人,但却有着极大的个人私心,并且这私心简直不屑掩饰。如此一来,他们是否真的有合作的可能呢?   想到此处,张偕不禁开口问道:“如果我向你保证,若是你此次相助桓军,殿下绝不会卸磨杀驴,你以为如何?或者你有其他的欲望,我张偕必定尽力满足。”   “我要的不是这个。”龚珑转过身来,犀利双眸直视张偕,薄唇微启,一字一句道:“第一、我要你帮我除掉陈容,第二、我要你在桓陵登上帝位之后替我保住下阴之地。”   “你未免狮子大开口了。”张偕表情微妙,轻轻摇头:“前一个条件我尚可以达成,后一个条件,我没有左右殿下意愿的能力,更何况,我以为你该不是一个如此天真的人。”   “我要你杀陈容,你不疑惑,也不犹豫,我是该夸你心狠手辣,还是该骂你冷血无情?”    ☆、合谋      “心狠手辣如何?冷血无情如何?为殿下的天下霸业牺牲,是陈容的使命,也是他的荣幸。”张偕不以为然的开口。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龚珑暗暗心惊的同时,反而不敢轻易应下与面前这人的交易,只是到底还有几分不甘心,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世人说你畏妻如虎才不敢纳妾,如今看来,只怕你妻子也不过是沦为你的利用工具而已。我本以为你对你妻子应有几分真心,可闻名不如见面,你根本就是个无心无情的人!”   “你猜错了。”张偕摇摇头,嘴角边浮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我行事虽然不择手段,但是我夫人,是超越一切的存在。”   “如此说来,你倒还存有几分真心了?”龚珑看他神色不似作伪,方才的防备之心才去了两分,只是仍不放心的开口:“你自己也承认你行事不择手段,要我如何信你的承诺?如果我今日帮了你,明日你却反悔暗害我,到时我又该如何?”   听到这话,张偕不禁轻笑出声:“龚先生敢在兴武帝手下做事,想必是个敢于以命相搏的赌徒。那么我张偕与兴武帝相比,谁人对你的威胁更大?更何况我只想借兵攻打兴武帝,又非长久居于下阴,即便想要暗害与你,却也有心无力。更何况,你在下阴/部署多年,想必实力相当可观,待下阴尽入你手,桓军与兴武帝对战之时,还不够时间让你继续养精蓄锐,集兵屯粮吗?”   “哼!”龚珑冷哼一声,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嘛……”张偕转身慢慢往前走,目光放到层层叠叠的飞檐廊角之后,平日里温柔和善的声音此刻也在阴沉的天气下衬出几分低低的森气:“如果我所猜不错,刘典应当是一个相当自傲且沉迷权势之人,他如今的拿捏做作,一是因为好面子,二是想要占据主动地位,其实对于桓军的联姻请求,他心里定是非常乐见其成。”   “你的确善于观察人心。”龚珑叹气:“老实说,跟你的交易,总让我有种与虎谋皮的感觉。”   “哈!我若是虎,怎么可能被陈容打压数年?”一直淡笑着的张偕忽然阴下脸来,意味深长的说道:“你以为我如此爽快的答应你是因为什么?陈容他,毕竟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原来你跟我心思想通。”龚珑似嘲非嘲的笑了笑:“我还真的以为你是一个多么忠诚的人。”   “忠诚,这个词放到乱世不觉得可笑么?”张偕扬扬眉角:“就拿龚先生你来说,你在下阴多年,对兴武帝的衷心还剩几分?你想要坏了桓军的事情,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兴武帝的命令吗?”   “有些话,你不必说的过于清楚。”龚珑眉头一皱,有些不悦的开口道:“你不怕得罪了我,影响咱们之间的交易吗?”   张偕微微一笑:“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对兴武帝的衷心剩下几分,兴武帝对你的信任就剩下几分,不……也许更少,兴武帝本就是一个多疑寡情之人。”   龚珑面色一变,袖下双拳随即紧紧握起。张偕说的没错,他也早就想到这一层,只是如今他在下阴得到的一切,都是苦心经营谋划的结果,如果不是因为如今尚无完全把握拿住下阴,他何须还要继续听从桓缺的命令?   “你如今暗地里受制于兴武帝,明面上还要屈居刘典之下,不过是因为你尚无完全把握拿下下阴,郴州项氏一族与刘家乃是姻亲,你是怕贸然出手反而被刘家和项家所制,多年筹谋毁于一旦。”张偕见他面露异色,继续游说道:“如今我助你制住刘典,明面上还是他为安定王,暗地里却由你来当家做主,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再过两年刘家一定会完全归于你手。”   “那项家呢?”龚珑眉头微微蹙起,不甚赞同赞同张偕的观点。   “项家帮刘家,无非是因为项家女儿是刘家宗妇,说到底不过强强联合的姻亲而已。只要你破了此局,何须害怕项家?”   “你想让项家女死在下阴?”龚珑惊疑不定:“可是她长居内宅,我要杀她谈何容易?更何况若是引得项家追究又该如何?”   “龚先生。”张偕忽然停下脚步,低笑着开口:“张偕有个更好的法子,就不知你可愿一试?”   “你说罢!”   “不知龚先生可曾娶亲?我倒认为,只有项家的贵女才能与未来的下阴之主相配。”   “你……你是说……”龚珑瞪大眼睛,带着点儿不可置信的又几分惊喜的开口:“你是让我杀了刘珍,娶孀居妇刘项氏为妻?”   张偕微微点头:“然也。如此一来,龚先生你又多一助力,不是吗?想必项氏一族也很是担心日后新帝削藩贵平豪族,会很乐意与你同一阵营。”   “对!对!你说的对!”龚珑连连点头,片刻后乍然清醒,蹙眉问道:“你如今这般帮我,不怕我日后成为桓陵心腹大患?”   “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呢?”张偕浅笑着开口:“各凭本事的事情而已,希望兵戈相见之时,龚先生念及几分旧情才是。只是如今,就请先生你多多关照了。”   龚珑哈哈大笑:“好说,你打算如何?”   张偕沉吟问道:“你跟在安定王身边这许多年,可知道他有什么喜欢去的地方?”   “他喜欢去城西的一处茶室饮茶。”   张偕展眉抚掌笑道:“好,那么三日后,我会想办法与他一同去茶室饮茶,到时你提前到茶室等着,看见我们进去了,随后进来就是。到时他落入你我手中,害怕他不按照咱们的意思行事吗?两军联姻后,只要将刘典手下兵将借给桓军,到时候下阴只剩下你的兵力,那时想要控制刘典和下阴,凭你的本事应该不难。”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张偕!好一个兵不血刃的阴谋家!”龚珑哈哈大笑,用力拍打着张偕的肩膀:“看来你与传闻中那个翩翩君子果然不同,你真是卑鄙无耻极了!”   “我们如今绑在一条船上,你又何须如此嘲讽于我?”张偕笑着拍下他的手:“事情都说清楚了,不知龚先生可还有兴趣畅饮一番?”   “不必了,主公那里,还需要我复命。”   张偕微微揖手:“那就不强留先生了,只是劳烦龚先生尽量将婉拒之词说的漂亮些,安定王是个十分好面子的人,可莫让我无意间惹恼了他。”   “这是自然。”龚珑拱手告辞,大笑着离去。   张偕看着渐渐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亦是淡淡一笑,默默在廊角下站立良久,才慢慢踱回书房。   书房房门大开,北风呼啸,扇窗打在窗棂上劈啪作响,风雪从门外吹进屋里,暖气早已经被风散尽,早前还燃着的火盆也早已熄灭,干净的案几上只余两盏残茶。   张偕深深地吸了口冷气,转身往房里走去,昏暗的房间里,谢同君正点着一盏铜灯坐在软榻边写着什么,瞥见地上印下的长长影子,这才抬起头来:“回来了?”   “夫人在写什么?”张偕走到她身边坐下,将脑袋轻轻搁到她肩上,半闭着眼睛问道:“你可知叔由去了何处?”   “叔由那么大个人,总不至于饿到自己。”谢同君将他下巴抬起来,仔仔细细看了看他唇边那微微肿起,泛着点青紫的伤口,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叔由下手可真重,下次见面,我非得好好讨回来不可。”   “唉,劳心又劳力,真累煞我也!”张偕长长叹气:“如今叔由倒是躲清闲去了,只剩我一人疲于奔命。”   “那我遣人去把他找回来如何?”谢同君抬抬眉头:“只怕叔由他虽看似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实际上却是个相当仁义忠善之人,不会赞同你与龚珑合作的计划才是。”   “你都知道,何苦还打趣我?”张偕长叹口气:“真不知他为何如此死心眼。”   “他若不死心眼,就不是叔由了。”谢同君揉揉张偕的肩膀,笑着宽慰他:“如今他暂时离开也好,免得你俩互相看不顺眼,等日后木已成舟,再好好向他赔个罪,他那般心软的性子,定会理解你今日的做法。”   “哼!我为何要他理解?”张偕却有些不悦的蹙眉:“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徐贤既然瞧不上我张偕的为人,又怎么会真正的从心底里体谅我?如今我只求完成殿下的重托罢了。”   “随便你,反正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情,我是管不了。”谢同君从软榻上起身,到一旁的柜子中拿出伤药:“你坐过来点,我帮你揉一揉化化瘀。”   两人不再纠结于此事,转而闲聊起别的事情,一时间,气氛倒也宁和异常。门外静静躲在暗处的人听到此处,便凝神屏气,悄悄离开了此地。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房门悄悄打开一条缝,谢同君瞧着那渐渐被风雪隐埋的一串离去的脚印,看着渐停的风雪,也慢慢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绝杀      不过三天时间,张偕与徐贤闹翻拆伙的事情便已传遍大街小巷,张家仍住在刘府别院,而徐贤则从刘家搬出,暂时居于馆舍之中。这三日以来,徐贤屡屡拜访刘典,两人亦是交谈甚欢,张偕这边却无声无息,仿佛一点不着急联姻一事。   这日中午,张偕正在房间里更换礼服,外面忽然传来阵阵敲门声,何卿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张曹掾!张曹掾,你快开开门,我有要事与你说!”   “麻烦来啰!”谢同君微微叹气,慢慢踱步到外间打开房门,笑着问道:“礼官大夫如此心急,可是出了什么事?”   “哎,如今耽搁日久,你们却无所作为,还不算大事吗?”何卿一边皱着眉头抱怨,一边快速闪进屋中,心急的问道:“曹掾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他话音刚落,看见一身高冠博带的张偕从内室走出,瞬间有些目瞪口呆,支支吾吾的问道:“你……你这是?”   “礼官大夫心急如此,我岂能无所作为?”张偕整理衣冠,笑着宽慰道:“其实礼官大夫实在不必如此心焦,即便张偕不能成事,想必叔由也必然可以说服安定王。”   “我岂能不急?”一说到此处何卿就生气,吹胡子瞪眼的开口:“我是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反正如果这事办砸了,不止我们三人吃不了兜着走,只怕殿下的气数也要尽了……咳!我是说,总之这事不成,桓军危矣!”   “礼官大夫放心,张偕必定倾尽全力,这便去求见安定王。”   “等等!我要换衣裳与你同行!”何卿一把揪住张偕的袖子,仍旧有些气不平:“我是怕了你那不紧不慢的性子!今天不去得到准确答复,只怕接下来半年我都吃不好饭!”   “唉……”张偕长长的叹气:“那好吧!如此,礼官大夫你先回去换衣裳,我暂且差人去问问安定王能否多带一人。”   “这……这是什么意思?”留情瞪大眼睛,万分惊讶又不可置信的问道:“莫非今日是安定王邀你前去?他忽然相邀,是出言婉拒还是想与你商量联姻事宜?”何卿慢慢地在屋内踱步,他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忽然猛地一击手掌,大笑道:“是了!是了!看来安定失望是决定与我桓军联姻了!若是拒绝,又何须只要你一人前去会面?看来安定王很是欣赏曹掾你,你可得好好抓住机会才是啊!如此一来,我就不去了,联姻之事,还需仰仗你才是啊!”   “那么就请大人静候佳音,张偕定不负礼官大夫所托。”张偕揖手为礼,绕过何卿款款离开。   马车在路上一路疾驰,到达刘府门口时,张偕才下马车便与从夫内出来的徐贤迎面遇上,看见来人,徐贤冷哼一声便与张偕擦身而过,张偕亦是目不斜视,只是淡淡笑道:“叔由,数日不见了,你可还好?”   “哼!好的很,不劳挂心。”徐贤轻蔑的甩出一句,拨开车帘便上了马车,一路辚辚往馆舍而去。   张偕兀自淡然一笑,正欲走进刘府,忽然瞧见另一辆马车正静静地停在路边,他微微挑眉,走到马车旁边寒暄道:“原来是龚先生,先生也要进府见安定王么?如此,一同前去可好?”   “曹掾盛情,实难却也。”龚珑本是不放心张偕能顺利说服刘典一同出门,因此才借机前来,此刻张偕主动相邀,哪有不应之理?立刻大方的从马车上下来,跟着张偕一起往刘府而去。   刘典正独自斜卧榻上看书,余光瞥见两人进屋,也不多做寒暄,开门见山的问道:“张曹掾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安定王有礼。”张偕俯身一揖,这才沉吟着开口:“其实张某今日前来,还是想谈一谈两军联姻之事。”   刘典冷哼一声,不满的开口:“哦,你与徐贤倒是心有灵犀,一前一后,是要逼着我不得不做出决策么?”   听到这话,张偕微微俯身:“联姻一事非一日之功,既然安定王今日不想再论此事,张偕又怎敢勉强?”   “哼!你倒是沉的住气。”刘典睁开眼睛瞥了张偕一眼,意味深长的问道:“你不怕徐贤先你一步说服我?你不怕功劳被人抢了先?”   “我与徐贤本就共侍一主,既然如此,谁先谁后又有何要紧?”刘典迟迟不让张偕坐下,张偕便也一直坦然而立,身体微微前倾,面上无一丝不耐之色,就如同一个聆听长辈教导的晚辈一般,恭敬地回答道:“张偕固然有立功之心,却也万万不敢将自己的私欲加诸公事之上,坏了大局大势。”   “你很好,很好,坐下说话吧!”刘典静静打量着面前不卑不亢的年轻臣子,对那从没谋面的桓陵也多了几分好感,一连说了两个很好之后,他才继续问道:“与桓军联姻一事,我会好好考虑。”   “多谢安定王。”张偕起身揖手为礼,瞥见刘典眉宇间一抹淡淡的疲色,便主动开口问道:“安定王虽然诸事缠身,却也该好好休息才是啊!”   刘典眉头一蹙,蓦地转脸看向张偕,目光骤然犀利起来:“我的身体,我自己知晓,不劳外人操心。”   张偕瞧见刘典乍然骤变的脸色,心里点点疑惑一闪而过,口头上却连连告歉:“是张偕失言。”   刘典收敛了神色,无所谓的摆摆手,闭目慢慢开口:“无妨,我只是忙于公事,过于劳累罢了!”   张偕隐晦的瞥了眼刘典的神色,笑着开口:“若是如此,我倒是有一朋友,不仅于医术一道颇有研究,调息养生也十分在行,只可惜他不在此地,否则倒可以为安定王调理一下身体。”   “哦?”刘典微微抬眉,颇感兴趣的开口:“若日后有幸,定要见识见识这位神医了。如今我虽也注意身体,不过只是借着偷来的浮生半日躲一躲清闲,尝两口清茶罢了!”   张偕微微一笑:“安定王雅兴,张偕亦好此道,不知哪日可能有幸与安定王共品清茗。”   刘典沉吟片刻,忽然爽朗一笑:“算起来,今日便是我出门之日,不知张曹掾可愿同行?”   “求之不得。”张偕连忙应声,一旁沉默许久的龚珑听到此处,也立刻兴奋的直了直身子,与张偕对视一眼,朝刘典告辞:“既然主公要出门,那属下先告退了。”   刘典将方才两人的神色尽收眼底,笑容蔼蔼的开口:“无妨,你便与我一同去吧!”   “诺。”刘典心中暗喜,连连答应。   过得片刻,三人便自刘府出发往茶舍而去。看来刘典平日出行果然颇为低调,如今也不过是坐在一辆普通的马车内,身边只带着上次匆匆一见的苏兼充作马夫,张偕和龚珑二人则骑马跟在马车左右。   龚珑看见苏兼,本不想将他牵扯到此事当中,奈何刘典坚持带他同行,想到苏兼与自己乃是多年好友,而自己胜券在握,又放下心来。   这一路上,龚珑的心情都格外舒朗,多年的筹谋如今终将见到令人心悦的结果,令他有种说不出的洋洋志气。   就连苏兼都感受到了龚珑的兴奋,冷哼一声问道:“平日只见你整日板着脸,今天怎的如此开心?”   龚珑收敛了笑容,丝毫不在意苏兼言语刻薄,大声道:“能陪主公一同喝茶品茗,实乃一大乐事,怎能不高兴?”   “哼!”苏兼冷哼一声:“平日里倒不见你如此风雅。”   龚珑意味深长的浮起一丝笑意:“不同的心境,茶也有不同味道,子兼你是心境未到啊!”   苏兼闻言,立刻反讽回去:“如果哪一日能喝到你亲自奉上的茶,或许我的心境倒会有所改变。”   张偕静静的听着两人说话,听到此处,不由得出言调侃:“听两位说话如此轻松随意,真是羡煞旁人。”   “曹掾是想起那与你拆伙的徐先生了?”龚珑大笑着开口:“我与子兼十多年的好友,自然与一般同僚不一样。”   张偕心里一跳,但思考到刘典数年来皆是重用苏兼随身护卫,想必自有其道理,虽仍旧有两分担心,但面上却沉稳依然,长长的叹气:“如此说来,叔由也是我多年的同学,没想到翻脸竟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情。”   龚珑只是笑,苏兼却忽然目光犀利的盯视张偕一眼,一路上也不再与人寒暄,只闷着头往前赶马车,不一会儿几人便到了茶舍。茶舍老板想是认识刘典,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却也因为刘典常来的缘故有几分熟悉,热情地将几人迎入雅间。   一进到雅间,刚刚屏退侍者,门外也已经清退了闲杂人等,张偕几人刚刚落座,早已经按捺不住的龚珑便忽然长身暴起,举剑猛地刺向端坐对面的刘典。   “哼!”只见刘典不闪不避,目光冷冷的逼视着面前的龚珑,冷声嗤笑道:“你真以为你杀的了我?”   “你!”龚珑心头一跳,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左右看看静坐的张偕和苏兼,怔愣片刻,忽然大声狂笑道:“三个对一个,老贼何须逞口舌之快?”   “三个对一个,你们还不动手么?”刘典眸子一沉,猛地将茶杯掼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茶杯立刻四分五裂。   刘典话音才落,忽然间一道冷厉的剑光闪过,冰冷的剑直直锋刺入龚珑的后背,龚珑知道自己已无生路,竟然不闪不避,只是忽然间闭目狂笑,低声道:“我以为你会帮我的,我以为我们的交情……”说到最后,他渐渐语声转低,恍似喃喃自语:“真是可笑,可笑我把你当兄弟……哈哈哈!哈哈哈!张偕,你做事不择手段,你会有报应的!”    ☆、回转      殷红的鲜血从指间滴滴滑落,龚珑浑身微微颤抖,却仍旧强撑着坐直身体,冷厉的目光一一扫过眼前三人,最终定格在闭目不言的苏兼身上,狂笑两声,开口道:“世人皆说你言语刻薄,必然寡恩,只我信你面冷心热,如今看来……咳……”他忽然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哈哈大笑:“是我……看错你……从今日起,龚珑与你割袍断义!以后生死,各不相干!”   他颤抖着身子奋力撕扯着长长的直裾,却怎么也撕不开那平日里只要轻轻用力便能断裂的衣袍,渐渐流失的体力让龚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可他仍是强撑着,不再清明的目光透出点点寒意看向刘典,声音低暗难明,恍似自语:“主公,张偕行事不择手段、不留余地,你当心他下一个算计的,便是你……”   说完这番话,龚珑不再看在场任何人一眼,静静的闭上了眼睛,身体猛地从席上倾落,一直沉默寡言的苏兼身形如风,纵身上前接住龚珑身体放好,朝着刘典深深跪拜下去,声音晦涩难懂:“请主公允我替他安葬。”   “允。”刘典闭上眼睛,挥了挥袖子。   苏兼却并不起身,继续道:“该尽的职责,属下皆已履行,该报的恩情,今日也一并还清,属下想就此恢复白身,还请主公应允。”   “你!”刘典面露惊讶,惋惜的开口:“你有将帅之才,就此离去,不觉得可惜吗?难道我曾亏待过你?还是因为龚珑一事而让你我就此产生芥蒂?”   “主公,属下心意已决。”苏兼再次叩首。   “这……好吧!”刘典长叹一口气,再次规劝道:“若是哪日你改了主意,尽管来找我,我会待你一如往昔。”   苏兼不为所动,忽然长身立起,拔出龚珑身体里的利剑,转身面对张偕,冷冷道:“如今我已卸任,计杀我挚友之仇,苏兼不得不报!纳命来!”最后一句平地惊雷,声如洪钟,却分明带有丝丝悲恸之意。   “唉……得罪了。”张偕长叹一声,目光乍然犀利起来,同时举剑相迎,两人顷刻间便打成一团,屋内灯落案倾,珠帘断裂,一时间只闻兵器交接之声。   一边是盟友,一边是昔日最为信任的部下,刘典不欲插手此事,长叹一声推门离开,阻住了外面听到动静想要进来的侍者,对不知何时来到茶舍的下属询问道:“龚珑手下五营如今状况如何?”   “回主公的话,属下按照主公之语交代,那些人果然不敢妄动,如今龚珑已死,只要将他尸身悬于五营之外示威,料想他们也不敢再有违逆之心。”   刘典摇摇头,无限唏嘘的朝着紧闭的房门内看了一眼,静静听着门内兵器交接之声,慨然长叹:“我已答应将龚珑尸身交于苏兼,悬尸营门一事便罢。”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回忆起过去数年来龚珑的诸多事迹,再联想到方才龚珑临终时对张偕的评价,虽然明明知晓那是挑拨之语,却经不住起了杀心,双眸一凝看向房门,一边漫不经心的问属下道:“你认为张偕此人如何?”   “这……”   “安定王若想知道张偕为人如何,问我,或者问张夫人不是更好吗?毕竟您身边那位,与张偕并不相熟啊!”一道虽带调侃却意味深长的话语传来,刘典心头一震,被人瞧破心思的尴尬和恼怒齐齐涌出,目光犀利的看向楼梯转角处正款步而来的徐贤和谢同君。   两人虽面目落拓,身上数处皆有血迹,却仍掩不住轻松惬意之态,尤其是左边的徐贤,嘴角边一抹微妙的笑意仿佛已经将一切看穿,而右边的谢同君,却是略带探究与防备的看向刘典,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刘典冷哼一声,冷冷嘲讽道:“我竟不知,原来二位有偷听别人说话的嗜好!”   徐贤轻轻一笑:“安定王此言差矣,我二人听到安定王问话实属巧合,倒是安定王方才的问题,我在此可以为你解答,张偕他……本是无心之人,可即便无心之人,若被惹急也尚有拼命的时候,这样说,安定王满意吗?”   徐贤话中分明有话,刘典不悦的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本王还有要事,告辞!”   刘典一走,围观的人群也纷纷散去,追寻着平日只听得到名号却见不到的人而去了。徐贤对着谢同君耳语几句,只见方才还好好站着的谢同君忽然呕出一口鲜血猛地向一边倒去,徐贤惊呼一声接住人,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朝着凌乱如狂风过境的屋内喊道:“龚珑令部下出手相杀,我和你夫人历经磨难才逃出来,如今她生死不知,你不想瞧瞧人怎么样了吗?”   两人正打的难分生死,听到徐贤的话,都不由自主的停了手,看向被徐贤抱在怀中的谢同君,张偕瞥见她苍白染血的脸孔和满是血迹的衣裳,三作两步从房内冲出,从徐贤手中将人接过,一向淡定从容的声音微微发颤:“她……她如何了?”   “她被人刺中三剑,如今情况不是很乐观啊!”徐贤长长的叹气:“你与龚珑互相阴谋算计,害苦的却是身边至亲之人,若今日她有个三长两短,你该如何?”   一旁的苏兼听到这话亦是心有同感,迟疑片刻还是放下了此刻动手击杀张偕的心思。   “夫人……夫人……”张偕好似听不到徐贤的话,只是双手颤抖着轻抚着谢同君面颊,轻声唤道:“夫人……大夫!大夫在哪里?”   他好似如梦初醒,抱着人便往门外冲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唤道:“大夫……大夫!”   瞧见屋里的苏兼面色似有争扎之意,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追出去,徐贤慢慢走进屋内,看着他问道:“你还打算追出去吗?”   “到底怎么回事?”苏兼忽然怒喝一声,面色沉沉的看向徐贤,染血的身体微微发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稍安勿躁,我讲给你听。”徐贤十分诧异于苏兼竟对此事一无所知,将前因后果讲给苏兼听过之后,这才从容的开口道:“张偕左右逢迎,龚珑何尝不是怀有二心?若非如此,他怎会派人去杀我和张夫人,若非我们早有防备,如今我只怕也是死人一个了。官场往来,玩弄权术,本就你死我活,龚珑不将此事告知你,想必是真正将你当做朋友,成也是他,败也是他,你不会牵扯到此事中来。”   苏兼忽然仰天长笑,笑容张狂中透出丝丝痛苦与凄凉:“哈哈哈!他将我当朋友,我却亲手杀了他。”   “想必他不会怪你。”徐贤摇摇头:“你心思简单,为人又太过是非分明,刚正不阿,他与你相交多年,一定深知你为人,更何况,死在挚友的手中,总比死在仇人手中好。”   “是吗?”苏兼猛地跌坐在地,想起刚刚龚珑临死前的遗言——“是我……看错你……从今日起,龚珑与你割袍断义!以后生死,各不相干!”   “你!”苏兼忽然猛地抬头,神色晦暗难明的看向龚珑,惨声问道:“你明明知道必死无疑却还这么说,你不希望我为你报仇吗?以后生死,各不相干……你是怕我为你报仇连累性命吗?”   徐贤眸光微动,继续谆谆劝诫:“既然他不想你牵扯到此事当中,你何不顺遂他的心意?更何况张偕虽然算计了他,他也几乎将张夫人置于死地,这很公平不是吗?有时候,退步才是正确的做法,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却有太多可能。你如今后退一步,才会有更多选择,他在黄泉之下,也更能放心。”   听到此处,苏兼忽然一言不发的站了起来,他慢慢走近龚珑,抱起他的尸体往门外走去,不再回头看一眼。   徐贤目光复杂的看了眼苏兼,长长的吐了口气,接着轻松的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扔给侍者,也潇洒的迈步离去。   回到刘府别院,先前狼狈激战留下的血迹和尸体早已被人清扫处理,风中独留丝丝馥郁清幽的梅花香气,干净整洁的青石地板上飘落着一些细碎的花瓣,一直延伸到坐落在远处的一座独立小亭中,看见亭中影影绰绰,徐贤轻笑一声,脚步轻快的往那处走去。   听见脚步声,正在煮茶的张偕与谢同君二人同时回过头来,张偕起身微微一揖:“今日多谢好友解围了。”   “全赖你我往日默契,更何况苏兼此人恩怨分明、重情重义,杀之可惜,你也跟我想的一样不是吗?”徐贤轻松一笑,毫不在意身上狼狈之态,端起案上清茗轻轻一嗅,赞叹道:“好友,好景,好茶,人生乐事也!”   张偕笑着感叹道:“联盟之目的已经达成,如今终于可以稍稍放松紧绷数日的神经了。”   徐贤怅望远方的山色,半晌才稍稍回过头来,一边漫不经心的把玩着茶盏一边问道:“联盟既成,我军胜局已定,你有没有想过就此急流勇退?”   谢同君听到此处,也立刻提起精神看向张偕,等待着他的回答。如今的生活虽然充实惊险,但是所有人的一生最终都会归于平淡,而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永远追求新鲜刺激之人。更何况宦海浮沉,时时提心吊胆,那样的生活太累了。   张偕微微一笑,自案几下坚定地执起她温暖细腻的手指,声音温和的开口:“等到尘埃落定,做完最后一件该做之事,张偕的确有退居幕后的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快要完结了~~ ☆、决战      历经一个多月,两军联盟终于达成,桓军迎回刘宫到梁州的同时,也带回了刘典手下的数万精兵,郴州项氏一族与刘典素来情深义厚,也同时对桓陵表达了追随之意。而谢同君的大哥谢歆,则在谢同君等人离开梁州之后奔投桓陵,带来大量粮草马匹与御寒衣物,并带领私兵冲破朝廷军一道薄弱防线,引阜陵援兵与桓军汇合。   援军一回梁州,此时与朝廷军交战一个多月的桓军终于得以有片刻喘息之机,最终决战也在此刻即将分出胜负。桓军士气大涨,且战且胜,反观朝廷军却是越战越是气竭,慢慢被桓军逼退梁州,往长风郡退去。   桓军一鼓作气直捣黄龙,这场空前决战持续了三个多月,最终桓军终于将朝廷军逼至长平城门之外。只是长平城池坚不可摧,朝廷的精英军队尽数固守此处,桓军数次攻城而无法突破。   这日中午,再次因为攻城损失部分人马之后,正当樊虚欲带领众人退回营地之时,只见方才还紧闭的城门竟忽然缓缓打开了。与此同时,城门内也赫然传来阵阵刀剑兵戈交接之声,樊虚精神一震,大喝一声“杀”便率先冲入城门之内。   城内混乱的战局当中,不停厮杀的士兵四处突奔窜动,四溅的鲜血渐渐染红这座曾经庄严繁华的皇城,初春的天空柔和明净,渐落的夕阳绽放出万道霞光,更衬得皇城多出一丝绮丽悲凉的美感。   远处的皇宫大殿中,一人庄严的立于龙椅之前,他气态威严,身着玄色龙袍,居高临下的看着层层帝阶俯身跪在地上的那些臣子们。桓缺按住腰间佩剑,目光流连过大殿的每一处角落,片刻后,他开始仔仔细细看向身后那张象征着崇高身份的龙座,龙座两边此刻正挂着两颗仍在滴血的头颅。   桓缺慢慢踱步到龙座旁边,以最安逸最舒适的姿态坐下,轻轻抚摸着袁珩双目紧闭的头颅,漫不经心的对陛下众人道:“朕累了,你们先下去吧!”   而诺大的宫殿中,竟无一人有任何动作,过了好一会儿,大将军陈茂才缓缓的开口:“桓军快入城了,就让我等陪陛下最后一程吧!”   “你们担心朕会跑吗?你们以为我怕桓陵?你们以为我在乎这个皇位?你们太小瞧我桓缺了!”桓缺慢慢的从帝阶上踱步下来,倨傲而不屑的瞧着众人,好似在看一只只卑微的蝼蚁,就在众人在这过于冷冽的目光下都无所适从的时候,桓缺忽然蹲下神来,与陈茂四目相对,以手支颐笑着问道:“大将军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你、道恤、韩姬、虞姬,包括袁珩,你们所做的一切,真当我毫不知情吗?”   “我……我这是被你逼的!若非你实在太过冷血无情,你以为我愿意当一个人人怒骂的叛徒吗?你以为你就一点错都没有吗?你因为贪恋韩姬的美貌就设计杀害郭彤、因为桓军的指控便毫不留情斩首陈寻,你以为……啊!”   冷冽的剑光闪过,鲜红的血珠瞬间倾洒大殿,方才还激怒的陈茂瞪着一对大大的眼珠子,脑袋“嘭”一声掉落在地,随即那俯身跪地的身体也轰然倒下,浸在一片鲜红的血地当中。   噤若寒蝉的众人顿时大惊失色,惊呼道:“你!”   “你们不是很要脸面吗?不是很守规矩吗?桓陵进殿之前,我还是你们的陛下,不过杀一个逆犬而已,你们便害怕成这般模样么?”桓缺冷哼一声站直身子,凝望着远处那条渐渐逼近的黑线。   不过顷刻间的功夫,桓陵便带着身后的一干下属们往昭阳宫疾驰而来,桓缺见状,便微微勾起嘴角,回到皇座之上坐好,遥遥望着远处靠近的众人。   桓陵等人来到昭阳宫时,迎面便见远远地坐在皇座上的桓缺,此刻那人正面带微笑,好似老朋友一般开口寒暄:“久违,你们来的速度比我料想的迟多了。”   桓陵微微一笑:“陛下客气,你在昭阳宫住的日子,也比我预想中短的多。”   “哈!”桓缺忽然仰头长笑,与此同时,一道刚硬的气劲忽然从侧面破空而出,透过人群直袭桓陵面部而来。桓陵猛地侧身躲过,身后众人也立刻拔剑抵挡,可那力道十足的犀利冷光仍旧“噗”一声钻入桓陵体内,桓陵闷哼一声,猛地倒退两步,左肩顿时血流如注。   桓军众人大惊失色,立即上前查看桓陵的伤处,一支泛着紫色幽光的箭支正插在他肩上,力透肩部,穿插而出。   “可惜,可惜……”桓缺轻叹一声,猛然从席上蹂身跳下,举剑变向一旁正查看桓陵伤口的张偕扑去,方才瞬间变故,此刻张偕心有防备,几乎在瞬间便举剑回击,躲过那致命一击。   时机已过,桓缺放下手中长剑,叹着气笑道:“是我小瞧你了,你的心思,原来比桓陵还要深。”   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提剑便立刻围上暗处放箭之人,早已按捺不住的朝廷军里的人抓到机会,立刻在此刻倒戈相向,一人大喊道:“死到临头还玩弄手段,简直可笑至极!桓缺,受死吧!”   “没错!我等往日屈服于你淫威之下,今日前仇旧恨一并了结!”另一人连忙接过话去,同时身形忽然一动,束在腰间的长剑铿然拔出,狠狠向桓缺胸膛刺去。   “住手!”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之时,张偕立刻将那人长剑架住,阻断了刺向桓缺的杀机。   “武王殿下?你……”那人错愕万分,惊讶的看着桓陵。   桓陵额间冒汗、唇色发白,眼睛却含着淡淡的不屑看向那人,开口道:“你是兴武帝臣子,却在此刻最先对他拔刀相向,所作所为未免太令人不齿!”   那人满脸涨红,讷讷道:“我……”   其他有着相同心思的人见状,也都面色微红,尴尬的看向地上。桓缺这时候才将目光放在他们身上,淡淡的嘲讽道:“跳梁小丑。”   紧接着,他又将目光转向桓陵,似嘲似讽的开口:“你还是同从前一样,不放过任何当伪君子的机会。”   桓陵虽听懂了他的讽刺,却不明白桓缺口中的“从前”是什么时候,但他此刻无意深究,身上的伤口痛入骨髓,他必须非常努力克制才能不让自己失态于人前:“还有什么把戏,统统使出来吧。”   “没有了……没有了!”桓缺笑着摆摆手,想要上前拍一拍他的肩膀,却被张偕猛地提剑横上咽喉,桓缺遗憾的叹了口气:“仲殷何必如此紧张,我只是想跟武王告别而已。”   “想说什么就说吧!”   “好吧!那么我告诉你几件事。第一件、樊虚虽然善于排兵布阵,但是心却……唔!”他的话还没说完,桓陵身边的陈容忽然猛地一剑刺向他身体。桓缺早有防备,立刻猛地后退两步,避开这致命杀招,站在一旁笑意蔼蔼的看向桓陵,叹气:“原来你不想听。”   “不好意思,手滑了。”陈容收剑归鞘,转身对桓陵道:“殿下,何须听他啰嗦,他分明是贪生怕死!”   “哼!我会怕死!我桓缺会怕死吗?”桓缺知道桓陵不可能让他把话说完,忽然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举剑便抹向自己的脖子,手起剑落,拉出一条飞溅的血线。   桓缺缓缓闭上眼睛,吃力的说道:“就算要死,我的命也是我自己的!”   铿然一声,长剑落入地上,而那傲然而立的身影,却依然倔强的立在众人面前,面上表情无喜无悲,犹然可见威严的帝王之气。   与此同时,一阵呛人的烟雾忽然从从后殿弥漫而来,众人立刻警觉地看向四周,却见熊熊大火已燃烧起来,桓陵心念一转,立刻命令众人退出大殿。   到大殿之外时,却见整座皇城已经被火光笼罩,燃烧的火焰窜入天际,将曾经的一切繁华掩入尘埃之中。   桓陵看着远处猛然崩塌的昭阳宫,轻叹一声:“兴武帝已随着皇城深埋地下了。”   “殿下,现在该如何是好?”杨禅上前一步,粗着嗓子开口。   想不到即便是死,桓缺也做的如此极端,如今皇城被毁,桓陵登基一事必受影响,端看该如何解决。   桓陵却毫不在意:“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连泥水坑都曾住过,如今这小小困难,又如何能阻住我的脚步?”   “是,臣立刻派人准备登基事宜。”何卿立刻称是。   桓陵补充道:“另外,兴武帝尸身已毁,无法将他本人葬入皇陵,就举行衣冠冢吧!择吉日举行。”   “诺,殿下圣明。”众人为桓陵的大度宽和所感染,也不禁为方才桓缺死而不屈一事所动容,此刻并无一人反对。   安排好所有事宜之后,早已支撑不住的桓陵这才面露疲色,忽然猛地趔趄一下,毫无预兆间往后倒去,众人大惊失色,赶紧手忙脚乱的将桓陵抬回城中驿馆,找大夫前来医治伤口。   天,终于在此刻完全黑下,冲天的火光烈烈燃烧,足足三天以后,才终于渐渐归于寂静。 作者有话要说:  桓缺想要说完的话就是挑拨话,但是桓陵没有机会给他让他说完,因为此时此刻时间不合适~ 其实‘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我是一直不怎么相信的~ ☆、新朝      虽皇城受损,然而桓陵为避免夜长梦多,仍旧决定将登基典礼如期举行,成为后晋的第二位皇帝,庙号永泰。新帝继位之后,追封逝世的桓陵为乐哀帝,发文凭吊,并将之葬入皇陵。同时立刻颁布法令恢复毁坏的建筑,废除苛政,减轻徭役,大肆支持商业和农业发展,并重新开设黉学,鼓励读书致仕,进行开化教育。   政策初立,桓陵又开始整饬朝堂,将众人论功行赏:   东曹掾陈容,封鲁侯,晋司徒,秩万石;   西曹掾张偕,封陈侯,晋司马,秩万石;   冯彭,封晋安侯,晋司空,秩万石;   樊虚,封罗侯,晋大将军,秩万石;   徐贤,封咸安伯,晋太常卿,秩中二千石;   杨禅,封徐阳伯,晋光禄勋,秩中二千石;   奉阳,封长廉伯,晋卫尉,秩中二千石;   ……   张淮,晋廷尉,秩中二千石;   谢歆,晋大鸿胪,秩中二千石;   张绣,晋少府,秩中二千石;   曹亮,晋前将军,秩中二千石;   杨珍,晋后将军,秩中二千石;   ……   晋朝虽保守战火波及十数年,但因为新朝初立,政通人和,故而不过九年时间,天下间便已经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华之景,颇有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的势态。   这日中午,张偕夫妇正在书房教导两个孩子读书,下人忽然通传说是有客来访。这些年来,因为张家逐渐势大,加之桓缺死前挑拨,为避免树大招风,张偕一直深居简出,虽位居大司马之位,行事时却颇为低调,对于上朝之事并不热衷,往往要借旧伤复发,三五天便称病一次,虽然时常遭到官员弹劾,但桓陵对此事却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时间一长,众人也就慢慢习惯了。   按理来说,如果有客来访,多半为朋友,但若是相熟之人,仆从应该不会如此通传,张偕好奇的站起身来,夫妻两人双手交握,一人牵着一个孩子迎出门去。   二人行到府门外,却见一个长冠素衣之人遥遥而立,此人虽难掩风尘仆仆之态,却依旧飘然若仙,姿态卓然,特别是那一双淡如寒星的眸子,与十多年前相比毫无变化。   “伯玄!”张偕惊讶的往前疾行几步,眼中难掩再见旧友的欣喜:“你……你怎么会来长平?”   甄玄微微一笑,轻声道:“多年不见,你倒是变了许多。”   “你也是。”张偕已然恢复常态,对好友介绍道:“这是我妻子,你还记得么?这是我两个孩儿,老大唤张仪,老二唤张霭。”   “怎会不记得?”甄玄轻笑:“犹记当年在东阳城时,夫人英武不输男儿。”   被人提起陈年往事,谢同君也颇有感慨,笑着道:“当年先生为我医治腿疾,一直未曾来得及感谢,如今来到长平,定要好好我夫妻一表地主之谊。”他说完话,便轻轻松开两个孩子的手掌,示意他们前去见礼。   “见过叔父。”张仪、张霭乖巧的上前,有模有样的朝着甄玄俯身一揖。   张霭如今才四岁,兼之冬天穿的太厚,走起路来还不大稳当,甄玄看他憨态可掬,微微一笑,对张偕道:“妻贤子孝,仲殷有福了。”   “你几时竟学会打趣人了?”张偕领着好友慢慢往府中走去,一边调侃道:“还记得当年,你可是难得的沉默寡言,看来在外游历的十数年,定是遇到了不少有趣的事情,今晚我定要与好友你抵足长谈,一述久别之情。”   甄选微微摇头:“这嘛……一则、我长途跋涉,需要休息;二则、如今年岁渐大,熬夜太过伤身;三则、你夫人身怀有孕,还需你仔细看顾,所以说,此事怕是难如你愿。”   “我夫人……”张偕一怔,随即欣喜的握住谢同君手掌,笑道:“唉,好友,一来便要劳烦你为我夫人调理身体,张偕真是过意不去。”   “好说,只要给我一间安静的院子,甄玄任你差遣。”   “甄叔父,我娘怎么了?”八岁的张仪好奇的看向甄玄。   甄玄见他面露关切,却无半分着急之态,好奇地问道:“你听见我要替你母亲调理身体,怎不见半点担忧之色?”   张仪眨眨眼睛:“若是娘身体有异,爹又怎么会如此欣喜若狂,还有心思与你玩笑呢?”   “真是聪明的孩子。”甄玄微微一叹,看着面前这个眉清目秀、与张偕有七八分相似的孩子,轻笑着解惑:“你母亲身体无恙,只是你兄弟二人很快便有一个小妹了。”   “真的么?太好了!”张霭欢呼一声,高兴地跑到谢同君面前,兴奋的问道:“娘,是不是以后刘元再也不能跟我炫耀他妹妹了?”   “小鬼头,要叫哥哥!”谢同君轻轻刮一刮儿子的鼻尖,知道张偕与甄玄多年未见,定有许多话要讲,便渐渐拉开了与他们的距离,跟两个小童一起往房间走去,一边教导道:“日后瞧见元儿,要叫哥哥知道么?”   “哼!我才不叫,他昨天仗着个子高把我按在地上揍!”张霭气鼓鼓的鼓起腮帮,挥舞着拳头:“等我跟伯父学好了功夫,看我不把他打的屁尿一起出来!”   张仪看看弟弟,微微摇头:“用词不对,何况你作为读书人,应该多学一些文雅的好词才对。”   “书读的再好,又打不赢刘元。”   “那昨日是谁帮你教训他?”   “臭小子,你又背着我做了什么?”谢同君闻言立刻停步,好气又无奈的看向张仪。   “这我知道。”张霭连忙告状:“昨日哥哥撺掇刘元和曹冉打架,结果曹冉把刘元打哭啦!”   “噫?那怎么叫打架,分明是切磋才对。”张仪闻言立刻反驳,幽幽的说道:“更何况,我后来见势不对,分明劝过架,可他们不愿听我的。”   “你……你……”张霭抓抓头发,迷惑地看着哥哥,想了好大一会儿,这才反驳道:“可是为何你劝了架,他们反而打得更厉害了?”   张仪眼波流转:“这叫匹夫之勇、意气之争,只有读好了书,才能学会慢慢克制自己的情绪,修身养性,避免冲动行事,知道吗?”   “知道了。”张霭乖乖点头:“那昨日哥哥送给曹冉的弓箭,也会给我做一个吗?”   张仪唉声叹气:“给你做一个,就要给他们一人做一个,哎哎哎,小鬼头你可真是麻烦……”   “那我们现在去吧!”张霭欢呼一声,拉着张仪就跑。   “等一下,你们先把昨日的事情讲清楚。”谢同君眼见张仪要溜,赶紧一把将人扣住。   “可是此事真的与我无关。”张仪委屈的垂下肩膀:“是昨日我送给曹冉一把小弓,但是刘元也抢着想要,于是他们二人便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孩儿数次阻止未果……”   “是呀是呀!后来曹冉把刘元都打哭了,哥哥为了安慰他,还好心也松了他一把,连我都没呢!”   “你这笨蛋!”   “我……我又怎么啦?”   谢同君听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也算是将这件事弄了个明白,瞬间感到有些头痛,只是张仪自幼聪明懂事,行事也有自己的一套章法,分寸更是拿捏得当,她很多时候,都不知该如何拿捏教导长子的分寸。   “娘不必担忧。”张仪一看谢同君蹙眉便知道她在想什么,立刻乖巧的保证道:“孩儿做事一向有分寸,不会让刘元他们吃亏的,可是弟弟还小,我也不能让他白白被欺负了去。”   “你知道就好。”谢同君摸摸他脑瓜子,感叹:“真不知你这性子是随了谁,反正以后要尽量和元儿他们好好相处知道吗?就算要做坏事,也得把狐狸尾巴再藏好一点,否则你姑姑杀上门来,娘可帮不了你。”   张仪狡黠一笑:“姑姑一向心疼弟弟,只要弟弟在她面前撒撒娇,还怕治不了姑姑吗?”   “我帮哥哥,哥哥也帮我吗?”   张仪轻笑:“哼!见利忘义的小鬼!哪一次你被人揍的痛哭流涕的时候,不是求着我帮你撑腰,如今我还尚未指望你,你便学会开条件了,你可真是精明。”   张霭连忙撒娇:“可是我好喜欢哥哥做的弓箭,真漂亮。哥哥最好了,帮我做一个嘛!”   “走啦走啦!”张仪牵住弟弟,连连感叹:“我可真是命苦,给你做一个,得防着其他人抢,还得给他们一人分一个。”   “那……那明天的酥油卷我都让给你吃嘛……”   “那是你爱吃的东西,不是我爱吃的。”   张霭委屈的拽拽张仪的袖子:“可是人家都把最爱吃的东西给你了,难道哥哥一点不感动吗?”   “感动感动,铭感五内。”张仪认命的叹了口气,对谢同君道:“娘,我们先送你回房吧。”   夕阳西下,柔和的日光从背后点点投映,照耀在越行越远的三人身上,年轻的妇人步履从容,而那一对狡童的身影却活泼灵动,三人渐行渐远,只留阵阵欢乐而幸福的笑声。    ☆、旧事      甄玄来到长平本就是因为想念故友,因此只在张府住了大半个月便不再停留,打算继续往南方而去。他一向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张偕知道留他不住,却仍是想让好友多呆几日。   这日中午,正值日光蔼蔼,一行青年男女走在郊外的小路之上,他们一路绕过冬日里干枯的老树,一边听着河水的潺潺之声,谈笑的声音也随着气氛的越加热烈而渐渐提起。   谢同君、张媗与张淮的夫人董氏走在后面,一面留意着前面到处乱跑的七八个孩子,一面低低的交谈着属于女子们之间的小秘密;而前方的男人们则一路高谈阔论,脚步也不自觉地越放越快。   一行人拾级而上,走到半山腰处,正遇到一处凉亭,张偕便稍稍放慢了脚步,等到后面的几个女子走上前来,便轻轻握住谢同君的手掌,悉心嘱咐道:“累了么?要不你和大嫂、媗儿在此处歇息一会儿?”   谢同君连连挥手:“我又不是泥捏的,想当年我还骑过马打过仗呢!再说怀孩子也不是头一次,你这么害怕干什么?”   “女孩么……总是比男孩子娇气些。”张偕低笑着调侃了一声,嘱咐道:“那等你累了可得告诉我,我背着你走。”   “好了好了,二哥你快些去吧!怎么年纪越大越啰嗦了?二嫂这里有我们照顾着,你担心什么?”张媗一把将张偕推开,窃窃的跟谢同君笑道:“二嫂啊二嫂……这都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你们怎的还是如此腻歪?”   “你跟刘湛不也很腻歪吗?”谢同君轻轻推她一把,狡黠的眨了眨眼:“你瞧,前面有人在偷看你呢!”   “哼……”张媗轻哼一声:“那个书呆子啊!整日里只知道之乎者也的念书,连句好听话都不会说。”   “小姑这话可就有失公允了。”一旁的董氏闻言爽朗的笑起来:“妹夫这性子可是再好不过了,对你温柔又体贴。昨日去你家找我的文儿,我还瞧见妹夫替你捏肩呢!”   张媗轻咳一声,不好意思的转移话题:“咱们女子讲话,就不说他们男人了,好像咱们离了他们就不能活似的,咱们还是说会方才的话题吧!”   “既然媗儿都这么要求了,大嫂又怎么敢不从?”董氏哈哈笑了两声,眼角余光看见小儿子张武因为跑的太急一下摔在地上,赶紧往孩子那边走去。   “二嫂,甄先生是要离开了麽?我看二哥这两日似乎兴致不高。”张媗将目光放在远处的甄玄一行人身上。   “没错。”谢同君叹了口气:“甄先生一向四海为家,离开也是迟早的事。你二哥与他本为挚友,又是十几年没有见面,如今情绪颇为低落呢!”   “二哥一向是个看得开的人,二嫂你多多安慰他就好啦!过几日就是娘的忌日了,每到这几天心里总是格外难过……若非那时我不懂事私自离开,娘又怎么会郁结于心,还没享到几天福气就早早去世?”   “娘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你不必时时将此事挂怀心上。”谢同君安慰的握握她的手:“如果娘是因为郁结于心去世,我们这些做女子女的,哪一个没有一丁点儿过错?娘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如今你已为人妇,又为人母,娘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的。”   “二嫂说的也是……”张媗自我安慰的笑一笑,轻轻扶住谢同君的胳膊,稍微加快脚步往前面一行人处追去,只见方才还大声谈笑的几人已经停下脚步,正低低的说着什么话。   两人走近了,才发现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接下来便是一条迥然不同的岔路,隐藏进弯弯曲曲的深山树林里面,从高处远远的往下看去,还可瞧见曲折过后的宽阔大道,一路伴随潺潺水声。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位留步吧!”甄玄轻笑一声,将背上以布袋包好的古琴往上扶了扶。   不待众人应声,他已经转身大步朝着小路而去,一路走一路高歌,宽大的袍角随着微风轻轻舞起,像是随时会飘然而去。   张偕静静地凝望好友片刻,正欲离开之时,忽然听到那渐渐消失的小路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清朗的吟诵:“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那脚步渐行渐远,终于慢慢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了。故友分离,难免让人伤感,众人都没了再继续游玩的心思,便互相一一告别,各自回府去了。   回到家中,还未落脚,张偕身边的常随虽然急急奔入书房,对张偕道:“大司马,府中有贵人来访,已经等您多时了。”   张偕立刻起身,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往前走去,一边道:“为何不在府门处等着我?贵人如今在何处?”   张偕位极人臣,能在他面前称贵人的,除了皇帝陛下不作他想,张偕如同脚下生风,迅速往会客厅赶去,步履虽然急切,却不失一贯的从容平和。   来到会客厅,果然看见桓陵正站在窗边眺望远处的楼阁,在他身后三步远,一名沉静内敛的英挺少年静静站在他身后,默默的关注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这少年便是如今的太子,中宫刘宫的长子桓御。桓御今年才八岁,身上却自有一股同龄少年比不上的气度。   今年年初开始,桓陵便开始有意无意的将桓御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今日也是如此,早上上罢早朝之后,桓陵便回寝殿换了常服,来到张府拜访张偕。只是没想到主人不在家,反而扑了个空。   得知张偕乃是奉送故友离开,桓陵阻止了下人前去通知,反而老神在在的在张家等着。   “臣参见陛下、太子殿下。”张偕走进房门便跪下行礼:“不知陛下光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得了,起来吧!”桓陵转身回到案几旁坐下,懒懒的应声:“你心中若是有礼,怎会将上朝一事当做捕鱼来打发?”   “这……臣汗颜。”张偕在桓陵的示意下起身坐到桓陵下首,轻轻咳嗽几声:“只怪臣身体日渐不中用了。”   “你若不重用,将朕置于何地?”桓陵轻嗤了声:“你张仲殷,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朕却即将到了不惑之年……”   “陛下毕竟是天子啊!”张偕微微一笑:“陛下今日来到寒舍,莫非是臣又被人弹劾了?”   “没人弹劾你是过得不舒服吗?”桓陵指一指茶盏,旁边的桓御立刻替父亲斟满茶水,随后又恭恭敬敬的退后半步坐着。   桓陵继续先前的话题:“不过朕今日前来,确有要事。朕今日上早朝时,瞧见了弹劾大将军的奏章。”   “哦?”   “朝中有不少人弹劾樊虚为身不正,暗养私兵,意图造反。”   张偕微微一愣:“大将军位极人臣,怎有可能……”   “朕也不信,所以才来找你。”桓陵意味深长的开口:“你为人素来机敏,与朝中各种势力互无纠葛,又深知朕的心意,此事交与你调查朕再放心不过……更何况,你在家歇的够久了。”   张偕与樊虚、桓云的旧怨,桓云旧部皆心知肚明,如今桓陵却说他与樊虚素无瓜葛,其中深意不想也知,张偕心念稍动便明白了桓陵的意思。   “既然陛下信任,臣一定竭尽所能。”   桓陵如今想要杀掉樊虚,一是因为如今天下太平,到了除掉樊虚的时候,一是因为张偕这些年来深居简出,一直在压制张家在朝堂的影响力,将樊虚交给他处理是想作为一点补偿。   将事情交代下去之后,桓陵便不再过多逗留,领着太子桓御回宫去了。其实这些年来,陈容和张偕作为桓陵的左右手,的确充作黑脸帮桓陵解决了不少麻烦。   前几年刘典病逝,其中就不乏陈容手笔。早在当年两军联姻之时,偶然的一次意外,张偕已经看出刘典身体似乎有异,所以前年刘典因病离开,也就显得非常理所当然了。刘典一死,而刘家并无出色子弟,庞大的家族顿时成为一盘散沙,虽然维持着表面的繁华,却再也回不到当初权势滔天的境地。   张偕暗暗沉思一番,慢慢踱着步子回到书房,忽然瞧见他离开之时所写下的句子,早已经被谢同君补充完整。   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   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野桥经雨断,涧水向田分;   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   张偕微微一叹,旁边却已经传来一道声音:“甄先生既然知道你盼望挚交的心情如此强烈,对他的离去如此不舍……而他跋山涉水,见你一面也如此不易,如今就这样离开,不是太伤你的心了麽?”   张偕眉眼低垂,虽然心中不舍,还是为好友辩解:“他是个超脱之人,闲云野鹤的生活才适合他啊!”   “哦,原来你知道啊!”谢同君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轻轻点一点他的眉尖,打趣道:“你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你不仅不为他高兴,却还独自暗自神伤,这岂非自相矛盾?”   张偕一把抓住她的手,叹气:“夫人说的是,是我狭隘了。”   “你呀你……真是越老越多愁善感了。”谢同君敲一下他的额头:“别人都是年纪越大活的越明白,你怎么反而倒过来?”   “是、是、是,夫人说的都是,等我把最后一件事做了,就应允当年答应叔由的诺言,回乡养老去。”   “是么?”谢同君回头看着他,笑意温柔:“真的要回去了?”   “回去吧!”张偕亦是温柔的笑起来:“回到老家,做一对普通的农夫农妇,比现在牵绊太多的日子要快活多了。”    ☆、逆臣      第二日一早,特令张偕前往樊虚封地调查谋反一事的圣诏便被内侍送到张府,大司马府邸许久不曾承接圣旨,这下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纷纷参与讨论,不知道陛下此举何意。   关于大将军意图造反的谣言流传已久,弹劾他的奏章这两年也不曾停过。据坊间传言,最看不惯樊虚的便是陛下近臣大司徒陈容,而其他人则是妄图巴结司徒许久,只是这些每隔一段时间便呈上的奏章,每次都被皇帝陛下压了下来,这次奏章忽然空前增多,而事情也传的有板有眼,所以陛下才不得不着手调查。   圣旨既下,张偕简单的收拾了一番便出发往樊虚封地陈郡而去,谢同君替他打点好衣物之后一路相送到张府门外,看着他上了马车,依旧依依不舍的站在原地,迟迟不肯离开。   静静站了一会儿,张仪和张霭都陪在母亲身边,看见她面露不舍,只知道玩耍的小孩子也感受到母亲的情绪低落,张仪安慰道:“娘好好保重身子,爹很快就回来了。”   “嗯。”谢同君应了一声,正准备转身回府,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刚刚转过身去便被人握住了双手,夕阳下,张偕的脸色带着点点红晕,说话也显得有些气喘:“你好好在家等我,这次回来,我便向陛下递辞表,咱们回长留去。”   “我知道,你也一路保重。”谢同君替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将他轻轻往前一推:“快些去吧,天色不早了。”   “我不在家,你们千万不可顽劣,要好好时候母亲,功课也不许落下,知道么?”张偕被她推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嘱咐两个孩子。   张偕这才点点头,一路往远方走去。马车辚辚远去,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风吹过,扬起的风沙渐渐迷了人的眼睛,谢同君紧紧牵住两个孩子的手,目送夫君远去。   “娘、娘!”张仪推一推谢同君,不解的问道:“爹只是出一趟远门而已,你怎么如此消沉?”   张霭摇头晃脑的接嘴:“就是就是,娘还想哭了,羞羞脸……”   谢同君的伤感被两个孩子一搅合,瞬间散了个一干二净,敲着小儿子的头笑道:“你不懂,我与你爹还从来没有分开过呢,更何况你妹妹不听话,才让我如此多愁善感。”   “喔。”张霭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两人一左一右的扶着谢同君,慢慢往房间走去。   赶了大半个月的路,张偕一行人终于来到樊虚封地。如今桓陵虽然保留了分封制度,但是公侯的权力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庞大,身份虽然尊贵,但是却是个虚衔。而樊虚虽贵为大将军,手上握有兵权,可他手下带领的部将却是桓陵当年从长平培养的心腹,因此张偕便不需忌惮,进城之前便跟陈郡郡守打好了招呼。   这日中午,因为烈日高照,久阴的天气稍有转暖,郡守一行人皆在城门口处相迎,接待张偕入内。到了城里,郡守贴心的将张偕带到早已安排好馆舍之中,让他先稍作歇息,第二日才设宴迎接。   奔波十数日,张偕回到馆舍便洗了个澡,换了宽松的常服倚在榻上看书。没过一会儿,竟然就着窗外投入的暖洋洋的日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到他再次醒来时,早已经日过西斜,只留一丝眷恋的余温。   第二日一早,郡守便差遣亲信前来相邀,请张偕过府一聚。张偕欣然应邀,来到郡守府时,只见满室官员和当地豪族,正交头接耳的大声谈笑着什么。张偕刚一进门,众人便立刻停止了喧哗谈笑,笑意盈盈的恭请张偕入座。   张偕一边淡笑着点头上前,一边随意的打量着屋内,只见西北方上首处坐着一人正低头闷饮,他这边走了几步,那边那人也已经五六杯烈酒下肚而不蹙眉,案几之上也歪歪倒倒好几个酒坛。   察觉到来人的窥视,那人蓦的抬起头来,与张偕四目相对之间,樊虚冷冷的哼了一声,而张偕还是挂着那抹轻松惬意的笑容,对樊虚的挑衅视而不见。   樊虚如今还未过不惑之年,但两鬓早已斑白,下巴上蓄着长须,一副武将的打扮。虽然英俊的脸孔上仍存有几分英武之气,却平白多了些郁闷不平的戾气和沧桑。   “大司马,好久不见,我敬你一杯。”樊虚忽然端着酒壶,踉踉跄跄的朝着张偕走来,手中酒杯摇摇晃晃,直直往张偕面前送来。   张偕并未立刻接过,而是笑道:“饭前饮酒不利养生,大将军应该保重身体才是啊。”   “喝不喝!一句话!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你还和以前一模一样!”樊虚不耐烦的把酒盏往前凑了凑,递到张偕面前:“我说,咱们好歹同僚十数年,这几分薄面,你总该给我吧?”   张偕轻叹一声,正欲接过酒盏,樊虚忽然一个趔趄,手中酒盏跌落在地,瞬间裂成无数瓣,气氛一时凝滞,正在众人尴尬之际,张偕却面色如常的一把扶住樊虚,笑着开口:“大将军这是怎么了?竟然连酒盏也拿不稳了。我此次前来,虽未隐瞒来意,大将军却也不必过于紧张,张某相信大将军并无二心。”   樊虚一把推开张偕,兀自站稳,冷哼道:“哼!你真的相信吗?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既然下到我樊虚头上,我就没存着怕的心思。”   张偕一边走到主座上坐下,一边慢慢的开口:“张某知道,樊将军一家忠心耿耿,将军更有先辈风度,是血性刚直之人。”   “你……”樊虚忽然声音一哑,再也说不出话来。   先辈风度……吴家先祖一直被污蔑至今,而他樊虚这么多年也不曾找到机会认祖归宗,为吴家先祖正名。当年跟随桓陵,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借桓陵之力为吴家平反,荡平徐帝曾经谣言。   只可恨桓陵虽然利用他替他卖命,却并没有真正帮他为吴家正名,反而处处阻挠他认祖归宗,这些年来,他吴昭没有一日不活在痛苦自责与对桓陵的怨恨当中,如今自己最后的希望也要被消磨殆尽了吗?   樊虚一个机灵,忽然间从懵懂的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他看一看周围目光惊疑不定的众人,那种屈辱从心底奔腾而起,却被他用力的压制下去,深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对着张偕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   这个他恨了十多年的人,如今却要对他笑脸相迎,只为拼下最后一丝机会,樊虚只觉得胸口闷疼,凝滞之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将要溺毙在这种被羞辱的痛苦当中。   “你真的……相信我樊家一族满门清誉?”   “那是自然。”张偕轻笑一声,却不愿在此时多谈这个话题,而是对着众人道:“诸位大人不必拘谨,都请入座吧。”   郡守连忙告谢,随后开口问道:“大司马千里迢迢而来,我们也没什么可招待的,还希望大司马不要嫌弃,若有什么需要,大司马请尽管开口,下官必定全力满足。”   “已经很好了,大人不必费心。”张偕淡笑着开口:“当今天下战乱已久,损失过大,陛下虽然勤政,但长期的消耗却非短短九年便能弥补,故而陛下才提倡勤俭治国,更是以自身为表率,上行下效,陛下尚且如此,咱们自然也应该以身作则,勤政爱民。”   “诺,诺,下官受教。”那郡守连连点头:“大司马尝尝我们这里的特色菜品吧,虽不算精致,口感却是一流。”   张偕微微点头,随着郡守的话转移了话题,一顿饭下来,倒也宾主尽兴。宴席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到了午间,郡守便邀请众人前往高阁焚香听琴。   樊虚处在众人欢欣愉悦的笑声中,只觉得度日如年,他不停的暗暗看向张偕的方向,却只看见他与当地官员或是清谈、或是谈论当地政事,甚至一眼都没忘他这边瞧过,仿佛忘了他这个人。   一直熬到傍晚,宴席终于散了,樊虚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赶紧追着张偕的马车,一路追到他下榻的驿馆而去。   “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樊虚拦住张偕的马车,忍住心底的屈辱,压低声音问道:“难道你愿意帮我吴家正名?”   “樊虚,你可知道我恨你入骨麽?”张偕不为所动,慢慢问出这么一句话。   “我……我知道……”樊虚牙齿咬的咔咔作响,一狠心竟然“嘭”一声跪到地上,对着张偕开口道:“我虽然有错,却没有真正损害到你什么,你知道我一向瞧不起你,如今我正卑微的跪在你面前求你,这样你满意吗?”   “我对你的恨,不是你做些什么便能弥补的。”张偕叹了口气:“虽然你最终没有做下不可饶恕的罪孽,那也不是你不想,而是你自身能力不够。”   “你想让我怎么做?”   “不是我想让你怎么做。”张偕坐在马车中,静静的开口:“你对陛下忠不忠心,你自己知道,陛下不需要有威胁的人,你自己认罪伏诛吧!”   樊虚紧咬着牙齿,品尝着口中的血腥味,极力控制着心底的不甘和嫉恨,颤声发问:“我认罪伏诛了,你会帮我证明我家族清名吗?”    ☆、静好      “你还有别的选择来跟我谈条件吗?”张偕轻轻笑着:“我用武力也可以同样制服你,你要知道,无论你认不认罪,我张偕要做的事,你从来阻止不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   “自陈罪状,畏罪自杀,这是最适合你的死法。”张偕轻轻敲一敲马车侧壁,催着车夫继续前进,一边慢慢说道:“你也可以选择抵抗,但是你是个注重声名虚誉的人,想必你不愿死后吴家名声变的更差。”   “你骗我……你骗我!”樊虚忽然大声嚎叫起来:“你骗我!骗我给你下跪!骗掉了我吴家最后一丝尊严……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你在骗我啊!”   他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越来越暗、越来越阴沉的天空终于失色,最后再也没有一点光明……狂风大作,鼓起他宽大的衣袖,凉风入体,从指尖一直冷到心底,冻的人心底发寒。滚滚沙尘随风而起,将他淹没在这篇看不到一丝光明的黑暗里。   第二日一早,仆人像往常一样打扫房间之时,迎面忽然倒下一具瞪着大大眼睛的冰冷血腥的尸体,地上同样遍布血迹,他立刻失声尖叫,赶紧飞跑着向家中女主人报告此事……   张偕来到将军府时,樊虚的尸体早已经被白布盖上,樊虚的夫人和孩子正跪在一边失声痛哭,看见张偕进门,那女人尖叫一声便朝着张偕扑来:“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还我丈夫……还我夫君啊……”   下人立刻抱住夫人,阻止她继续往前扑去,张偕从众人身边走过,看到案几上遗留的罪状,那凌乱飞扬、含着深深恨意的字迹,写尽了他的不甘和控诉。   “逆臣樊虚,今认罪伏诛,细数罪状,如下树桩:一则心有二主、不甘为臣;追随陛下日久,待天地平和,一日绶印晋封……二则私养家兵,意图谋反;封地之内,宅府之中,兵器暗藏,静待良机……以上罪状,字字泣血;诸等过错,悔不当初;错路自择,一错到底;一念明君,罪恶甘罚……罪臣樊虚绝笔。”   张偕看完罪状,将绢帛递给郡守,便兀自闭目不言了。   那郡守本就心怀惴惴,看完罪状更是惊惧不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着声音指天发誓:“大司马明鉴……此事与下官半点干系都没有啊……大将军造反,我们真是半点都不知情……”   “你这狗官!”那妇人忽然猛地扑到郡守面前,扬手便是啪啪两个巴掌,大声叱骂:“你从前是怎么巴结他的?如今一出事你就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我告诉你……大人我告诉你!这狗官也掺了一脚,我夫君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啊……”她大声叱骂着,哭泣着,哭完之后忽然又沉默下来,跪在地上一把抱住张偕大腿,哭泣道:“大司马,你跟我夫君跟随陛下十数年,你救救他!你救救他吧!我知道你们素有旧怨……但人死如灯灭,求求你放过我两个孩儿……求求你!求求你……”   “这位夫人。”张偕将脚从她胳膊里拔/出来,稍稍往旁边退了一步:“夫人放心,我看你两个孩儿皆不足十六岁,虽活罪难逃,但死罪可免。现在劳烦大人带人搜查将军府,收缴大将军谋逆之物。”   “诺、诺。”郡守连忙起身,带着兵士去搜查将军府其他地方了。   此案已结,张偕便不再耽搁,带着收缴的兵器和罪状回长平复命,半个月后,关于大将军的处罚诏令便下达:“永泰九年春一月癸丑,大将军樊虚谋逆犯上,家产充公,亲属流刑三千,家中男丁有年满十六者,悉数斩首,女眷及幼子,充入掖庭。”   圣旨下发时,谢同君正倚在张偕怀中,听着远处传来的高唱,也有种淡淡的惆怅。张偕感受到她低落的情绪,便安慰道:“宦海浮沉,安危本就莫测难辨,更何况樊虚怀有二心,陛下容忍他至今,也是陛下但求稳妥的做法,否则他哪还有命活到现在?倒是吴家……我也许真该谏言帮吴家正名。”   “你……”谢同君一惊,随后便淡定下来,温和一笑:“其实我早知道你会这么做的。”   张偕握住她的手:“吴家对桓氏忠心耿耿,实在不该遭到如此不公的对待,更何况天下皆知吴家当初是被徐帝陷害,陛下迟早也会处理此事,便由我来开口有何妨?只不过,樊虚从此以后,再也不是吴家人了。”   谢同君微微点头:“这样也好,就让吴昭死在当年的屠杀当中吧,也免得他侮辱了吴家百世清名。”   过几日后,张偕换上朝服,入宫参见陛下,并向陛下谏言彻查当年被徐帝污蔑的忠臣及王室。除此以外,他也终于呈上写了多年的辞表,请求告老还乡。皇帝不悦的嘲讽了张偕一番,允诺他的请求,撤其大司马之职,却保留其侯爵,允许世袭罔替。   张家一族近年来在朝中日渐扩大,张偕请辞回家之举,不仅向皇帝表明了张氏一族的衷心,也缓解了张家在朝堂上势力过大给朝廷和皇帝带来的种种压力,皇帝当然欣然答应。   没过多久,安排好离开之后的诸多事宜,与亲人一一告别之后,张偕果然带着妻儿家眷,乘着马车一路往南,因谢同君身怀有孕,不宜过度劳累奔波,因此一行人皆以游玩为主,慢慢悠悠往长留而去。   当年徐贤虽然受封,但是他无心官场,虽然早前他一心想要光复桓氏,但大功告成之后,他便毅然辞官回去,毫不眷恋官场繁华,后来也曾多次写信给张偕与谢同君,劝他们一同归隐。   这次回到长留,徐贤一早便到长留城门口等着,迎接他们一家回来。除此以外,张家宗亲也纷纷前来相迎,张偕此次回来,颇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之间,两年已经悄然而过,张偕的两个儿子都已经入学,小女儿张嫣也已经一岁多,能够咿咿呀呀的说话了。   这日中午,谢同君正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谢同君掰着手上的碎馒头,喂地上几只不知何时飞过来的鸟儿,旁边张嫣正坐在铺好的柔软席子上面,看着鸟儿拍手。   这时候,从学堂回来的张仪与张霭两人忽然飞奔而入,一口气跑到谢同君身边,大声喊道:“娘,娘……方才放学时我见到姑姑家的马车了……”   “媗儿来了?”谢同君愣了一下:“不是说还有几日才到吗?”紧接着,她又高兴地站起来:“两年不见,不知道她如今过的怎么样了……你赶紧去徐叔父家寻你爹回来,好好收拾一番招待客人。”   “孩儿知道。”张仪转身将书袋子放入房间,这才不紧不慢的起身往院子外面走去。   没过一会儿,张偕、徐贤等人皆来到张家,而张媗的马车也随后来到,马车上不只有张媗,还有她夫君刘湛、两个孩儿,甚至连董氏和张淮的两个孩子也来了。   “大哥怎么没回来?”   “朝中事务繁杂,他哪里走的开?”董氏笑着从马车上下来,几个小孩子早已经调皮的蹦下马车,一起一窝蜂跑到别处玩去了。特别是长平来的那几个孩子,还是第一次来长留,看见远处不见尽头的良田和树林,更是感到新奇。   大人们也懒得管他们,张媗只是对着几个孩子嘱咐了一番便随他们去了,转而跟张偕等人寒暄起来。   这两年,期间虽然书信不断,但是却一直没有见面。谢同君有心想去长平看他们,只是张嫣还小,不适合长途奔波,而刘湛又是黉学的夫子,整日里忙着教书,更没有时间走开。这次回来,还是千求万求才求得了四个月的假期。   众人久别重逢、兴致高涨,晚间的宴会,一直开到半夜才渐渐散了,谢同君抱着孩子半梦半醒睡在长榻上,听着远处醉酒的男人们传来的高歌声,忽然感觉内心无比平宁。   这样的生活,让人忘却所有的烦恼。所有快乐的、痛苦的、艰难的、挣扎的过去,都渐渐被掩藏在过往的时光里,只剩下如今大浪淘沙之后的平宁祥和,一世静好。   ~~~~~~~~~~~~~~~~~~~~~~~~~~~~~~~~~~~~~~~~~~   写到这里,这篇文就正式完结了。因为中间波折不断,今年身体状况也不算好,时间也拖的太长,结局可能并不那么尽如人意,只是三次元过于忙碌,现在已经耗尽心力,以后有时间,也许还会多加完善,写个番外。   非常感谢那些一直收藏文文的小天使们,非常感谢你们相伴~   下一篇文,打算这段时间忙完就开,大概明年三月份左右。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知道我是过于心软还是心狠,对于樊虚的报复,就是让他在满心绝望中死去,死不瞑目,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报复是否合适,但是在我看来,这样就够了~ 再次感谢那些一直收藏文文的小天使,即使你只是偶然点进来看了一眼,但是对我来说,却是很多夜晚独自熬夜时的动力,希望你们开心、快乐~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